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豪已散了,烛泪已干了,赵群的脸色,就好像窗外灰暗的穹苍,仿佛很近,又仿佛很远很远。小方在揉眼睛,仿佛很想看清楚这个人,却又偏偏看不清。
——这个人为什么还没有走?还留在这里干什么?
——如果他要报复,为什么不把小方一刀割掉?
小方挣扎着坐起来,还是比赵群矮了半截。
——有些人好像总是要比另外一些人矮半截的。
这个小城虽然在边陲,却是个很繁荣的镇市。这家酒楼当然是在一条很热闹的街道上。
窗外的天色虽然灰黯,现在却已是正午。正是吃饭的时候,不管生意多坏的酒楼饭铺,多少都应该有几个客人。
这家酒楼绝不像是生意坏的酒楼,如果生意坏,这地方早就没法子维持下去。
可是现在酒楼上只有他们两个人。
小方看着赵群,赵群看着小方。两个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除了他们两个之外,谁也不知道他们心里在想什么。
他们两个人都没有开口。酒楼上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外面的街道上却有各种声音传了过来。有人声,有车声,有马蹄马嘶声,有小贩的叫卖声。
赵群终于说话了,说的却不是他心里在想的事。
他忽然问小方:“你在想什么?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不是。”小方道。
“不是?”赵群问道。
“不是我有话要对你说。”
小方道:“是你有话要对我说。”
“哦?”
“有件事你早就应该告诉我了。”
“哦。”
“你还记不记得那个穿白衣,饮烈酒,唱悲歌的歌者?”小方问。
“我记得。”
赵群道:“我当然记得。”
“我们埋葬了他之后,在苏苏为“阳光”治伤的时候,在那个山坡上,你是不是对我说过,有件秘密要告诉我?”
“是。”
“但是你一直都没有告诉我。”
“我没有。”
赵群道:“我一直都没有机会说出来。”
小方用一种很奇怪的眼色看着他,过了很久才问:“现在呢?”
“现在……”
赵群还没有说下去,但小方已经打断了他的话:“现在你也已经用不着说出来了。”
“为什么?”
“因为我已经知道你要说的是什么。”
小方眼色奇怪:“因为现在我已经知道你是谁了。”
赵群在笑:“你知道我是谁?”
他的笑容也同样奇怪:“你说,我是谁?”
小方的回答绝对可以使每个人都大吃一惊——最少可以使除了他们两个人之外的每一个人都大吃一惊。
“你就是吕三。”小方说。
赵群又笑了。
他居然没有否认,连一点否认的意思都没有,他只问小方:“你怎么知道我就是吕三?”
这个问题本身就是答案,他问这句话,就等于已经承认自己就是吕三。
所以他自己回答这一问题:“其实我知道你迟早总是会想到的。你并不太笨,现在也是你应该知道的时候。”
有很多的事,有很多关键,如果他不是吕三,就无法解释。
“不错。我就是吕三。”
他居然立刻就承认:“你当然早就知道‘赵群’这个名字是假的,这张脸也是假的。所以你现在虽然知道我就是吕三,但是等到你下次见到吕三时,还是没法子认得出来。”
“还有下次?”
小方冷冷的问道:“这一次还不是最后一次?”
“还不是。”
“是不是因为你还不想让我死得太快了?”
“是。”
吕三微笑:“千古艰难惟一死,谁都不想死,只不过有时候死了反而比活着好得多。”
——死了一了百了,活着才会痛苦。
“我相信你一定也知道这道理。”
吕三又问小方:“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把苏苏留下来给你?”
他自己又替自己回答了这个问题,他的回答无论什么人听见都会觉得难受得要命。
“因为你杀了我的儿子。”
吕三说:“所以我也要你还给我一个儿子,你自己亲生的儿子。”
有时候一个人往往会一下子就变成空的。身体、头脑、血管,全部变成空的。连思想、感觉、精神、力量,什么都没有了。
未曾有过这种经验的人,一定不会相信一个人真的会变成这样子。
小方相信。
小方现在就是这样子。
——一刹那间的真空,永无止境的痛苦回忆。
——一刹那间往往就是永恒。
小方仿佛听见吕三在说话。
“你已经完了,彻底完了。”
吕三的声音温和得令人想吐:“你在江湖中的名声已经完了。你的母亲、你的朋友、你的情人、你的儿子,都已经落入我手里。只要我高兴,随便我用什么法子对付他们都行。”
他在笑:“可是你永远都想像不到我会用什么法子对付他们,所以你只有往最坏的地方去想,越想越痛苦,不想又不行的。”
这是真的。
没有人能控制自己的思想。越不该想的事,偏偏越要去想。
这种痛苦本来就是人类最大的痛苦之一。
小方仿佛又听见自己在说:“最少我还没有死,还有一口气。”
“你还没有死,只不过因为我根本已不必杀你。”
吕三道:“因为现在你活着远比死更痛苦得多。”
他的笑容更温和:“如果你认为你还有一口气,还可以跟我拼命的话,你就更错了。”
小方在冷笑,一种连自己听见都会觉得非常虚假的冷笑。
“你不信?”
吕三道:“那么我不妨就让你试一试。”
他招了招手,他的身边忽然就出现了一个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