“为什么?”

  “因为我想跟你做个交易。”

  “交易?”小方问:“什么交易?”

  “当然是大家都不必吃亏的交易。”这个女孩子说:“只有这种交易才能做得成。”

  跟一个这样的女孩子谈一件大家都不吃亏的交易,当然是件很有趣的事。

  小方正想问她:——是什么样的交易?交易的是什么?应该怎么谈?

  他还没有问,窗外忽然响起了一声鸡啼,窗纸已经发白了。

  不管黑夜多么长,天总是会亮的。

  天一亮鸡就会啼,窗纸就会白。不管谁听见鸡啼的时候,都不会认为那是件可怕的事,都不会因此而大吃一惊。

  可是这个女孩子却忽然跳了起来。就好像是条中了箭的兔子一样跳了起来,穿出了窗户。

  临走的时候她又说了句很奇怪,让人很想不通的话。

  “我一定要走。”她说:“可是你不能走,今天晚上我一定会再来。也许天一黑我就来。”

  她为什么要走?为什么一听鸡啼的声音她就要走?

  鸡啼的时候,太阳就将升起。

  难道她也像那些见不得阳光的妖魔幽灵鬼魂一样,生怕太阳一升起,就会把她化成一堆浓血。

  所以她一定要等到晚上才能重回人间,至少也要等到天黑之后。

  ——她究竟是人还是鬼?

  她要和小方谈的是什么交易?是不是一种买卖灵魂的交易?

  天又黑了。

  小方在等,等她来。

  在一间如此狭窄阴暗潮湿的廉价旅社斗室中枯候坐等,不管他等的是人是鬼都不是件愉快的事。

  小方却很沉得住气。

  他既不知道那个女孩子会在什么时候来,也不知道她会从什么地方来。

  ——是从窗外来,还是从门外来;是从屋顶上掉下来,还是从墙壁里钻出来。

  ——是从天上来,还是从地下来。

  小方根本没有去想,也没有去猜。

  他一直坐在房里等。天色暗了,天黑了,又过了很久,他才听见敲门的声音。

  确实是有人在敲他的门,敲门的却不是今晨阳光初露时仓皇离去的那个女孩子。

  敲门的是个小男孩。脏兮兮的小男孩,看起来只有八九岁,身上居然还穿着件大人穿用的缎子做成的大褂。

  小方忍不住有点奇怪。这个客栈里的伙计,怎么会放这么样的一个小孩进来敲他的门?

  更奇怪的是,店里的伙计就在小孩的旁边。非但没有阻止,而且居然还对他很客气。

  ——这么样的一个小孩难道也是个很有来头的人?

  小方忍不住问他:“你是来找我的?”

  “不是来找你是来找谁的?”这个小孩子凶巴巴的说:“不是找你,难道是来找乌龟王八蛋?”

  小方没有生气。

  他有一点想笑,却又笑不出来:“是谁要你来找我的?”

  这个小孩子挑起了大拇指:“当然是我们的老大。他要我带你去见他。”

  “你们老大是谁?”小方问:“他人在什么地方?”

  这个小孩子说:“你跟我去就知道了。你不敢去你就是活龟孙。”

  他说完了这句话,扭头就跑。

  小方也只好在后面跟着。他并不是怕做活龟孙,而是因为他已经猜出这个小孩子的老大是谁了。

  天色已经很暗。就算有星星,星光也是很淡;就算有月亮,月光也很淡。前面的路途方向,已经渐渐不太看得见。

  这个孩子在前面跑着,忽然一下子就看不见了。

  可是他既没有飞上天,也没有钻下地,只不过忽然一头钻进了一个破庙里。

  小方也只好跟着钻进去。

  破庙里居然有亮光,还有酒香和烤肉的香气。烤的好像是香肉。

  烤肉的火堆旁围着十七八个小男孩。都是些还没有长大的小男孩。身上穿着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衣服,正在做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事。

  ——他们做的这些事如果是大人们在做,既不稀奇也不古怪。只不过他们还都是孩子。

  一个看起来年纪最大而且最脏的孩子,盘着腿坐在庙中间的神案上,一双大眼睛乌溜溜的转。

  带小方来的小孩指着他,悄悄的告诉小方:“他就是我们的老大。”

  他们的老大当然就是那个玩小虫住鸟屋的小孩,也就是那个骑青骡使长剑的姑娘。

  香肉已经不香了,因为香肉已经被吃到肚子里去。

  不管多香的肉,被吃到肚子里去后,都不会香了。——只会变臭,不会再香。

  小方看着在火堆旁吃肉喝酒赌钱的小孩,忍不住皱起了眉头:“他们都是你的兄弟?”

  “每个都是。”这个以前玩小虫,昨夜使长剑,今夜脸上好像又有鼻涕要流下来的小姑娘说:“我就是他们的老大。”

  “你怎能让他们做这些事?”

  “为什么不能让他们做?”

  “这些事是大人做的。”小方说:“他们还小,还是孩子。”

  “那么我是不是该告诉他们,一定要等到长大了之后才能做这些事?”

  小方不能回答。

  那个女孩又冷冷的问他:“我是不是应该告诉他们,等他们长大了之后就可以做这些事?”

  小方说不出话了。

  这女孩子忽然叹了口气:“如果大人们不喜欢看见小孩们做这些事,大人们自己最好也不要做。”她说:“大人们自己天天在做的事,又怎能让小孩不做?”

  小方苦笑。

  他觉得她的话实在有点强词夺理,却又偏偏想不出反驳的理由来。

  他只有改变话题:“昨天晚上你说的究竟是什么交易?”

  其实他还有很多别的问题要问这个小女孩。

  ——为什么鸡啼她就要走?为什么她总要扮成这个脏兮兮的小男孩?

  ——独孤痴在哪里?剑法是不是已练成?伤势是不是已痊愈。

  这些问题小方都没有问。

  因为他忽然也对她要谈的这个交易很感兴趣。

  这个女孩子提出来的交易,大多数人都会很感兴趣。

  “我找个安全隐秘的舒服的地方给你住。”她对小方说:“我每天都会做几样好吃的东西给你吃,偶尔还会替你洗洗脏被单脏衣服。”

  小方笑了。

  他实在很想问问这个孩子,是不是准备嫁给他。

  ——在某方面来说,婚姻岂非也是种交易?

  ——这个女孩子要替小方做的事,岂非也正是妻子应该为丈夫做的?

  这个女孩子盯着小方的眼睛,仿佛也想笑却没有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