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声音已因激动而颤抖:“我可以告诉你,孩子是你的,因为赵群不会有孩子。”

  她尽力控制自己,接着又道:“在花不拉的商队里,我们住在你们隔壁的时候,我们每天晚上都发出那些声音来,并不是因为我们喜欢做那件事。”

  “你们是为了什么?”

  “我们是故意的。”

  苏苏道:“我们故意那么做,别人才不会怀疑我们就是吕三要追捕的人,所以别人才会怀疑你。”

  “为什么?”小方又问。

  “因为吕三的属下都是赵群的朋友,都知道赵群根本不能做那件事。”

  苏苏的声音更痛苦:“因为他是个天阉。”

  小方又怔住,完全怔住。

  “别人都在奇怪,我为什么会喜欢一个根本不是男人的男人。”

  苏苏眼中已有泪光:“那只不过是别人都不了解我跟他之间的感情罢了。”

  她接着道:“我喜欢他,就因为他的缺陷,就因为他是我这一生所遇到的男人中,惟一不是因为我的身体才对我好的男人。”

  ——女人的感情,女人的心事,有谁能完全了解?

  小方也不能。

  苏苏直视着她:“我告诉你这件事,并不是要你承认这孩子是你的。你还是可以不要他,还是随时都可以走。”

  小方开始喝酒,低着头喝酒,因为他已不敢去看她。

  他知道她的说是真话。他不能不承认孩子是他的,也不会不承认。

  他绝不是那种不负责任的男人。

  只不过对他这么样一个没有根的浪子来说,这件事来得实在太突然,突然得令他完全无法适应。

  ——他居然有了孩子,跟一个本来属于别人的女人有了孩子。

  有谁能想得到这种事。

  “不管怎么样,我们以后还是朋友。”

  苏苏擦干眼泪,举起酒杯,“我敬你一杯,你喝不喝?”

  小方当然要喝。等到他开始想去找第二壶酒来喝的时候,他就知道今天要醉了。

  他真的醉了。

  这时外面已响起一串爆竹声。旧的一年已过去,新的一年已开始。

  大年初一,晨。

  第四十九回 有子万事足

  穿着新衣的孩子在雪地上奔跑跳跃。满耳都是“恭喜发财”声。卖玩具爆竹的小贩,已经摆起摊子,准备赚外婆给孩子的压岁钱了。

  这一年的初一是个大晴天。

  这时小方已经在路上逛了很久,眼中的红丝已消退,昨夜醉意已渐渐清醒。

  这里没有杨柳岸,也没有晓风残月。

  他清醒时,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卖玩偶的摊子前面,看着一个矮矮瘦瘦的爸爸,带着三个矮矮胖胖的小孩子在买泥娃娃。

  看见孩子们脸上的欢笑,终年省吃俭用的父亲也变得大方起来,缺乏营养的瘦脸上也露出孩子般的笑容。

  “有子万事足”,这是中国人的天性,就因为这缘故,中国人才能永远存在。

  小方忽然觉得眼睛有点湿湿的。

  ——他也有了孩子,他也像别的人一样快做爸爸了。

  刚听到这消息时的震惊已过去,现在他已能渐渐感觉到这是件多么奇妙的事——

  他感觉到这一点,别的事就变得完全不重要。

  他也买了个泥娃娃,笑得像弥陀佛一样的泥娃娃。

  等想到孩子还没有出生,还不知道要过多久才能玩这泥娃娃,他自己也笑了。

  他决定回去告诉苏苏,不管怎么样,他都会好好照顾她和他们的孩子。

  ——孩子一定要生下来,生命必须延续,人类必能永存。

  走在回去的路上,手里捧着新买来的泥娃娃,小方只觉得自己的心情从未如此开朗过。但是等他回到那客栈的小屋时,苏苏已经不在了。

  屋里一片凌乱,酒壶菜碗都已被摔得破碎。碎片和剩菜四下飞溅,红烧肉的肉汁溅在粉墙上,就像是刚干透的鲜血。

  小方的心里也在滴血。

  他手里还紧紧捧着那个泥娃娃,就像是一个母亲在抱着自己的初生婴儿。

  “噗”的一声响,他手里的泥娃娃也碎了。

  希望、理想、意志、所有的一切,也都像这泥娃娃一样碎了。

  现在小方应该怎么办?

  去找吕三?到哪里去找?

  他的母亲,他的朋友,他的情人,他的孩子,现在都已落入吕三手里。

  他就算找到吕三又能怎样?

  小方慢慢的,慢慢的坐了下去,就坐在他本来站着的那块地上,就坐在那碗肉的残汁和破碗的碎片上。

  刀锋般的碎片刺入了他的肉。

  他完全没有感觉。

  他只觉得两条腿忽然变得很软很软,腿里的血肉精气力量都好像一下子就被抽空了,好像永远再也没法子站起来。

  就在这时候,他听见那好心的店主在窗外向他拜年,祝他:“年年平安,事事如意。”

  小方笑了,就像一个白痴一样笑了起来。店东却已笑不出。看见了屋里的情况,看见了他的这种样子,还有谁能笑得出?他好像还对小方说了些安慰劝解的话,可是小方连一个字都没有听见。

  小方正在对自己说,一直不停的告诉自己。

  ——一定要保持清醒,一定要忍耐。

  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忽然发觉自己已经在喝酒。

  一直不停的喝。只有一个已经完全被摧毁了的人,才知道“清醒”是种多么可怕的痛苦。

  他知道喝酒绝对不能解决任何问题,也不能解除他的痛苦。

  可是他清醒时更是痛苦,痛苦得随时都会发疯。

  他一向不愿逃避,无论遭遇到多大的打击,都不愿逃避。可是现在他已无路可走。

  ——醉乡路隐宜频到,此外不堪行。

  自此醉了又醉,醉了又醉,直到他喝得烂醉如泥,无钱付账,被一家小酒店的粗暴主人打断了两根肋骨,踢进一条阴沟。

  可是他醒来时并不在阴沟里。

  小方醒来时已经躺在床上。

  宽大柔软舒服的床,崭新的干净被单,光滑如少女皮肤般的丝被。

  一个皮肤光滑如丝缎的少女,正躺在他的身旁,用一个女人能够挑逗男人的所有方法挑逗他。

  宿酒将醒未醒,正是情欲最亢奋的时候,什么人能忍受这种挑逗?

  小方是人。小方也不能忍受。

  他终于做出连自己都不能原谅的事,他甚至连女人是谁都不知道。

  可是他刚开始做了没多久,就已经开始呕吐了。

  等他吐完了,他才想到应该问她:“你是谁?怎么会睡在我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