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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老道来到太原城多半个月,在关帝庙门前摆下“文王六十四卦”,使出“韩信乱点兵”的江湖手段摆摊儿卖卦,除了填肚子之外,只为了找一个命硬之人,以便助他降妖捉怪。这天来了一位画棺材的漆匠,崔老道本想蒙几个钱把来人打发走,他好吃刀削面去,怎知漆匠从签筒中抽出一支卦签。崔老道接过来一看了不得,“文王六十四卦”虽是江湖上骗人的买卖,却也有几分灵验。这六十四支卦签分别对应六十四卦,多为中上、中平、中下之卦,红头的上上签仅有三支,非得是八字够硬、命里有福的人才抽得中,这可不多见。漆匠抽中的正是其中之一,此卦名为“鲤鱼化龙”。这一卦有讲,说的是一条大鲤鱼被网惊到,在龙门下一跃而过,化身为龙,主飞龙在天,乃是大吉之兆。正所谓“鲤鱼化龙喜气来,口舌疾病永无灾;愁疑从此都消散,祸门闭来福门开”。这支红头卦签上上大吉,竟让个画棺材的抽了出来。
崔老道一直坐在卦摊儿后的砖头上,看罢这支卦签,站起身来整了整袍冠,对漆匠深施一礼:“贵人,贫道贺喜了。”按江湖上的规矩,遇上抽中三支红头卦签的,都得给人家道喜,趁机也能多讨赏钱。
漆匠也知道此卦上上大吉,心下喜不自胜,真以为自己的时运到了,该当天上掉馅儿饼,让他连娶媳妇儿带发财,这一下全齐了。当场给了不少卦金,又把崔老道请到一个小饭馆,点了几个菜,烫了一壶酒,拜托崔老道好好指点一二,到底如何才能娶上媳妇儿,抱得美人归?
三杯酒下肚,还没等崔老道开口,漆匠先倒了一肚子苦水儿。他这个行当挣的钱够吃够喝,在外边干活儿也挺受人敬重,可是真不想干了,因为挣的是个辛苦钱,发财可指望不上。况且画棺材这个行当好说不好听,终究是挣死人的钱,尤其是三十多了还娶不上媳妇儿,已然受不了了,求崔老道给他指一条明路,改改行、换换门风,有没有身不动膀不摇就能发横财的行当?
崔老道心说:你当真是白日做梦,有那买卖我自己早去干了,还等你来问我?心里是这么想,嘴上可不能这么说,略一沉吟,对漆匠说:“你命中是该有一场大富贵,能否鲤鱼化龙在此一举。不过贫道我可不敢担保,怎么呢?富贵险中求,怕你没胆子去拿……”
漆匠眉毛一拧,眼珠子一瞪,拍胸脯子告诉崔老道:“道爷尽管放心,咱从小跟师父学手艺,棺材里睡觉那是家常便饭,不知道什么叫个怕。只要发得了财,娶得上美人,没有我不敢做的!您就直说让我干什么吧!”
崔老道点了点头,他来了半个多月,等的就是这么一位。为了找出躲在太原城中的妖怪,必须借胆大命硬之人再取一件法宝。他自己不敢去,自知没那个命,因为谁得了这件法宝,谁可以大富大贵,站着吃躺着喝,一辈子享不尽的富贵。到时候别说娶媳妇儿了,整个太原城的姑娘都随便你挑,三妻四妾不在话下。但是稍有闪失,就得把命搭上,后悔可也来不及了。画棺材的漆匠抽中了“鲤鱼化龙”的卦签,可见他命中该有一注大财,够得上鱼龙变化。崔老道指点漆匠:“你依贫道所言,出了太原城往东走,有一座乌金山。深山绝壁上有一个山洞,洞中有很多古灯,什么样的都有。那些灯再好你也别拿,只找一盏最不起眼儿的小红灯,你把灯取回来,下半世的荣华富贵……不求自得!”
漆匠听崔老道这番话说得云里雾里,也是不明所以:“道爷您是说,我下半世的大富大贵,只需上乌金山取一盏灯?那不是手到擒来吗,又有何难?”
崔老道说:“先别着急,等我把话说完了再走不迟。此一去不仅山高路险,洞中还有看守宝灯的山鬼,可以说凶险无比。贫道给你一张五雷天师符,揣在怀中不可离身,保你往来平安。找到宝灯赶紧下山,切记不可耽搁。”
漆匠依言揣上五雷天师符,拜别崔老道,回去备齐水粮绳索,转天一早直奔乌金山。此山又名龙王山,山势北高南低,层峦叠嶂,林涛呼啸,常有紫雾缭绕,平时罕有人至。漆匠按崔老道指点的方位,一路东去,找到深山中的一个洞口。
找是找着了,进去可不容易。这个山洞位于峭壁之上,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漆匠不过是一个画棺材的,想爬上去势比登天,只有先到山顶,放大绳把自己顺下来,方能进得洞去。漆匠想着发财娶媳妇儿,早将“怕”字忘到了一边,有这一口气顶着,脚步如飞往山顶上走。无奈山路崎岖陡峭,到了山顶天色已黑。漆匠等不到天亮,心想洞中不见天日,难分昼夜,半夜进去也没什么分别,当下找了一棵一抱多粗的老树拴上大绳,拽了几下拴得挺结实,便将另一头扎在腰里头,伸胳膊蹬腿没有半点绷挂之处,将长绳抛下悬崖,顺绳子溜到洞口。但见洞中漆黑一片,深不可测。
漆匠点了一支火把,借光亮摸进洞中,山洞忽宽忽窄、起起伏伏,越走越深,走了半天也没看见崔老道说的宝灯。心里纳闷儿脚底下却没停,又往前走出一段,见到一座宫殿的大石门。漆匠暗暗高兴,也埋怨崔老道只说半截子话,不知什么人在深山古洞中造的宫殿,想来宝灯就在其中。他走到宫门近前,但见石门虚掩,心想:我是来取宝的,可别惊动了宫殿中的东西,于是蹑手蹑脚顺门缝溜了进去。大殿中灯火通明,亮同白昼,飞檐斗拱、金砖碧瓦,亮闪闪夺人二目、黄灿灿扰人心神。漆匠不曾见过这等景致,心想:皇上的金銮殿也不过如此,只怕是到了神仙窟宅!
正当漆匠惊奇诧异之际,突然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听声响是个女子,穿的木底绣鞋,踩在大殿金砖之上声声脆响,分外悦耳。旧时只有女子才穿木底鞋,讲究的还要把木底镂空雕刻,或是一朵牡丹,或是一枝红梅,里头放上香粉袋,走一步留下一个香粉雕花的足印,一般人可穿不起,光香粉就得多少钱?漆匠循声望去,就见大殿柱子后面转出一个绝色女子,身穿大红罗裙,高绾美人头,横插一根金簪,上带九连环,走起路来环佩叮当,清脆悦耳,真如风吹荷叶、雨打芭蕉。往脸上一看更了不得,说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也不为过,比画上的美人儿还要俊俏。漆匠做梦也想不到世上竟有如此美貌的女子,一时间看直了眼,愣在当场手足无措。美人儿抿嘴一笑,眼角眉梢说不尽的万种风情,又对漆匠盈盈下拜:“大王,臣妾在此恭候多时了。”美人儿一开口,当真是莺声燕语,仙乐也没这么好听,听得漆匠身子发酥,愣了半天才缓过来:“你我素昧平生,姑娘为何如此称呼?”
美人儿说:“大王有所不知,你我二人前世之缘未了,而今当在洞府中厮守终身。”
都知道“色”字头上一把刀,可是从古至今,坐怀不乱的能有几人?多少英雄豪杰都折在这上头了,又何况一个漆匠。听完美人这一番话,漆匠魂飞天外、魄绕九霄,有美貌佳人相伴,死在这儿都愿意,还要什么宝灯。此时色心一起,十匹骡子八匹马也拽不回头。漆匠和美人儿宽衣解带入罗帷,天师符离了身,他就变成了妖精的点心。崔老道该嘱咐的都嘱咐了,却只忘了一节——漆匠三十多岁还没娶上媳妇儿,让这个光棍儿汉进山取宝好得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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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崔老道在太原城苦等漆匠,左等等不来、右等等不来,眼皮子倒是一直跳个没完,心知此人有去无回了。也怪自己想得不周全,本以为再找一个命硬的人还得费一番周折,怎知没过几天,又有一个人抽出了上上签。崔老道一看这位的八字更硬,这一签叫“天官赐福”,跟“鲤鱼化龙”不一样,乃天降富贵。抽中这支签的是太原城外一个猎户,也是一个“倒霉上卦摊儿”的主儿,身上没别的手艺,祖宗八代均以射猎为生,长年累月钻山入林,看山神老爷的脸色吃饭。
打猎的大致上分两路,头一路叫“射猎”,用的是弓箭鸟铳,大到獐狍野鹿,小到野兔山鸡,没有不打的东西,赶上什么是什么;另一路叫“套猎”,下夹子、设套子,专取皮货,也就是狐狸、黄狼这类皮毛值钱的野兽,卖皮子赚钱。套猎首先要保证不伤皮子,整张的兽皮划上一道口子,价格会跌十几倍,那就白忙活了。另外还讲究拿活的,活剥的皮子最软,价格也最贵。
抽中“天官赐福”一签的猎户,家里有杆土枪,常年在太原城外的山上射猎为生。虽说是祖传的行当,可到了他这一辈儿不行了,也不知道是山上的野兽少了,还是时运不济,靠这杆猎枪活了半辈子,愣是没吃饱过。活到如今还没饿死,真得说是祖坟上冒了青烟。眼瞅入了冬,离年关不远了,媳妇儿孩子连件像样的棉衣也没有。无奈之下也去放夹下套,想趁寒冬腊月套一只狐狸。冬天的狐狸皮最厚实,卖的钱也多,到时候剥下狐皮来一卖,一家人能把年关对付过去。但是隔行如隔山,什么事儿外行也不行,即便都是打猎的,下套子和放枪可全然不同,下套的时机、地点,连风向也有门道,失之毫厘往往差之千里。这个猎户只能照葫芦画瓢,内中的门道一窍不通,能逮到狐狸才怪。
接连十几天,猎户下的套子上连根兽毛儿也没有,这一天垂头丧气往山下走,听见百步开外的干草丛中有些响动。别人或许听不到,打猎的耳朵不一样,一听这个声响,就知道这是野兽,赶紧把枪端在手上,蹑足潜踪一点点往前蹭,俩眼紧盯草丛中的情形。突然“呼”的一声,乱草深处冲出很大一只野兽。打猎的定睛一看,不由得倒吸一口寒气,心说:完了,怎么赶上这个东西了!原来是一头野猪,全身乌黑、背生鬃毛、口出獠牙、四蹄硕大,黑乎乎跟个小山包儿似的!猎户全身上下抖若筛糠,险些尿了裤子,手上的枪都端不稳了。常言道“一猪二熊三老虎”,老虎虽是兽中之王,凶猛却排在猪、熊二兽之后。尤其是深山老林中的大野猪,可以长到七八百斤,向上龇出的獠牙犹如两把尖刀,成天烂泥中打滚儿、松树上蹭痒。松树皮里黏稠的松树油子,会被野猪蹭得满身都是,又在地上连拱带滚,使皮毛上的松树油子沾满了泥土,形成一片片的铠甲。如果野猪全身上下都“挂了甲”,比真正的铁甲也不多让,皮糙肉厚横冲直撞,山中的猛虎也怕它三分,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有人敢去招惹它。除非山中猎户成群结队、纵鹰走犬,才会围猎野猪。如今让这个打猎的一个人面对面撞见一头大野猪,那是倒霉到家了。正所谓“迎面不打猪,背后不打熊”,野猪冲起来不管不顾,即使被打中了要害,只要还有一口气儿,照样会往前冲,那真叫碰着死、挨着亡。
打猎的眼前这头野猪,是头公的,山中行话叫“跑卵子的”,极为凶猛,挂了不下七八百斤的一身甲,龇牙瞪眼、目露凶光,后背上的鬃毛根根直竖。见到对面有人,便低头冲将过来,登时地动山摇,带起一大片尘土,如同脚下生烟一般。打猎的但觉得劲风扑面,急忙搂火儿开枪,这是从前膛装填火药和铁沙子的土枪,一膛铁沙子打出去,都嵌在了野猪的皮甲上,不但没打死,反倒打惊了,红了眼要来拱死打猎的。
打猎的手上这杆枪,只能打一响,再打还得往里头填火药装铁砂,此时还不如烧火棍子好使。手上也没有别的家伙了,他迫不得已,两膀子一使劲儿,对准野猪把猎枪扔了过去。挂了甲的大野猪连枪子儿都不怕,岂会在乎这玩意儿?一甩头将猎枪崩出老远,撞在山石上折成了两截。打猎的见势不好,手忙脚乱爬上旁边的一棵小树,可他心里也明白,上了树也得死,这么粗的树,野猪一下子便可拱断。本想闭目等死,怎知那野猪冲得太狠,一头撞断了树,却收不住势,又往前冲出几丈远,直接掉下了深涧。纵然是皮糙肉厚挂了甲的野猪,掉到悬崖峭壁之下,摔下去也成烂菜瓜了。打猎的捡了条命,可山涧极深,人根本下不去,无从去找那摔死的野猪。倒霉不耍单,送到嘴边的鸭子飞了不说,他那杆猎枪也断了,心里头要多懊糟有多懊糟。回到家中别扭了一宿,觉也没睡着,转天一早揣上两个铜子儿,垂头丧气地进了太原城,想求上一卦寻条生路。
崔老道一瞧这个打猎的抽中了“天官赐福”,正是一个胆大命硬之人,就把说给漆匠的话又说了一遍,也是千叮咛万嘱咐,又画了一道天师符让打猎的贴身带上,转天前去乌金山取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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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猎的吃不饱穿不暖,但是成天钻山入林,翻山越岭是家常便饭,为了能够发财,转天一早就上了乌金山。他和之前的漆匠一样,顺绳子下到洞口,在山洞深处见到一座宫殿。打猎的为人粗鲁,上前一看石门虚掩,他是推门便进。来到秦砖汉瓦的大殿之上,迎出一个美人儿,仍是那番话,百般献媚、千般勾引。打猎的比漆匠年长了几岁,又是有媳妇儿的人,“色”字上并不如何吃紧,加之前半辈子穷怕了,进山只为取宝,回去发了大财全家人共享富贵才是真的。况且来之前听崔老道说过,看守宝灯的不是人,不论它如何变化引诱,千万不可上当,否则小命不保。他也是有老小在家的,若有个缓急,可不是耍笑的,于是弯弓搭箭,让那个美人儿带他去找宝灯,敢说一个“不”字,先吃爷爷三箭。
美人儿见打猎的不吃这套,只好带上他来到后殿,打开殿门往前一指:“华光亮处即是宝灯,汝当自取。”
打猎的往前一看,不远处果然有华光瑞彩,当即迈步而入。走出几步再一回头,身后哪有什么宫殿,仍是黑漆漆的山洞,但觉心下一凛,方知崔老道说的没错,多亏没有上当。打猎的发财心切,直奔光亮而去,不觉行至山洞尽头,到地方一看傻眼了,可不是老道说的只有几盏灯,黄澄澄的是金子、白花花的是银子,什么叫珍珠、哪个是翡翠,珊瑚、碧玺、玛瑙、象牙,堆得跟山一样,晃得他眼都睁不开了。打猎的梦中也不曾见过这些珍宝,名字都叫不上来。后悔没带条大口袋,只得脱下棉衣,铺在地上当包袱皮儿,双膝跪地,一把一把往里捧。起初装的是银元宝,五十两一个的银元宝装了满满一下子,裹好了一想不对,银子哪有金子值钱,山洞中的金子都是一条条的大黄鱼,这得值多少钱呢?忙又脱下夹袄,往里边装金子,装完一拍脑门子,还是不对,我得装明珠翡翠,那才是最值钱的,拿出去得换多少金子?于是扒下里衣,拣选上等明珠玉器,又是裹了满满当当一包袱。他光膀子拎上三个包袱正要走,猛然记起老道还让他取一盏宝灯,心说:这老道也是糊涂,这么多的金珠宝玉不要,偏要一盏破灯,那能值几个钱?我把这些金银珠宝带下山去,分给他些许便是。不过转念又一想,他入宝山发大财全凭崔老道的指点,崔老道既然说一定要这盏灯,我也应该“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别回头崔老道瞧我发了财眼热,还想分我一半走,那可不行。不如把宝灯带出去,堵上他的嘴。
打猎的抬眼一瞧,洞壁上并排挂了三盏灯,最左边是一盏八宝宫灯,分为八面,骨架乃八条金龙,整条的真金雕铸,张牙舞爪、跃跃欲试,祖母绿的龙眼烁烁放光,八侧灯罩皆为水晶,以八宝嵌成八仙图案,烛火从中一照,灯盏流光溢彩、晃得人睁不开眼;右边那盏灯也了不得,乃翡翠云纹灯,三条玉链拽定一个圆形灯罩,灯罩上遍刻云纹,先不说这个灯如何,单这三条玉链就是整块翡翠雕出来的,任何一个翠环儿上都没开口,可谓浑然一体。再看这灯罩,也没有半个豁口。这么大一块翡翠,千八百年不见得能碰上,晶莹剔透、种水绝佳,暗刻祥云,略带一点点春色,烛光映照下,祥云好似缓缓流动。打猎的暗赞真乃宝灯,定睛再一瞧中间的这盏灯,简直太寒碜了,四根灯骨围了一圈红纱,当中有个玉盏,上托一点灯火,说是玉盏可不带玉色,也暗淡无光,顶多是块好石头磨的。打猎的心说:崔老道太没见过世面了,让我千辛万苦来到乌金山,涉险进洞避过山鬼,只为这么一盏平平无奇的破灯?这盏灯白送也没人要,得了,我把一左一右两盏宝灯取走,下了山和老道一人一盏。别说我不厚道,先紧着他挑,二一盏才是我的。
打猎的把三个包袱放在一旁,却忘了天师符也在其中,走上前去伸手摘取宝灯。没想到一拿没拿动,只觉一股腥风扑面,睁开眼再一看哪是宝灯,分明是一条巨蟒,一左一右两盏宝灯,分别是巨蟒的两个眼珠子。打猎的吃了一惊转身要逃,却被巨蟒一口吞入腹中,当成了点心。
崔老道在太原城中等了好几天,一直不见打猎的回转,料定此人也是凶多吉少,定然回不来了。崔老道心急如焚,一前一后搭上了漆匠和打猎的两条人命,眼瞅快过年了,取不来宝灯,就找不出躲在城中的鬼怪,他也是有家难回。可又没有别的法子,饭总得吃,卦摊儿还得照摆,只盼找出一个胆大命硬之人,可以助他一臂之力。可在打猎的抽中“天官赐福”之后,崔老道这招“韩信乱点兵”再也没点中过合适的人,干着急没咒念。直到有一天,关帝庙前来了个人,掏出两枚铜钱抽了一签,这支签太厉害了,卦名“斩将封神”。崔老道一千个没想到一万个没想到,抽出这一签的居然是这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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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王六十四卦中的上上签仅有三支,签头是红的。漆匠抽的“鲤鱼化龙”,猎户抽的“天官赐福”。第三支也有个卦名,称为“斩将封神”,应在水泽节。“斩将封神”说的是太公姜子牙,胯下四不像、怀抱打神鞭、手持杏黄旗,定下三百六十五位正神,被玉帝封为巡天都御使。卦曰:时来运转喜气生,登台封神姜太公;到此诸神皆退位,纵然有祸不成凶;太公封神事非凡,谋旺求财稳如山。抽得此签之人,神鬼不近,不易被刑克,可也不见得混得多好。正因为命硬,免不了遇上沟沟坎坎,不会是一路坦途。那么说到底是谁抽中了“斩将封神”这支上上签呢?说起来并非旁人,居然是崔老道的相识,就是他刚进太原城,在削面馆吃面见到的小伙计。真得说是“远不远千里,近只在眼前”!
削面馆的小伙计为什么会来找崔老道求签呢?因为崔老道来到太原城之后,唯独得意刀削面。他一住几个月,吃的馆子也不少了,可哪家面馆的味道也不如一上来吃的那家好。有事没事过去来上一大碗削面,再跟小伙计聊上几句,一来二去成了熟座儿。后来崔老道在关帝庙前摆下六十四卦做买卖,很多人都说他的卦准。这个小伙计也求崔老道给他来上一卦,瞧瞧几时可以转运,如若真有苦尽甘来的一天,他就不在削面馆当伙计了。崔老道卖卦无非混口饭吃,觉得这个小伙子挺厚道,不愿意用江湖上的手段糊弄他,所以没给他开过卦。这一天小伙计没等崔老道去吃刀削面,直接跑到关帝庙前,说什么也得让崔道长开一卦。崔老道也是无奈,不得已让他抽了一签,万万没想到居然抽中了“斩将封神”。
崔老道心里“咯噔”一下,想让削面馆小伙计跟前两位一样上乌金山取宝灯,却又怕他有去无回。两人相识的时间不短了,崔老道很喜欢这个孩子,十五六岁的半大小子,又厚道又实在,是个好孩子,由于家里头挺穷,至今没说过亲,还有老爹老娘得奉养。万一有个好歹回不来,崔老道于心何忍?要说不让这小伙计去,那得等到猴年马月再有人抽中此签?崔老道踌躇不决,思来想去拿不定主意,又见关帝庙前人来人往,并非讲话的所在。于是收了卦摊儿,带小伙计进了一个茶馆。
二人点了一壶茶、一小碟干咸瓜子,坐定了说话。
削面馆小伙计拜求崔老道:“我是真不想在削面馆干了。道长您给我指条路吧。”
崔老道让削面馆小伙计别急,有话慢慢说。
小伙计说他从十一二岁起,就到削面馆给老板当学徒。以往那个年头,当学徒没有不吃苦不受累的,为什么?你不给师父交学费白学能耐,还得跟师父吃跟师父住,规矩当然多了去了。学几年就得给师父白干几年,先学徒再效力,当成给师父的报答。这几年相当于把人卖到师父家了,里里外外的活儿都得干,进门之前得先立下文书字据,打死了都白打,死走逃亡皆为自取,与当师父的无干。开刀削面馆的老板手艺不错,但是为人吝啬,逮到只蛤蟆也得攥出尿儿来,他收学徒纯粹是为了白使唤人。削面馆就他们两口子,削面、煮面、端面、灶上灶下,拾掇桌子洗碗倒泔水连带收钱,没有个闲着的时候,一天干下来腰酸腿疼,累得炕都上不去。寻思收个学徒的,这些活儿全归他不说,还不用给工钱,等于白使唤人,至于管吃管住那就更不是事儿了,打了烊两张桌子拼上当床铺,给口吃的饿不死就行,这么着收了这个小伙计。
削面不同于木匠、瓦匠之类的细致活儿,有个多半年即可出徒,老板愣教了两年,就为了让他干活儿。头一年,小伙计连削面的刀都没碰过,只是帮师父、师娘干粗活儿,端面、刷碗、擦桌子、扫地,给师父端茶倒水,给师娘洗衣服看孩子,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全是他一个人忙活。除了老板娘没让干,其余的全干了。累死累活不说,还不落好,不留神摔个碟子打个碗,师父师娘非打即骂,抄起来什么是什么,劈头盖脸往身上招呼。还跟他说了,摔一个碗多干一个月。好不容易快熬到出徒的日子了,却失手摔碎了一摞碗。师父师娘正愁以后没人干活儿了,再找个这样的学徒可不容易,收来个奸懒馋滑的怎么办?这一下行了,小伙计挨了这两口子一顿打,还告诉他别想出徒了,至少再给干三年。这不是要人命吗?小伙计当时眼泪就下来了,别人学削面顶多一年出徒,他跟这儿干了两年多,吃不饱穿不暖不说,当牛做马还成天挨打受骂,好不容易盼到头了,这一下又多出三年,哪还有他的活路?
崔老道听得直摇头,这小伙计聪明伶俐,手艺也好,往灶台前面一站,左手托着面、右手拿着刀,腰板儿挺直,看着就精神。削面的时候上下纷飞,又准又快,一片片雪白的面片飞进锅里,煮一个开儿用笊篱捞出来在手里一转,把水沥出去,眼不抬手不停往旁边一甩,甩到离了二尺多远的碗里,一片也不带掉的,手艺当真了得。崔老道每次去吃刀削面,就喜欢看他这一手儿。赶上不忙的时候,小伙计就陪崔老道聊天儿。这孩子懂事儿,在外边受了多大的委屈,回家见了老爹老娘也不说,只怕二老担心,最大的心愿是有朝一日出了徒,开个削面馆,挣点钱孝敬爹娘。
小伙计一把鼻涕一把泪诉完了苦,问崔老道他求的签如何解,这苦日子几时才到头?
崔老道沉吟了半晌,终于下定了决心,告诉小伙计:“你这一卦大有来头,往悬了说,富贵不可限量。”
小伙计一听破涕为笑:“道长,我知道您心善,看我挨欺负可怜,却也不用这么说。好话当不了饭吃,大富大贵我不敢想,能再找一家削面馆干几年,攒下本钱自立门户,我也就知足了。”
崔老道心想:也难怪,贫苦人家的孩子见过多少钱?说什么大富大贵他如何敢信?就对小伙计说:“卦象如此,并非老道我胡言乱语。自古道‘穷不生根,富不长苗’,岂能以眼下困顿,度量日后穷通?若依贫道所言,你定有一场大富贵,听我的准没错。”
小伙计是没见过世面,可在面馆中迎来送往,出来进去的各色人等也见得多了,懂得几分察言观色。听崔老道说话这意思十拿九稳并非戏言,忙起身下跪,恳请崔老道指点一二。
崔老道照方抓药,把跟漆匠和猎户说的话,又原样对小伙计说了一遍,仍是千叮咛万嘱咐,告诉小伙计想发大财一定按照他的话做。
小伙计说:“道长,发不发财放一边,既然您用得上乌金山宝灯,我便走上这一趟。能发财最好,哪怕发不了财,能给您帮上了忙,也是我不白去。”
崔老道听罢暗暗点头,心中赞叹这个小伙计跟前两位不一样。漆匠和打猎的一个贪“色”,一个贪“财”,许下荣华富贵才甘心铤而走险,可到头来也死在这个“贪”字上了。削面馆的小伙计虽然出身贫寒,也没念过书,却称得上仁人君子。人秉天地而生,以五行配五德,五行乃是“金木水火土”,五德为“仁义礼智信”,仁字当先,命中旺金,时运一来谁也挡不住,“斩将封神”一卦乃此人命中定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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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老道又将近日卖卦挣的钱全给了小伙计,让他去削面馆赎取学徒的文书。小伙计千恩万谢,将崔老道叮嘱的话谨记于心,躬身作了一个揖,转头正要走。崔老道一把拽住他说:“先别急,且听老道我说一段书,再去不迟。”小伙计不明所以,不过既然崔老道还有话说,他只好坐下来,听崔老道说了一回书:
说的是老时年间,开封府外有一户人家,老爹早年没了,老娘拉扯三个儿子度日。仨大小伙子正在当年,家中却连半亩地也没有,只得靠上山打柴为生。穷老百姓过日子,虽然不至于揭不开锅,可也常常吃了上顿没下顿。老娘这辈子吃斋念佛一心向善,家里头供着佛龛,晨昏三叩首,早晚一炉香,非常的虔诚,也愿意斋僧布道,但凡有化缘的和尚老道上门,只要家里头吃的,宁愿饿肚子也得拿出来施舍,从来没有舍不得这一说。
话说这一日,当天哥儿仨打的柴没卖出去,家里仅有一块糕饼给老娘吃了,兄弟三人大眼瞪小眼,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就这么在家干挨。天至傍晚,有个老道上门化缘。老娘在家翻了一个遍也没找到吃的,只好将香炉中插香用的米倒出来,淘洗干净给老道煮了一碗粥。哥儿仨在旁边眼巴巴看着老道喝粥,腹中仿若雷鸣一般。正是“半大小子吃跑老子”的岁数,一天水米未打牙,此时已经饿透了膛,可也知道老娘的脾气,流出的口水往肚子里咽,谁也不敢说话。
道士喝完了粥把碗放下,抬起头来问哥儿仨:“你们肚子里叫得跟打雷一样,为什么不喝粥呢?”老大说了:“我们家只有香炉里那点儿米了,这是道长您来了,实在没别的东西能吃,才倒出来给您煮了一碗粥。我娘这一辈子斋僧布道,不是一般的虔诚,我们岂敢同道长分食。”
老道一听这家人太善了,何以穷困至此?按说不应该啊!便将兄弟三人叫到门外,偷偷告诉他们:“村口破庙后边有一块大石板,下头是一口宝井,你们哥儿仨谁的水性好,可在三更前后下去,伸手往井底去捞。有句话我得说在前头,只许捞一次,捞上来什么是什么,拿回家放在被窝里,该睡觉睡觉,等到鸡鸣破晓再打开来看。”说罢扬长而去。
哥儿仨听得面面相觑,猜不透老道这番话的意思。老大跟他俩兄弟说:“我常听人言,云游四方的老道多是高人,倒不妨试上一试,大不了白跑一趟,反正也吃不了亏,万一是条财路呢?”
他们家门口有条河,说到水性哥儿仨都不错,经常在河里头摸鱼。当天合计好了,回去伺候老娘睡下,夜半三更溜去村口,找到破庙后的石板,掀开来真是一口古井。年头太久,井沿已经没了,仅留下一个大窟窿。捡了块石头扔下去,一听这里头的水可不浅。老大腰上绑了条绳子,让两个兄弟拽住,将他缓缓放入井底。
井水深不可测,老大一下水,不由得打了一个激灵。六月三伏的天时,热得跟下火似的,井水却冰凉刺骨,浑身上下针扎刀扎似的,心知此地不可久留,捞上东西赶紧走人。当即一个猛子扎到水底,这下边什么也看不见,只得闭上眼伸手乱抓,三抓五抓,发觉抓到一物,形似瓦片,不知嵌在什么东西上,他使劲儿拽下来,但觉此物沉甸甸的,想起老道嘱咐过,只许捞一次,捞上来什么是什么,便将此物抱在怀中,摇动绳子招呼两个兄弟拽他上去。三个人七手八脚将石板遮好,匆匆忙忙回到屋里。家中穷得点不起油灯,摸黑抹干了身子,将从井中捞上来的瓦片塞进被窝,一觉睡到天光大亮。
起来一掀被子,吓了一跳,从古井中带出来的竟是一片金瓦,两巴掌宽、一寸多厚。哥儿仨乐得鼻涕泡儿都出来了,有了这块金子,置下田产地业,变成了当地的富户。只因施僧布道才有此番际遇,老娘更虔诚了,整日烧香念佛感念恩德,不再理会俗务,交由老大当家。老大没忘记以前的苦日子,常跟两个兄弟说,如今咱是有钱了,但是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到就受穷。还别说咱,真正的大宅门中都不许开小灶,一家老小在一起吃饭,家里纵有金山银山,也有账房先生管着,各房吃穿用度均有数目,不能想拿就拿,如此方可细水长流。咱们家一样要勤俭度日,吃饱穿暖就行,绝不能过分铺张。
老二、老三年轻气盛,正是爱玩儿的时候,以前家里太穷,连饭都吃不上,不可能出去花天酒地,只能在家中苦挨,而今有钱了,仍是粗茶淡饭,这不跟自己过不去吗?无奈家中大事小事都得听大哥的,钱也是他把着,家有千口,主事一人,想要钱必须找大哥。这哥儿俩一商量,倒不如咱也去古井中捞金瓦,捞上来不往家里交,咱自己换成钱,想怎么挥霍怎么挥霍。当天夜里这俩小子下了井,一人捞上来一片金瓦,有钱之后见天儿吃喝嫖赌。
过了几年,老娘舍俗家入了佛门,在山上的庵观居住,留下兄弟三人过日子。老大早瞧出他这俩兄弟又下井捞金了,打一个娘肚子里爬出来的,自己的兄弟什么脾气、什么禀性,他太知道了。这俩小子不是过日子人,虽说“好男不吃分家饭,好女不争陪嫁衣”,可还有句话叫“爹死娘嫁人,个人顾个人”,于是提出分家。那哥儿俩有了财路,又不愿意受大哥管束,早不想在一起过了,说到分家也没二话,正合心意,家产三一三十一平分成三份,从此各过各的日子。
老大一寻思,那俩小兔崽子好吃懒做,等到把钱败光了,准得再下井。老道说过,古井中的东西只能捞一次,可我总不能眼睁睁看他们将金瓦全捞走。谁捞不是捞,如今已然分了家,自己的日子自己过,倒不如先下手为强!当天夜半三更,老大拿上绳子来到古井前,却见井旁的树上拴着两根绳子,另一头儿直通井底。老大一跺脚,心说:坏了,准是让那俩小王八蛋抢了先!他急忙捆好绳子下了古井,老二、老三果然先一步下来了。三个人你争我抢,谁也不让谁,都伸出手在水中乱抓,只恐被其余两个人抢了先。
这一次没抓到“金瓦”,却摸到一条大铁链子。之前的瓦片带出去变成了金片,这条铁链子有大腿般粗,如若也是金的,可比瓦片值钱多了。三人使上吃奶的劲儿,一人拽出一截。爬上井口谁也没搭理谁,各揣一截链子,分头回家钻了被窝。当天夜里兄弟三人做了同样一个怪梦,梦见井中龙王找上门来,对他们怒目而视:“尔等太可恨了!先前你们仨一人揪去我一片龙鳞走也就罢了,如今为何又来揪我的龙须?”哥儿仨均是一惊而起,出了一身的冷汗,但听得阵阵水声,旋即房倒屋塌,一场大水将三个人淹死在了家中。说来也奇了,这场大水如同长了眼,十里八乡都没受灾,单单冲了他们三个人的家宅。
崔老道讲罢这段书,再次叮嘱小伙计,切不可妄动“贪”念,到了乌金山,只取最不起眼儿的小红灯,别的什么也别碰。这话说得简单,可是从古到今,谁不贪财谁不好色?他崔老道就躲不过这个“贪”字,所以不敢上乌金山取宝。在这儿讲古比今说得明白极了,真见了金山银山,他也把持不住,因此叮嘱再三。小伙计听出了崔老道的用心,又对崔老道拜了一拜:“道长放心,您的话我绝不敢忘!”说完别过崔老道,回到削面馆赎取了契约文书,出东门直奔乌金山。
正所谓“凡人不可貌相,海水岂能斗量”,卖刀削面的小伙计前去取灯,正应了“斩将封神”之卦,这才引出“八珍楼显宝,元宵夜照妖”!
6
且说小伙计收拾停当,一路急行上了乌金山。他和漆匠、猎户一样,从山顶顺绳而下,推开山洞中宫殿的大门往里走。大殿中的美人儿一看怎么又来一位,这还有完没完?只得故技重施。怎知小伙计吃了秤砣——铁了心,无论美人儿如何勾引,就跟没看见她一样,穿门过户到得后殿,但见洞中金珠宝玉堆成了山,他也不为所动,一左一右两盏宝灯看都不看,径直摘下当中一盏最不起眼儿的小红灯。霎时之间,宫殿美女、遍地珍宝都不见了。小伙计怀揣五雷天师符,手持红灯走出山洞,马不停蹄赶回太原城,去找在关帝庙门前等他的崔老道。
崔老道心里也没底,先后送掉了漆匠和打猎的两条人命,不知小伙计会遇到什么凶险,能否取回宝灯?着急归着急,除了干等也别无他法。他此时正装神弄鬼在那儿卖卦蒙钱,一抬眼看见小伙计提灯回来了,顿时心中一喜、眼中一亮。赶紧胡天黑地说了几句吉祥话,打发走求卦的,匆匆收拾了卦摊,带小伙计来到太原城中最大的酒楼门前,准备摆酒庆功。
小伙计认得这地方,拽住崔老道的衣角直往后退。这座酒楼上下三层,有字号的“八珍楼”,拿手的招牌菜是“八大碗”。一张八仙桌子围坐八个人,上菜不用碟子,单使头一号的大海碗,“煎炒烹炸焖溜熬炖”各占一碗,一做一整桌,您想单点可没有。八珍楼的八大碗分上、中、下三等,上等的是“山中走兽云中燕、陆地牛羊海底鲜、猴头燕窝鲨鱼翅、熊掌干贝鹿尾尖”,均为珍馐美味;中等的也不次,山珍海味样样俱全;就连下等的八大碗,也是大鱼大肉,应有尽有;此外还有一套全素八大碗,讲究素菜荤做,吃着比肉还香。这都不是穷老百姓吃得起的。小伙计小声跟崔老道说:“道长,八珍楼不是卖刀削面馆子,咱可没钱吃这些,您带我上这儿来干什么?”
崔老道成竹在胸,昂首说道:“今天还就在这儿吃了,你把心放肚子里头,有人掏钱!”
小伙计心里头直嘀咕,也不敢多问,一头雾水跟在崔老道身后进了八珍楼。爷儿俩上二楼找了一个雅间落座。此时吃饭尚早,先来了一坛上等的杏花村,一十九个压桌碟:四冷荤、四干鲜、四蜜饯、三个甜碗四点心,闭上门喝酒叙话。
小伙计一瞧,这崔老道可真敢点,这得花多少钱,往后不过了?他把宝灯往崔老道面前一放:“道长,乌金山宝灯我给您取回来了,这盏灯有什么用?”
灯是小伙计千辛万苦带下山的,崔老道也不好隐瞒,将他从镇海龙王庙下放走百眼金睛怪之事讲了一遍。小伙计听得目瞪口呆,张大了嘴半天合不拢,这才明白崔老道想借乌金山宝灯降妖。可这不起眼儿的小红灯笼会有那么厉害?
崔老道对小伙计说:“世间两轮日月、一合乾坤,天之下地之上,有三盏灯万年不灭,头一盏是佛前灯,乃佛家至宝,能照十方世界;二一盏是幽冥灯,摆在森罗殿前,辨万鬼善恶;三一盏便是眼前这个宝灯,称为照妖灯,无论何方鬼怪,使此灯一照必见端倪。镇海龙王庙下的鬼怪躲在太原城中,有了乌金山照妖灯,不怕找不出它的踪迹。而后这宝灯还是你的,保准让你下半辈子锦衣玉食,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小伙计惊诧之余问崔老道:“太原城人山人海,咱们提上宝灯挨个儿去照,那要照到几时?再者说,咱提着灯逮谁往谁脸上照,赶上脾气不好的,不得挨打吗?”
崔老道哈哈一笑:“且放宽心,不用咱们动手,今天掏钱请客吃饭的这位就替咱们办了。”
小伙计不知崔老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眼看天色将晚,也不见掏钱请客的人来,不免坐立不安。万一没人请客,他们爷儿俩又掏不出钱,那不得让伙计们一通胖揍?崔老道让他坐住了,自己提上小红灯笼,出去溜达了一圈。过了一会儿,有个跑堂的过来请小伙计:“小爷,刚才那位道长让我请您到旁边的雅间。”
小伙计莫名其妙,崔道爷不说吃饭吗,怎么还换地方了?无奈只好站起身来,跟跑堂的一前一后进了旁边的雅间。等到了屋里一看,这个雅间太阔了,当中间一大张八仙桌子,围坐了这么五六位。小伙计以为自己看错了,使劲儿揉了揉眼,再定睛一看这五六个人,当时就想跪下磕一个。怎么呢?太有头有脸了,可以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都是太原城各大饭庄子的东家。如若把城中的大饭庄子排个名次,前几位一个不落,个个都在其中。崔老道一脸得意,坐在上座,招手让小伙计过去。小伙计都看傻了,脑中一片空白,哆哆嗦嗦在崔老道旁边坐下,屁股欠着一半不敢坐实了,手脚不知道该往哪儿搁好,大气儿也不敢喘上一口。
崔老道无非一个在关帝庙前卖卦的,为什么成了太原城这些大东家的座上宾?原来崔老道也没闲着,一直在想乌金山宝灯到手之后该怎么用,如何找出躲在城中的鬼怪,结果还真让他听说了一个消息。太原城每年正月十五都有灯会,通宵不禁,那一天全城的军民人等都出来逛灯,沿街支起灯棚、扎起灯栅、悬灯结彩、巧样烟火。城中的这些买卖家、各个帮派行会,到了那天要去赛花灯。大买卖做大灯,小买卖做小灯,争相斗富,谁家的灯最好,那就露了大脸出了大名,可以挂在太原城的城头之上,让全城的军民观赏,这一年的买卖也会兴旺红火。
说起太原城正月十五的灯会,那可是千百年来的传统。相传当年有人得罪了王母娘娘,天庭派遣赵无忌推了一车五斗火下界烧毁太原城。菩萨不忍见生灵涂炭,便让城中百姓点起灯笼,从天上往下一看恰似一片火海,借此将这件事对付过去了,此后才有了灯会的习俗。老百姓家的灯还好说,无非邻里之间相互攀比,斗个得意,图个热闹。富户商家的灯可不能对付,一进腊月就得开始准备,只怕耽误了被别家比下去。以前各行各业皆有行会,比如当行的行会,专管太原城的大小当铺;镖行专管大小镖局子;其他的什么粮行、票号、药行、绸缎庄都有行会,连要饭的叫花子也有花子头儿。到了正月十五元宵灯会这一天,各大行会皆出花车,上挂各式彩灯,那叫一个五光十色、争奇斗艳,再长两只眼也看不过来。行会所辖的买卖家有钱的出钱,有手艺的出手艺,钱多的多出,钱少的少出,连手艺都没有的,就出把子力气,只为在当天挣一分脸面。崔老道此番在八珍楼显宝,正是借各大行会比灯的机会,在太原城中降妖捉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