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轻霞追上叫道:“你要跟我赔罪!”
方轻霞眉毛一挑.道:“今早上…你…不要脸,偷看我…一定要赔礼!不然,我不原谅你!你这个鬼!”
柳焚余兀然止步。
他徐徐转过身来,笑了一笑,白皙的牙齿像白梅的新蕊,道:“你知道我这个鬼现在最想做的是什么?”
方轻霞用一双很好看眼睛的眼梢瞟住他,带着狐疑。
柳焚余叹息一般地道:“我最想做的是强奸你…”
他说完这句话,转身就走,他的叹息是因为不了解自己,何以这最想做的事只是说出来,而不是做出来。
宝来城出产瓷画、古董,是富有而复杂的小城市。
住有最多各形各式的人是“来宝客栈”。
一座大城里应有的事物,这座城里都有,包括各式各样的货品,花花绿绿的衣裳,来往穿梭的轿子,嘶叫着赶集的骡马,从一天换一双乡花珍珠鞋的贵妇人到三个钱就卖给你一宵的老妓,从一百两银子五钱的水镇熊猫心花羹到半文钱一斤的硬馍馍,从富贵巷三大富豪在一掷千金赌的奢侈到胡二下巴一家子七天无半粒米进肚,这城市里都有。
“来宝客栈”有的是人。
各式各样的人。
当然,既然来到客栈,绝大半是旅人,大多数都有点钱,才敢,也才可以在这里投宿。
柳焚余要了房:“一间。”
方轻霞道:“两间。”
柳焚余伸出一只指头:“一间。”
方轻霞竖起两只指头:“两间。”
帐房苦着脸说:“两位…到底一间还是两间啊?”
他要不是看到男的背上有剑,而且一脸杀气,女的看去娇贵可珍,想必是非凡人家,他早就把砚上磨好的墨泼过去了:哪里不好烦,来烦老子!?何况今天上午帐房想发清早财,结果输得狗喝错了醋样般回来。
这里忽听一人道:“焚余,你终于来了。”
柳焚余一怔,用极慢的速度回身,脑中飞快地想着应对之策。他从声音已分辨出叫他的人是谁了。
方轻霞却叫了出来:“关大鳄,你这只老鳄鱼!”
然后朝指着柳焚余,气白了俏脸:“你,你骗我来!”
柳焚余冷峻的脸上,忽然之间,在一刹那间,改变了,变得堆满了笑容。
他机伶地走过去,到了堂中雅座前,有礼地向居中坐的关大鳄一拜道:“关四爷,在下完全照您的指示,已经把‘大方门’党羽一一剪除,这女娃子,也给骗来了…”关大鳄咧开大嘴,笑道:“还是世侄行呀,刘、魏二位派去的人,还是不及谷公公行!”他身边还有四个神色冷然的番子。
柳焚余道:“那是关四爷有识才之能。”
关大鳄道:“也是我用人得力。”
方轻霞泪流满脸;震惊而怨愤地叫道:“你…你这个——”
柳焚余冷冷地接道:“鬼。”
关大鳄举杯,两个番子立刻拿杯,替柳焚余斟满了酒,端到他面前,关大鳄笑道:“今番你立了大功了。”
柳焚余道:“多谢四爷赐酒。”
关大鳄一干而尽,道:“何止赐酒,还有金银、美人吧。”
柳焚余欠身道:“都是四爷的提拨。”
关大鳄道:“你要是不办得如此干净利落,我要提拔你也无从。”
方轻霞扶住桌子,激动地叫道:“他说谎!他没有杀我爹爹,他只是骗我——”
关大鳄神色倏变。
这刹那间,他端近唇边的瓷杯“波”地碎了,一道剑光,击碎杯子,刺入了他的咽喉。
第七章 杀人者与杀人者
这变化何等迅疾。
原本客栈大堂中的食客,见一个出落得那么美的女子,仿佛发生这些事儿,都想争来挡驾,但见关大鳄身边四名番子服饰的番子,不曾看见他们险冷的脸色便纷纷怕惹祸上身,走避不迭了,谁又敢惹上这一干谁都惹不起的人物呢?
关大鳄破杯中剑,在客栈饭堂上的人,还未来得及弄清楚是不是应该失惊尖呼之际,一名番子啪地抽剑,柳焚余剑势回带,一剑刺入这名番子的鼻梁。
这名番子反应最快,武功也最高,可是却最先死。
当柳焚余拔剑这番子脸上溅出一股血泉的时候,其余三名番子都已掣刀在手。
一名番子喝道:“你——!”
柳焚余飞起一脚,踢起桌子,连带碗碟杯筷一齐罩向这名呼喝的番子。
其余两个番子,一个挥刀扑上来,一个舞刀飞穿出去。
柳焚余行动何等迅疾,他的人疾纵了出去,等于避开了番子一刀,同时剑自桌底刺入,结果了那原呼喝在一半的番子之性命。
然后他霍然回身。
那向他出刀的番子,已知势头不对,返身就逃。
番子飞掠出窗外。
但他在越过窗棱的刹那,柳焚余已经追到,剑刺入他的背心。
番子怪叫一声,变得不是飞掠出去,而是扎手扎脚掉下去,半空喷溅一蓬血花。在阳光中洒下。
柳焚余持剑环顾,另一名走得快的番子,早已逃去无踪。
他反手一剑刺在正颤抖不已的帐房的口中,帐房哀呼半晌,登时了帐!
方轻霞“哎”了一声,叫道:“你怎么连他也杀——”
柳焚余却不跟她多说,一把拖住她,飞跃下楼,两人不顾路上行人的讶异惊奇,飞奔过大街小巷,离城渐远,到了古亭附近。
这里原本是送别之地,设有老槐树与杨柳,并建立了七八座古亭,间隔不远,便可饮酒送别,或作纳凉栖歇之所。
走到这里,方轻霞用力甩开了柳焚余的手,站着不走。
柳焚余止步,回头。
方轻霞捏着被握得发痛的手,嘎怒道:“既然怕,何必要杀人?杀了人怕成这个样子,给人笑掉了牙。”
柳焚余没有好气:“你走不走?”
方轻霞噘嘴道:“我不走,我来‘宝来城’是找爹爹来的。”
忽然记起什么地叫起来:“你刚才为什么说杀死了我爹?”
柳焚余叹了口气道:“我不这样说,怎样才能使关大鳄不加以防范,我想他迟早都知道我杀萧铁唐的事,所以不杀他,总有一天他要来杀我。”
方轻霞还是不明白:“他既以为你是他一伙的,杀他还不容易?你还花言巧语舌头蘸蜜的跟他多说什么?”
柳焚余“嘿“了一声:“杀他倒是不难,难在怎么把他四个手下一个不漏的除去,只要漏了一个,东厂、内厂、锦衣卫、番子都会找你算账…”
方轻霞这才有些慌了:“但…刚才是逃了一个呀!”
柳焚余沉声道:“给你那一闹,我怕关大鳄生疑,只好先发制人,但准备不够停当,仍给溜掉了一个人…这下麻烦可大了。”
方轻霞笑嘻嘻地道:“你怕了?”
柳焚余双眉一剔,一声冷笑。
方轻霞又道:“那你无缘无故把帐房杀了,算什么英雄!”
柳焚余冷哼道:“他跟番子是一伙的。”
方轻霞道:“我不信!你有什么证明?”柳焚余道:“就算他们不是一伙,他把我们瞧得最仔细,官衙定会叫他绘影图形来能缉我们,杀了他,又没错儿…那逃去的番子,纵知道我是谁,不一定辨清我的样子,咱们在路上易容化装,大概还瞒得过。”
方轻霞讶道:“你就为这点而杀他?”
柳焚余道:“宁可杀错,不可放过。”
方轻霞道:“你这个鬼!”
柳焚余一笑,伸手要去拉她,方轻霞一闪,柳焚余笑道:“你还不愿走?”
方轻霞笑着说:“你真的去找我爹爹,我才跟你走。”
柳焚余道:“我早探得你们‘大方门’要赶去虎头山,与‘刀柄会’聚首研讨创立分舵的事,宝来城既留不得,我们赶到前面红叶山庄去等他老人家。”
方轻霞听这桀骜不驯的浪子也称自己父亲作“老人家”,心中微微一甜,呢声道:“暖,姑且就信你一次。”说罢将手伸给柳焚余,柳焚余握着,心里有说不出的甜蜜。
两人又走过三四座亭子,忽见前面亭子,装饰得十分豪华,旁边停着一顶轿子,金碧辉煌,一张红毡,直铺入亭内,似从轿子走出来那人的一双鞋子,干净得不愿踏在地上,亭内人影绰绰,陪着丝竹奏乐之声,醇酒飘香,但看去除一人之外,人人都是站着的。
方轻霞十分好奇,引颈张望,伸伸舌头,道:“哗,谁的排场那么大?”
确没听见柳焚余的回应,侧着望去,只见柳焚余神色凝重,握她的手,也突然变成石雕的一般。
方轻霞不禁轻声道:“这…这是谁呀?”
柳焚余忽然用力握了方轻霞的手一下,然后大步走向亭子,拱手道:“项兄,别来无羔?”
只闻亭内一人有气无力但又好听的声音道:“柳兄,想煞小弟了。”说话的人居亭中首端而坐,背着阳光,罩在亭子的阴影里,一时看不清面目.只听到间隔而轻微“啪、啪“的指甲音声,石桌之上,除了酒菜,还放了一把剑。
但是柳焚余知道这是什么人。
这人就是项雪桐。
御前带刀侍卫领班,“富贵杀手”,项雪桐。
柳焚余笑了。
“谁敢‘想杀’你老哥,那个人除非有七十一个脑袋。”
项雪桐低头端视着手指甲笑道:“哦?多一个不行么?少一个不得么?”
柳焚余看了看桌上的剑,道:”支持东林党的陇西已家,一家七十三口,你老哥一把剑,杀了七十,余下三个,项兄大发慈悲,一个当作老婆,一个充作婢女,一个收作义子,你说,是不是要脑袋爪子超过七十,才可以逃这一死?”
独闯已家庄,格杀七十人的事,是项雪桐未成名前的杰作,可是知道的人并不太多。
没有人在提起当年的威风轶事会感到不开心的,项雪桐似是例外.他只是轻弹着他修长的指甲,淡谈地道:“坐。”
柳焚余依言坐下。
方轻霞明知局势隐伏凶险,但她心里正计较着柳焚余浑当她不在场,项雪桐眼里也似没她这个人一样。
方轻霞娇美动人,出身名门.几曾给人这般不放在眼里过?
她也可以感觉得出,局面的一触即发,柳焚余尽管脸上微笑,可是她感到柳焚余比在飞龙岭与李布衣对峙,梅花湖畔刺杀萧铁唐,来宝客栈猝袭关大鳄更为紧张。
项雪桐是谁?
方轻霞知道项雪桐只不过是一名杀手。
柳焚余为什么会对项雪桐感到害怕,甚或畏惧?
啪,啪的弹指甲声忽止。只听项雪桐笑道:“听说柳兄又立下大功了?”柳焚余一震,暗忖:这家伙知道自己杀关大鳄的事了!表面不动声色地道:“是么?什么大功?”
项雪桐却笑了起来:“柳兄却来问我?”
柳焚余也笑了起来:“也许在下杀人,也杀得太多了,记不得哪一桩有功,哪一桩有过了。”
项雪桐静了一静。
这静寂的片刻,柳焚余的五指,紧紧握住掌中剑柄,只剩下项雪桐弹指甲的微音。桌上的剑熠熠寒光。
但是项雪桐并没有异动,只是说:“‘大方门’的方姑娘跟柳兄在一起,杀尽‘大方门’人这个功,想必是给柳兄捷足先登了。”
柳焚余心中一喜,五指也放松下来:看来项雪桐还不知道自己杀死关大鳄的事。“这个么,哈哈!”
他笑了两声,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他不知道项雪桐知道的有多少;不表明态度,是最安全的做法。
项雪桐忽道:“可惜,萧检校死了…”他把“了”字故意拖得长长地,眼睛定定地望着柳焚余,像是要他把话尾接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