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那夜,来得不寻常。
天早早地黑了,林间的鸟傍晚便没了踪迹,四周静谧得让人窒息。蓝飒儿换好伤口的药,提了一桶清水往小屋走,却蓦地里看到一个人。
那个身影来得悄无声息,似乎是从虚无中走来。当她讶然警觉时,来人已离她不到一丈。动手?来不及了,她震惊到毫无反应,只在脑中擦过一个念头:他是什么人?轻功如此高深,又全无杀气……不,应该说是没有活人的生气……
正在此时,秋莹碧走出小屋,她一瞥见这人,原本冷漠的脸忽然间血色全无。她的手不自觉地哆嗦,以致不得不把双手藏在身后死死扼住。
竟然……竟然是他!
秋莹碧直直盯住他,天上地下,此时别无他人他物,只有这个身影。魂牵梦系,竟至眼前。蓝飒儿在一边惊讶,从未见过莹碧如此失态。
他走到她面前,布衣光头,安详地道:“莹碧,真的是你?”这句话一出口,他方觉沉睡了多年的那个世俗的陈樱鸿,又活了回来。他忘了出家的身份,忘了所有该说的言语。遗忘了半世的记忆,似乎打个哈欠就不经意地复苏。
秋莹碧愣愣地退了一步,不知所措。他似乎洞悉她内心的一切,平和地道:“过去种种,因缘而生。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些话顺着口,自然而然地溜出嘴边,带动他的心情也缓缓沉寂下去。
秋莹碧木然听着,脑中飞逝而过的,是十一年来的沧桑。她忽然狂笑,将手中的等闲刀笔直指向他:“什么过去种种,因缘而生!过去的一切,全都因你而生,该放下屠刀的人,是你,不是我!”
她嗜杀冷血,那又如何?心死了,这身躯便不受控制。她心中的侠念,早在他弃她之时消磨殆尽。不再有仗义行侠的抱负,她自甘成为一个杀手,恨不能斩尽人间所有,与他同归渺渺。
他超然的脸上有了一丝痛苦:“莹碧,一切罪孽的确因我而起。既是如此,便让我来承担吧。”
她冷笑,收起心痛,手腕一折,等闲刀发出一缕桀骜的寒光。“你不该叫我莹碧,过了这么多年,你的修行反而大不如前了。你忘了分手时如何称呼我的?你说,‘女施主’。”最后三个字,她说得怨恨凄苦。
躲在一边的蓝飒儿心里一阵难过。她如今可以肯定,眼前这个大和尚就是莹碧生命中惟一的男人,让她终生痛悟的人。自己原以为那人定是个花花公子、薄幸小人,才会令秋莹碧满怀恨意,却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他竟是个和尚。
他低下头,轻声念着佛号,复又抬起,诚恳的神色锁着悲悯,“我的修行的确不够,年少气盛才会一错再错,请你饶恕我的罪行。”他庄严地跪下,慢慢一磕到底。
秋莹碧淡然地道:“什么我呀我的,你应该自称贫僧,不是吗?你们出家人,首先不就是要放下‘我执’么?”她手中的刀不觉已垂下。
他苦笑,长叹一声:“我是凡人,做不了圣僧。如今只求弥补罪过,盼你给我个机会。”原先,他顾着自己解脱,如今,他才念及芸芸有情众生,只盼来得不算太晚。
她虚脱了也似,声音空茫地传来:“机会?错过了,就再也无法回头,还有什么机会可言?” 她的身子轻轻地颤抖着,“我原想既然你做了和尚,我就当姑子,一辈子陪着你和你的佛祖。可有人给过我机会么?”秋莹碧苦笑着捋了捋秀发,在晚空下,清风中,她依然美得惊人。
他长跪不起,不觉又想到那痴情的摩登伽女。
“你若真想嫁阿难为妻,就去发罢。”佛陀的眼中,有智慧的笑。摩登伽女的目光飘过他身后的比丘,他们有的嗤笑,不信她能爱得如此坚定,有的惊异佛陀的大胆,怕这贱民女子扰乱佛门清净尊严。
为心中所爱,铰尽青丝万缕,亦不顾惜。落发时,摩登伽女毫无遗憾。虽然这色相为她所珍惜,但能与阿难朝夕见面,成就夫妻之名,纵然出家又如何?光头秀目,摩登伽女终成比丘尼。
可他不愿她去发啊,他痴痴地想。那飞瀑般倾泻的乌乌青丝,曾经缠绕他迷乱的眼神,成就她无双的灵秀。若为了他而消失,这是何等罪过。他明白,正是这些迷恋色相的杂念,成为阻他成佛的魔障,然而他,竟舍不得完全放弃。
他吸了一口气,岁月的修炼终使他比从前更加完熟,说话时平静地如一座荒山,淹没心底蔓逸的杂草,“我一直不知道牡丹杀手就是你。如今我才明白,你是为我才造下无边罪孽。”他深深地注视她,看到她眼中慢慢聚集起越来越多的恨,“我才是真正该死之人,请你放过其他无辜者罢。”
“哈哈……”她先是忍不住浅笑,继而变作狂笑,遏止不住似的,听得人心惊肉跳。
她觉出彻骨的寒,他不是为了她,他关心的只是无辜者。无辜,难道她不无辜?原本已绝望的心,因他的重新闯入,稍稍有了一丝动摇。可他这番话,一如从前。极致而彻底的绝望倏地从四面八方涌来,挤压她本就碎了的心。原来,心可以一伤再伤。她慢慢提起刀,声音空洞:“你要我来了断,是不是?你不怕死?”
他双掌合十,结跏趺坐,安详惬意。“善哉。只求我一死之后,你能恢复本性,不再是杀人不眨眼的牡丹……”
武功、胆色、品德,我的夫君缺一不可……你如此贪恋美色,背信弃义,死不足惜……这世间太多恶人,我虽是女子,也欲锄奸而后快……只要你愿舍戒,我们就能一起……走到天涯海角,我亦跟定了你——那曾经令他倾心的女子,已成嗜血杀手。他等这一刀,等这解脱,已等了很久了。
秋莹碧执刀仰天,欲哭无泪。他还是要丢下她,一个人孤零零在这世上。宁愿死,也不愿和她一起。她浑身冰凉,几乎站立不住。
蓝飒儿悲伤地遥望两人,仿佛沾到秋莹碧心底的泪。她很想冲上前,把这个臭和尚大骂一顿。连瞎子也能看出那飞蛾扑火般的痴情,为什么他不明白?如果他明白,为什么不接受?如果他曾经接受,为什么要放弃?
他低头垂眉,怕看秋莹碧怔怔凝视的眼。“解脱生死得阿罗汉”,心头反反复复,念叨着这一句。修成正果真的如此重要,忍看挚爱于面前崩溃?他不敢多想,几十年来,他只为此而活,他要守住这信念。
风凉得就像要割破肌肤,天也开始哭了,细雨缠绵而下。秋莹碧凄凉笑道:“好,我成全你。”
一刀劈出——相思若等闲。
这一刀如平时一样干净完美,只是更多了一份刻骨铭心。刀划出一道幽蓝莹亮的曲线,割破十一年来的爱恨情仇。
这是最终的了断,秋莹碧麻木地想,手直直地、恨恨地,拖刀砸向那个朝思暮想的身躯。梦里,同样的一刀,已劈过千回。却每每劈空,那人会突地不见,让她倍觉空茫与惆怅。此时也恍如一梦,她以为还会落空。
离他胸口一分处,她的手令人无法察觉地迟疑了一下,然而那不可阻挡的命运的惯性,依然牵引着等闲刀,干脆利落地刺进了他的胸膛。
刀发出沉重的一声喘息。他的脸迅速地抽搐了一下。她终于惊觉这不是梦,完全没入袈裟的刀刃,提醒她出手的真实。人的肉身,脆弱到只需轻轻一刀,便可淹没。
“傻瓜,你为什么不躲!”她圆睁怒眼,尖声叫道。手无法控制地剧烈抖着,死死盯着这伴随多年的等闲刀,不敢拔出。仿佛又见,十年前同样的一幕,那含笑而终的心远,与眼前何其相似。
他解脱地一笑,重复地念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鲜血泉水般喷溢,瞬间烧红了袈裟,混着无情的雨水滚下。只一眨眼,生命的痕迹已被冲刷得越来越淡。眼见他摇摇欲坠,惊惧中,秋莹碧痛心疾首地把他抱在怀中,跌坐地上,一时神思恍惚。
“不,你不要死!我不要你死!”当他的血真的流下,原来,自己会痛到万念俱灰,这不是她想要的结局。
“莹碧,我不是有心负你。我立过誓,要终生侍奉佛祖,你明白么?这么多年来,我心里还是惦着你……不要再杀人了,答应我!”他握她的手,说话间整张脸痛苦地扭曲成一团,看得她心痛若狂。
秋莹碧的泪倾涌而出,雨水打在脸上,和泪合在一起。他的话引发她无限悲恸。何必当初?何必当初!
她松开他,用力拔出了刀。刀上沾着血,也沾着一世错过的情缘。她回手一刀,往自己脖上抹去,既不能同生,死便同穴!
他奋力伸手,两指夹住刀刃,生生把她手中的刀扯开。她一愣,他已旋手一抛,将刀扔至远处,胸口的伤经此一动,血愈发不可停歇。她呆滞地望着幽红的血色,黑郁郁如乌云压顶,堆满目之所及,令她一阵眩晕。
“你死了,我也不想独活。”她低低地对他说,慢慢把脸贴紧他冰凉的面颊,流泪不止。
他笑得勉强:“你一定要好好活着,不必陪我。到了阴间,我还是,要做和尚的。”她无声地哭,无心计较他的话语,只是一千一万个痛恨自己。捧起他的脸,穿过泪水与雨雾,莹碧嘶哑地喊:“为什么要死?我只想和你在一起,别的什么都不要!你不要走——”
他微笑,如一曲绝唱,美得炫目而短暂:“如果我从来就是那个陈樱鸿,一定不会离开你。”他的笑意还未褪去,头一歪,已去了。
她骇呆了,天地在那一刻不复存在。人依旧在怀,可魂至飘渺,生死两望。
他是一个专情的爱人,爱上了佛,便不能再爱世间女子。他相信,如他是一个平凡男子,必能好好善待这个女子。只是他,不是。他,不能。而她,一如世间所有痴情女子,愿为他等,为他出家,甚至为他死。却不知这男人真正想要的,是她所不能给。
雨下得更大。可再大的雨,竟洗不去悲哀,洗不去悔恨,一任人世间离合悲欢复又来。

  尾声

  龙佑五年,蓝飒儿回到碧晟湖,景物依旧,心态已非。她缓缓踏上林间小径,往树林深处走去。那里有一座坟,一座庵,紧紧相连。
她在庵门站立,前尘往事如潮水汹涌而来。门里门外,两个世界,历世皆因贪爱为苦。她凝望那匾上的“无色”两字,知道一切仍未结束。
这是除死之外惟一的解脱。爱,竟是付尽所有,倾尽此生,绝无回头之路。蓝飒儿想,如此沉重,莫若一生都不要去碰。
默立许久,她黯然地走下山,朝万丈红尘,慢慢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