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上穿的衣服,本来无疑也是白的,但现在却已脏得令人根本无法辨别它本来是什么颜色。
这么样一个人,实在很难引起别人的好感。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楚留香对他的印象并不坏。看到了他,就好像看到了个受了委屈的脏孩子,只会觉得他可怜,绝不会觉得他可厌。
但他的师父却不同了。大家本来只看到他头上戴的那顶铜盆般的大帽子,这顶帽子几乎已将他整个头盖住了三分之二,令人根本无法瞧见他面目。但进了船舱后,灯光亮了,这人也总不能用帽子将他整个头完全盖住,所以大家就瞧见了他露在帽子外那三分之一的脸。
虽然只有三分之一张脸,却也似乎太多了——只瞧了这三分之一张脸,大家的背脊上就觉得有些黏黏的、湿湿的、冷冷的。
那种感觉就好像刚有一条蛇从身上爬过去。
这张脸看来就如同一个蒸坏了的馒头、一个煮坏了的蛋、一个剥了皮的石榴、一个摔烂了的柿子。
谁也无法在这脸上找出鼻子和嘴来。在原来生着鼻子的地方,现在已只剩下两个洞,洞里不时往外面“丝丝”的出着气,那声音听来简直像响尾蛇。
在原来生着嘴的地方,现在已剩下一堆扭曲的红肉,每当他说话的时候,这堆红肉就会突然裂开,又好像突然要将你吸进去。
楚留香可说是最沉得住气的人,但就算是楚留香,看到这人时也不能忍受。他简直不能再去看第三眼。
幸好这人自己也很知趣,一走入船舱,就找了个最阴暗的角落坐下,他那徒弟也寸步不离,跟在他身后,一双手始终握得紧紧的。
楚留香知道,无论谁只要对他的师父无礼,他这双拳头立刻就要出手,楚留香认为世上能挡得住他一拳的人绝不会太多。
这师徒都怪得离奇,怪得可怕,就连胡铁花和张三的嘴都像是被封住了,还是丁枫先开口的。
他先笑了笑——他无论说什么话,都不会忘记先笑一笑。
他微笑着:“今日大家同船共渡,总算有缘,不知阁下尊姓大名,可否见告?”
他这话自然是对那灰衣人说的,但眼睛却在瞧着桌子上的酒壶——这酒壶的确比那个灰衣人的脸好看得多了。
灰衣人道:“在下公孙劫余,别字伤残。”
他长长叹了口气,才接着道:“各位想必也可看出,在下这‘劫余’两字,取的乃是‘劫后余生’之意;至于‘伤残’两字,自然是伤心之伤,残废之残了。”
其实他用不着说,大家也已看出,这人必定经历过一段极可怕的往事,能活到现在必不容易。
没有人的脸会天生像他这样子的。
丁枫道:“令高足武功之高,江湖罕睹,大家都仰慕得很……”
公孙劫余道:“他就叫白蜡烛,没有别的名字,也没有朋友。”
丁枫默然半晌,才笑了笑,道:“这里在座的几位朋友,可说都是名满天下的英雄豪杰,待在下先为公孙先生引见引见。”
公孙劫余叹道:“在下愚昧,却还有些自知之明,只要有眼睛的人,看到在下这样子,都难免要退避三舍,是以在下这十余年来,已不再存着结交朋友的奢望,此番只求能有一席之地容身,就已感激不尽了。”
他居然摆明了自己不愿和在座的人交朋友,甚至连这些人的姓名都不愿知道。丁枫就算口才再好,也说不出话来了。
向天飞突然站了起来,抱了抱拳,大声道:“多谢多谢。”
公孙劫余道:“阁下谢的是什么?”
向天飞笑道:“我谢的是你不愿和我交朋友,你若想和我交朋友,那就麻烦了。”
公孙劫余只是淡淡道:“在下正是从不愿意麻烦的。”
他居然一点也不生气。
其实他就算生气,别人也万万看不出来。
海阔天勉强笑道:“公孙先生既不愿有人打扰,少时必定为两位准备间清静的客房,但现在……”
他举起酒杯,接着道:“两位总得容在下稍尽地主之谊,先用些酒菜吧!”
向天飞冷冷道:“不错,就算不交朋友,饭也总是要吃的。”
白蜡烛突然道:“你是不是这里的主人?”
向天飞道:“不是。”
白蜡烛道:“好,我吃。”
他忽然从角落里走了出来,拿起桌上的酒壶,“咕嘟咕嘟”,一口气便将大半壶酒全都喝了下去。
这酒壶肚大身圆,简直就和酒坛子差不多,海阔天方才虽倒出了几杯,剩下的酒至少还有三四斤。
白蜡烛一口气喝了下去,居然还是面不改色。
胡铁花眼睛亮了,笑道:“想不到这里还有个好酒量的,极妙极妙。”
喜欢喝酒的人,看到别人的酒量好,心里总是开心得很。
白蜡烛却已没工夫去听别人说话,只见他两只手不停,眨眼间又将刚端上来的一大碟酱肉吃得干干净净。
这碟酱肉本是准备给十个人吃的,最少有三四斤肉。这少年看来也不高大,想不到食量却如此惊人。
胡铁花又笑了,大声道:“好,果然是少年英雄,英雄了得!”
向天飞冷笑道:“酒囊饭袋若也算英雄,世上的英雄就未免太多了。”
白蜡烛似乎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却慢慢的走出了船舱,走到门外,才转过身子,瞪着向天飞,一字字道:“你出来。”
向天飞脸色变了,冷笑道:“出去就出去,谁还怕了你不成?”
海阔天本来想拦住他们的,却被丁枫使个眼色阻止了。
公孙劫余也只是叹息着,道:“我早就说过他是蜡烛脾气,不点不着,一点就着,你又何苦偏偏要去惹他呢?”
勾子长冷冷道:“那人本就有点毛病,一天到晚想找人麻烦,有人教训教训他也好。”
胡铁花笑道:“我只要有热闹可瞧,谁教训谁都没关系。”
大家都走出了船舱,才发现白蜡烛根本就没有理会向天飞,一个人慢慢的走上了船头。
船向东行,他乘来的那条船还漂在前面江上。
白蜡烛伸手拔出了钉在船头上的铁锚,口中吐气开声,低叱了一声,那条船突然奇迹般离水飞起。
此刻整条船横空飞来,力量何止千斤,只听风声刺耳,本来站在船头的两个水手,早已吓得远远躲了开去。
他们以为白蜡烛这下子纵然不被撞得血肉横飞,至少也得被撞去半条命,谁知他身子往下一蹲,竟将船平平稳稳的接住了。
大家不由自主,全都失声喝道:“好!”
白蜡烛仍是面不红,气不喘,双手托着船,慢慢的走到船舱旁,轻轻的放了下来,才转身面对着向天飞,一字字道:“你少说话。”
向天飞面上阵青阵白,突然跺了跺脚,走到船尾的舵手旁,一掌将那舵手推开,自己掌着舵,望着江上的夜色,再也不回头。
从此之后,谁都没有瞧见他再走下过船舱,也没有再听到他说过一句话,直到第二次上弦月升起的那天晚上——
桌上的酒壶又加满了。
白蜡烛缓缓走入了船舱,竟又拿起了这壶酒,嘴对嘴,片刻间这一壶酒又喝得干干净净。
然后他才走回角落,站在公孙劫余身后,面上仍带着那种惊恐痴呆的表情,就像是个受了惊的孩子。
胡铁花挑起了大拇指,失声赞道:“老臭虫,你瞧见了么?要这样才算是喝酒的,像你那样,只能算是在舐酒。”
他立刻又摇了摇头,道:“连舐酒都不能算,只能算是嗅酒。”
金灵芝忽然道:“再去倒六壶酒来。”
她这话也不知道是对谁说的,张三却立刻应声道:“遵命!”
其实他也不知道酒在哪里,在这地方也用不着他去倒酒。
但他还是拿着酒壶走了出去,嘴里还喃喃自语道:“花了成万两的银子买下我,就只叫我倒酒,这岂非太不合算了么?”
胡铁花冷笑道:“你不用着急,以后总有得叫你好受的,你慢慢的等着吧。”
金灵芝瞪了他一眼,居然没有搭腔,张三也已走远了。
用不了多久,六壶酒都已摆到桌子上。
金灵芝道:“你喝四壶,我喝两壶。”
她这话也还是不知对谁说的,但每个人的眼睛都瞧着胡铁花。
胡铁花搓了搓鼻子,笑道:“金姑娘是在跟我说话么?”
丁枫笑道:“看来只怕是的。”
胡铁花望着面前的四壶酒,喃喃道:“一壶酒就算五斤吧,四壶就是整整的二十斤,我就算喝不醉,也没有这么大的肚子呀!”
张三悠然道:“没有这么大的肚子,怎能吹得出那么大的气?”
胡铁花叹道:“看来这人帮腔拍马的本事倒不错,果然是个天生的奴才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