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自家的宅邸出现在他的视野中,他就知道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整栋屋子一片漆黑,正门也敞开着。他加快了步子,同时大喊道:“父亲!费德里克!”
宅邸的大厅昏暗无人,但这里的亮度足以让埃齐奥看清掀翻的桌子、砸碎的椅子、摔坏的陶器和玻璃器皿。有人把莱昂纳多的画扯下了墙壁,还用刀子划坏了。在黑暗中,他听到有人在哭泣——有个女人在哭泣:那是他母亲!
他正要朝哭声的来源走去,身后有个影子动了起来,还把某样东西举过了头顶。埃齐奥扭过身子,抓住了向他的头顶砸来的那只沉重的银烛台。他猛地从那人手里躲过了烛台,对方发出一声惊叫。他把那烛台丢到远处,抓住袭击者的胳膊,将那人拉到灯光下。他的心里起了杀意,匕首也已出鞘。
“噢!埃齐奥少爷!是您!感谢上帝!”
埃齐奥认出了那个声音,接着在灯光下看清了他的管家安妮塔的脸——她来自乡下,是个精力旺盛的女人,已经为他家效力多年。
“发生了什么事?”他抓住安妮塔的手腕,几乎在痛苦与恐慌中摇晃起她来。
“城市卫兵来了。他们逮捕了您的父亲和费德里克——他们甚至带走了小彼得鲁乔,是从您母亲的怀里硬生生拖走的!”
“我母亲在哪儿?克劳迪娅在哪儿?”
“我们在这儿。”阴影里有个颤抖的声音说。克劳迪娅搀扶着他母亲走出了阴影。埃齐奥扶起一把椅子,让母亲坐了下来。在昏暗的灯光中,他看到克劳迪娅正在流血,衣服脏污碎裂。玛莉亚没有答话。她坐在椅子里,哭得全身发抖。她的手里攥着彼得鲁乔两天前给她的那盒子羽毛——但那感觉简直像是一辈子以前的事。
“天哪,克劳迪娅!你没事吧?”他看着她,愤怒在心中涌起,“他们是不是……”
“不——我没事。他们对我动粗,是因为他们以为我知道你去了哪儿。可母亲……噢,埃齐奥,他们把父亲、费德里克和彼得鲁乔带去了维奇奥宫!”
“你母亲受了惊,”安妮塔说,“她当时想要阻止,然后他们就——”她突然停了口。“那些混账东西!”
埃齐奥飞快地思考起来。“这儿不安全。安妮塔,你能带她们去别的地方吗?”
“噢,可以……去我姐姐那儿。她们在那儿会很安全。”安妮塔只能勉强说出这几个字来:恐惧和痛苦令她哽咽。
“我们得快点儿离开才行。那些卫兵肯定会回来找我的。克劳迪娅,母亲——不能再浪费时间了。什么也别带,就这么跟着安妮塔离开。快!克劳迪娅,扶着妈妈。”
尽管自己也惊魂未定,他还是护送她们离开了一片狼藉的宅邸,等到忠实的安妮塔恢复了镇定,并领着他的妹妹和母亲出发后,他才转身离开。混乱的思绪占据了埃齐奥的脑海,急转直下的事态让他的世界为之动摇。他绝望地试图理清发生的一切,思索着自己要怎样才能救出父亲和兄弟……他首先想通了一件事:他必须想办法见到他父亲,弄清他的家族遭受袭击与暴行的来由。但那可是维奇奥宫啊!他们肯定把他的家人关进了宫殿塔楼的那些狭小的牢房里,这点他可以肯定。也许他能想办法……但那地方的防御设施简直就像要塞,而且在今晚,那儿的守卫肯定格外森严。
他强迫自己保持镇定和头脑清醒,一边穿过街巷来到领主广场。他紧贴着广场周围的墙壁,抬头看去。城垛和塔楼顶上满是点燃的火把,照亮了代表这座城市的鸢尾花旗,还有塔楼底部的那面大钟。埃齐奥眯起眼睛,看向更高处,他在接近塔顶的那扇装着铁栅的窗户里看到了微弱的烛光。宫殿那庞大的双开大门外有几个卫兵,城垛上的数量更多。埃齐奥没看到塔顶的城垛上有任何卫兵,只是那里比要去的窗口还要高。
他顺着广场的边缘前行,一直来到那条远离广场、通往宫殿北侧的小巷。幸运的是,周围仍然有相当数量的人,他们悠闲地散着步,享受着夜晚的空气。埃齐奥突然觉得自己仿佛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尽管三四个钟头前,他还和这些人一样。他愤怒地想到,这些人的生活不会有任何改变,而他的家却四分五裂。他的心再次涌出几乎无法压抑的愤怒和恐惧,但他强迫自己把注意力转到手头的工作上,坚定的神情掠过他的脸庞。
他面前的城墙陡峭而又高得令人目眩,但城墙笼罩在黑暗中,这将成为他的优势。此外,建造宫殿的石料十分粗糙,让他在攀爬时有充足的支撑点。宫殿北部的城垛上可能会有卫兵,这是他爬上去以后必须解决的难题。他只能希望大部分卫兵都在宫殿西侧的正门那边。
他吸了口气,扫视周围——昏暗的巷子里空无一人——然后用力跃起,抓住墙面,开始向上攀爬。
爬上城垛以后,他立刻蹲下身子,小腿上的肌腱也随之绷紧。城垛上有两个卫兵,但他们都背对着他,正看向下方灯光照亮的广场。埃齐奥一动不动地等待了片刻,直到确认他们并未察觉自己的存在。他伏低身子,迅速接近,随后用两条胳膊分别勾住他们的脖子,用力一拉,利用他们身体的重量和出其不意让他们仰天倒下。接下来,他迅速摘下他们的头盔,狠狠地将两人的脑袋撞在一起——他们甚至来不及露出惊讶的表情,就已不省人事。埃齐奥知道,如果这招没能奏效,他会毫不犹豫地割开他们的喉咙。
他再次停下脚步,大口喘着气。塔楼用的石料要光滑得多,攀爬起来也会困难不少。更麻烦的是,他必须从塔楼的北侧爬到西侧,因为牢房的窗户在那边。他只能祈祷广场里和城垛上的那些人都不会抬头观察。他可不想因为飞来的弩箭而功亏一篑。
塔楼北侧和西侧墙壁的相交处坚硬而又陡峭,有那么一阵子,埃齐奥就这样愣在那儿,寻找着支撑点。他低下头,看到下方远处的城垛上,有个守卫抬起了头。他能清楚地看到那张苍白的脸。他能看到那个人的眼睛。他将身体紧贴墙壁。穿着这身黑衣,他就像爬在白色桌布上的蟑螂一样显眼。但令人费解的是,那人低下头,继续巡逻去了。他看到他了吗?埃齐奥连大气都不敢出。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放松下来,重新开始呼吸。
他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到达了目的地。他踩在窗下的那道狭窄的壁架上,看向狭小的牢房。上帝是仁慈的,他心想。他认出了父亲的身影,后者背对着窗口,似乎正借着微弱的烛光读着什么。
“父亲!”他轻声唤道。
乔凡尼猛地转过身。“埃齐奥!以上帝的名义,你是怎么——”
“别管这些了,父亲,”乔凡尼接近之后,埃齐奥看到他的手上满是血迹和淤青,面孔也苍白憔悴。“上帝啊,父亲,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我受了拷打,不过没什么事。更重要的是,你母亲和妹妹怎样了?”
“她们安全了。”
“和安妮塔一起?”
“对。”
“赞美上帝。”
“发生了什么,父亲?这些在你意料之中吗?”
“我也没料到这么快。他们还逮捕了费德里克和彼得鲁乔——我想他们就在后面的牢房里。如果洛伦佐在这儿,事情就不会演变成这样了。我早该做好防备的。”
“您在说什么?”
“没时间解释了!”乔凡尼几乎大吼起来,“现在,听我说,你必须回家去一趟。我的办公室里有道暗门。暗门后的房间里放着一口箱子。拿上箱子里的所有东西。听到了没?所有东西!有不少东西或许对你来说很陌生,但每一件都非常重要。”
“好的,父亲。”埃齐奥略微变换了一下身体的重心,他的性命如今全靠窗户上的铁栅维系。他不敢向下看,也不知道能坚持多久。
“在那些东西里,你会找到一封信和附带的几份文件。你必须把那些东西立即——就在今晚!带给阿尔贝蒂!”
“您是说行政长官?”
“没错。好了,快走!”
“可父亲……”埃齐奥犹豫不决地说,他希望自己所做的并不只是送几份文件而已,于是补充道,“幕后主使是帕齐家吗?我看了信鸽带着的那张纸条。上面写着……”
这时乔凡尼示意他噤声。埃齐奥能听到钥匙在牢门锁孔里转动的声音。
“他们要带我去审讯,”乔凡尼脸色阴沉地说,“在他们发现你之前赶紧离开吧。上帝啊,你真是个勇敢的孩子。你配得上这样的命运。好了,我最后再说一遍——快走!”
埃齐奥将双脚挪下壁架,贴在远离窗口的墙壁上,听着卫兵们将他父亲带走。他几乎不忍心听下去了。接着,他硬着头皮准备往下爬。他知道爬向低处向来要比爬高更困难,但在过去的四十八小时里,他已经积累了很多攀爬建筑物的经验。在爬向地面的过程中,他的手滑脱了一两次,但及时抓住了支撑点。等他的双脚踏上墙头时,那两个守卫仍然躺在地上。又是意外的好运!他当时用尽全力把他们的脑袋撞到了一起,但如果他们碰巧在他爬上塔楼的时候苏醒过来,高声示警……噢,后果他想都不敢想。
的确,现在没时间思考这种事了。他把身子探出城垛,向下看去。时间宝贵。只要找到能阻止他下落的东西,他就会冒险跳下去。等他的双眼适应昏暗的光线以后,他看到墙边有个废弃货摊的雨蓬。他该不该冒这个险呢?如果他成功,就能节约几分钟的时间。如果他失败,最好的结果也是摔断一条腿。他必须对自己有足够的信心才行。
他深吸一口气,跃入黑暗之中。
雨蓬被他的重量彻底压垮,但它提供的阻力恰好抵消了他下坠的冲力。他喘息不定,肋部也多了几处瘀伤,但他毕竟是下来了!而且没有哪个卫兵出声示警。
他打起精神,朝自己家的方向跑去。到达目的地以后,他才意识到,他父亲在匆忙中忘了告诉他暗门的位置。朱利奥应该知道,可他又去了哪儿?
幸好他家周围并没有埋伏着守卫,这让他一路上畅通无阻。他在屋外停留了片刻,没法下决心踏入黑洞洞的门口——这栋屋子变得不同了,它的圣洁已经遭到了玷污。埃齐奥再次收敛心神,他知道眼下自己的行动至关重要,整个家族此时正仰赖着自己。他强迫自己走进家里,踏入黑暗之中。没过多久,他便站在那间只有一根蜡烛照亮的办公室的中央,扫视周围。
这地方已经被那些守卫翻了个底朝天,他们显然查没了大量的银行票据,倾倒的书架、歪斜的椅子,丢在地上的抽屉和散落一地的纸张与书本也给埃齐奥增加了不少麻烦。但他了解这间办公室,而且他不光有过人的眼力,也善用头脑。四周的墙壁很厚,每道墙壁后面都可能藏着那间密室,但他选定了壁炉所在的墙壁,开始了搜寻——为了容纳烟囱,那儿的墙壁是最厚的。他举起蜡烛,搜寻着周围,同时留意着可能去而复返的卫兵。最后,在壁炉架的左边,他似乎看到墙板上有一扇门的模糊轮廓。这就意味着开门的机关就在附近。他开始仔细观察用双肩扛起大理石壁炉架的那两尊阿波罗神雕像。左边那尊雕像的鼻子看起来像是破损后又经过修复,其底部有一道细小的裂纹。他摸了摸那只鼻子,发现它不怎么牢固。他小心翼翼地轻轻一扭,墙上的暗门就在弹簧铰链的带动下无声地转向内侧,露出一条通向左方的石头走廊。
就在他走进去的同时,右脚下的一块石板开始移动,而走廊墙上的一盏油灯突然间亮了起来。通道很短,略微向下倾斜,尽头是个圆形的房间,其装饰风格像是来自叙利亚。埃齐奥突然想起了他父亲在马斯亚夫城堡——那里曾是古老的刺客组织的总部——的私人书房里挂着的那张画,但他没时间去考虑这种古怪的装饰有什么特殊意义了。房间里没有任何家具,中间是个硕大的铁箍箱子,上面挂着两把沉重的锁。他寻找着钥匙,但房间里除了装饰和那只箱子以外别无他物。正在埃齐奥考虑是否要返回办公室或是父亲的书房寻找钥匙,以及时间是否足够的时候,他的手碰巧扫过一把锁,而它应手而开。另一把也同样轻易地打开了。难道是父亲给了他某种他并不了解的力量?还是说这些锁就是设计成会对特定人物的碰触产生反应的?这儿的谜团真是堆积如山,但眼下没时间去细想了。
他打开那只箱子,看到里面放着一副白色的兜帽,看起来相当陈旧,而且是用他从没见过的毛料织成。他不由自主地戴上了兜帽,顿时有股怪异的力量流遍他的全身。他拉低兜帽,但并没有将它取下。
箱子里有副皮革护腕;一柄带有裂纹的短刃,但它没有握柄,取而代之的是某种他无法理解的古怪装置;一把剑;一张牛皮纸,纸上的符号和文字看起来像是某种计划的一部分;还有他父亲要他带去给乌贝托·阿尔贝蒂的信和文件。他拿出这些东西,合上箱盖,退回到他父亲的办公室里,小心翼翼地在身后关上了暗门。他在办公室里找到了朱利奥的一只文件袋,把箱子里的东西装了进去,然后将袋子挎在胸前。他把剑系在腰带上。他不知道该拿这些古怪的收藏品怎么办,也没时间去思索父亲为什么会把这些东西藏在密室里,只能就这样小心翼翼地走向宅邸的正门。
就在进入宅邸前部的庭院时,他看到两名城市卫兵走了过来。现在再想躲藏已经迟了。他们已经看到他了。
“停下!”其中一人大喊道,随后开始快步朝他走去。他无路可退了。埃齐奥看到他们已经拔出了剑。
“你们来这儿做什么?逮捕我吗?”
“不,”先前说话的那个卫兵说,“我们接到的命令是杀死你。”他话音才落,另一个卫兵就冲了过来。
卫兵们接近的同时,埃齐奥也拔出了剑。他并不熟悉这种武器,但它在他手中显得轻巧又称手,就好像他已经用过了一辈子似的。他挡下那两个卫兵同时从左右刺来的剑。三把剑上同时迸出火花,但埃齐奥的剑稳稳握在手中,锋利的剑刃闪烁寒光。这时第二个卫兵冲上前来,想要一剑砍下埃齐奥的胳膊,而埃齐奥向右虚刺一剑,弯腰躲过对方的攻击。他将身体的重心从后脚转到前脚,随后向前冲去。那卫兵一时间失去了平衡,持剑臂无害地撞在埃齐奥的肩膀上。埃齐奥借着前冲之势剑尖上挑,径直刺穿了那人的心脏。埃齐奥摇摇晃晃地站直身体,抬起左脚,拔出剑来,随后及时转过身,面对另一个卫兵。对方咆哮着挥舞重剑冲了过来:“受死吧,叛徒!”
“我不是叛徒,我的家人也都不是。”
那卫兵挥剑砍来,割开了埃齐奥的左衣袖,剑上也见了血。埃齐奥一时间痛得龇牙咧嘴。那卫兵开始趁势追击,埃齐奥让他再次刺出一剑,接着后退两步,伸腿绊倒了他,随后坚定而有力地砍在失足倒下的卫兵脖子上,就让对方身首异处。
有那么一会儿,埃齐奥颤抖地伫立在激战后的寂静中,呼吸沉重。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杀人——但事实真是如此吗?因为他感到脑海里还藏着一段更久远的人生,而那段人生中不乏与死亡为伴的经历。
那种感觉令他惊恐。这一晚让他成长了许多——但这种感觉似乎唤醒了深藏在他心底的某种黑暗力量。这绝不只是过去几个钟头的痛苦经历带来的影响。他提心吊胆地穿过昏暗的街道,朝阿尔贝蒂的宅邸前进,时不时回头张望。最后,几乎精疲力竭的他到达了行政长官的家。他抬头打量屋子的正面,看到一扇窗户里透出微弱的光。他用剑柄的圆头重重敲了敲门。
见无人应门,紧张而又不耐烦的他又敲了一次,这次敲得更重也更响,但仍然无人应门。
他第三次敲门的时候,门上的一扇小窗短暂地打开,随后又关上。门几乎在同时开启,有个手持武器的仆人让他进了门。他不假思索地说出了来意,随后被领到二楼的一个房间里,阿尔贝蒂就坐在那儿的一张堆满文件的办公桌边。在他身后,埃齐奥依稀看到了一个侧着身子,坐在将熄的壁炉边的人,他高大健壮,但外貌在昏暗中显得模糊不清。
“埃齐奥?”阿尔贝蒂惊讶地站起身,“你怎么这个时间到这儿来?”
“我……我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