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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留香只瞧了一眼,就立刻抬起头,那青衫少年已微笑着向他举杯,楚留香也举起酒杯,微笑道:“小弟已叨扰了兄台许多杯了,却连兄台的尊姓大名还不知道。”

胡铁花大笑道:“不错不错,我只顾喝得痛快,却将这件事忘了,这实在该罚三杯。”

青衫少年等他喝完了三杯酒,才笑着道:“小弟李玉函……”

他话还未说完,那少妇竟也举杯笑道:“两位为何不问我的名字呢?难道因为我是个女人?还是因为女人嫁了人后,就不该再有名字了么?”

胡铁花瞧了楚留香一眼,笑道:“看来咱们又该罚三杯了。”

李玉函笑道:“贱内柳无眉,两位莫看她好像弱不禁风,其实她不但脾气和男人一样,打起架来,也绝不会输给男人的。”

胡铁花道:“哦!想不到大嫂还是位女中豪杰。”

柳无眉嫣然道:“其实我本来连名字也和男人一样,只不过小的时候生了场大病,虽然没死,但眉毛却掉光了……我现在的眉毛是画上去的,两位难道看不出么?”

楚留香本以为她一定要将这件事极力隐瞒,谁知她竟自己说了出来,楚留香不禁又觉得很意外。

只听李玉函道:“现在该轮到小弟请教两位的大名了。”

胡铁花道:“我姓胡,叫胡铁花,他……”

楚留香正不知是否应该让他说下去,就在这时,竟忽然有个人直冲了过来,指着楚留香大叫道:“各位可瞧见了么,这位就是名满天下的楚留香,楚香帅,各位有幸能见到楚香帅的真面目,实在都应该站起来喝一杯。”

他嗓子就像是卖狗皮膏药的,这么样直着喉咙一嚷,满楼的酒客都吃了一惊,虽然有些人根本不知道楚香帅是何许人也,但只要是在江湖上跑跑的,听到楚留香这名字,面上都不禁变了颜色。

最吃惊的人,自然还是楚留香自己。

只见这人蓝衫灰裤,用黑布裹着裤脚,却敞开了衣襟,左边太阳穴上,贴着块金钱膏药,看来正是个标准的流氓地痞,这句话嚷完了,居然转身就要走,楚留香还沉得着气,胡铁花却已一把拉住他膀子,笑嘻嘻道:“朋友贵姓呀?怎会认得楚留香的?”

这人还想挣脱他的手,但胡铁花轻轻一用力,他已疼得头上直冒汗珠子,咧着嘴笑道:“小的只是个卖膏药的,怎么会认得楚留香这样的江湖高人,这不过是有人给了小的十两银子,叫小人来这里嚷一嚷的。”

胡铁花知道他这话说得不假,因为就凭他这点本事,想认识楚留香也不可能,楚留香已皱着眉问道:“是谁给了你十两银子,叫你来的?”

这大汉苦着脸道:“那人说是楚香帅的朋友,小人也未瞧清他的模样。”

胡铁花瞪着眼道:“你难道是瞎子不成?”

这大汉道:“他将小人拉到一个黑黝黝的角落里,又背着光,小人只瞧见他手里提着个鸟笼子,笼子里好像有只画眉鸟。”

胡铁花失声道:“画眉鸟”!

他立刻转过去瞧楚留香,楚留香却完全不动声色,只是笑了笑,道:“不错,那人是我们的朋友,他这是和我们开玩笑的,你走吧!”

胡铁花只有放开手,这大汉就一溜烟似的逃下楼去。

李玉函像是也怔住了,这时才长长吐出口气,拊掌道:“眉儿眉儿,你听见了么?你最钦佩的楚香帅,现在就坐在你面前了,你还不敬他一杯。”

柳无眉笑道:“我当然想敬一杯,只怕楚香帅现在已喝不下去了。”

李玉函道:“喝不下去了?为什么?”

柳无眉道:“你若被这么多双眼睛直勾勾的瞪着,你还喝得下酒么?”

她又向楚留香嫣然一笑,道:“所以香帅你也用不着再陪着我们,你若要走,我们也绝不会怪你的。”

楚留香叹了口气,苦笑道:“在下本不愿走的,但现在……现在也只好告辞了。”

一走到楼下,胡铁花就用力一拍楚留香肩头,道:“老臭虫,你不是见过的女人很多么,但像柳无眉这样的女人,你只怕也没有见过吧?她人长得漂亮还不说,而且……而且又豪爽、又妩媚、又体贴,她对你都那么体贴,知道你坐不住了,立刻就让你走,何况对她的丈夫。”

楚留香微笑道:“不错,这点倒的确很难得。”

胡铁花道:“难得?又何止难得而已,像她这样的女人,我敢说天下再也找不出有第二个。”

楚留香道:“哦!”

胡铁花道:“有些女人也有许多好处,但女人就是女人,每个女人多多少少都有些毛病,有的啰啰嗦嗦,有的装腔作势,有的冷若冰霜,有的却又太水性杨花,有的不许丈夫喝酒,自己却拼命吃醋。”

楚留香笑道:“既然每个女人都有毛病,她难道不是女人么?”

胡铁花一拍巴掌,道:“妙就妙在这里,所有女人的好处,她全有了,但女人的毛病,她却一样都没有,所有男人的好处她也全有了,却又偏偏是个不折不扣的女人,这样的女人若是还有第二个,我拼命也要娶她做老婆。”

楚留香道:“你才见了她一面,就对她如此清楚了么?”

胡铁花挺了挺胸,大声道:“你莫以为只有你了解女人,我姓胡的比你也未必就差了许多。”

楚留香淡淡道:“你难道没有想到,她可能就是画眉鸟么?”

胡铁花简直要跳了起来,瞪眼道:“她是画眉鸟?你可是有毛病么?她若是画眉鸟,那提着鸟笼子的人又是谁呢?……她若是画眉鸟,我就将脑袋切下来给你当夜壶。”

楚留香笑了笑,不再说什么,因为他自己现在也对自己的想法有了怀疑,过了半晌,才喃喃道:“今日我们吃了人家一顿,明天总该想法子还人家一顿才是。”

胡铁花拍掌道:“你说了半天,只有这句话还像是人话。”

他们本就准备在这里住一宵的,所以早已找了家干净的客栈,定下了两间干净的屋子。

月光照着窗前的梧桐,秋意已经很浓了,不知从哪里飘来一阵阵桂子的清香,似乎在催人入梦。

但胡铁花还坐在楚留香屋子里没有走,楚留香也没有催他去睡,因为楚留香知道他最怕的就是寂寞。

何况,如此星辰,如此月夜,一个人身旁也实在不能没有个好朋友。楚留香望着窗外的明月,悠然道:“桂花这么香,中秋只怕已在我们不知不觉间过去了。”

胡铁花恬然叹了口气,道:“也不知有多少事都在我们不知不觉间过去了,又何止中秋呢……”

就在这时,突听一阵嘈杂的人声传了过来。

接着,一人大呼着道:“楚香帅就住在这里么?姚长华特来拜访。”

楚留香皱眉道:“不好,原来画眉鸟叫人在那酒楼上一嚷,是想替咱们找麻烦的。”

他一句话刚说完,院子里已闯入一大堆人来。

这些人有的手里提着灯笼,有的竟抱着酒坛子,有的已醉态可掬,有的却是睡眼惺忪,像是刚从床上被人拉起来的。

走在最前面的一人,手长脚长,又黑又瘦,三两步就抢到窗子前,眼珠子滴溜溜一转,抱拳笑道:“哪一位是楚香帅?在下姚长华,本是少林门下的俗家弟子,现在在这里开了家小镖局,久仰楚香帅的大名,楚香帅既然光临此地,若不让在下一尽地主之谊,那就太瞧不起在下了。”

这人说话又急又快,就像是连珠炮,说到“少林门下”四个字时,他一张黑脸上已满是得意之色。

对付这种自命不凡的人,胡铁花实在一点法子也没有,他正想悄悄溜开,谁知楚留香竟拍着他肩头笑道:“看来你的面子真不小,竟劳动这许多朋友来看你。”

胡铁花眼睛却发直了,但这时窗外一大堆人都在向他抱拳施礼,他再想否认,已来不及了。

只听大家七嘴八舌,都在说什么:“久仰楚香帅的大名啦!今日能见到楚香帅,实在太高兴啦……”

胡铁花见到楚留香已躲到一边去,只恨得牙痒痒的,眼珠子一转,忽然大笑起来,道:“不错,在下就是楚留香,但楚留香只不过是个强盗小偷而已,又怎敢劳动各位的大驾到这里来看我。”

他一面说,一面瞟着楚留香,怎奈楚留香还是笑嘻嘻的负手站在那里,竟然一点也不生气。

姚长华却听得怔了怔,过了半晌,才皱眉笑道:“楚香帅实在太谦了,江湖中谁不知道楚香帅劫富济贫,大仁大义,这“强盗小偷”四个字,谁敢用在香帅身上?”

胡铁花哈哈笑道:“你们当着我的面不敢,背后只怕在骂楚香帅不但是强盗,还是个混蛋哩!”

姚长华又怔了怔,干笑道:“香帅当真风趣得很,风趣得很。”

他像是生怕这位楚香帅又说出什么惊人的话来,赶紧接着道:“在下先替香帅引见几位朋友……这位毛健光,人称“神拳无敌大镖客”,这位赵大海……”

他一口气说了十来个名字,其中不是“神拳”,就是“神刀”,不是“无敌”,就是“威镇”。

胡铁花瞧着这些人的尊容,再听到这些响当当的外号,简直连大牙都要笑掉,忍住笑道:“各位此番前来,究竟有何指教呀?”

赵大海抢着道:“在下等久仰楚香帅非但轻功天下无敌,酒量也是天下无双的,这次有了机会,大家都想敬香帅几杯。”

胡铁花大笑道:“错了错了,你们全错了,我楚留香轻功虽马马虎虎,但酒量却比老臭虫也大不了好多,真正酒量无敌的人,在那里哩!”

他的手往那边一指,大家的眼睛都跟着瞧了过去,楚留香再想走也走不了,胡铁花大笑着接道:“喏喏喏!这位胡铁花胡大侠,才真正是酒中的大豪杰、大英雄,各位若不多敬他几杯,那才真是遗憾得很!”

他话未说完,一群人已都拥进屋子里,十个人中已有五个人向楚留香那边挤过去。

胡铁花这下子才算报了仇了,也不等别人敬他,自己先抢过酒杯,咕嘟咕嘟灌了三杯下肚,又大笑道:“其实我楚留香非但酒量不如这位胡大侠,武功也不如他的。有天我定要和他比武,五十招内就被他摔了个大筋斗,头都摔破了……你们看,这里还有个大疤哩,若不是他手下留情,这疤只怕还要大三倍。”

大家听得都瞪大了眼睛去瞧楚留香,纷纷道:“真的么?胡大侠你……”

楚留香头都被吵晕了,也听不出这些人乱嘈嘈的在说什么,只有摸着鼻子苦笑,心里却恨不得将胡铁花的这张大嘴用草塞住。

就在这时,突听“呼”一声,一样黑忽忽的东西自窗外飞了进来,带着一股强风,将窗子都震得“吱吱咯咯”的响。

众人大惊走避,这样东西已“砰”的落在桌子上,将桌子上的东西都震得飞了起来,竟是摆在院子里的大金鱼缸。

这个金鱼缸少说也有三五百斤重,此刻竟被人自窗外抛了进来,不偏不倚地落在桌子上,而且缸里的水竟半点没有溅出,这份手力腕力,实在令人吃惊,众人不禁一齐向窗外瞧出去。

繁星满天,月光如水,院子里的梧桐,就像被水洗过了似的,苍翠欲滴,梧桐下却已多了两条人影。

这两人也不知是何时来的?从哪里来的?两人都穿着一身黑色的长袍,面上却各戴着个面具。

矮的一人戴的面具,正咧开大嘴在哭,高的一人戴的面具,却撇着嘴在笑,两个面具一哭一笑,一青一白,在白天看来,也许很滑稽,但在这静静的黑夜中看来,却显得说不出的诡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