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早就应该去看的。如果是卜鹰和班察巴那,一定早已将这里每户人家都检查过一遍。

  那“五个人”说不定一直都躲在这山村里。“阳光”很可能也没有离开过。

  他没有想到这一点,这实在是他的疏忽。

  造成错误的原因有很多种,疏忽绝对是其中最不可原谅的一种,而且也同样永远无法弥补。

  他们借住的这个樵户石屋就在山村的边缘,入山后第一个看到的就是这一家。石屋前有条小路,沿着这条小路再走百十步,才有第二家人。

  这家人的屋子也是用石块砌成的。同样用松枝粗纸糊成的窗户里,现在已有灯光,刚燃起的灯光。

  窗关着,门也关着。小方敲门。

  他敲了很久都没有人来应门。

  ——屋里有灯,就应该有人。

  ——他开始敲门的时候,苏苏就跟着来了。身上穿着那樵夫妻子的粗布衣服,裤管衣袖都卷得高高的,露出一段雪白的小腿。

  小方立刻问她:“以前你有没有到这一家来过?”

  “没有。”

  苏苏又想了想再说:“可是我知道这一家住的是什么人。”

  “是什么人?”小方问。

  “这一家住的就是那樵夫的表哥。”

  苏苏说:“我们到这樵夫家里去的时候,他们一家大小就全都住到他表哥家里来了。”

  她跟赵群以前一定常来,这里一定就是他们的秘密幽会之处。

  如果说小方没有想到这一点,那是假的。如果说小方想到了这一点之后,心里连一点感觉都没有,那也是假的。

  小方又敲门。

  他敲了很久,连门板都起了震动。就算屋里的人都是聋子,也应该知道外面有人在敲门了。

  里面却还是没有人来应门。因为屋里根本没有人,连个人影都没有。

  小方已经证实了这一点,因为他已经用肩膀把这扇门撞开了。

  屋里虽然没有人,却点着灯。

  一盏普普通通的油灯,一间普普通通的屋子,一些普普通通的家具。

  可是小方一走进这屋子,脸色就变了。变得就好像忽然看见鬼那么可怕。

  鬼并不可怕,有很多人都不怕鬼。小方也不怕,比大多数人都更不怕。

  这屋子里根本就没有鬼。

  这屋子里所有的东西,都是一个普通人家屋子里应该有的,甚至比别的普通人家里所有的更简朴。

  苏苏并不太了解小方。只不过这两天她也能看得出小方绝不是轻易就会被惊吓的人。

  现在她也看得出小方确实被吓呆了。

  她没有再问小方:“你看见了什么?”

  因为小方看得见的,她也一样能看得见。她所看见的东西,没有一样能让她害怕的。

  她看见的只不过是一张床,一张桌子,几张椅子,一个妆台,一个衣柜,一盏油灯。每样东西都很简陋,很陈旧。

  小方看见的也同样是这些。谁也想不出他为什么会怕得这么厉害。

  油灯的灯芯,是用棉花搓成的,刚点着没多久。

  小方刚才站在那栋屋子窗口的时候,这栋屋子里还没有点灯。

  他走出来的时候,灯才点起来。

  点灯的人呢?

  小方没有再去找点灯的人,也没有再到别的那些人家去。

  他坐了下来,坐在灯下。

  他脸上的表情看来已经是见到鬼了,现在他脸上的表情看来就像是鬼。

  ——难道这房子是栋鬼屋?到处都隐藏着凡人肉眼看不见的妖魔鬼怪、幽灵阴魂?无论什么人只要一走进这屋子,都要受他们的摆弄?

  ——那么苏苏为什么连一点感觉都没有?

  ——难道这屋里的妖魔鬼怪、幽灵阴魂要找的只是小方一个人?苏苏实在很想问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子,可是她不敢问。

  小方的样子实在太让人害怕。

  小方坐下来了,坐在靠墙的那张木桌旁,一把破旧的竹椅上。

  他脸上的表情变得更复杂。除了恐惧愤怒外,仿佛还带着种永远理不清也剪不断的柔情和思念。

  ——这个简陋的屋子,怎么会让他在一瞬间同时生出这两种极端不同的情感?

  苏苏又想问,还是不敢问。小方却忽然开口:“我也跟别人一样,我也有父母。”

  他说:“我的父亲是个镖师,十五年前在江南也有点名望。”

  他的声音低沉缓慢嘶哑地说:“我的母亲温柔贤慧,胆子又小。每次我父亲出去走镖的时候,她没有一天晚上能睡得着觉。”

  “阳光”失踪,赵群未返,凶兆已生,“金手”已现。此时此刻,小方怎么会忽然谈起他的父母来?

  苏苏又想问,还是不敢问。又过了半晌,小方才接着说:“在我五岁的那一年,我母亲担心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

  小方道:“那一年的三月,我父亲护镖到中原,镖车在中条山遇盗被劫,我父亲再也没有回来。”

  他的声音更低沉嘶哑:“镖师的收入并不多。我父亲的出手一向很大方,我们家里日子虽然还过得去,但是连一点积蓄都没有。他遇难之后,我们母子就连日子都过不下去了。”

  苏苏终于忍不住问:“那家镖局呢?”

  她问小方:“你父亲为他们拼命殉职,他们难道不照顾你们母子的生活?”

  “为了赔那趟镖,那家镖局也垮了,镖局的主人也上了吊。”

  这是江湖人的悲剧,江湖中时时刻刻都会有这种悲剧发生。

  刀尖舔血的江湖人,快意恩仇,有几人能了解他们悲惨黑暗的一面?

  苏苏黯然。

  “但是你们还得活下去。”

  她又问小方:“你们是怎么活下去的?”

  “我们是怎么活下去的?是怎么活下去的?……”

  小方握紧双拳,眼中的神情就好像被人刺了一刀,刺在心口。

  “一个无亲无故,无依无靠的女人,带着一个五岁大的孩子,要怎么样才能活得下去?”

  苏苏是个女人,她当然能明白小方的意思。

  一个无亲无故无依无靠的女人,为了养育她的孩子,是什么事都可以牺牲的。

  在青楼中,在火坑里,从远古到现在,这样的女人也不知有多少。

  苏苏的眼泪已经快要掉下来了。

  可是她更不懂。她不懂小方为什么要在此时此刻,要在她面前提起这种事。

  这种事本来是一个男子汉宁死也不愿在别人面前提起的。小方接着说出来的一句话,更让她吃惊。

  “但是我的父亲并没有死。”

  小方说:“三年之后他又回来了。”

  苏苏的手紧抓,连指甲都已刺入肉里。

  “你父亲又回去了?”

  她紧张痛苦得连声音都在颤抖:“他知不知道你母亲在干什么?”

  “他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