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好像是春暖花开的日子,其实寒风依然像刀子一般刮得脸生疼。

不知不觉就快十点了。

入口处已经来了不少人,有的在排队买票,有的在买路边的小玩意儿,却不见时宴的身影。

郑书意踮起脚,紧紧盯着入口处。

远处俨然的小旗帜在风里张牙舞爪,没有一刻地停歇。

越是临近十点,郑书意心里越是发慌。

有时候预感来的毫无道理,却又迅速在心里扎根发芽。

比如此刻,她隐隐觉得时宴不会来了。

一产生了这个想法,郑书意的心好像突然被揪住,悬在胸口,堵住呼吸的通道。

她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子,找不到安放之处。

这样干等的情绪像藤蔓一样在身体里缓缓攀爬,挠得人难受。

半晌,郑书意转身去小卖部买了两瓶矿泉水,走动了两下,然后继续等着。

这几分钟的每一秒,都像被慢放了十倍,每一秒,都像是煎熬。

当广场中心的挂钟指向十点整的那一刻,郑书意突然感觉到一阵下坠感。

像沉入水里,波浪平和,却没有着力点,只能任由自己一点点下沉。

广场上放起了欢快的音乐,成群结队的小孩子蹦蹦跳跳地从大门跑进来,带来一阵阵地欢声笑语。

郑书意盯着挂钟出了一会儿神,呆呆地看着墙面,一个卖花的老太太经过她身旁,不小心撞了她一下。

郑书意骤然回神,却不知道该干什么一般,左右挪了两步,最后又站回原处。

又是二十分钟过去。

像过了二十年一般漫长。

有好几次,郑书意想拿出手机问问时宴怎么还没来。

可心虚也好,愧疚也好,她始终没有迈出这一步。

因为她清清楚楚地知道,时宴绝对不会无缘无故迟到。

他没来,肯定是有原因的。

郑书意只是不想承认而已,也不想亲手去戳破这一点。

过了一会儿,她裹了裹围巾,抱着两瓶矿泉水,站上了卖票窗口旁边的台阶。

那里视线好,能够将入口处的情况尽收眼底。

然而在她看不见的广场侧面,一辆车已经停了很久。

时宴比郑书意到的早。

原本早上八点多,他和秦时月已经踏上了归途。

但当车快要开到高速路口时,时宴突然吩咐司机改了道。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明明可以一走了之。

但是真的来了这里,他却找不到一个下车的理由。

刚到的时候,这里一个人都没有,空旷的广场上偶尔有几张传单被风吹起。

秦时月放倒了副驾驶的座椅,盖着外套睡得很香。

时宴静静地坐在车里,直到于阳光下,看见郑书意走了过来。

隔着几十米的距离,郑书意的马尾在光下轻轻晃悠,她穿着牛仔裤和白球鞋,背着双肩包,像个女大学生,但时宴还是一眼认出了她。

看着她去机器前取了票,看着她在绿化带旁安静地站着,低着头,双脚时不时踢一下小石子,也看着她好几次拿出手机,最后却又放进包里。

时宴双手抱在胸前,就这么平静地看着远方的她。

——

十一点整,海洋馆里第一个节目开始,场内的欢呼声和音乐声快掀翻了屋顶。

而这个时候广场上已经没什么人了。

里面越是热闹,就显得外面越是冷清。

郑书意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也无法在时宴迟到的一个小时候再自欺欺人。

两瓶水一口都没喝过,她抱在胸前,慢吞吞地朝出口走去。

但走出大门的那一刻,她还是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广场上的挂钟。

万一呢。

那一丝比头发还细的侥幸心理拦住了郑书意的脚步。

她走到门边,拨通了时宴的电话。

响了几声后,电话被接通,可是对面的人没有说话,甚至连呼吸声都听不见。

郑书意也沉默了一会儿。

这通电话安静到郑书意觉得对面根本就没有人。

好一会儿,她才小心翼翼地问:“你不来了吗?”

通话似乎卡顿了片刻。

紧接着,对方的声音终于响起。

“我来陪你演戏吗?”

怀里的矿泉水突然掉地,迅速地滚到路边。

郑书意呆滞地站在大门口,感觉浑身一下子凉透,连指尖都在轻轻颤抖。

而她的嗓子像浸泡在酸水里,想说话,却被涩噎的感觉堵在胸口。

几秒后,她还没来得及说出那声“对不起”,电话里就响起了忙音。

第四十三章

大年初五俗称破五节,拜财神,送穷鬼,家家户户煮上了饺子,准备博一个好彩头。

郑书意家也不例外。

傍晚,王美茹在厨房剁饺子馅儿。

厨房的窗户临近郑书意房间的窗户,她刻意用了大力,力求郑书意能听到她的不满。

“咚!咚!咚!”

王美茹泄愤似的握着刀柄往菜板上砸。

“二十几岁了,还只知道蒙头睡觉,跟猪有什么区别,大过年的,回来就睡,我看要长在床上了!”

“也不知道出来帮帮忙,懒成这样,真不知道她一个人在江城日子是怎么过的!”

郑肃擀着饺子皮儿,笑眯眯地说:“儿孙自有儿孙福,你操这么多心干什么?”

“不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你当然不操心。”王美茹冷哼了一声,“你看看你女儿这个样子,她以后最好是有那个福气被人伺候,不然迟早把自己饿死!”

念叨了几句后,她把菜刀一放,气冲冲地推开郑书意房间。

“吃饭了!还要我请你吗!”

郑书意从被窝里钻出一个脑袋,闷闷地“哦”了一声。

从水族馆回来后,她骗爸妈说吃过午饭了,然后把自己关进房间,陷入昏天暗地的睡眠中。

至于为什么睡觉――

时宴挂电话前那句话,像一把刀子,直截了当地戳穿了她最后的侥幸。

脑子里所有弦断掉的那一瞬间,带来的崩溃往往只是暂时的。

而残留的情绪却于无声无息处悄悄蔓延。

郑书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她能明确感受到自己此刻应该是难受的,谎言被戳穿的羞愧,做错事情的自责,应该都是有的。

可是却没有爆发的情绪,不像曾经发现岳星洲背叛时,那样彻头彻尾的愤怒。

她甚至根本哭不出来。

现在只觉得一口一口提不上气,像重感冒的病人,呼吸变得不顺畅,胸腔里被什么酸涩的东西充胀得满满当当,精神无法集中。

一做什么,就会走神。

逃避这种情绪的方法就是睡觉。

她钻进被窝,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睡着了就什么感觉都没了。

可睡觉往往又是一种恶性循环。

每每醒来,感觉浑身没有力气,而心里沉闷的情绪并没有因此得到好转。

只能继续逼自己陷入沉睡。

——

但今天的晚饭是躲不过去的,郑书意随便吃了几个饺子,她又回了房间。

“我出去打麻将了。”王美茹临走前,又推开郑书意的房门看了一眼,果然见她又在睡觉。

“我说你睡一天了,是要当个睡神吗?”

“我昨晚看剧看了通宵。”郑书意的声音从被子里透出来,“你别管我了,我补个觉。”

“我当然懒得管你。”王美茹理了理袖子,假装不经意地说,“明天约了我们校长老婆打麻将,晚上去他家吃饭,你要不要一起来,回来这几天还没见过人家喻游呢。”

郑书意:“不去。”

王美茹又念叨了几句才出门。

本来她也没把郑书意这幅状态放在心上,觉得年轻人就是这样,喜欢躺在床上玩儿一整天的手机。

然而初六这天,郑书意还是睡了一整天,她开始察觉有些不对劲了。

初七上午,郑书意又没出来吃早饭。

王美茹走进她的房间,问道:“你不收拾行李吗?下午三点的高铁票。”

“东西不多,我这会儿收吧。”

郑书意睁开眼,坐起来穿外套。

还没下床,王美茹却坐到了她床边。

“意意,最近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王美茹靠在床头,伸手顺着郑书意的头发,声音突然变得轻柔,“工作上不顺心?还是遇到什么其他问题了?”

睡了两天,郑书意的头有些沉,反应也变得迟缓。

直到王美茹身上熟悉的味道包裹着她后,她才缓缓回了神。

然而心头的情绪堆积久了,像沉淀成砂石,重重地压在胸腔里,很难再找到倾泻口。

郑书意静静地靠在王美茹怀里,鼻头酸酸的,嗓子涩噎住,却没有开口。

有些情绪,已经不适合展露给父母了。

耳边只有王美茹的轻言细语。

“如果工作不顺心呢,总是可以找到解决的办法的,不行就让你爸爸教教你,他这辈子什么难事没遇到过啊。”

“实在受不了就回家,咱不待在大城市了,青安好山好水,爸妈给你买新房新车,照样过得舒舒服服的。”

“如果感情上遇到了问题,咬咬牙就过去了,你还年轻,还会遇见很多人呢,没有什么非他不可的。”

“但等你再长一些岁数,有了家庭孩子,再回过头去看以前那些自己以为会刻骨铭心的事情,其实时间一长也就忘了,还没纹个眉的时效持久。”

许久,郑书意才哽咽着说:“妈,我做错事了。”

“错了就错了,谁年轻的时候没犯过错呢?以后别再犯就行了。”

“没有以后了……”

“什么没有以后啊,时间就是希望,一切都还有希望。”

郑书意没再说话。

她的妈妈不会理解,甚至她自己也不理解,为什么心里会有一种无法填补的空荡感。

许久后。

“好些了吗?”王美茹轻拍她的背,“好点了就起床,把‘青安第一中学最受欢迎教师’的投票链接转发到你朋友圈,叫你的朋友给我投票。”

——

当时宴看到这条朋友圈时,他正坐在关济的办公室里。

关济眉头紧蹙,盯着公司的实时数据监控。

屏幕上一片飘绿,看得关济一阵阵心绞痛。

“股市无情,真的无情,比女人还无情。”

时宴闻言,将手机反扣在桌上上,手肘撑着椅子扶手,看向窗外。

“是挺无情的。”

还是个没良心的。

——

晚上,郑书意回到江城,行李一收拾,就立刻把家里上上下下打扫了一遍,又把春天的衣服全都翻出来洗了,最后找不到事情做了,甚至想把窗帘拆下来洗一遍。

但孔楠突然一个电话打来,叫她帮忙校验一份稿子,才挽救了窗帘被摧残的厄运。

看完稿子,已是夜里两点,经过一天的折腾后,郑书意倒头就睡。

天一亮,脖子挂上工牌,走进写字楼,工作就是第一要紧事,什么情绪都得往后退让。

春节后第一天复工,大多数人都没什么紧张感,早上到了公司第一件事是交换自己带回来的特产。

隔壁组一个女生抱着一堆吃的喝的,经过郑书意身旁,问道:“书意,你们青安什么特产啊?带了啥回来?”

浑浑噩噩的过了两天,郑书意哪儿记得带什么特产。

她从电脑里抬头,笑道:“我们青安特产美女,你要一个我吗?”

“嘶――真不要脸。”女生丢下一包茶叶就走了。

郑书意敛了笑容,垂眸愣了一会儿,继续低头整理邮件。

忙碌的工作像浪潮,将郑书意包裹起来,沉浮进所有人的节奏,没有空间去展露私人的情绪。

十点,秦时月来了。

郑书意一看到她,突然提了口气,视线一直落在她身上。

直到她走到自己面前了,郑书意却莫名一阵慌乱,直接站了起来。

然而酝酿的措辞还没说出来,秦时月却突然开口道:“书意姐,我辞职了。”

郑书意的表情突然半僵住,“什么?”

秦时月又重复了一遍:“我是来辞职的。”

看见郑书意震惊中带着受伤的样子,秦时月不好意思地摸了摸下巴,“我最近身体不太好,得回家养养。”

郑书意能听出这是借口,愣怔片刻,还是点了点头:“那你好好休息吧。”

“嗯,我去跟总编说一下。”

秦时月刚走,却又被郑书意叫住。

她回头,问道:“怎么了?”

郑书意踌躇许久,不知如何开口。

等了半晌,秦时月的眼神越来越疑惑,郑书意才说道:“你舅舅他……他也同意辞职了吗?”

想到时宴,秦时月也觉得他最近很奇怪,好像完全都不管她了,但还是想在郑书意面前为他说好话。

“当然同意啊,我小舅舅他还是很体贴人的,知道我身体不好,主动说我可以辞职回家养病。”

“……”

郑书意点点头,伸手抱了抱她,声音有些嘶哑。

“再见啊小月,好好养病,要健健康康的。”

“肯定会再见啊,我不是什么大问题,很快就能恢复了。”

秦时月心想,等我出去玩一圈回来,肯定要约你喝下午茶的。

——

时间走得不紧不慢,三四天过去,所有人都从节假日的余味中收了心,投入忙碌的工作中。

金融组少了一个秦时月并没有什么区别,她的桌子已经不知不觉堆上了各种杂物。

郑书意每天都有采访,往往都是上午火急火燎地去了,下午赶回公司写稿,直到深夜才离开办公楼。

没人感知到她偶尔流露的情绪变化,只觉得新的一年,她的工作量比以往大多了。

大概是副主编刚刚离职,她对那个位置势在必得吧。

周五上午,郑书意于忙乱中,接到了邱福助理的电话。

原本定在下周的一个访谈,由于邱福的工作变动,问她能不能提前到今天。

郑书意原本今天还有几篇稿子要校验,但她还是一口答应了下来。

午饭后,郑书意立刻赶往铭豫云创。

铭豫云创办公大楼的八楼至十二楼都是高管办公室,空间利用率很低,往往一层楼只设置了两个主办公室,其他都是会议室。

所以除了比公共办公区安静以外,也没有过于忙碌的气氛。

然而郑书意此刻站在八楼的的待客区,却感觉氛围无以复加的沉重。

她甚至觉得这里每一位员工都屏气凝神,大气都不敢出。

以前过来时,偶尔还会有脸熟的女员工跟她笑着打招呼,而今天所有人都目不斜视地做着自己的事情,丝毫没有分神。

郑书意的感觉确实没有出错。

不止是今天,从节后复工的那一天起,这些高层办公区的员工就发现时宴最近的脾气特别差,经常在会议上就直接训人。

即便是面对某些年龄比他大很多的高管,也丝毫不给面子,斥得人面红耳赤。

作为底下的员工,更是大气不敢出,但凡要跟时宴接触,都拿出十二分的仔细,生怕出一点差错。

而平时最是稳妥的CFO秘书秦乐之好像反应最大,见到时宴的时候整个人都不在状态,恍恍惚惚的,有一次跟着邱福去开会的时候竟然把PPT都放错了。

当时时宴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摘了眼镜放在桌上,双手抱臂,平静地看着邱福。

邱福心里一沉,当即就让秦乐之离开了办公室。

而她至今还没来上班。

人容易受氛围影响,郑书意身处其中,也变得更紧张。

只是她紧张的原因和这些员工不一样。

她自准备要来这里,心里就一直抱着隐隐的期待。

或许,可能,今天能见到时宴。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想见到他,也不知道见到他要说什么,要做什么,可她内心就是毫无理由地驱动着她,以至于她有些坐立难安。

等了近一个小时后,正对面的会议室LED小屏幕终于灭了。

紧接着,门自动打开,一行身着正装的人陆陆续续走了出来。

为首的自然是时宴。

他身侧分别是陈盛和邱福。

邱福手里拿着平板,时宴侧头微垂听他说话。

郑书意一眼看见他,下意识就站了起来,双手抓着单肩包的肩带,却踟蹰于原地无法上前。

直到邱福余光瞥见了郑书意,脚步顿了一下,然后在时宴耳边轻声说道:“郑小姐来了。”

于是,郑书意看见时宴抬头,目光清清淡淡地从她脸上扫过,随后,他收回视线,脚步不停。

径直从郑书意身边走过去。

像没有看见她这个人一般,表情甚至都没有片刻的波动。

郑书意所有悸动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她还怔怔地看着前方,即便身后的脚步已经渐行渐远。

一秒、两秒、三秒……

不知过了多久,郑书意机械地转身,过道尽头的电梯已经缓缓爬升到了十二楼。

在原地站了许久,郑书意眼睛有些酸。

她垂着头走到角落里,拿出手机,打开时宴的聊天框。

心里打了许多腹稿,平时行云流水的文笔却组织不出一段完整的话。

她发现,自己没什么可辩解的,也没有可开脱的余地。

把对话框里的内容一个字一个字删除后,她只编辑了三个字。

“对不起”

好像除了这一句,她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然而按下发送键的那一瞬间,她心里最后一丝期待也轰然倒塌。

――屏幕上出现了一个红色感叹号。

“您的消息已发出,但被对方拒收了。”

第四十四章

跟时宴汇报完工作后,邱福很快回了八楼财务处。

郑书意还在等他,捧着一杯热咖啡安静地坐着。

邱福远远地看了她几眼。

其实邱福是一个非常典型的职场墙头草,除了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外,他也很会看老板的脸色行事。

比如他感知到时宴对秦乐之有私人上的反感情绪,便手起刀落立刻行动,不让秦乐之再出现。

而今天的一个小插曲,他也能看出时宴和郑书意之间可能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

但是他不确定是小情侣之间闹别扭还是什么,而且和郑书意打过几次交道后,他本身也挺喜欢这个年轻姑娘的工作态度,所以今天还是礼貌客气地接待了她。

只是难免比平时更添几分严肃正经,中途一句题外话都没有说过,导致郑书意全程跟紧他的思路,完全没有余地去想别的。

两三个小时的访谈结束后,郑书意似乎已经被这种正经氛围包裹。

所以离开铭豫云创时,她的脸上已经看不出来一丝异样。

甚至到了出租车上,她也没有休息片刻,立刻戴上耳机回放邱福的录音。

但偏偏毕若珊在这时候打来了电话。

“我的姐,你是断网了吗?”毕若珊刚下班,语气悠闲,“还是我们的感情已经破裂了,我前天给你发的消息你到现在还没回。”

“嗯?”郑书意愣了一下,“哦,可能是忘了。”

“好,我接受你的理由。那今天早上的消息也没回,这个你怎么解释,我在你心里是完全没有地位了是吗?”

郑书意看着车窗外,突然陷入沉默。

虽然没有见面,但毕若珊很敏锐地感觉到郑书意的情绪变化,她立刻收了那副吊儿郎当的语气,问道:“你怎么了?最近很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