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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文说到,给一个大户人家当下人的王喜儿,受了主子差遣,上南门口请崔老道入宅捉妖。崔老道眼见来了生意,心里头高兴,脸上可不能带出来,既然来者毕恭毕敬,将他当成了得道的高人,那高人就得有高人的做派。他轻描淡写地问明了是哪一家,住在什么地方,摆手打发王喜儿回去给主家报信,自己随后就到。
王喜儿前脚刚走,崔老道就收了卦摊儿,一瘸一拐地把木头车推回家,翻箱倒柜找出几件法器:令旗、令牌、天蓬尺、镇邪铜铃、驱鬼金叉,外加一沓子黄纸、三炷大香,全是地摊儿上买的,闲时置忙时用,捉不了妖拿不了怪,唬人可不在话下。他急匆匆将“法器”包成一包,背上一口木剑,拿上拂尘,正正头上的九梁道冠,掸掸八卦仙衣上的尘土,赶奔出事的那户人家。地点在哪儿呢?北门外粮店街。因为紧临运河,借着水运,一条街有一多半是做粮食生意的,粮行米铺集中于前街,另有银号、钱庄、货栈、大车店、饭铺依次排开。粮行米铺又叫“斗局子”,在当时绝对是头一等大买卖,干这行发财的不在少数。粮店后街均为民宅,十几条胡同里住了很多大户人家。
出事的这家人也姓王,祖上水贼出身,杀人越货攒下了本钱,干起了行船运粮的营生,慢慢组建了自家的船队。钱越赚越多,置下产业当了坐商,买卖做得不小,前边开了三间门面的粮行,后头是存粮的库房,雇着几十个伙计。在后街有所大宅院,前中后三进,带东西跨院和后花园。
崔老道穿城而过来到王家门前,原本以为顶多是个黄鼠狼、大刺猬什么的,在家宅之中搅闹,抬头一看却吓了一跳,但见宅中妖气冲天、遮云盖月,不由得暗道一声:“妈的娘我的姥姥,该不是白骨精找上门了?我可对付不了这个,别再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黄花鱼没吃上惹得一身腥!”
崔老道有心掉转身形溜之大吉,又舍不得不挣这份钱,干抬腿迈不开步子,辞了这个差事容易,家里却当真揭不开锅了,还得将他一世英名赔上,他这“未卜先知、铁口直断”招牌可就砸了。犹豫不决之际,等在门房的王喜儿早已开门迎出来,先施了一礼,又半推半拽将崔老道让进去。崔老道没法子,硬着头皮来至正厅,见过当家的大爷。二人叙过礼,分宾主落座,有下人端上茶来。崔老道心下忐忑,顾不得喝茶,偷眼打量了一下王家大爷。但见此人面相不善,横眉压目,鼻斜露骨,双唇削薄,眼眶子里白眼仁多、黑眼仁少,相书有载:双眼多白,实乃奸恶之相。外边也有传闻,这位爷为了挣钱不择手段,米里没少掺沙子,大斗进小斗出,实打实的一个奸商,挣的全是黑心钱。手底下的伙计也没几个好人,一个个歪嘴斜眼、狗仗人势,没事儿的时候扛粮食,一旦主子有命,抄起家伙就是一群欺行霸市的狗腿子,打瞎子,骂哑巴,无恶不作。
崔老道见王家大爷不仅面相奸恶,且印堂发暗、目中无神,几乎脱了相,观其外知其内,就知道此人走了背运,正当大难临头。他欠身问道:“您召贫道前来,不知所为何事?”王家大爷坐在椅子上唉声叹气:“崔道长有所不知,这件事真是小孩没娘——说来话长!”
原来王家大爷年近四旬,迟迟没有子嗣。以往那个年头,十五六岁就成家,四十岁当爷爷的也不出奇,可是王家大爷娶妻多年,老婆一直没给他生个一儿半女,又不许丈夫纳妾。常言道“草留根人留后,到老无儿事事忧”,王家大爷整天为此事发愁,如果没有后人传宗接代,自己辛辛苦苦创下这一份家业,岂不迟早便宜外人?没有儿子,哪怕有个闺女也好啊,到时招个上门的女婿,一样养老送终。可是这么多年,甭说闺女,连棵白菜也没生过,这该如何是好?在老年间,天津卫无论大户人家还是平民百姓,结了婚没孩子的,必定去天后宫娘娘庙烧香许愿。娘娘庙里专门有一座娃娃山,各式各样的娃娃泥塑堆在一起,相中哪个,就拿红绒绳系在娃娃脖子上,趁着小道童没注意,扔下香火钱,偷偷摸摸地将泥娃娃带回家中。当然庙里也不吃亏,香火钱足够买几十个泥娃娃的。据说偷回家的娃娃,会在当天半夜三更托生投胎。往后谁家生下一男半女,则尊这个泥娃娃为大哥。王家大爷担心家业不得继,三天两头让王家大奶奶往娘娘庙跑,家里拴了一堆娃娃还嫌不够,西庙里烧香,东庙里磕头,拜遍神佛,访遍高僧,看了无数郎中,用了无数偏方,可都没什么用。直到头一年,总算是铁树开花,王家大奶奶终于有了喜,眼看着肚子一天比一天鼓,可把王家大爷高兴坏了,老婆爱吃什么做什么,爱听什么说什么,一车一车往回拉保胎药。七八个老妈子围着王家大奶奶精心伺候,出门不敢坐车,睡觉不敢翻身,旁人在她耳边不敢大声说话,生怕惊动了胎气。尤其是吃东西最麻烦,吃甜了怕齁着,吃咸了怕腌着,吃热了怕烫着,吃凉了怕激着,蒸熟的米饭全得把两头的尖儿剪了去,怕吃到肚子里扎着孩子,灶上整天忙活这点儿吃喝都快累死了。好不容易盼到瓜熟蒂落,就在头几天,王家大奶奶分娩,孩子要出来了,收生的稳婆领着家中上下人等一齐忙活,跑里跑外烧开水投手巾。王家大爷守在门口心急如焚,来回走绺儿。苦等到半夜,终于听到一声震天动地的啼哭,王家大爷悬着的心落下一半,心说:这孩子的哭声怎么那么大?正待推门进去,突然屋门打开,收生婆子惊慌失措地蹿了出来,身后几个丫鬟、老妈子也跟着往外跑。按说这个时候,无论生下来的是儿是女,收生婆子定是眉毛满脸飞,乐得跟要咬人似的,吉祥话一句跟着一句,为的就是多要几个赏钱。可是开门的婆子一言不发,满脸惊恐。王家大爷拦住收生婆子,迫不及待地问:“是少爷还是小姐?”收生婆子哆里哆嗦地说:“回大爷的话,不……不敢看!”
王家大爷暗暗恼火,这叫什么话?大爷我花了双倍的钱把你找来,你是干什么吃的?一把推开收生婆子,迈步进屋来到床榻前,只见王家大奶奶已经晕死过去了,再抱过床边的孩子这么一看,可了不得了,不看时原本心里揣着一团火,看这一眼心里头拔凉拔凉的。怪不得那个婆子不敢看,这也忒吓人了:小脸瓦蓝,还不平整,里出外进,除了沟就是坎儿,上下四颗尖牙龇于唇外,两只耳朵出尖儿,上边还有毛,两只手上的指甲二寸多长、利如钢钉,脑门子上若隐若现凸起尖角,周身上下长鳞,又黑又粗跟铁皮相仿。上看下看左看右看,怎么看也不是人,分明是个妖怪!父子二人一对眼神儿,那个小怪物居然两眼一瞪,闪出一道凶光。王家大爷经得多见得广,却让这眼神吓得浑身一颤,心说:要坏,这哪是儿子,分明是讨债的恶鬼、要命的魔头,如若留下这么个东西,我王家从今往后再无宁日,干脆扔地上摔死,以绝后患!
王家大爷想到此处把心一横,抢步来至当院,双手用力,猛然把这个怪物举过头顶往地上一扔,有心当场摔死。怎知这怪物刚一落地,突然起了一阵狂风,霎时间飞沙走石,刮得人睁不开眼,等到这阵风过去,低头再看地上的孩子,早已无影无踪。王家大爷额头上冷汗直流,看到院子里的一众使唤人也吓得够呛,一个个面如土色,真有胆儿小的,一屁股坐在地上,哆嗦成了一团。王家大爷呆立在院子里愣了半晌,稳住心神叫众人过来,恶狠狠地告诉他们:“谁敢在外头胡说八道,我就撕了谁的嘴!”
转过天来,王家大爷没去做买卖,也没去见朋友,待在家里生闷气,看什么都不顺眼,自己跟自己较劲儿,也着实吓得不轻,心里头战战兢兢、七上八下,一天没怎么吃东西,夫人也已吓得卧床不起。就这么熬到半夜,迷迷糊糊刚入睡,忽听下人叫门:“您快瞧瞧去吧,大事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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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家大爷平时喜欢提笼架鸟,无论冬夏,每天清早都得去河边遛鸟,遛完鸟直奔茶馆,把鸟笼子挂到横梁上,沏茶聊天儿谈生意。这是在外头,在家伺候得更精心,专门腾出一个小院子,廊檐底下、树杈上边挂满了大笼子、小笼子,什么是“百灵、画眉”,怎么是“乌鸫、绣眼”,一水儿听叫的鸟。这东西可不便宜,按当时的价钱来说,百八十块银元一只太平常了,仅仅是装鸟的笼子,上品也得好几十块,什么鸟配什么笼子,出门提错了笼子,准得让人笑话。笼子里边的食罐、水罐、鸟杠,包括笼上的钩子全有讲究。鸟食罐必须是景德镇的“定烧”;多粗的笼条配多粗的钩子,是黄铜的还是黑铁的,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偏差;鸟杠用牛角象牙,杠上还得包上鲨鱼皮;最值钱的鸟笼要镶嵌上牙雕、玳瑁。从鸟到笼子,王家大爷可没少往里头砸钱。端出端进、喂食喂水,晚上罩布套、白天出去哨,比伺候他亲爹还精细,就这么大的瘾头儿。
咱们说王家大爷折腾了一天一宿,刚迷迷瞪瞪睡着,就听得下人来报,说放鸟的院子出事了。起初还以为有黄鼠狼偷鸟吃,那可是他的心头肉,赶紧披上衣服跑过去,到地方一看傻眼了,大大小小的鸟笼子碎了一地,一个囫囵个儿的也没剩下,里边的鸟全不见了,只留下斑斑血迹和凌乱的羽毛。这得是来了多少黄鼠狼?抄家来了?
王家大爷忙把手下人全叫了起来,提上灯笼火把一通找,哪有黄鼠狼的踪迹?查了半天也没查出个所以然,心下暗暗犯怵。又过了一天,一早上起来有下人来报,宅中的猫狗全死了!他披上衣服出门一看,院子里鲜血遍地,毛骨不存。王家大爷心下寻思,真可以说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倒霉事怎么一件接一件?当即吩咐下去,加派看家护院的,夜里谁也不许睡觉,各持棍棒躲在暗处,倒要看看是什么东西捣鬼。
当天夜里,三更前后,看家护院一众人等守在院子里,忽见一道黑影随风而至。以为进来飞贼了,借着月色再一瞧,这可不是飞贼,也说不上是个什么东西,身形不过五六尺,身上一层黑皮,尖牙利爪,三蹿两蹦直奔马厩,端的是疾如猿猴、快似闪电。众人觉得在哪儿见过这东西,别再是咱家“少爷”吧?个头儿怎么长了这么多?瞧这意思准是饿了,夜里回来找东西吃,头一天吃的鸟儿、二一天吃的猫狗,甭问,今天一准是冲着骡马来的!
看是看明白了,可谁也没敢动,因为“少爷”长得太吓人了,活脱儿就是庙里的夜叉。王家大爷听到马厩中传来阵阵嘶声,一样不敢过去。没过多一会儿,狂风止息,后院马厩也没了声响。众人惊魂未定,仍不敢往后走。等到天光大亮,几个家丁壮起胆子进了后院,见拉车的高头大马倒在血泊之中,啃得只剩一半了。王家大爷听得下人禀报,知道是“儿子”干的,惊得一屁股跌坐在地,头一天吃鸟儿、二一天吃猫狗、三一天吃骡马,今儿个再来,岂不是该吃人了?
胆战心惊之余,王家大爷将几个心腹之人叫到一处商议对策。众人鸡一嘴鸭一嘴出了半天主意,有人说报官,有人说到深山老林雇几个猎户回来帮忙捉拿“少爷”,还有人说在大门口挖一陷坑,想来想去并无一策可行。有人可就说了:“此事非同小可,非得找个降妖捉怪的高人才行。”王家大爷早已经对自己这个“儿子”恨之入骨,觉得此言不错,总算说到点子上了。可天津卫这么大,号称能够降妖捉怪的江湖术士多如过江之鲫,谁又知道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就让手下人分头出去打听,一早出去的,不到中午陆续回报:娘娘庙门口的李铁嘴身怀道法,捉妖打鬼无所不能,不过头几天出门摔坏了胯骨轴儿,这会儿还下不了炕;关岳庙的王半仙,明阴阳懂八卦,晓奇门知遁甲,真正的半仙之体,从不食人间烟火,可是之前在窑子里嫖娼,染上杨梅大疮死了……
王家大爷心想:此等欺世盗名之辈,平地走路挨摔,不食人间烟火还逛窑子,这叫什么高人?请来还不够我家“少爷”塞牙缝的,你们这些个废物点心干什么行?气得一拍桌子,桌子上茶碗颤了三颤抖了三抖,他从椅子上跃起一蹦多高,吼声如雷:“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平日里你们吃着我的、喝着我的,一个个能耐大了去了,牛皮吹破了好几车,如今大祸临头,却没有半个顶用的!”一旁的王喜儿这几天一直没言语,他初来乍到,轮不到他说话,此时老爷大发雷霆,下人们鸦雀无声,他觉得这是个出头的机会,往前迈了一小步,躬下身子低眉顺眼地说:“爷,我倒想起一个人,南门口摆摊儿算卦的崔老道!”他追随王宝儿多年,多多少少听过崔老道当年如何指点王宝儿发的财,还有崔老道轻易不敢用道术,前清时给人家看风水选坟地,道破天机遭了报应,到头来被打折了一条腿。当下也不隐瞒,将自己所知和盘托出,请王家大爷定夺。
王家大爷说:“那好办,咱先把人请来,好言好语相求,再多掏几个钱。他应允了则还罢了,如若不肯应允,可别怪我心狠,我不管他是哪路大罗金仙,不把他的那条狗腿打折了,今后我随了他的姓!”王喜儿领命去了一趟南门口,请崔老道前去降妖除怪。崔老道不知其中缘由,还当天上掉下了带馅儿的烧饼,屁颠儿屁颠儿来到王家大宅。
崔老道至此听罢了前因后果,心里头七上八下。王家大爷的话软中带硬、硬中有软,他走江湖吃开口饭的,这能听不明白吗?如若以五行道术降妖捉怪,必定遭报应;要说干不了,王家有钱有势,再打折他一条腿,他也没地方说理去,当真是羝羊触藩——进退两难。思来想去,还是得管,遭报应是后话,可眼下摇一摇脑袋,倒霉就挂在鼻子尖儿上,挨打可没有往后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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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老道一看这情形,就知道跑不了,既然如此,不如把阵势摆足了,尽量多要钱,事成之后舍给粥厂道观,也可以替自己消灾免祸。当下端起茶杯啜了一口润润喉咙,随即一摆拂尘,手捋须髯,装腔作势地说:“无量天尊,有道是难者不会、会者不难。王家大爷且放宽心,待贫道略施手段,给贵宅驱除邪祟,不过在此之前,您还得准备点儿东西。”
王家大爷见崔老道大包大揽,连忙起身拜谢,应承道:“用什么东西,如何准备,全凭道长吩咐,您怎么说我怎么做。”他原先没见过崔老道,但是一进门就认定了崔老道有本领,除了王喜儿先前一通吹捧之外,还因为崔老道的扮相唬人。八卦仙衣、九梁道冠、水袜云履、宝剑拂尘,可以说是一件不缺、半件不少,颇有几分仙风道骨。最重要的是崔老道显得老成,说是老道,其实岁数没多老,却留着挺长的胡子,说话走路、举手投足故作龙钟之态。其实这也是他做生意的门道,过去有句话叫“老阴阳少戏子”,其中“阴阳”就包括算卦相面的火居道,这一行养老不养小,上了岁数说出话来容易让人信服。
崔老道对王家大爷言讲,府上作祟的东西借了大奶奶的胎气、得了妖身,借阴风遁去,白天隐匿在破屋枯井之内,夜里回来吃东西,吃上一次活物,身量就长三长,等到家里的活物吃没了,就要吃它的生身父母。王家大爷越听越怕,也越听越服,忙问崔老道如何降妖。崔老道说:“贫道自有五雷天罡之法,可以降伏此妖,不过您还得去找一个人,买他祖传的一件东西!”
崔老道说的这个人在鬼市卖“老虎鞋”,绰号“陈白给”。所谓的“老虎鞋”,可不是端午节小孩儿脚上穿的驱邪避祟的虎头鞋,就是普通的便鞋,正字应该是唬人的“唬”。只有个鞋样子,却不能上脚,因为鞋底是拿纸夹子糊的,四周围用布包上,纳上针脚,绷上破布做鞋面,刷上黑白染料,为了显得板正,上面还得抹一层糨糊。做好了乍一看跟新鞋一样,可别往脚上穿,走不到街对面鞋底子就掉了,更不能沾水,淋上一场雨就完了,所以另有一个别称叫“过街烂”,专卖来鬼市捡便宜的财迷。
陈白给卖鞋这么吆喝,说他这鞋“兜帮窄腰护脚面,走路舒服又好看,三个大子儿买一双,穿着不好不要钱,白给您了,白给您了!”因此得了个“陈白给”的绰号。如若有人拿着破鞋回来找他,他也不怕。因为鬼市上多有贼人来此销赃,都是天不亮的时候做生意,摊主脚底下点一盏马灯,灯捻调得细若游丝,就为了让买主看不清楚;摊位也不固定,天不亮就收摊走人,来也无踪去也无影,到时候他说了,鬼市上卖鞋的又不止他一个人,谁知道你是从哪家买的?准是黑灯瞎火地认错了,反正咬住了牙死不认账,你还拿他没辙,打官司犯不上,给俩嘴巴倒叫他讹上了。再者说鬼市上多的是来路不正以次充好的东西,想买您就询价,不买尽管走人,看好了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打眼不打眼那是您自己的本事,怪不得卖东西的。
其实陈白给祖上倒不是卖老虎鞋的,是个缝鞋的皮匠,这一行干了几百年,据说自打天津设城建卫之时就吃这碗饭。老年间的鞋匠不只缝鞋,大多还会“缝尸”,比如说某人犯了王法,在法场之上“咔嚓”一刀掉了脑袋,落得个身首异处,家中苦主前来收敛尸首,甭管家里穷富,也得找缝鞋的皮匠,用纳鞋底子的大针和皮线,将人头和尸身缝合在一处,落个囫囵尸首,否则到了阎王爷那儿对不上号。这个活儿不好干,既要手艺好,又须胆大心细,不怕晦气。没有脑袋的尸首血了呼啦的吓人着呢,还不是光把皮缝上就得,里边的骨头茬子也得对上,所以缝一个尸首挣的钱,顶得上缝一百双破鞋。陈白给祖辈全是吃这碗饭的鞋匠,到了衙门口出红差砍人头的时候,就候在刑场边上,等苦主过来商量好价格,再去帮着收殓。缝鞋的手艺了得,缝尸首也不含糊,飞针走线缝完了,擦去血迹、抹上胶水,连针脚都看不出来,死人脖子上只多了一道褶儿,在九河下梢立下一个名号,提起缝人头的陈皮匠,可以说尽人皆知。他们家这手绝活代代相传,直到大清国倒了,砍头改成了枪毙,开了窟窿眼儿的脑袋无从缝补,缝鞋的皮匠就此少了一份进项。
崔老道让王家大爷派人去找陈白给,买下陈家祖传的大皮兜子。当年还有缝尸这一行的时候,法场上人头落地鲜血淋漓,不能拎在手上到处走,就装在这个大皮兜子中。几百年没换,一辈辈传下来,装过的人头不计其数,不知聚了多少煞气,有了这个大皮兜子方可降妖!
王家大爷听罢恍然大悟,虽然不明其理,听着可挺是那意思,赶紧让王喜儿带上钱再跑一趟,无论如何也得把皮兜子买下来。打发走了王喜儿,王家大爷又问崔老道还得准备什么。崔老道说话一贯真假参半,刚才说的是真话,这会儿就该骗人了。他让王家大爷在后院设一张供桌,上摆净水一碗、香炉一个、素蜡一对,将他带来的法器摆在桌案上,最紧要的是在西屋备一桌上等酒席,鸡鸭鱼肉、对虾海参、烙饼捞面酸辣汤,好吃好喝尽管上,等他搬请神兵神将、六丁六甲下界相助,得用这一大桌子酒肉敬神。
王家大爷早已对崔老道言听计从,听闻此言不敢怠慢,命下人快去准备,大户人家东西齐备,全有现成的。厨房里大灶生火、二灶添柴,大风箱拉得呼呼作响,厨子手脚不停,丝儿熘片儿炒一通忙活,累得汗流浃背。下人们走马灯似的端汤上菜,不大一会儿,西屋的酒宴备妥了。崔老道告诉一众人等,他在屋中遣将招神,凡夫俗子不得近前,万一惊走了神兵神将,可就请不下来了。崔老道说完倒背双手走进屋中,将大门紧闭,过了半个时辰,他才打着饱嗝儿走出来,声称六丁六甲已在半空待命。有个下人按捺不住好奇进西屋瞧了一眼,回来禀报王家大爷,崔老道说得半点儿不假,神兵神将来了不少。王家大爷问道:“你瞧见神兵神将了?”下人一摇脑袋:“回禀大爷,神兵神将我是一个没瞧见,但那一大桌子酒肉可是吃了个碟干碗净。”王家大爷暗自称奇,就算崔老道饭量再大,一顿也吃不完这一大桌子酒肉,可见此人所言不虚。他们却不知道,那些东西全进了崔老道的肚子。崔道爷常年喝西北风,练出一门绝活儿,三天不吃扛得住,一次吃一桌子酒席也塞得进去。
说话这时候天已经黑透了,院子中灯笼火把照如白昼。王家大爷和众家丁躲在角落远远观望,但见崔老道当场开坛作法,焚香设拜、掐诀念咒,洒净水、烧符纸,手托天蓬尺,口中念念有词,念的是“上清天蓬伏魔咒”。天蓬尺就是一把木头尺子,正面刻天蓬元帅的名号,背面刻二十八宿,以此为令招天蓬元帅降坛驱邪。且不说灵与不灵,这膀子力气可豁出去了,脚下踏罡步斗,手中的木头尺子让他耍得呼呼带风。
崔老道行走江湖,全凭装神弄鬼的手段混饭吃,没有真把式,全凭摆架子蒙人,一招一式比画下来有板有眼,看得王家大爷目不暇接。崔老道忙活了半天,额头上也见了汗,不过他心知肚明,皮兜子还没到,他还得接着比画,又将“镇邪铜铃”“驱鬼金叉”挨个耍了一遍,王喜儿才拎着一个大皮兜子气喘吁吁地赶回来。给够了钱,买下陈鞋匠的皮兜子倒也容易。虽说皮兜子是陈白给的家传之物,但陈白给一看见这皮兜子心里就犯难,扔了觉得可惜,留着占个地方,想到皮兜子里当年装过的那些人头,他自己也犯怵,想不到居然有人来买皮兜子,开的价钱还挺高,顶他卖半年破鞋的,正是求之不得,痛痛快快把皮兜子给了王喜儿。王家大爷在家等得着急,其实也就是王喜儿一来一往跑这一趟的工夫。崔老道接过大皮兜子,把在手中端详,不知用什么皮做的,乌黑锃亮,袋口穿着条绳子,两端各坠一枚老钱,隐隐散发出血腥之气。崔老道放下把式,请王家大爷头前带路,来到卧房之中,将皮兜子挂在床榻上,嘱咐王家大爷两口子躺在被窝里别动,自有各路神兵神将在头顶护持,让他们把心放肚子里,其余人等一概回避,说完他自己也找借口溜了。
王家大爷两口子哪里睡得着,躺在床上提心吊胆挨到三更前后,忽听外边狂风大作,紧接着“咣当”一声,屋门被风吹开,霎时间腥风满室,闯进来一个山鬼夜叉相仿的东西,身上黑如生铁,血口獠牙,两鬓鬃毛倒竖,脑门子上凸起尖角,两只爪子有如钢钩一般,直扑王家大爷两口子。此时灯烛俱灭,屋子里什么也看不见了,就在千钧一发之际,挂在床榻上的皮兜子突然掉了下来,随即传来一声怪叫,紧接着又是“吧嗒”一声,灯烛灭而复明,再看那个大皮兜子已然落于尘埃,兜口渗出又腥又臭的黑血。
王家大爷两口子吓得魂飞天外,过了半天才稳住心神,看着地上的皮兜子不敢乱动,赶紧命下人把崔老道找回来。崔老道并没走远,这会儿听得传唤,急忙进了屋,一瞧这情形,就知道大功告成了。他告诉王家大爷,得让人把这个皮兜子埋了,有多远埋多远,而且一定要找一处名山宝刹,埋在古塔下边。王家大爷已对崔老道言听计从,立马吩咐王喜儿带上皮兜子,出去远远找个地方埋了。崔老道也是百密一疏,千算万算没算明白王喜儿本性难移,当奴才的都一样,在主子面前忠心耿耿,出去一扭脸就不是他了。王喜儿连夜背着皮兜子出了天津城,走到永定河边就不想走了,连坑都懒得挖,将皮兜子投入河中了事,一个人在外地闲耍了多时,回来却说皮兜子埋在了山西灵骨寺,王家大爷给的香火钱,全进了他的腰包。正因为河中有了这个皮兜子,到后来陈塘庄连家的大小姐连秋娘途经永定河,船沉落水怀了妖胎,这才引出后文书“捉拿河妖连化青”。
按下后话不提,再说王家大爷见妖邪已除,说什么也不让崔老道走了,眼瞅着折腾了半宿,请他到客房安歇,天亮之后在家中摆酒设宴,一来犒劳捉妖的崔老道,二来冲冲这些天的晦气。崔老道是不吃白不吃,坐在桌前把袖管挽起来,张口施牙,甩开腮帮子又是一通胡吃海塞。打从来到王家捉妖开始,崔老道的嘴就没闲着,吃得盘无余骨、酒无余滴,够了十分醉饱。王家大爷给了很多赏钱,其实崔老道什么都没干,只是出个主意,以为这个钱如同在地上捡的,心里头一高兴,酒也没少喝。
两个人推杯换盏,喝到酒酣耳热之际,王家大爷对崔老道说:“崔道爷道法神通,鄙人佩服得五体投地,但是尚有一事不明,还得请您再给瞧瞧,我们家为什么会出这件祸事?”
崔老道得意忘形,暗暗在袖中起了一卦,前因后果了然于胸,放下手中筷子,反问王家大爷:“您家大奶奶身怀六甲之时,可曾吃过不该吃的东西?”
王家大爷想了一想:“没有啊,没吃什么犯歹的……”
在一旁伺候的管家插口道:“许不是表少爷送来的那块熊肉?”
王家大爷这才想起来,他有个表侄在关外做买卖,关系走得挺近,得知婶子有孕在身,特地托人捎来一块熊肉。这东西在关内不常见,据说可以补中益气、强筋壮骨。王家大爷就让厨子做了一盘炖熊肉,自己没舍得吃,全给了大奶奶。王家大奶奶也是怀孕嘴馋,一大盘子熊肉全吞进肚子里,一块也没给当家的留。
王家表少爷住的那座县城背靠深山,山顶有一座石池,一丈见方、深不可测。有一年天上坠下一道金光落入池中,从此池上常有云气盘绕,如同龙形,这道龙气从何而来?想当年,天津城开水铺的王宝儿发了大财,全凭水缸中的金鱼聚住一道瑞气,凑成了“龙入聚宝盆”的格局,可叹王宝儿误听人言搬动水缸,致使金鱼化龙而去,直奔东北方向,落在了那个池中。自此之后,遇上干旱,山下的村民们便上山烧香上供,拜求金龙降下甘霖。说来也真是灵验,村民求雨不出三天,龙池上的云气转黑,大雨即至。
村子里不只是庄稼人,还有不少猎户,在山中放枪、下套,再把打到的东西带到县城贩卖。打猎的看天吃饭,野鸡、野兔、麋鹿、狍子,打来什么卖什么,或是卖肉,或是卖皮毛。其中有这么一位猎户,这天一大早带着铁叉鸟铳上山打猎,寻着兽踪一路来到龙池边上,但见山顶云雾升腾,就知道龙王爷显灵了,正待跪下磕头,忽然从山洞中钻出一物。打猎的还以为是山中野兽,刚要举枪射杀,却发觉不对,他在深山老林中打了这么多年猎,可从没见过这样的东西,形似山鬼夜叉,长得又高又大,周身的红毛,仰着头张开嘴吞云吸雾,将池上的雾气收入口中。打猎的又惊又怒,怪不得今年求不来雨,原是这夜叉鬼吸尽了龙气,坏了一方水土,此物已成气候,可杀不可留!于是端上鸟铳朝着怪物搂火,满膛的铁砂子喷射而出,劈头盖脸打在怪物头上,直打得怪物连声怪叫,可还没死,铁砂子仅仅嵌进了皮肉。这个打猎的向来悍勇,又冲上前以猎叉猛刺,将那个怪物刺得肠穿肚烂,带着恶臭的黑血喷涌而出,溅了猎户一身一脸。怪物让猎户打死了,可是从此之后,山上的龙王爷再也没显过灵。
打猎的虽然不知道这究竟是个什么怪物,但是已然打死了,总不能空忙一场,不过这样背下山去,谁也不敢买。他便拔出猎刀,就地扒皮开膛,把身上的整肉切下来,这才发觉腥臭无比,挑来拣去也就胸口上的一块肉没那么臭,他留下这块肉,其余的连同五脏六腑一股脑儿抛入了山涧。转天猎户带上肉进城叫卖,有人问是什么肉,他也说不上来,只得扯了个谎,说是山中的熊罴。即使在关外,老百姓也很少见到熊肉,那不是普通人家吃得起的,偏巧不巧,王家表少爷掏钱买了下来,用大油封好了装入木匣,又托人将这块肉带到天津卫,送给了叔婶。王家大奶奶贪图口腹之欲吃了半锅怪肉,以至于生下一个妖胎,闹得鸡犬不宁,险些送了一家人的性命。
崔老道的这张嘴当真不是凡物,任凭什么事,高来高就,低来低对,死的也说得活起来,活的又说得死了去,在酒桌上口若悬河,唾沫星子横飞,将此事的来龙去脉讲得清清楚楚,并且有理有据、历历如绘。在场众人听得张开了口合不上,伸出了舌头缩不回去,由里到外、从头到脚就是一个“服”字,心服口服外带佩服。崔老道说罢了前因后果,将主家给的犒赏收入怀中。别看王家大爷平日里为人吝啬,这一次可是救命之恩,当真没少给。崔老道见钱眼开,借得这个机会,他还想再拍拍马屁,万一日后家里有个红白喜寿用得着自己呢?这个财路可不能断了,便对王家大爷说:“您是贵人,给您府上效力,那是贫道我的福分,如若偷奸耍滑不卖力气,还是人肠子里爬出来的吗?那就是个小狗子!”
这本是几句溜须的客套话,怎知话一出口,屋子里所有人顿时鸦雀无声、脸色煞白。崔老道常年摆摊儿算卦跟街上混饭吃,最善察言观色,见此情形就知不妙,暗道一声“糟糕”,想不到为嘴伤身,这一下马屁拍到了马腿上,又惹下了一场塌天之祸!
4
崔老道见众人脸上变颜变色,王家大爷吹胡子瞪眼,额头上青筋直蹦,心知大事不好,恐是自己得意忘形说了哪句不该说的,犯了主家的忌讳。旧社会的戏子艺人到大户人家出堂会,必须提前打听好了,像什么老爷、夫人、小少爷的名讳,不爱听的字眼儿,无论如何也要避开,稍不留神儿秃噜出口,挣不来钱不说,还得白挨一顿打,再赶上那有势力的,扣下来不让走,先饿你三天再说。崔老道来之前一时疏忽,忘了这个茬儿了,正应了那句话叫“舌是利害本,口是福祸门”。
那么说崔老道的哪句话犯了歹呢?原来王家大爷的小名就叫小狗子,以前的人迷信名贱好养活,再有钱的人家起这个小名并不奇怪,可现如今他是一家之主,谁还敢这么叫?加之他在买卖上耍心眼儿,以次充好、以假乱真,多有背后骂他不是人肠子里爬出来的,耳朵里也曾听见过。王家大爷心胸还特别窄,有谁犯了自己的忌讳,轻则破口大骂,重则让手底下人一拥而上,非打得对方鼻青脸肿才肯罢休。崔老道那两句话一出口,当着一众家丁仆从的面,王家大爷脸上可挂不住了,再大的恩惠可大不过脸面。崔老道本是无意,但王家大爷可不这么想,还以为崔老道故意指桑骂槐,当时勃然大怒、暴跳如雷,翻脸比翻书还快,吩咐手下人将崔老道打出门去。主子发了话,不打白不打。四五个狗腿子往上一围,你一拳我一脚,打了崔老道一个一佛升天二佛出世,刚得的赏钱也被抢走了。崔老道心知好汉不吃眼前亏,窥准一个空子,从人家裤裆底下钻过去,拖着一条瘸腿,屁滚尿流地逃出大门。那几个下人打累了,追到门口骂了一阵,也就由他去了。要说崔老道刚刚帮王家大爷渡过难关,莫非只因为一句话说秃噜了嘴,就挨了一顿暴打,还抢回了赏钱,这说得通吗?其实这里面还有另一层原因,王家大爷素来蛮不讲理,只占便宜不吃亏,惯于欺行霸市、鱼肉乡里,如今好了伤疤忘了疼,想想给了崔老道那么多赏钱,心里总觉得亏得慌,再加上这些天家中损失不小,正不知如何弥补,偏偏崔老道犯了忌讳,索性来个顺水推舟,念完经打和尚。崔老道挨了一顿打,赏钱也没落下,贪他一斗米,失却半年粮。就连王喜儿也跟着吃了挂落,王家大爷认准了是他借着崔老道的嘴骂自己,两个人是狼狈为奸、一丘之貉,等他回来之后便乱棍打了出去,又对外放话,哪家要是再敢用他,便是跟自己过不去。到头来王喜儿连个奴才也当不上了,只得托半个破碗行乞,最后在路边冻饿而死。
眼下咱还说崔老道,逃出王家大宅,连头也不敢回,犹如过街的老鼠,抱着脑袋一溜烟儿跑回家。他被人揍成了烂柿子,头上、脸上全是血污,嘴角也青了,眼睛也肿了,后槽牙也活动了,躺在床板上直学油葫芦叫,接连几天不敢出门。当时家中老小全在乡下,因为实在是穷得揭不开锅了。一家老小回到老家小南河,虽说也得挨饿喝西北风,但是乡下人情厚,老家又在那个地方,当地姓崔的不少,有许多论得上的亲戚,七大姑八大姨、四婶子三舅舅,全是种地吃粮的庄户,这边帮一把,那边给一口的,不赶上灾荒之年家家断粮,总不至于让老的小的饿死,所以没人照看崔老道,他身上又疼,吃不上喝不上的奄奄一息。好在还有几个小徒弟,听说师父出事了,大伙儿凑钱给他抓了几服药,又买了半斤棒子面,对付着苟延残喘。
常言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有这么一天,几个小徒弟正在家中给崔老道煎药,忽听外边有人叫门。崔老道住的是大杂院儿,一个院子七八户人家,天黑透了才关大门。来人走进院子,堵在崔老道家门口大声嚷嚷:“我说,这有个姓崔的没有?我有件事找你论论,你出来!”
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崔老道胆小,他这几个小徒弟也怕事,从破窗户上往外张望,看见来人大惊失色,扭头告诉崔老道:“师父,大事不好!”
来人长得又凶又丑,三角脑袋蛤蟆眼,脚穿五鬼闹判的大花鞋,额头上斜扣一贴膏药,有衣服不穿搭在胳膊上,只穿一件小褂,敞着怀,就为了亮出两膀子花,文的是蛟龙出海的图案,远看跟青花瓷瓶子差不多,腰里别着斧头把儿,绑腿带子上还插着一把攮子。往当院一站,前腿虚点,后腿虚蹬,缩肩屈肘,一个肩膀高一个肩膀低,头似仰不仰,眼似斜不斜,总之浑身上下没有一处让人看着顺溜的地方。就这等货色,周围没有不认识他的,诨号“烙铁头”,乃当地有名的混混儿,以耍胳膊根儿挣饭吃。当年为跟别的锅伙混混儿争地盘,伸手抓起烧得通红的烙铁直接按自己脑门子上,迫使对方认栽。“烙铁头”一战成名,这么多年在外边恶吃恶打,恨不能飞起来咬人。
小徒弟们乱了方寸,一个个躲在墙根儿底下,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崔老道却不紧不慢,半躺半坐地靠在床头说:“我当是谁,不过是个混星子,一介凡夫俗子何足为惧?尔等稳当住了,且听他有何话说!”
崔老道说得轻巧,但旁边小徒弟们一个个胆战心惊。九河下梢商贾云集,鼎盛之时海河上有万艘漕船终日来往穿梭,一年四季过往的货物不断。脚行、渡口、鱼行都是赚钱的行当,混混儿们把持行市,结党成群。混混儿为争夺生意经常斗死签儿,下油锅滚钉板,眉头也不皱上一皱,凭着这股子狠劲儿横行天津卫,老实巴交的平民百姓没有不怕他们的。
烙铁头在小院里转着圈溜达,迈左腿,拖右腿,故作伤残之状,其实根本不瘸。旧时天津卫的混混儿讲究“花鞋大辫子,一走一趔趄”,一瘸一拐,显得自己身经百战,并不一定真正落了残疾。不仅身上的做派,话茬子也得有。烙铁头腿脚不闲着,嘴里也不消停,一边溜达,一边在门口拔高了嗓门儿大声叫嚷:“崔道爷,你把心放肚子里,没什么大不了的,粮店街的王家大爷让我过来问问您,头几天的事儿怎么了?是切条胳膊,还是剁条大腿?您老是得道的高人,还怕这个吗?出来咱俩说道说道!”烙铁头在外边叫嚷了半天,崔老道没出来,院子里的邻居可出来不少,全是看热闹儿的。烙铁头也是人来疯,使出了绝活儿,好说不出来可就歹说了,于是双足插地、单手掐腰,站在当院祖宗八代莲花落儿一通胡卷乱骂,要多难听有多难听,句句戳人肺管子,还不带重样的。天津卫的混混儿最讲斗嘴,纵使肋条骨让人打断了四五根,嘴头子上也不能输。
屋里的几个小徒弟吓坏了,交头接耳地议论,原来是那位王家大爷不依不饶,让混混儿找上门来,师父怕是凶多吉少了!
其实烙铁头来找崔老道,并非受了王家大爷的指使。王家大爷再怎么说也是大商大号大买卖家,哪有闲心跟个算卦的老道置气,那天打完之后抢回了赏钱,有道是打了不罚、罚了不打,既然也打了也罚了,就没想再找后账,这件事也就过去了。只是崔老道在王家大宅捉妖之事传遍了关上关下,免不了添油加醋,越传越邪乎。别人听罢一笑置之,烙铁头却觉得是个机会,才借这个幌子上门找崔老道讹钱,雁过拔毛插上一手,此乃天津卫混混儿的生财之道。
崔老道可惹不起混混儿,此辈争勇斗狠,以打架讹人为业,反正光脚不怕穿鞋的,一旦让他们盯上了,不死也得扒层皮。但在一众徒弟面前,崔老道还得故作镇定,擦上粉进棺材——死要面子。只见他一脸的不在乎,不紧不慢地从铺板上蹭下来,穿上鞋往外就走,别看脚下一瘸一拐,可是分寸不乱。几个徒弟暗挑大拇指,还得说是师父道法高深、临危不惧,没把混混儿放在眼中,却有一个眼尖的小徒弟告诉崔老道:“师父,您把鞋穿反了!”
崔老道低头一看,可不是穿反了吗?忙把左右脚的鞋换过来,硬着头皮打开门,来至院子当中,冲烙铁头打个问询,道了一声“无量天尊”。
混混儿也讲究先礼后兵,烙铁头见崔老道终于让自己骂出来了,心想:这下有门儿了。于是双手抱拳大拇指并拢,大咧咧甩到肩膀后边,一开口全是光棍儿调:“崔道爷,我给您行礼了。”
崔老道心里打鼓,口中还得应承:“不敢当,原来是烙爷,哪阵香风把您给吹来了?”
烙铁头嘴歪眼斜一脸的奸笑,脑袋来来回回晃荡:“崔道爷,您可以啊,不愧是咱天津卫呼风唤雨的人物字号。您老跺一跺脚,鼓楼都往下掉瓦片子,敢在大宅门儿里指着鼻子骂本家老爷,我烙铁头打心眼儿里佩服,那些做买卖的没一个好东西,该骂!可是今天人家托我过来,让您给个交代,您老好汉做事好汉当,舍条胳膊、扔条大腿,我给人家送过去,一天云彩满散,怎么着?咱别渗着了,您老是自己动手?还是我伺候伺候您?”
崔老道心想那可不成,缺了胳膊少了腿,受多大罪搁一边儿,往后还怎么出去挣钱?一家老少还不得饿死?可他明白自己的斤两,天津卫的混混儿滚钉板下油锅,三刀六洞也不皱一皱眉头,无论如何也斗不过人家,只得先给他来个缓兵之计:“烙爷,不必劳您动手,您且回去,该忙什么忙什么,待会儿贫道我掐诀念咒,让胳膊、大腿自己飞过去。”
烙铁头一听崔老道这瞎话扯得没边儿了,真把我烙铁头当成缺心眼儿了?有心当场发难,不过众目睽睽之下来横的,又显得不够光棍儿,直言道:“别说那没用的,舍不得砍胳膊、剁大腿不要紧,咱穷人向着穷人,这么着吧,您给拿俩钱儿,再搭上我的三分薄面,求王家大爷高高手,兴许就对付过去了。”
崔老道早已瞧出烙铁头是来讹钱的,王家那么大的家业,手底下人有的是,犯不上找个混混儿出头。无奈兜儿比脸干净,饭都吃不上了,哪儿有钱打发混混儿?可还得硬撑面子:“烙爷有所不知,贫道乃出家之人,闲来一枕山中睡,梦魂去赴蟠桃会,吸风饮露不食五谷,钱财这等俗物,向来不曾沾身。”
烙铁头气得咬牙切齿,心说:“这个牛鼻子老道,成天在南门口坑蒙拐骗,有钱要钱,没钱要东西,凭一张嘴能把来算卦的裤子说到手,拿到当铺换了钱,出来再把当票卖了,里外里挣两份,还有脸说不近钱财?别以为烙爷我不知道你是什么鸟儿变的,冲你这一句话,就够捆在树上打三天三夜的!今儿个不把你的屎汤子打出来,对不起头天晚上吃的那碗羊杂碎!”当时怒不可遏,扯掉身上的小褂,亮出胸前的猛虎下山,上前就要动手。
在场看围观的全是穷老百姓,包括崔老道那几个小徒弟,谁拦得住混混儿?知道这顿打轻不了,却谁也不敢上前阻拦。大难临头,崔老道顾不上脸面了,没等烙铁头的手伸过来,他已抢先躺倒在地。
烙铁头心里“咯噔”一下,崔老道这可不是挨打的架势,挨打的怎么躺?侧身夹裆、双手抱头,缩成元宝壳,护住各处要害,这叫光棍儿打光棍儿——一顿是一顿,拳脚相加打不出人命。崔老道呢?四仰八叉往地上一摊,从胸口到裆下,要害全亮出来了。崔老道这么躺,烙铁头没法打,想打也无从下手,打轻了不疼不痒,打重了还得吃人命官司。
崔老道会耍无赖,他烙铁头也不是省油的灯,你能躺我也能躺,看谁先起来!当时往地上一倒,并排躺在崔老道旁边。周围的人全看傻了,打架见得多了,没见过这个阵势,他们二位唱的是哪一出?两个大活人,这是要并骨不成?
崔老道肉烂嘴不烂:“各位高邻,贫道我这叫蛰龙睡丹,躺得久了,内丹自成。”烙铁头话茬子跟得也紧:“诸位三老四少,我这儿给崔道爷护法,等他内丹炼成了,我下手掏出来给你们开开眼!”
正乱的当口儿,大杂院儿门口来了两个人,头顶硬壳大檐帽,军装笔挺,扎腰带穿马靴,斜挎手枪。看热闹的人群顿时鸦雀无声,这是两个全副武装的“军爷”,谁敢造次?就见两个军官挤进人丛,其中一个问明了哪个是崔道爷、哪个是找碴儿的。一个上前将崔老道扶起来,帮他掸去身上的浮土;另一个抬起腿来狠狠踢了烙铁头一脚,铁头儿的大皮鞋,鞋尖儿正踢在肋骨条上。烙铁头疼得嘴歪眼斜,平着蹦了起来,手捂肋叉子刚要骂人,瞧见是穿军装的,又生生咽了回去,连个屁也没敢放。他心里明白,此时天下大乱,军阀混战,你方唱罢我登场,城头变幻大王旗,老百姓分不清谁是谁,只知道谁也不好惹。混混儿平时摔打扎剌,敢跟巡警叫板,可是遇上当兵的,老远就得躲着走。军阀部队手握生杀之权,按上个乱匪的名号,一枪结果了性命,死了也是白死。
还没等烙铁头明白过来,那个军官一把揪住他,左右开弓抽了十多个耳光,打得烙铁头眼都睁不开了,腮帮子肿得老高,门牙也掉了,顺嘴角直淌血沫子。烙铁头欲哭无泪,带着哭腔问道:“总爷,我没惹您啊?”
军官瞪了他一眼,开口说话带山东口音:“日恁娘,再敢对崔道爷不敬,就把你撕碎了扔河里喂王八!滚!”
烙铁头想破了头也想不明白,摆摊儿算卦的崔老道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势力,早知如此,打死我也不来蹚这浑水,捂着脑袋灰溜溜地回去了。崔老道同样一头雾水,不知这二位军爷什么来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