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留香黯然道:“正是如此,所以我一定要跟他一起入宫,戴老前辈和黄老剑客,就全都交给你了。”
他轻轻一掠,便已掠过屋舍。
只听他语声远远传来,道:“莫忘了,还有蓉儿。”
胡铁花也不知是否听到了他的话,只是喃喃自语道:“原来雄娘子真的已改过自新,原来他对黄鲁直和戴独行并没有恶意,但我方才若是忍不住冲了出去,若是失手杀死了他,还不让他解释,那么他岂非永远要含冤九泉,而我也许还在自鸣得意。”
他不敢再想下去。
他已汗出如雨,湿透重衣。
要跟踪雄娘子并不是件容易事,他不但身法迅急,而且行动特别机警小心,这些都是他在长年的逃亡生涯中锻炼出来的,要在暗中盯着他而不被他发觉,世上除了楚留香外,只怕再难找得出第二个。
因为楚留香除了轻功超人之外,还有一双分外锐利的眼睛,所以并不需要追得他太紧。
令楚留香奇怪的是,他并没有奔向山区,反而掠回了那山城中一家客栈里,难道他并不想到神水宫去了?
楚留香几乎要以为自己猜错了。
他住的客栈并不远,他实在想回去看看苏蓉蓉,可是他却又不愿错过雄娘子,因为他已感觉到雄娘子和神水宫的关系似乎很深,而且很不寻常,他想以雄娘子为桥梁,他认为这也许是惟一的捷径。
现在距离天亮还有段时候,山城在夜色中看来是那么安详而宁静,月光静静的照在屋顶上,屋顶下的人们都在沉睡,他们的生活虽然平凡而单调,但平凡岂非也正是许多种幸福之一。
楚留香几乎已忘记在屋顶下安睡是什么滋味了。
夜色虽然很美,但三更半夜的躲在屋顶上窥探着别人的秘密,无论如何都不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幸好这时雄娘子已掠了出来,他发亮的眼睛在黑暗中一闪,就像只狸猫似的,又没入黑暗中。
楚留香发现他手上已多了个黑色的皮囊,他特意回到这客栈一次,显然就为的是来取这皮囊的。
囊中装的是什么?他为何要如此重视?
这次雄娘子才直奔山区,半个时辰后,他已到了山麓,但却并没有上山,只是沿着山脚飞掠了一段路途。
他经过的地方越来越荒僻,有时要越过山泉,有时要越过一堆堆的荆棘,有时还要穿过一些很窄的山隙。
楚留香虽然很留意,但下次若要他再来,他也未必能找得到这条路,雄娘子却似对这山区的一草一木都很熟悉。
他甚至从来也没有停下来辨认方向,这条路他似乎已不知道来过多少次了,就算闭着眼睛也找得到。
可是进入山区后,他的行动就更谨慎,飞掠在空中时,都会忽然回头观望,楚留香跟踪得也就更吃力。
而且这时天已经渐渐亮了,山巅后已露出了镶着金边的云彩,木叶上的露珠也渐渐发出了闪光。
天若一亮,楚留香就绝对无法再跟踪他。
这时乳白色的晨雾也已冉冉升起,似乎在这寂寞苍凉的山谷间,笼起了一层轻纱,使景色看来更凄迷幽艳。
但楚留香却更担心,因为雾若太浓,他不但立刻就会失去雄娘子的行踪,甚至还会失去方向。
若在这种地方迷了路,那更是件可怕的事。
晚风中隐隐传来了一阵阵流水声,妙趣天然,如仙子鸣琴,在这无边寂静中听来,令人心神皆醉。
楚留香想到苏蓉蓉叙述过她入山的情况,心里一喜,暗道:“这里莫非已到了神水宫的入口处了么?”
可是雄娘子到了这里,反而停了下来。
他四面望了一眼,立刻向右边一片山崖掠了上去。
这座山坡的形势绝险,下面十丈笔立如削,上面则怪石峥嵘,中间却凸出一片平台似的山崖。
雄娘子到了这片山崖后,就忽然不见了。
原来这山崖竟有个洞穴,却被上下几块如犬牙交错的石头掩盖,所以由下面望上去,很不容易发现。
这洞穴莫非就是直达神水宫的秘径?
楚留香还是没有直掠上去,他不敢有丝毫大意,因为这里的地势实在太险,他只要稍有不慎,不但立刻就被对方发觉,而且还置身在危险之地,对方若是施展杀手,他根本连退路都没有。
他壁虎般贴着山壁绕了过去,隐身在那一片平台般的山崖下,又将耳朵贴在山壁上,静静的倾听了半晌。
只听上面洞穴中传来了极轻微的琮帅声,宛如金铁相击,又像是雄娘子在将一件件很小的铁器搁在石头上时所发出的声音。
雄娘子显然还留在这洞穴中没有走。
过了半晌,楚留香又听到他的啜水声,咀嚼声,偶尔还有沉重的叹息声,脚步走动声。
楚留香本来还猜不到他留在这洞穴中干什么,现在发现他竟似还要在里面逗留一段很久的时候,才想到他也许是要在这里等到天黑。
他也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进入神水宫。
楚留香暗中叹了口气,也只有在外面等着,雄娘子至少还带来食物和水,他却只有在外面干等。
现在距离天黑至少还有五六个时辰,这五六个时辰实在很难捱,他在山壁旁找了个隐僻处躺下来,但却不敢闭上眼睛。
因为雄娘子若是万一不到天黑就出来了,他就又错过了机会,楚留香虽然很喜欢冒险,但却不喜欢冒这种险。
等人本已经够难受的了,饿着肚子等人更不是滋味。
像楚留香这样的人,就算饿上个三五天,也不会倒下去的,但“饥饿”并不纯粹是肉体上的问题。
因为饥饿往往还会带给人一种精神上的空虚,所以楚留香只有努力去想些别的事,幸好他能想的实在太多了。
他这一生中实在充满了各式各样的回忆,虽然有些也曾令他痛苦,但大多数都能带给他一点安慰和温馨。
他想起了自己的童年,那真是一段黄金般的日子。
大多数成名的英雄,练武时都忍受过别人所无法忍受的艰辛和痛苦,但楚留香却并没有这种感觉。
虽然他也曾不眠不休,也曾在冰雪寒风中奔驰于崎岖的山道上,来锻炼轻功和体力,也曾在烈日酷热下流汗,甚至流血,但他并不认为这是痛苦,因为这就是他的兴趣,所以他总能找得到乐趣。
他又想起了那些自己的好友,姬冰雁、胡铁花……
一想到胡铁花,他就忍不住笑了,他一直认为胡铁花并不是真的爱喝酒,只不过喜欢喝酒时那种情调而已。
因为酒总是能带给人们热闹和欢乐。
他有各式各样的朋友,他觉得这些朋友都对他不错,所以他心中充满了友情的温暖,这令他很舒服。
于是他又想起了一点红,想起了曲无容,这两人外表都冷得像冰山一样,心里却充满了热火。
他不知道这两人现在到哪里去了,也不知道一点红是不是还在继续逃避那刺客集团的追踪。
他只有在暗中祝福。
这时空山中已有了各种声音,有流水声,有鸟语虫鸣,风吹木叶,满山松涛,远处还偶然会传来一两声野兽的低啸。
楚留香抬起头,忽然发现日色已渐偏西。
人在回忆中,时间往往会过得很快的,所以有些孤独的老人只有生活在回忆里,才能度过漫长寂寞的晚年。
但现在距离天黑最少还有一两个时辰,楚留香伸了个懒腰,刚想站起来活动活动筋骨。
谁知就在这时,上面的洞穴中已钻出一个人来。
这人并不是雄娘子。
除了雄娘子,这洞中居然还有别的人,难道她早已在洞中等着雄娘子么?
她是个很美丽的少女,穿着雪白的衣服,站在凸出的山崖上,满头黑发和雪白的衣袂同时在风中飘扬,看来是那么超群绝俗。
是宫南燕。
宫南燕怎会在这里?雄娘子到哪里去了?
楚留香的心跳了起来,但又仔细瞧了一眼后,他才发觉这女子并不是宫南燕,只不过和宫南燕很相似。
她的神情、衣裳、装束和腰边那根带子,都告诉人她也是名震天下的“神水宫”门下。
那么,她怎会在洞穴中呢?难道这洞穴真是通往神水宫的秘径?难道雄娘子早已到了神水宫?
楚留香有些着急了,只见这少女飘飘自山崖上掠了下来,她的轻功是那么高妙,姿态是那么优美。
她手里还提着黑色的皮囊。
原来这少女就是雄娘子。
楚留香忍不住在暗中苦笑,雄娘子果然名不虚传,易容的本事果然精妙,竟几乎连楚留香都骗过了。
最妙的是,他化装成女人后,全身上下,再也没有一分一毫男人的味道,一转眼,一举手,一投足,都活像是个女人,楚留香虽然也能装龙像龙,装虎像虎,但这种女人的味道,他却一辈子也装不出的。
雄娘子在山崖下观望着,并没有立刻展动身形。
楚留香忽然发觉他的眉梢眼角,已有很多皱纹,他远看虽还是个少女,但年纪显然已不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