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斯特菲尔德街周围的地段非常繁忙。我们的马车直接停在了怀特巧克力屋外面,一到那儿,马车的车门立即被人打开,我们在引领下迅速穿过拥挤的街道,走了进去。
尽管如此,在从马车到巧克力屋之间短短的路途中,我在左右张望时还是看到了伦敦腥牙血爪的一角:阴沟里躺着一只狗的尸体,一个正对着围栏干呕的流浪汉,卖花小贩,乞丐,酒鬼,还有许多在烂泥滩里戏水的顽童。
随后我们进了屋,迎接我们的是浓重的烟味、麦芽酒味、香水味,当然,还有巧克力的味道,同时还能听到嘈杂的钢琴声和高声说话的声音。所有人都靠在赌桌上大声喧哗。无论男女都在痛饮大杯的麦芽酒。我看见有些人正就着热巧克力和蛋糕一起喝酒。似乎所有人都处在极度兴奋的状态。
我看着父亲,他突然停下了脚步,我感觉到他有些不安。一时间我还担心他会直接转身离开,直到一位高举着手杖的绅士引起了我的注意。他比父亲年轻,一张脸上挂着轻松的微笑,眼睛里闪烁的欣喜即使从房间的另一头也能看见,他正朝着我们挥动着手杖。直到他令人愉快地招了招手,父亲才认出了他,然后开始带领我们从桌子之间挤过去,途中跨过了几只狗,甚至还跨过了一两个孩子,他们正在狂欢者们脚下四处乱扒,大概是希望能捡到些从赌桌上掉下来的东西:蛋糕,也可能是硬币。
我们走到了那位拿手杖的绅士面前。他和父亲不太一样,父亲的头发是披散开的,只是用一根丝带在脑后打了个结,勉强系在一起,而他则戴了一顶扑了粉的假发,假发的后面部分固定在一个黑丝绸的袋子里,他身上则穿着一件深红色的礼服大衣。他向父亲点头致意,然后把注意力转向我,朝我夸张地鞠了一躬。“晚上好,海瑟姆少爷,我相信你一定能岁岁有今日,年年有今朝。请提醒我一下你今天多少岁了,先生?从你的举止来看,我想你是个很成熟的孩子了。十一岁?或者十二岁?”
他这么说的时候,目光直接越过我的肩头望过去,脸上带着欣然的微笑,父亲和母亲都轻笑起来。
“我八岁了,先生。”我说,顿时觉得颇为得意,同时父亲也向我们介绍了这位绅士。他叫雷金纳德·伯奇,是父亲的一位高级财产经理,伯奇先生则说他很高兴能与我结识,然后向母亲深深地鞠了一躬,亲吻她的手背以示问候。
接下来他的注意力转向了珍妮,他挽起她的手,低头将嘴唇印在上面。我清楚地意识到他这是在向珍妮示爱,于是飞快地抬头瞥了一眼父亲,期望他能出手干预。
但是,我看见他和母亲看上去非常开心,虽然珍妮还是板着脸,一直到我们被领进巧克力屋的私人包厢里就座的时候,她都保持着这个表情,她和伯奇先生坐在一起,同时怀特巧克力屋的店员们开始在我们身边各自忙碌起来。
我本可以整晚都待在这里,尽情地享用呈上餐桌的大量热巧克力和蛋糕。父亲和伯奇先生似乎都很喜欢麦芽酒。所以最后是母亲坚持说该走了——在我吃坏肚子,或者他们俩吃坏肚子之前——于是我们离开巧克力屋,踏进了夜色之中,如果要说有什么不同的话,似乎外面在这段时间里变得更加热闹了。
一时间,我发现自己被街道上的喧闹声和恶臭闹得晕头转向。珍妮皱起了鼻子,同时我看到母亲脸上闪过一丝忧虑的神色。父亲本能地朝我们所有人靠近,似乎是想试着挡住街上的吵闹声。
一只脏手突然伸到我面前,我抬眼看见一个乞丐正无声地乞求施舍,他大张着眼睛,满眼恳求,明亮的眼白更衬出脸上和头发里的污垢;一个卖花小女孩试图越过父亲挤到珍妮面前,当伯奇先生用手杖拦住她的去路时,她愤怒地叫了一声“喂”。我感觉到有人在推搡我,随即看见有两个衣衫褴褛的小孩向外摊着手,正试图接近我们。
接着母亲突然发出一声尖叫,与此同时一个男人从人群里猛地冲了出来,他衣着破烂,满是污垢,伸出手来,想要抢走母亲的项链。
下一秒我就明白了为何父亲的手杖总会发出奇怪的响声,就在他跨步上前保护母亲的时候,我看见手杖里露出了一柄利刃。转眼间他就赶到了母亲身边,但在利刃出鞘之前,他又改变了主意,也许是因为看见那个盗贼手无寸铁,他改变了主意,砰地一声把剑刃收回鞘中,利剑重新变回了手杖,他旋转手杖,敲中了旁边暴徒的手。
盗贼痛得嚎叫起来,惊诧之下,他直接朝伯奇先生退了过去,伯奇猛地将他推翻在街道上,然后扑了上去,他用膝盖顶住那个男人的胸口,将一把匕首抵在了他的咽喉上。我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越过父亲的肩头,我看见母亲瞪大了眼睛。
“雷金纳德!”父亲喊道,“住手!”
“他想要抢劫你们,爱德华。”伯奇先生头也不回地说。盗贼呜咽起来。伯奇先生手上青筋暴起,握着匕首柄的指节已经发白。
“不,雷金纳德,不要这样做。”父亲平静地说。他站在母亲身边,用手臂环绕着她,母亲把脸埋在父亲胸口,正轻声抽泣。珍妮紧张地站在他们身边,我则站在另一边。我们周围聚满了人,刚才过来打扰我们的乞丐与流浪者现在都对我们敬而远之,同我们保持着一段既恭敬,又害怕的距离。
“我是认真的,雷金纳德。”父亲说,“把匕首拿开,放他走。”
“别像这样让我看起来像个傻子,爱德华。”伯奇说,“别像这样当着所有人的面,求你了。我们都知道这个人应该要付出代价,如果不能取他的命,那也许一两根手指也行。”
我再次屏住呼吸。
“不!”父亲命令道,“绝对不能流血,雷金纳德。如果现在你不按我说的做,你我之间就再无往来。”似乎我们周围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我能听见那个盗贼语无伦次地哀求,他一遍又一遍地说,“求你了,先生,求你了,先生,求你了,先生……”他的手臂被压在身侧,双腿徒劳无益地踢踏,刮蹭着身下满是污垢的鹅卵石路面。
最后,伯奇先生似乎下定了决心,他收起了匕首,放开了盗贼带着微微血痕的脖子。他起身时踢了那盗贼一脚,而后者并不需要更多的暗示了,他用双手和膝盖慌忙地起身逃走,跑进了切斯特菲尔德街,庆幸着能活着逃走。
我们的马车车夫也清醒过来,他站在车门边,催促我们赶紧到车厢里安全的地方去。
父亲与伯奇先生面对面地站着,四目相对。当母亲经过我身边催促的时候,我看见伯奇先生眼中燃烧着怒火。我看见父亲的目光也同样有力地注视着他,然后他伸出手去同伯奇握手,说道:“谢谢你,雷金纳德。我代表我们全家,感谢你果断的反应。”
我感到母亲把手按在我的腰上,正在试图推我登上马车,我伸长脖子回头看向父亲,他向伯奇先生伸着手,对方则怒视着他,拒绝接受他的和解。
之后,正当我匆匆走进车厢时,我看见伯奇先生已经伸手握住了父亲的手,他的怒视化为了一个微笑——略有些尴尬和局促的微笑,仿佛他刚刚回过神来。两人握手和解,父亲朝伯奇先生简短地点了点头,这个动作我再熟悉不过了。这意味着一切都已解决。这意味着此事已经无需再提了。
五
最后我们回到了在安妮女王广场的家里,我们锁上门,摆脱了烟雾、粪便和马匹的味道,我告诉父亲和母亲今晚有多开心,一个劲地感谢他们,我还向他们保证,后来在街上的骚动一点也没有破坏这个美妙的夜晚,虽然私底下,我觉得那才是今晚最精彩的部分。
结果这个晚上并没有结束,因为在我要去爬楼梯上楼的时候,父亲反而招呼我跟着他,然后带我去了游戏室,在那儿点亮了一盏煤油灯。
“那么,你今晚玩得很开心吧,海瑟姆。”他说。
“我非常开心,父亲。”我说。
“你对伯奇先生印象如何?”
“我很喜欢他,父亲。”
父亲轻笑起来。“雷金纳德是个非常注重仪表的人,他很重视举止、礼数和规章。他不像某些人,把礼仪和规矩当成徽章一样,只在需要的时候才戴在身上。他是个真正的君子。”
“是的,父亲。”我说,但我的话肯定听起来和我心中的感受一样充满怀疑,因为父亲正敏锐地看着我。
“啊,”他说,“你是在想后来发生的事情?”
“是的,父亲。”
“那么——你是怎么想的?”
他招呼我走到一个书架前方。父亲似乎想让我更靠近灯光一点,他的眼睛凝视着我的脸。灯光照出他的身影,也照得他的头发闪闪发亮。他的目光总是和蔼可亲,却也很有穿透力,现在他正是这样。我注意到他脸上的一道疤痕,它在光线的照耀下似乎更亮了。
“恩,真是非常刺激,父亲,”我回答说,然后迅速补充道,“不过我最关心的是母亲。你去救她那时候的速度——我从没见过有人行动起来速度这么快。”
他笑了起来。“爱情会让人变成这样的。有一天你也会在自己身上找到这种力量的。但是伯奇先生呢?他的反应呢?你怎么看他的做法呢,海瑟姆?”
“父亲?”
“伯奇先生似乎想要严厉地惩罚那个恶棍,海瑟姆。你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吗?”
我想了想才开口回答。从父亲脸上敏锐又警觉的表情,看得出来我的答案对他很重要。
当时在盛怒之下,我猜我是有想过那个盗贼应该受到严厉的惩处。有一瞬间,虽然很短暂,确实有某种原始的愤怒让我希望他能为对我母亲的攻击受到伤害。但现在,在油灯柔和的光线下,在父亲亲切的注视下,我的感觉已经不一样了。
“老实告诉我,海瑟姆。”父亲鼓励道,仿佛他看穿了我的想法。“雷金纳德有种强烈的正义感,或者说他自称是出于正义。这种正义感有点……圣经式的风格。但是你怎么想?”
“一开始我是有种……复仇的冲动,父亲。但这个想法很快就过去了,我很高兴看到那个男人得到了宽恕,”我说。
父亲微笑着点了点头,然后他突然转向书架,他在书架上轻轻一弹,启动了某种机关,一部分书滑到一边,露出了一个隐秘空间。当他从里面拿出一件东西时,我的心也狂跳起来:这是一个盒子,他把盒子交给我,邀请我打开它。
“一份生日礼物,海瑟姆。”他说。
我跪下来把盒子放在地板上,打开后里面露出一段皮制的带子,我迅速把它拔了出来,意识到带子下面可能是一把剑,而且不是木制的玩具剑,是一把剑柄装饰华丽,剑身闪闪发光的钢剑。我把它从盒子里拿出来,握在手里。这是一把短剑,我却有些可耻地对它是短剑感到一阵失望,但我立刻就明白这是一把属于我的漂亮的短剑,而且这是我的短剑。我决定要时刻把它带在身边,当父亲阻止我的时候,我已经伸手去摸皮带了。
“不,海瑟姆,”他说,“它得留在这儿,没有我的允许,绝不能移动或者甚至是使用它。明白吗?”他从我手里拿走了剑,并且把它重新放回了盒子里,然后合上了盖子。
“很快你就会开始用这把剑进行训练,”他继续说,“你还有很多东西要学,海瑟姆,不仅仅是要学会用你手中握着的剑,还要学会运用在你心中的剑。”
“是的,父亲。”我说,努力不让自己看起来像我感受到的一样困惑和失望。我看着他转身把盒子放回秘密隔间里,如果他是想试着确保我看不到是哪本书可以启动隔间的话,好吧,那他就失败了。那本书是詹姆斯王钦定版《圣经》。
1735年12月8日
一
今天又有两场葬礼,是为两名曾经驻守在院子里的士兵举行的。据我所知,父亲的男仆迪格维德先生,出席了为那名上尉举办的葬礼,我从来都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我们家没有人去参加另一个人的葬礼。此刻在我们身边有如此多的死亡与悲痛,似乎已经根本没有空间再容纳更多的伤痛了,虽然这听起来有些冷酷无情。
二
我八岁生日之后,伯奇先生就成了我们家的常客,他要么陪着珍妮在院子里散步,或者带她坐上他的马车去城里游玩,又或者坐在会客厅里一边喝茶和雪莉酒,一边跟女士们讲军旅生涯里的故事,不然就是在跟父亲会谈。显然他想娶珍妮,而且这门婚事也得到了父亲的祝福,但也有人说伯奇先生要求推迟举行婚礼:因为他希望能先让自己变得尽可能的富裕和成功,这样珍妮就能得到一位配得上她的夫婿,而且,为了维持珍妮已经习惯的生活方式,他已经看中了一间位于南华克的宅邸。
当然父亲和母亲对此都很开心。但珍妮却没那么高兴。我偶尔会看见她红着眼睛,而且她开始有了一种迅速跑出房间的习惯,要么是处于勃然大怒的痛苦之中,要么就是用手捂着嘴,强忍泪水的样子。我不止一次听见父亲说:“她会回心转意的,”还有一次他斜着瞥了我一眼,然后翻了翻眼睛。
正当她因为未来的重压而日益衰弱时,我却带着对自己的期待茁长成长。我对父亲的爱是如此的纯粹而广博,这种爱简直是在不断地威胁着要吞噬掉我:我不仅是爱他,我完全是在崇拜他。有时候,就好像是我们两人在分享着一个全世界没有其他任何人知道的秘密。比如,他经常问家庭教师教了什么,他专心地听我说完,然后说,“为什么?”每当他问我某些事情,不论是关于宗教、伦理还是道德,他都会知道我给的答案是不是靠着死记硬背,又或者是在鹦鹉学舌,然后他会说,“好吧,你刚刚告诉我的只是老菲林先生是怎么想的,”或者,“我们知道几个世纪前的作家是怎么想的。但你这里是怎么说的呢,海瑟姆?”然后他把一只手放在了我的胸口。
我现在才意识到他在做什么。老菲林先生教给我的是事实与绝对真理;而父亲却在要求我去质疑它们。老菲林先生授予我的这些知识——它们源自何方?是谁掌握着羽毛笔,我又为什么应该相信那个人?
父亲过去常说:“意欲眼界不同,思想必先不同,”这听起来有点儿傻,你或许会觉得好笑,或者也许等几年以后,当我回首过去时想到这句话自己也会觉得好笑,但有时候我又觉得好像我的思路确实变得开阔了,能感觉到我是在以父亲的方式在看待这个世界。他看待世界的方式是旁人所没有的,所以它似乎就是这样的:这种看待世界的方式,是一种挑战真理的方式。
自然,我跑去质疑老菲林先生了。有一天,我在圣经课上挑战了他,结果为自己挣到的却是他用手杖对我的手指节一阵好打,还有他会把此事告诉我父亲的承诺,他也确实这么做了。后来,父亲带我去他的书房,关上门以后,父亲咧嘴一笑,用手轻轻拍着他自己的一边鼻子。“海瑟姆,通常来说,最好还是把你的想法埋在自己心里。隐藏于众目睽睽之下。”
所以我这么做了,然后我发现自己在观察着周围的人,试图看透他们的内心,好像我也许能用某种方式领悟他们是怎么看待世界的,是老菲林先生那种方式,又或者是父亲那种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