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齐奥笑了笑,“好吧,我可没说我不服。”
“你他妈的把我扔到了水池里,差点淹死我!”
“得了吧,你肯定游得不错,傻子都看得出来呢。”
这次轮到那个壮汉咧嘴笑了,“哈!早知道你的同情心都喂了狗,我就不会装旱鸭子了!”
“好吧,既然你救了我的命,那我们就两不相欠了。那么,你为什么还要带我上船?”
壮汉摇了摇手,“你受伤了,要是我扔下你,他们就会抓到你了,这样你肯定撑不过一个晚上。这样,我昨晚打的架就全白费了。另外,虽然你是个旱鸭子,但至少还能在船上给我打打杂”。
“我还没到生活不能自理的地步呢。”
壮汉狡黠地眨了眨眼,“我就知道你没问题,大人。或许我只是想找个伴儿——并且,这个伴儿可是埃齐奥·奥迪托雷呢。”
“……你知道我的名字?”
“大名人呢,‘海盗的征服者’。但是嘛,现在作为宰了一队守夜人的逃犯,这个名号还能救你的命不成?”
也是。“……那么,我该怎么称呼你呢?”
壮汉站了起来,虽然他穿着划桨奴隶的衣服,但他的身上凛然现出了一股尊贵的气息:“阿尔·萨拉博(字面意思是‘圣甲虫’),人们都称我为‘白海之鞭’。”
“哈?”埃齐奥皱了皱眉毛,“你叫……啥?”
“我最近算走了背运了,”“甲虫先生”有些感伤地说,“但是总会时来运转的。等我们到了那儿,我会在一周之内找到新战舰与新船员的。”
“那我们什么时候到,又是到哪里呢?”
“我没告诉你吗?我们要去的就是离这里最近的马穆鲁克港口,阿克港嘛!”
八
离别之时终于到了。
虽然告别总是令人悲伤,但埃齐奥毕竟有重要的任务在身,必须尽快离开。他在阿克养好了身子也攒足了气力——他强迫自己安静地养伤,因为他知道,如果身体有恙那么这趟任务将很有可能是去送了人头而已。谢天谢地,他这次遇到的是阿尔·萨拉博这个豪爽汉子,要不是他,那么事情肯定会大不一样了。要是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守护天使,那么那家伙应该是其中的一位(虽然外形差了点)。
事实上,那个与他不打不相识的大块头海盗并不仅仅是个救命恩人。阿尔·萨拉博的家族成员遍及整个阿克,而他们都对自己的兄弟(或者是妹夫或表亲)的救命恩人表示了感激之情。当然,阿尔·萨拉博对于他在安南先生的船上的遭遇只字不提,埃齐奥也乐于为他维护这个面子。但是对于两人从拉纳卡的逃出战嘛……自然是被他吹上了天。
“你们知道当时有多少人吗?五十个人哪!”阿尔·萨拉博口若悬河,一开口就把那些威尼斯守夜人的数量翻了十倍。他的那些个兄弟目瞪口呆,居然被这漏洞百出的故事给完全唬住了。还好他没吹出一句我们跟海怪大战了一番,埃齐奥无奈地想到。
但有一件事不是吹出来的,那就是阿尔·萨拉博的家人警告埃齐奥说,他会在旅途上遭遇重重危险。他们苦口婆心地劝说埃齐奥带上一队卫队共同上路,但是埃齐奥婉拒了这一好意。想起他定然会面对的那些事情,他还是宁愿自己一个人上路。
在阿克逗留的这段时间里,埃齐奥抽出时间给妹妹写了一封长信。他小心地选择措辞,因为说不定这会是他最后一次与妹妹联系了:
阿克
1510年11月20日
亲爱的妹妹克劳迪娅:
我已经在阿克待了一个礼拜了。虽然目前一切都好,但我已做好了最糟的打算。这里的人们很热情,我的食宿完全不需要发愁。他们提醒我说,前往马斯亚夫的路上遍布雇佣兵与强盗,我最好能小心点。至于这意味着什么,我现在不想去考虑。
十个月之前当我从罗马出发时,我的心中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完成父亲未竟的事业。在那封早在我出生之前就已写就的信中,他提及了阿泰尔导师曾在那个城堡中建造了图书馆一事。是的,那会是一个充满了知识的圣地。
但是当我抵达之后,我究竟会找到些什么?谁会在那里等着我?或许是一群残忍的圣殿骑士,那是我最担心的。也或许什么都没有,只有凛冽的寒风?马斯亚夫已被刺客们抛弃了300多年,它还会记得我们吗,它还会欢迎我们吗?
呵……我已经厌倦了战斗,克劳迪娅……但这不是因为我累了,而是因为我们的奋斗似乎只是……让世界更混乱罢了。如今我还有很多问题需要解答,所以我要去那里寻找答案。如果我能获得伟大导师的智慧,那么我或许就能真正懂得我们战斗的意义,以及我们在世上的真正位置。
如果我出了什么事,亲爱的克劳迪娅……如果我的技能辜负了我,如果我的雄心让我步入歧途,那么你一定不要为我报仇,相反,你要继续去探求真理,这样大家才都会受益。我不过是千千万万凡人中的一员,世界并不会因我的离去而受到什么损失。
你的哥哥
埃齐奥·奥迪托雷·达·佛罗伦萨
虽然阿尔·萨拉博正忙于准备新的冒险,但他也为埃齐奥找来了整个阿克城最好的医生、最好的裁缝、最好的厨师甚至最漂亮的女人。现在他的武器磨砺一新,衣服也洗了个干净,就连破损的地方也修补得像新的一样。
当离别的那天到来时,阿尔·萨拉博又为他送来了两匹壮马:“这是我叔叔的礼物,他亲手喂养大的,但我的生意用不到他们”。这是两匹壮实的阿拉伯矮种马,身上绑着柔软的皮具以及做工精良的马鞍。埃齐奥再次婉拒了护送的请求,但他还是收下了主人送来的那些装备——毕竟他接下来要穿越的是昔日十字军建立的耶路撒冷王国故地,所以有备无患总是好的。
现在,旅途中的最后一段路程就在面前了。他不知道前面等待他的究竟会是什么,唯一所知的是,这是一段旅途,而它必须得到完成。
“愿你们的上帝保佑你,埃齐奥。”
“也愿真主庇护你,朋友,”埃齐奥握着大块头海盗的手礼貌地回答道。
“我们会再见的。”
“嗯,一定。”
他们两人都不知道这个约定是否真的能实现,但真诚的言语不容置疑。这有什么关系呢?对方的眼中流露的是同样的友谊,只要这样就足够了。
埃齐奥转身骑上了其中那匹较高的褐马,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座城市,就此一路北行去了。
九
按照直线距离算,马斯亚夫距离阿克有将近两百英里的路程。两地之间是一望无际的沙漠,那里的气候可远称不上温和。伟大的奥斯曼帝国已经历了两百多年的扩张,在穆罕默德二世苏丹于1453年攻陷君士坦丁堡之后,这个帝国已达到了巅峰。但土耳其人的势力范围仍在伸展,它甚至已向西伸展到了保加利亚,向南与向东伸展到了叙利亚以及曾经的圣城。白海东岸的那些港口虽然犹如一串王冠上的珍珠,但奥斯曼帝国在此的统治却相对脆弱。因此,埃齐奥毫不怀疑自己在北行的路上会遭遇怎样的危险。于是他一路上尽量贴着海岸线前进,一路翻山越岭,每天只在繁星闪烁和烈日当头时各休息四个小时。
话说回来,独自前行也有不少好处,至少如果他带着一大堆护卫,那他肯定无法如此容易地与整个环境融为一体。当他发现危险时,他也可以更加灵活地决定绕路而行还是等危险过去。这片饱受战火摧残的领地上到处都是土匪与半吊子的雇佣兵,打劫旅人与自相残杀便是他们生活的常态——是的,为了生活,人可以变成禽兽,不再思考,不再希望或者恐惧,并且丢掉身为人类的任何理智与良知:冷酷无情,胆大包天,铁石心肠,残忍狠毒。
这里随时都在上演械斗,但它们毫无意义,只是养肥了那些秃鹫与乌鸦而已——在这片为上帝所遗忘的废土中,它们是唯一对生活甘之如饴的生物。有次埃齐奥从佣兵手下救出了一个村民,另一次又救出了一个险遭奸杀的女人,但这又有什么用呢?在他离开之后,他们又会遇到怎样的命运呢?他又不是上帝,他不可能无处不在,再说在这里被上帝抛弃之后,主又凭什么要眷顾这里呢?
向北越远,埃齐奥的心就越沉痛。唯一支持他继续前行的就是那颗炽热的探求之心。他在马尾上绑了几条树枝,以便擦去他的足迹。晚上他把几捆树枝扎在一起,然后在上面和衣而眠——这样,硬实的棘刺会让他保持很浅的睡眠。为了自由,也为了性命,他只能一刻也不得安宁。尽管岁月逐渐让他力不从心,但经验的增长却也甚好地弥补了这点缺陷。还好,这么多年之后,保拉与马里奥在佛罗伦萨和蒙特里久尼教给他的本事仍然记在他的脑海里。尽管埃齐奥有时感到自己该退休了,但他清楚,自己还没真正到退休的时候。
虽然直线距离只有两百英里,但别忘了现在正是凛冬。道路艰辛,有时他也不得不绕个远。
公元1511年很快就到来了。当埃齐奥远眺巍峨的群山时,恰逢一年一度的圣希拉里祭日。呵……想到这里,他不禁深深地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
三个星期之后,两匹马都已冻毙在了他身后的路上。埃齐奥有些伤感,毕竟它们比很多人都要强壮与忠诚得多。现在,在经历了这么多险阻之后,他终于看到了他的目的地。
十
黎明是那么寒冷而灰暗,但很快一阵石板路上的脚步声便打破了这寂静的清晨。埃齐奥被这脚步声所惊醒,是那些卫兵,看来处决的时刻到了。
他装出了一副虚弱不堪的样子。这并不难,因为面包与食物还原封不动地放在桌上,而他已经很长时间没吃东西了。他低头趴在地上,任凭连衣帽遮住了脸。
牢房的门打开了,一群卫兵走了进来。他们挟住埃齐奥的肩膀把他拉了起来,然后一直拖过了灰色的走廊。埃齐奥一路出神地盯着脚下的地面,那里有着一枚古老的刺客印章。
走廊一路通向一个宽敞的大厅,那里开着一扇窗子。在新鲜空气的吹拂下,埃齐奥逐渐恢复了清醒。他轻轻地抬起了头,看着道道石柱外面的那些巍峨的群山。看来,他们现在正在一座高塔上。
卫兵们把他拉了起来,但他突然挣脱了卫兵的控制。那些卫兵吓得后退了一步,手中的长戟“刷”的一声对准了他。前几天的那个队长站到了他的面前,手里拿着一套绞索。
“你的骨头还真硬呢,埃齐奥。”那个队长说,“走这么远就为了看看阿泰尔的城堡,你还真够有种的。”
他挥手示意手下的人退后,给他们两个空出了一块场地。“但你现在不过是条掉了牙的老狗,我倒是很乐意在你哀求着死去之前先给你个痛快的。”
埃齐奥轻轻地转过了身,直面那个男人。他很满意地发现就连这点微小的动作都会让那些戟兵们紧张万分,他们的武器也握得更紧了。
“死之前还有什么要说的么?”埃齐奥开了口。
比起那些手下来,这个队长显然大胆得多。他朗声大笑:“哈哈!天知道等你给吊上绞架后,秃鹫多久才能把你的尸体吃干净?”
“这附近有只鹰,它会把秃鹫给赶走的。”
“行啦,那我就给你换个死法吧。来吧,上来啊,你难道还怕死不成?你该不会是想让我把你给拖死吧,是吧?”
埃齐奥慢慢地向前移动,他绷紧了身上的每一根神经。
“这就对了,”那个队长说。埃齐奥立刻感到这家伙有些放松了下来。难道他真以为埃齐奥就此放弃了么?他就这么自负,这么愚蠢么?如果是那样就好了,但或许这个一身汗臭与烤肉味的丑男并没有犯错,他的死期确实降临了?
在石柱的背后矗立着一道木制的绞刑台,它由六块粗糙的木板搭成,约有十英尺长,四英尺宽,岁月的侵蚀让它变得非常不牢靠。那个队长弯下身来,做了个很不友好的“请”的手势。埃齐奥向前走了过去,等待他的大限的到来……但是,他又怀疑那一刻是否真的会来临。他的体重让木板嘎吱嘎吱地响了起来,周围的冷风也扑面而至。他抬头眺望群山与天空,并且再一次看到了那只鹰——它正在下方五十至一百英尺的地方盘旋,白色的双翼柔美地伸展着,这让他又感受到了某种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