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场的所有人一听到这个名字,神情都起了一点微妙的变化。

“我已经带碧笙离开石府了。”只有连天瞳面不改色地撒了一个弥天大谎,“他现在一个极安全的地方,我派了专人照顾他。”

她的话比镇静剂还有效万倍,三夫人立刻安静了下来,身子一软,如释重负地喃喃道:“如此甚好……碧笙无事便好……”

“三夫人。”连天瞳看定她,“有些事,望你如实相告。”

三夫人无力地抬起头,迷惑地看着连天瞳:“何事?”

连天瞳缓缓开口:“半年前,我为碧笙诊病时,闲聊中你曾说过入石家前,你与碧笙住在苍戎山下?!”

“正是……”三夫人把被子往上拉了拉,蜷起身子,眼神迷离地看向前方,幽幽说道:“实不相瞒,我本出身青楼。十一年前,蒙老爷倾心,以万金为我赎身,从此永别那烟花之地。之后老爷将已有身孕的我安置在了苍戎山下的祖屋中,生活起居由他一手照应。自碧笙出世之日算起,我母子二人一直在此山中过了九年有余。”

“什么?”钟晴憋不住了,挤出来插嘴道:“你说石老头把你们母子独自扔在荒山野岭,一扔就是差不多十年?!不可能吧!”

“不可思议……”KEN心头一惊,连天瞳说过,苍戎山是座山精妖魅出没的地方,他无法想象这对母子怎么可以在这么一个恶劣的环境下平平安安过了九个年头。

面对扑面而来的质疑,三夫人垂下头,低声说道:“青楼女子,自是低人一等,可以远离往昔送往迎来的日子,于我已是万幸。怎敢奢求登堂入室?!虽没有妻妾名分,但老爷仍待我不薄。每次前来探望我们母子,总是带来最上好的丝帛绸缎,最昂贵的人间美味。尽管那里只是一座人烟罕至的荒山,可我有碧笙陪伴身旁,春来冬往,到也从不觉得寂寞。”

她诚实而满足的表情,令到钟晴他们不得不相信她口中的每个字都是肺腑之言。对于这样一个将“幸福”定义得如此简单的女子,他们几个对视一眼,一时无语。

“你们住在山里如此久的时间,有没有遇到过……一些特别的事?”连天瞳又问道。

“特别?!”三夫人的眼神越发茫然起来,摇摇头:“山里生活极清静,日出而起日落而息。终日对着树木花石,飞鸟小兽,并无特别之处。”

“飞鸟小兽?!”连天瞳眼里闪过一簇光点。

“正是。苍戎山几近与世隔绝,除了偶尔有一两个上山打猎的猎户,再无人迹。”三夫人像是忆起了一些值得开心的事情,薄唇上泛起了一丝笑意,“碧笙没有玩伴,除了整日守在我身边之外,最爱做的便是到离家不远的山坡上同野兔松鼠之流的小动物玩耍。那些小家伙似也很愿意同他亲近,从不躲避。”

“你们胆子也太大了吧!”钟晴听到她提到动物,又插嘴道:“那些深山里,肯定常有伤人的猛兽出没,你们就不怕被野兽吞了?”

“伤人野兽?”三夫人抬头看钟晴一眼,说:“公子是指虎狼豺豹?”

“可不是吗!”钟晴猛点头,“你们母子俩孤身在那山里生活,万一被这些畜生盯上,根本就没有逃生的机会。”

三夫人又想了想,摇头:“如此说来,许是我母子命大罢。在苍戎山那么久,虎豹之类从未遇上。只遇到过一只……一只狼,一只银白色的小狼。”

“白狼?!”

除了连天瞳,其他三个人不约而同大喊出声。

“是的……”三夫人被他们几个的高分贝吓了一跳,回忆了半天,道:“记得那是碧笙三岁时的事。那天我领他同去屋后的小溪里汲水,独自跑到一旁玩耍的碧笙在溪边的一棵大树下发现了一只被猎人陷阱困住的小白狼。虽知它是会伤人的畜生,然我见它年幼,且后腿被铁齿夹住,血流如注,实在于心不忍,于是用尽气力把它从陷阱里救了出来,又抱它回家中找了些止血镇痛的药粉给它敷上。本打算待它伤势好转一些就放它回山里,哪知当夜它自己便没了踪影。”

“哦……”连天瞳像是明白了什么,释然地笑了笑,又问:“那后来呢?你们还有没有见过这只白狼?”

“像是没有了。”三夫人不太确定地说,“不过从那之后,我偶尔会听到一两声狼嚎从屋外某处传来,有时还混着一些厮打的声音。之后的几年,我曾好几次在山头见过碧笙身边有一只白色的动物,个头却大了许多,也不知是不是那只白狼。”

“看来你们母子的确是命大之人。”连天瞳笑笑,话锋一转,“如此说来,你们的生活也还算安乐。是否在离开苍戎山时,还颇有些留恋之意呢?!”

“若可以选择,我宁可永远留在苍戎山里。”三夫人的眼神黯淡了下去,苦笑:“碧笙的想法同我也是一样罢。在离开的头一天,他说要给我多采些山头的紫萝花带走,这孩子,知道我最爱用此花的花瓣做香囊。呵呵,我知他不只是去摘花,还想去跟他朝夕相伴的动物伙伴道别。”

“碧笙一直是个懂事的孩子。”连天瞳赞许地说道,“那天他一定给你摘了许多紫萝花回来罢?!”

“一朵也没有。”三夫人的眉头微微一黜,“说来,那天差点把我的魂魄吓掉。我一直等到夕阳西下,也没有见到碧笙回来。忙出去寻找,却在山头的最顶端见到他晕倒在地。背他回家,过了好半天才醒转,原来这孩子顽皮,为了捉一只好看的小鸟,爬到了长在山头上的大树上,没料到一不当心就摔了下来。”

“呵呵,孩童天性如此。”连天瞳掩口而笑。

“但是那次委实太危险了。”一提往事,三夫人仍是心有余悸,“碧笙还好是落到了大树下的另一方,你可知,若落在相反的方向,那下头就是一方深不见底的悬崖啊。”

“竟有如此险事。”连天瞳吁了口气,庆幸地说:“还好碧笙无恙。”

“于我而言,碧笙比我性命还重要。”三夫人把被子抱得更紧了些,“进了石府,有了名分,又如何?大夫人虽对我以礼相待,但我深知她是极怨我的。还有那些下人,表面对你恭敬,可私底下,连一个最低微的杂役都可以拿我的过往大做文章,说我不要脸,勾引老爷。后来,凭空又冒出一个道士,说碧笙同老爷没有父子缘分,根本不会是老爷的骨血……风言风语,妄言诬蔑,试问谁能承受得起。每当我受了屈辱暗自落泪,亏得有碧笙在旁安慰,他人虽小,却甚能体会我的苦处。我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求,只盼我的碧笙可以平安长大……”

“果真母子连心。”连天瞳若有所思地看牢三夫人,突然出乎意料地收起了一直挂在嘴角的浅笑,“正因如此,当你发现碧笙是连杀数十人的凶手时,你想也不想便挺身而出,让人误会你才是妖邪,借此保护你的儿子,我说的不错罢?!”

“你……你如何知道……”三夫人顿时花容失色,紧捏在手里的锦被也滑了下来。

“这不重要。”连天瞳放缓了语气,“你只需知道,除了我们,没有谁能救碧笙。把你被擒当夜发生的事原原本本讲给我听!”

“这……我……”三夫人惊惶失措,抖个不停的双手拼命揉着锦被的边沿,犹豫了许久,终于断断续续说道:“那晚……已是三更时分,受了些风寒的我正在房里浅睡,恍惚间,突觉一阵阴风从身边刮过……又见一只灰影穿墙而入,直奔碧笙的房间而去。我惊极,早闻有妖邪索命之事,我生怕碧笙出事,忙起身跑到他房里,掀开帐子一看……竟见到……”

“如何?”连天瞳问。

其余三个当了半天听众的家伙更是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到了三夫人的嘴上。

“我见……碧笙昏死在床上,小脸上全是鲜血,我怎么唤他也不应我,想给他擦干净,却怎么也擦不掉……”三夫人的声音越来越小,“这个时候,外头火光冲天,家丁们的吼声越来越近,我……我不能让他们发现碧笙……于是我抓了一把鲜血在手,抹在口脸,跑了出去……”

“我的老天。”钟晴匪夷所思地摇着头,“原来你故意让人误会,就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儿子。”

“连大夫!”三夫人直起身子,又一把抓住了她,焦急地问道:“碧笙他究竟怎么了?为何会这样?他是个那么乖巧的孩子……他是我的儿子呀,我不相信,不相信他是妖邪,更不相信他会杀人啊!”

“你且宽心。”连天瞳拍拍她的手,“碧笙只是招惹了一些邪气罢了,我自有办法替他驱除。”

“当真?”三夫人顿时悲喜交加。

“当真。”连天瞳示意她躺下,“你且休息一下罢,待天色大亮之后,我引你去见碧笙。”

“好的……”三夫人仍抓着她的手不放,“可是……”

“睡罢。”连天瞳抽出一只手,从她眼前一晃而过。

浓浓的倦意突然袭来,三夫人眨了眨眼,头一歪,睡过去了。

“你这是……”钟晴看着在瞬间睡熟的三夫人,暗自为连天瞳的“催眠术”乍舌。

“好些事情,她还是少知道为妙。”连天瞳放下帐子,走到他们三个中间,“这对‘母子’不可再留于石府,稍后我会送他们回苍戎山,之后……再另行打算罢。”

“可是……”KEN不无担忧地说,“你要上哪里去给她找一个‘碧笙’呢?”

“都出去罢。”连天瞳没答他,径直出了门去。

心情复杂的一帮人跟着走了出去,下楼到了大厅。

此时,天已微明,从门窗透进的条条光线映了一室的清冷。

连天瞳寻了张椅子坐下,口气里既有解决了问题的轻松,又有不易察觉的警惕:“现下你们应当大致了解这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了罢,呵呵,这石家真是有趣得紧。”

“有趣个头!!我看这石家的水未免也太深了,要不是我们个个英武神勇,早就被这里头的阴谋诡计淹死了!”钟晴一屁股坐到了连天瞳旁边,用力甩了甩脑袋,努力让一夜未眠的自己保持清醒,“听你跟碧笙他娘说了半天,我想前想后,难道就因为当年碧笙母子救了那只白狼精,而后来碧笙在回石府的前一天失足摔下悬崖,于是感恩图报的狼精容留了碧笙的魂魄在自己体内,再化成他的样子,随三夫人回了石府,然后就有了后头这一连串风波?”

“听得到还仔细。”连天瞳揉了揉自己的额头,“本以为是桩好事,奈何到了最后,还是惨淡收场。”

“在你眼里,狼精变成碧笙这件事还算好事?”坐在他们俩对面的KEN发话了,尽管他也同情三夫人母子的遭遇,但是不管怎么说,那活鲜鲜的二十一条人命总是丧在狼精手中。

连天瞳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嘴角一牵:“我承认,对于后头的血案,我也当负一些责任的。”

“师傅……”刃玲珑闻言,诧异地看向她。

“初见她母子时,我也曾动过收服那狼精的念头。”连天瞳摆摆手,示意刃玲珑不要插嘴,继续道:“那时我并不知他们与狼精的渊源,却颇为这狼精好奇。”

“好奇?你也会有好奇的东西?”听到连天瞳都说好奇,钟晴就更好奇了。

“以妖精之躯容留人类魂魄,本来就是伤身之举。若平日不准那魂魄现世,到也无妨。偏巧这只白狼却反其道而行之,时时将碧笙的魂魄放出,它自己反而隐藏至深,不露本性。如此一来,好比将溺水之人托于己肩,让自己受那窒息之苦。”说到这儿,连天瞳不禁摇头轻叹:“而当时‘碧笙’的那场大病,其实正是狼精元气消耗太多所致。我见它通身上下全无邪念,只一心保住一个‘身心俱全’的碧笙,又见三夫人视子如命,于是才动了恻隐之心,将一块附有宁元咒的长命锁配在了碧笙胸前,一来可助狼精复元,二来可镇住其天生的暴戾之气。嘱他将来有事可直接到乱葬岗来找我,无非也是料定他这个特殊的孩子终会遇到一些麻烦事。既然我有心放他一马,何妨好事做到底。”

“碧笙那块长命锁是师傅你给的呀?难怪你要跟他说我们住哪儿了,原来是早料到会出纰漏。”刃玲珑很是惊奇,接着又悔之不已地一撅嘴:“出了趟远门,看来错过了好多东西。师傅你怎么不早说呢?”

“说什么?”连天瞳反问,“一桩小事罢了。”

“小事?!”钟晴坐直了身子,一本正经地说道:“那看来你的长命锁只起了一半儿作用啊。狼精是复元了,但是它的野性却没能被压下去吧!”

“是,我的确低估了狼精。”连天瞳并不否认,“更加低估了人类的流言。众口铄金,果不虚传。何况只是激怒一只心思简单的狼精,简直易如反掌。”

“仅仅为了几句三姑六婆的闲话,狼精就可以不顾一切,驱策怨灵为它杀人。果然是野性难驯,这样的山精,若修成了气候,不知道会不会是一个棘手的祸害。”KEN感慨道。

“就是就是。”钟晴狠狠点头,“虽然情有可原,但是手法未免太狠了。一句不要脸,它就真把别人的脸给扒了,野兽始终是野兽。”

“此话有失偏颇。”连天瞳拉过垂在肩上的一缕秀发,在指间绕弄着,“我说过狼精心思简单,它只懂得分辨高兴与悲伤这两种最极端的情绪,不会去衡量那些‘闲话’本身的分量与意义,只知道每听了这些话,救它性命的恩人就会以泪洗面。天长日久,它对那些人的憎恶越来越深,以至于连长命锁都镇不住它的戾气,被熏得乌黑无光。到最后,终于大开杀戒。那些以口伤人的死者,说到底都是咎由自取。”

“这……”钟晴一时语塞,愣了半晌,问:“那,那如果狼精纯粹是为了泄愤,已经要了命,连脸都扒了,又何必吸干他们身上的血呢?”

“山精本就嗜血,杀戒既开,又何必浪费呢?”连天瞳说得极轻松,转而又叹息道:“只是它做事太不计后果,到最后却连累到了三夫人。”

“可是师傅,我有一点不明白呢。”刃玲珑歪着头,不解地说:“之前狼精杀了那么多人,都不露痕迹,那晚上又怎么会晕倒在床上,害得三夫人要给他顶罪呢?”

“食人血会上瘾的。”连天瞳继续玩弄着她的发丝,“不是说过二十一人之中,只有前十七个才是有过之身么。这最后的四人,包括那晚坏了事的厨娘,确是死于非命。想必那晚狼精定是饿极,还未把厨娘带出府便已动了口。修为普通的山精在吸食了非同类的鲜血后,总需要一小段时间才能尽数消化,在那段时间里,它们会处于一种昏厥之态,待血液与自身完全融合后方能恢复常态。所以,逃回房里的狼精才成了那副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