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实在想不通这次你为什么一定要来送死?”铁大爷说:“这一次你不但计划欠周密,行动更疏忍,简直就像是故意来送死的。”

慕容忽然笑了,此时此刻,谁也不明白他怎么还能笑得出来。

——你知不知道有些人在明知必死之前也会笑的。

多年后那位求知若渴的少年对当时那一战所作的结论虽然荒谬,可是他的前辈长者并没有责备他,只不过问了他几个很简单的问题。

——在这里,作为一个执笔记叙当年那一战的人,必需要说明的是,因为那一战非但对江湖的影响很大,而且波及很广,其计划之精密、战略之奇诡,更被江湖人推崇为古今三大名战之一,策划这一战的人,当然更是不世出的奇才。

所以直到多年后,还有人讨论争辩不息。

在那一天,长者对少年提出的第一个问题是:“你能确定引起这一战的主要原因是楚留香?”

“是的。”

“你为什么能确定?”

“因为谁也没有看见楚留香是不是真的死了。”少年说:“他死的时候,没有人在场,他死后,也没有人见他的尸体。”

“神龙不死,不见其尾,神龙如死,首亦不见。”长者说:“连麝象之属,死前还要去找一个隐秘之地让自己死后不被打扰,何况香帅?”

“是的,这道理我也明白。”少年说:“有些人的确就像是香帅一样,其生,见首而不见其尾。其死,鸿飞于九天之外。”

“那么你还有什么问题?”

“问题是,像这么样一个人,怎么会死得那么容易?”少年说:“他死时,是不是真的已经死了?他的死,是否只不过是一种手段而已?”

他甚至还提醒他的长者:

“古往今来,也不知有多少名侠、名将、名士都曾经有过这种情况,因为他们都太有名了。”

——一个人如果太有名了,就难免会有很多不必要的烦恼,如果他要完全摆脱这种烦恼,最彻底的一种方法就是“死”。

“问题是,他是真死?还是假死?”

长者叹息。这道理他当然也明白,也许比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都明白得多。

他脸上每一条皱纹,都是生命的痕迹,有些虽然是被刀锋刻划出来的,却还是不及被辛酸血泪惨痛经验刻划出的深邃。

“如果你的理论可以成立,那么一个像楚留香这样的人,得到了这么样一个机会,可以悠悠闲闲的度过他这一生,做一些他本来想做而没有时间去做的事,从容适意,再无困扰,”长者叹息,叹息声中充满了羡慕:“一个人如果这么样的‘死’了,还有什么事能让他复活?”

“有的,”少年的回答还是很肯定:“迟早总是会有的。”

“因为每个人一生中都会做一些他本来不愿做的事。尤其是像楚香帅这样的人。”

“哦?”

“有所不为,有所必为。”少年说:“每个人这一生中都要做一些他本来不愿做的事,他的生命才有意思。”

“这是谁说的?”

“是你说的。”少年道:“自从你对我说过一次之后,我从来都没有忘记,何况你已不知道对我说过多少次。”

——这也不是老生常谈。这也是从不知道多少次痛苦经验中所得的教训。每说一次,感觉都是不一样的。

说的人感觉不一样,听的人感觉也不一样。

长者苦笑,只有苦笑。

只不过他还是要问,因为问话有时也是种教训。

因为你自己回答出的话,总是会比别人强迫要你记住的话更不易忘记。

“如果楚香帅真的没有死,正在过一种他久已向往的生活,”长者问少年:“那么你认为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事能迫他重返江湖?”

我们甚至可以去想像,“他”正乘着他那艘轻捷舒适快速而华美的帆船在邀游湖海,正在享受着甜儿的蜜意,蓉蓉的柔情,红袖的甜香。

现在他甚至很可能已经到了波斯,做了他们王室的上宾,正斜倚在柔厚如云絮般的地毯上,浅啜着一杯用水晶夜光杯盛着的葡萄美酒,斜倚着蓉蓉的肩,轻触着甜儿和红袖的手,欣赏着波斯舞娘肚皮上肌肉那种奇妙的韵律和颤动。

在这种情况下,还有什么事能令人重返江湖间的凶杀恩怨腥风血雨中?

“有的。”少年说:“一定有的。”

他说得更肯定:“每个人都必须为某些事付出代价,如果不去做那件事,他就不是那个人了,也不配做那个人了。”

“你说的是哪些事?”

“朋友间永恒不变的友情和义气,一种一言既出永五更改的信约,一种发自内心的亏欠和负疚。”少年的表情严肃得已经接近沉痛:“还有一种两情相悦生死不渝的爱情。”

——这个少年忘了说一件事,他忘了说“亲情”。

血浓于水,亲情永远是人类感情中基础最深厚的一种,也是在所有伦理道德中最受人推崇敬仰的一种。

这个少年没有提及这种伟大的感情,只不过是因为他根本不能了解这种感情的深厚与伟大。

因为他是个出生时就被弃置在阴沟边的孤儿。

长者了解少年的感情,所以他只说:“我也有很多朋友是很重感情的,有的人重友情,有的人重孝悌,有的人重情,有的人重义,”长者说:“他们情之所重之处,也就是他们的弱点。”

“是的。”少年说:“情之所钟,虽然令金石为开,可以换句话说,别人只要有一分之情,也一样可以把他的心劈开成两半。”

“说得好。”长者出自真心:“你说得好。”

“香帅之所以能够成为香帅,就因为他有情,”少年说:“他有情,所以才能以真心爱人,他以真心爱人,所以别人才会以真心爱他,就算在生死一发的决胜之战中,他往往也是凭这一份对生命的真情真爱才能摧毁对方的意志而反败为胜。”

——这道理更难明白,可是长者也明白。

一个没有爱的人,怎么会有信心,一个没有信心的人,怎么能胜?

少年的声音中也充满信心:“如果要楚香帅复活,当然也只有用这一个‘情’字去打动他。”

他凝视着长者:

“一个人情之所重,就是他的弱点所在,可是如果有人间我香帅的情之所重在哪里?我却无法回答。”少年说:“因为他的情是无所不在的。”

长者沉默。

在这一瞬间,他的表情忽然也变得很严肃,不但严肃,而且还带着种适度的尊敬。

他忽然发现他面前这个年轻人已经长大了。

“你的意思是说,江湖中有一部分对楚留香深为忌惮的人,一直都不相信他真的死了?”长者归纳少年的意见:“为了要证实这一点,他们甚至不惜投下极大量的人力和物力,组成一个机密的组织,来实行一个极周密的计划?”

“是的。”少年说:“我的意思就是这样子的。”

“要进行这个计划,第一,当然是要找一个楚留香非救不可的人,将他置人险境。”

“不错。”

“可是楚留香纵然未死,也已退出江湖,又怎能会知道他有这么样一个至亲好友在险境?”

长者自己回答了这问题:“要确定楚留香一定会知道这件事,当然要先让这件事轰动江湖。”

——江南慕容与铁大爷这一战,双方各率死士远赴边陲,使一镇之人全都离家避祸,这一战在未战之前就已轰动!

“所以你认为这一次飞蛾行动,是完全符合这些条件的?”

“是。”少年断然道:“我相信绝对完全符合。”

“可是我却还有一点疑问。”

“哦?”

“江湖传言,都说楚香帅之死,是被当年慕容世家的家长‘青城公子’设计陷害的。”

——慕容青城利用他绝色无双的表妹林还玉,将楚香帅诱入了一个万劫不复的黑暗苦难屈辱悲惨深渊,使得这位从来未败的传奇人物,除了死之外,别无选择之途。

这些话已经不仅是江湖人之间的传言了,已经流传成说评书的先生们用来吸引顾客的开场白。

这故事少年当然也知道的,所以长者问他:“慕容和香帅既然有这么样一段恩怨,香帅为什么要救这一代的慕容?”

少年沉默着,过了很久才说:“香帅是个多情人,而且是属于大众的,是大众心目中的偶像,如果说他这一生中只有一个女人,那是不可能的,也是不合理的。”少年强调:“如果说他一生中只有一个女人,至少我就会觉得他不配做楚留香。”

他不回答长者的问题,却先说了这一段和他们讨论的主题完全无关的话,长者居然也平心静气的听着他说下去。

“这么样一个人情感也许已经很麻木,可是等到他真正爱上一个女人的时候,他爱得也许比任何人都深。”少年淡淡的说:“这种人的情感,我能了解。”

长者看着他,眼中带着些感伤,也带着微笑,“你最近了解的事好像越来越多了。”

少年也笑了笑。笑中也有感伤。

“我想每个人都是这样子的。”少年幽然:“岁月匆匆,忽然而逝,得一知心,死亦无憾。”

他说:“我想香帅一定也是这样子的,所以他就算是因林还玉而死的,也毫无怨尤,何况林还玉在他失踪后不久,也香消玉殒了。”

他说得淡如秋水,实情却浓如春蜜。

——一个被人利用的绝色少女,被她的恩人逼迫而去做一件她本来不愿做的事,当然知道她心目中惟一的情人与英雄已经因为她做的这件事而走上死路,她怎么还能活得下去?

这不是一个充满了幻想的浪漫的故事,也不是说给那些多愁善感的少年少女们听的。

这是江湖人的事。

——江湖人是一种什么样的人呢?

在某一方面来说,他们也许根本不能算是一种人,因为他们的思想和行为都是和别人不同的。

他们的身世如飘云,就像是风中的落叶,水中的浮萍,什么都抓不住,什么都没有,连根都没有。

他们有的只是一腔血,很热的血。

他们轻生死,重义气,为了一句话,什么事他们都做得出。

在他们心目中,有关“楚留香之死”这件事,绝不是一个浪漫的故事,而是一件可以改变很多人命运的阴谋,甚至可以改变历史的阴谋。

对江湖人来说,这件事给他们的感觉绝不是那么哀凄悲伤的浪漫,而是一种无法描述的沉痛,就好像鞭子鞭笞在心里那种感觉一样。

——没有一天是安静的,没有一天可以过自己想过的日子。

没有一天可以让你跟一个你所爱的人过一天安宁平静的日子,也没有一天可以让你做一件你想做的事。

——然后呢?

然后就是死。

——如果你运气好,你就会到达高峰,到了那时,每个人都想要你死,不择一切手段想要你死,用尽千方百计想将你置之于死地。

——如果你运气不好,你早就已经是个死人。

连楚留香都不能例外,何况别人?

于是江湖人开始伤心了,甚至最豪爽开朗的江湖人都难免伤心了。

甚至连楚留香的仇敌都难免为他伤心,把林还玉看成一个蛇蝎般的女人。

只有楚留香自己是例外。

因为他们不但相爱,而且互相了解,所以林还玉临死前也说:“如果他还活着,一定会原谅我的,不管我对他做过什么事,他都会原谅我的,因为他一定知道我对他的感情。”她说:“就是什么事都是假的,我对他的感情绝不假。”

她说的话也不假。

——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比死更真实的事?

“香帅一定要救慕容,只因为这一代的慕容,是从林家过继来的。”少年说:“林家和慕容是姑表亲,这一代的慕容就是林还玉的嫡亲兄弟。”

有一夜,在月圆前后,是暮春时节,在远山中一个小木屋里。

有两个人,两个人之间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一片浓得化不开的柔情。

就在那一天,楚留香曾经告诉她,愿意为她做一切事。

她只要他做一件。

——她要他照顾她的弟弟。

“他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惟一的亲人,我希望你能善待他,只要你活着,你就不能让他受到别人的侮辱欺凌。”她说:“你只要答应我这件事,我无论死活都感激你。”

楚留香答应了她。

有了这句话,楚留香如果还活着,怎么会让他死在别人手里?

“置之死地而后生,用这句话来形容这件事,虽然有些不妥,却也别有深意。”长者叹息:“在这种情况下,香帅好像只有复活了。”

“应该是的。”

“那么这个计划无疑是成功的?”长者问。

“纵然成功,也为后世所不齿。”

“这什么?”

“因为它太残酷。”

“残酷?”长者说:“兵家争胜,无所不用其极,你几时见过战争上有不残酷的人?”

“我的意思不是这样子的!”

少年沉吟:“我的意思是说,这个计划不但残暴,而且完全丧失了人性!”

他又强调补充:“表面上看来,这个计划好像是非常理智而文雅的,其实却残忍无比,只有完全灭绝了人性的,才能做得出这种事。”

他一连用了残酷、残暴、残忍三个名词来形容这件事,连嘴唇都已因愤怒而发白。

“这个计划中最可怕的一点,所有在这次计划中丧生的人,全都是无辜的,而且完全不知内情。”少年说:“他们本来是为了一点江湖人的义气去做一次名誉之战,虽死不惜,如果他们知道他们只不过是一批被利用的工具而已,我相信他们一定死不瞑目。”

少年很沉痛的接着说:“在江湖人心目中,这一点是非常重要的。”

“我明白,”长者的声音也很沉重:“尤其是‘明察秋毫’柳先生,他的死,实在令人痛心。”

——柳先生当然要死,如果他不死,如果他破了丝网,这次的飞蛾行动,岂非要功败垂成?

但是这次行动,既然名为“飞蛾行动”,那个结果就是早已命定了的。

扑火的飞蛾,只有死。柳先生是飞蛾,所以柳先生当然也只有死。

死了的人不会知道内情,当然更不会告诉别人攻击行动的始末,所以这个事件,其后的发展,只有落到那个还没有死的人身上。他,其实也就是整个事件的策划者。

——天下有什么比这个事件更难以让人理解?因为行动如果成功了,反而对他来说,是绝对的失败,行动失败,对他来说,才是成功了,彻底失败便是完全成功,死亡竟成了他最大的胜利。

“在这次事件中,还有两个非常重要的人,我们好像一直都忘记了。”少年说。

他说的当然就是那两个穿白布长袍,以白巾蒙面,一直跟随在慕容身边的少女。

“尤其是小苏。”

——小苏就是苏苏,姓苏,名字叫苏,就是陪柳先生去突袭丝网的人。

也就是要柳先生命的人。

“她是一步暗棋。”

少年自己为自己解释:

“慕容当然很了解柳明秋,所以先把她们两个人安排在身边,因为他确信柳明秋一定可以看得出她们的潜力。”

“这只不过是慕容把她们安置身边的一部分理由而已。”

“不管怎样,柳先生在突袭丝网时,果然选中了苏苏作他的搭档。”少年说:“因为柳先生虽然明察秋毫,可是再也想不到慕容身边最亲近的人,会是致他死命的杀手。”

“就因为他想不到,所以小苏才能置他于死。”

是的。

“像柳明秋这样的人,本来根本不会有‘想不到’这种情况,因为他根本不会相信任何人。”

“因为无论在任何一个老江湖的心目中都绝不会想到这么样一次计划周密的行动,它的目的竟是求败,而非求胜。”

少年叹息:“这一次行动,的确可以说改写了江湖的历史。”

可是无论在任何一种情况下,要刺杀柳明秋这么样—个人还是很困难的,苏苏这个人本身当然还是有她的条件。

——刺杀高手,必需的条件就是速度和机会。一定要能在一刹那间把握住那稍纵即逝的机会。

这两点都需要极严格的训练。一种只有非常职业化的杀手才能接受到的严格训练。

“一个像苏苏那么年轻的女孩子,会是这么样一个人吗?”

“应该是的,”长身回答:“要训练一个能在瞬息间致人于死的杀手,一定要在他幼年时就开始,有时甚至在他还未出生前就已开始。”

“那么我又有一点想不通了。”

“哪一点?”

“一个经过如此严格训练的杀手,怎么会在她达到任务后就忽然消失?”

“她没有消失,只不过暂时脱离了那次行动而已。”长者说:“你有没有听说过有关她的事?”

“我听说过。”少年回答:“听说她一击得手后,就忽然晕了过去。”

“是的。”

“一个久经训练的杀手,已经应该有非常坚韧的意志,怎么会忽然晕过去?”

“因为她忽然看见了一张脸,”长者说:“她做梦也没有想到过在她活着的时候会看到这张脸,再没有想到这张脸会在那一瞬间忽然在她面前出现。”

——这张脸是一张什么样的脸?为什么令她如此震慑?

——这张脸是谁的脸?是极丑陋?极怪异?极邪恶?还有极美俊?

一张极美极俊的脸,是不是常常会令人晕倒?

一个人不管是因为受到什么样的惊骇而晕过去,总有醒来的时候,为什么苏苏却好像就在那一瞬间忽然消失了呢?

现在她究竟是死是活?还是已经被那个人带走?

苏苏和袖袖的身份无疑都很神秘,在这次行动中,所扮演的角色无疑都很重要。

她们究竟是什么身份?她们所扮演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角色?

“还有一件最奇怪的事。”

“什么事?”

“如果说她们一直以白巾蒙面,是不愿让别人看出她们的真面目,这已经是不合理的。”

“为什么?”

“因为她们根本没有在江湖中出现过,根本没有人认得她们。”

少年说:“更令人想不通的是,她们为什么一直都要穿那种直统统的白布衣服?把自己的身材掩饰?”

“这一点我懂。”

“哦?”

“她们这么做,只为了慕容。”长者说:“因为她们的脸太美,身材更诱人,无论对任何一个男人来说,都是种无法抗拒的诱惑。”

“可是我知道大多数男人都喜欢受到这种诱惑。”少年说:“诱惑越大,越令人愉快。”

“是的,大多数男人都是这样子的,我们甚至可以说,每个男人都是这样子的。”长者说:“可是慕容却是例外。”

“为什么?”

长者叹息:“因为他虽然惊才绝艳,是人中的龙凤,只可惜……”

这时秋月已圆,慕容仍然安坐在长街上,就好像坐在自己的庭园中与家人赏月一样。

铁大爷看着他,忽然频频叹息。

“不管怎么样,你是个有勇气的人,像你这种人,在江湖中已不多了。”

慕容沉默。

“何况你并不是慕容家的人,我与你之间,并没有直接的仇恨。”铁大老板说:“我也并不是一个喜欢杀人的人。”

慕容忽然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只不过是说,我并不一定要杀你。”铁大爷说:“我只要你给我一点面子。”

慕容也静静的盯着他看了很久,忽然轻轻的叹了口气:“你难道不知道江南慕容是从来不给人面子的?”

“你难道真的想死?”

慕容淡淡的说:“生又如何?死又何妨?”

铁大爷忽然大笑,“只可惜死也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我若偏不让你死,你又能怎么样?”

慕容又叹息:“我不能怎么样,可是……”

他没有说完这句话,长街上仿佛有一阵很轻柔的凉风吹过,轻柔如春雨。

可是风吹过时,长街两旁的灯火忽然闪动起一阵奇异的火花。

一种长细而柔弱的火花,看来竟有些像是在春夜幽幽开放的兰花。

灯火的颜色也变了,也仿佛变成了一种兰花般清淡幽静的白色。

忽然间,这条长街上竟仿佛有千百朵灿烂的兰花同时开放。

铁大爷的脸色当然也变了,随着烟火的闪动,改变了好几种颜色。

然后他的身子就忽然开始痉挛收缩,就好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扼住了咽喉。

也就在这一瞬间,也不知道从哪里飞跃出一个着红衫的小孩,手握小刀,凌空跃来,一手抓起他的发髻,割下头颅,提头就跑,快如鬼物,倏忽不见。

铁大爷的身子还没有完全倒下去,他的头颅就已不见了。

这时正是午夜。

慕容知道真正的攻击已经发动了,而且是绝对致命的,绝不留情,也绝不留命。

他当然也知道发动这一次攻击的是什么人,只要他们一出手,鸡犬不留,玉石俱焚,不管对方是什么人都一样。

就算是他们的父母妻子兄弟都一样。

为了达到目的,甚至连他们自己都可以牺牲。

慕容深深了解,现在他的生死之间已在刀锋边缘。如果还没有人来救他,刹那之间,血溅七尺,他甚至可以亲眼看到鲜血飞溅出去。

是他自己的血,不是别人的。虽然同样鲜红,在他自己眼中看来却是一

一片死白。

——在这种情况下惟一能救他的那个,会不会及时赶来救他?

他没有把握,无论谁都没有把握。可是他确信,只要那个人还活着,就一定会出现的。

因为他欠他们一条命。

 

第八回杀头红小鬼

在昆仑大山那个最隐秘的山坳里,隐藏在一片灰白色山岩间的那座古老的白石大屋,今天无疑发生一件奇怪的事。

因为这座平时绝无人踪往来的大屋,今夜子时前后居然有五个人走了进去。

第一个人的身材高瘦如竹竿,比平常人至少要高两尺,一个人一生中恐怕都看不到一个像他这么高的人。

他手里也拄着一根青竹竿,比他的人又长了四尺,梢头还带着几片青竹叶。

他的衣衫,他手里的青竹和竹叶,都是碧绿色的,甚至连他的脸都是碧绿色的,就好像戴着一张碧绿色的人皮面具。

这么样一个人,行动应该是非常僵硬的,如果说他的行动如僵尸跃动,也没有人会觉得奇怪。

奇怪的是,他的行动竟然十分灵敏,而且柔软。

——柔软?行动柔软是什么意思?

他的人本来还在二十丈外,可是他的腰轻轻的一摆动,就像是柳丝被风吹了一下,然后,一瞬间,他的人就已到了白石大屋前。

大屋沉寂,如一具自亘古以来就已坐化在这里的洪荒神兽。

着竹衫的人以手里的青竹点门前石阶,“笃,笃笃笃笃,笃笃”发七声响,响声不大,却似已透石入地,深入地下,再由地下传出大屋中某一个神秘的通讯中枢。

然后那两扇巨大的石门就开始缓缓的启动,滑动了一条线。

一阵风吹过,竹衫人就忽然消失在门后,石门再闭,就好像从未开启过。

然后第二个人就来了。

第二个人穿一件红色的红衫,身材娇小,体态轻盈,梳两根油光水滑的大辫子,手里还拈着一根梅花,鲜艳苍翠,就好像刚从枝头摘下来的一样。

——现在只不过是秋天,哪里来的梅花?

这么样一个小姑娘,行动应该非常灵活娇美的,可是她却是跳着来,就好像一个僵尸一样跳着来的,甚至比僵尸还笨拙僵硬。

到了白石大屋前,她身子刚刚跃起,用左手的拇指扣中指,在右手的梅枝上轻轻一弹,梅花上的五朵花瓣就旋转着飞了出去,飞入大屋,飞入山雾,一转眼就看不见了。这时她的人也已看不见了。

山间居然有雾,浓雾。

过了片刻,浓雾中又出现了一顶轿子,一顶灰白色的轿子,就像是用纸扎成准备焚化给死人的那种轿子,仿佛是被山风吹上来的。

可是轿子偏偏又有人抬着。只不过抬轿子的人也像是被风吹上来的。

人与轿都是灰白色的,都好像是纸扎的,都好像已化入雾中,与雾融为了另一种雾。

到了白石大屋前,他们就忽然停顿。

——在半空间停顿。

然后轿子里就发出了一种鬼哭般的声音:“我已经找到你们了,你们再也逃不了的,快还我的命来,快还我的命来。”

在那间纯白色的简陋房间里,那个穿着白棉布长袍看来就像是个异方苦行僧一样的人,本来正在翻阅着一个卷宗。

这个卷宗无疑也是属于飞蛾行动的一部分,而且是这次行动中最主要的一部分。

因为卷宗上所标明的只有两个字:

“飞蛾”

这两个字代表的是一个人。

这个人就是这次“飞蛾行动”的飞蛾,就是一个钓者的饵。

林还恩,男,二十一岁

父,林登。殁

(辟,林登,福建蒲田人,少林南宗外家弟子,豪富,有茶山万顷,与波斯通商,家族均极富,曾远赴扶桑七年,据传闻已得“新阴”真传,殁于一年前,年四十九。)

母,慕容思柳。

(辟,慕容一青妹,慕容青城姑。殁。)

姐,林还玉。

(辟,与林还恩为孪生姐弟,有绝症,寄养江南慕容府,因自古相传孪生子女必需隔地隔宅而养。殁。)

以下是林登对他儿子的看法,是从一种非常亲密的关系中得到的资料,而且绝对是林登本人亲口说出来的。

“还恩聪明,聪明绝顶,三岁时就会写字,七岁时就能写一部金刚经,我不敢教他学武,太聪明的人总会早死,可是我的江湖朋友有许多高手,他们只要在我的宅院里住几天,还恩就会把他们的武功精髓学去,只可惜他在我临死之前忽然……”

以下是慕容思柳对她儿子的看法:

“还恩是个可怜的孩子,因为他从小就是辟定要被牺牲的,因为我们家欠慕容家的情,已经决定要用这个孩子报慕容家的恩,不管慕容家有什么困难,这个孩子都一定会挺身而出。”

慕容家果然有困难了,还恩本来是可以为他们解决的,只可惜……

以下是他的姐姐林还玉对他的看法:

“还恩虽然是我嫡亲的兄弟,可见我们这一生中见面的机会并不多,而且很快就要永别了,我相信我们都是善良的人,一生中从未有过恶心和恶行,就算我们前生做错了事,老天一定要惩罚我们,施诸我身上的酷行也已足够了,为什么还要对他如此残酷?让他永远不能再享受生命的自由?”

以下是和他们家族关系非常密切的江南名医叶良士对他的诊断:

全身血络经脉混乱,机能失去控制,既不能激烈行动,也不能受到刺激,否则必死无救。

穿灰色长袍的苦行僧用一只手慢慢的掩起了卷宗,他的手也像是他身体的其他部分一样,也掩藏在他那件宽大的灰袍里。

这些资料他也不知道看过多少遍了,这一次他还是看得非常仔细。

他一向是个非常仔细的人,绝不允许他们做的事发生一点错误疏忽。

他对他自己和他属下的要求却非常严格,可是这时候却还是忍不住轻轻的叹了口气,仿佛已经对自己觉得很满意了。

这时那青竹竿一样的绿袍人已经像柳条一样轻拂着走了进来,轻轻的坐人一张宽大的石椅里,坐下去的姿势竟让人联想到一只猫。

那个拈红梅的红色小鬼也跳了起来,一下子跳入了另一张椅子,却还是直挺挺的站在椅子上,没有坐下。

她全身上下的关节竟好像全都是僵硬的,完全不能转折弯曲。

苦行僧没有抬头,也没有看他们一眼,只不过冷冷的说:“你不该来,为什么要来?”

“为什么我不能来?”

如果还有别人在这屋子里,听到这句话一定会吃一惊。

这句话七个字本身没有一点让人吃惊的地方,说这句话的这个人,声音也完全没有一点让人吃惊的地方。

——恐惧、威胁、要挟、尖刺,这些可能会让人吃惊的声调,这个声音里完全都没有。

事实上,这个人说话的声音比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都好听得多。不但清脆娇美,而且还带着种说不出的甜蜜柔情。

这才是让人吃惊的。

现在在这个屋子里的三个人,应该没有一个人说话的声音会是这样子的,但却偏偏有。

那个脸色绿如青苔,身材僵若古尸,看来连一点生气都没有的绿袍人,竟用这种甜蜜温柔如蜜的声音问苦行僧。

“你说我不该来,是不是因为我把不该来的人带来了?”

“是的。”

“我也知道。”绿袍人的声音柔如初恋的处女,“如果不是我,纸扎店的那些人,永远都找不到这里。”

“是的。”

“也就因为一点,所以我才一定要来。”

“为什么?”

“我不来,他们怎么会找到这里来?他们不来,怎么会死在这里?”绿袍人说:“有你在这里,他们来了,怎么能活着回去?”

“他们是不是能活着回去,跟我在不在这里没有关系。”

“那么跟谁有关系?”绿袍人问。

“你。”

苦行僧的声音永远是没有感情的,不会因任何情绪而改变,不会因任何事件而激动,非但没有感情,甚至好像连思想都没有。

他只是冷冷淡淡的告诉绿袍人:“他们是不是能活着回去,只跟你有关系,因为他们是你带来的。”

这时已是午夜,远方的夜色就像是一个仙人把一盂水墨,泼在一张末代王孙精心制作的宣纸上,那顶看来仿佛是纸扎的轿子和那两个抬轿子的人,仍然悬挂在远方的夜色中。

悬空挂在夜色中,看来就像是一幅吴道子的鬼趣图,那么真实,那么诡异,又那么的优美。

“是的。”绿袍人的声音仍然异乎寻常:“他们是我带来的,当然应该由我打发。”

他站起来了。

他站起来的姿态,就像是一枝花朵忽然从某一个仙境的泥土中长出来了。

——那么真实.那么优美,又那么神秘。

可是他不动时的模样,还是那么样一个人,冷、绿、僵硬。

这个人动和不动的时候,就好像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可是这个人最惊人的地方,远比这一点还要惊人得多。

人与轿仍在空中。

就算人真是纸扎的,也不可能凭空悬挂在空中的。

就算一片像落叶那么轻的落叶,也不可能忽然停顿,悬挂在空中。

可是这一顶轿和两个人却的确是这样子的。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有很多不可能发生的事都发生了。

这一顶轿和两个人居然在一瞬间化为了一团火。

火是从青竹竿上开始燃烧的。

绿衣人的腰一扭,人已到了屋外,将手里的青竹竿伸向黑暗的夜空。就像是一个绿色的巫魔在向上苍发出某种邪恶的诅咒。

然后这根本已无生命的竹竿就好像忽然从某种魔力的泉源得到了生命,忽然开始不停的扭曲颤抖,仿佛变成了一条正在地狱中受着煎熬的毒蛇。

然后它就把地狱中的火焰带来了。

黑暗中忽然有碧绿色的火焰一闪,在青竹竿头凝成了一道光束。

毒蛇再一扭,光束就如蛇信般吐出,闪电般射向那悬立在夜空中的人与轿。

——于是这一顶轿和两个人就在这一瞬间化成了一团灰。

火势燃烧极快,在一瞬间就把半边天都烧红了。

——这两人一轿原来真是纸扎的。可是纸扎的人轿又怎么会从千百里外跟踪一个人飞入这阴森而诡秘的石屋?

——轿子里如果没有人,怎么会发出那种凄厉的嘶喊声?

燃烧着的火焰忽然由一团变成了一片,分别向五个方向伸展,伸展成五条火柱。

火焰再一变,这五条火柱忽然变成一只手,一只巨大的手,从半空中向那绿衣人抓了过去。

火焰夹带着风声,风声呼啸如裂帛,火光将绿袍人的脸映成了一种惨厉的墨绿色。

他的人仿佛也将燃烧起来了。

只要这只巨大的火手再往下一掏,他的肉体与灵魂俱将被烧成灰,形神皆灭,万劫不复。

在这种情况下,这个世界上好像已没有什么力量能阻止住这只火手,也没有什么人能救得了他。

石屋中,苦行僧的眼中仿佛也有火焰在闪动。

他忽然发现这只巨大的火手后,竟赫然依附着一条人影。

一条恶鬼般的黑色人影。

这个人的手脚四肢胴体,每一个关节好像都可以随意向任何一个方向扭曲舞动。

他一直不停的在动,动作之奇秘怪异,已超越了人类能力的极限。

——没有“人”能超越人类的极限,这个人为什么能?难道他不是人?

苦行僧冷笑。

他完全明白这个人的武功和来历,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瞒得住他,这个人也不能。

他知道的事也远比大多数人都多得多。

他知道波斯王宫里曾经有一批乌金的丝流入了中土。

这种丝不但有弹力,有韧性,而且刀斧难断。

武林中有个极聪明的人,得到了这些金丝,就用它创造出一门极怪异的武功。

他自己先把自己用这些金丝吊起来,金丝的另一端有钉钩,钩挂住四面的屋脊墙檐树木高塔桩柱和任何一个可以依附的地方,他的人就被这无数根金丝吊着。就像是个被人用线操纵的傀儡。

惟一不同的是,操纵他的力量,就是他自己发出来的。

他的人一动,就带动了金丝,金丝的弹性和韧力,又带动了他的动作,无数根金丝的力量互相牵制,以旧力激发新力,再以新力带动旧力,互相循环,生生不息。

——这种力量的奥妙,简直就像是一种精密而复杂的机器。

这种力量的巨大,也是令人无法想像的,只有这种力量,才能使一个人发出那种超越的动作。

明白了这一点,你自然也就会明白那顶轿子为什么能悬空而立了。

——那顶纸扎的轿子和两个纸人,本来就是悬附在这个人身上的。这个人本来就“坐”在轿子里。

怪异的动作,激发出可怕的力量,使得他的动作看来更怪异可怕。

那只巨大的火掌,就是被他所催动操纵,带着烈火与啸风,直扑绿衣人。

风火后还有那恶鬼般的人影。

就算绿衣人能避开这团烈火,也避不开这黑色人影的致命一击。

风声凄厉,火焰闪动,恶鬼出击,在这一瞬间,连天地都仿佛变了颜色。

那个穿红衫的红色小鬼眼睛里直发光,全身都己因兴奋而紧张起来。

他喜欢看杀人,能够看到一个人被活活烧死,岂非更好玩。

只可惜这次他没看见,但却看见了一件比火烧活人更好玩的事。

火掌拍下,绿衣人的身子忽然蛇一样轻轻一个旋转,身上的绿袍忽然在旋转中褪落。

——也许并不是袍子从他身上褪落,而是他的身子从袍中滑了出来。

他的身子柔滑如丝。

他的手一扬,长袍已飞起,就像是一片绿色的水云,阻住了烈火。

水云反卷,接着又向那恶鬼般的黑色人影飞卷了过去,把烈火也往那人身上卷了过去。

红色的小鬼站在椅子上看着,看得眼珠子都好像要掉了下来。

他眼睛正在看着,并不是半空中那火云飞卷,倏忽千变,奇丽壮观无比的景象,也不是那惊心动魄,扭转生死的一招。

他当然更不会去看远方的那一轮正在逐渐升起的圆月。

他的眼睛在看着的是一个人,一个刚从一件绿色的长袍中蜕变出来的人。

一个女人。

一个一定要集中人类所有的绮思和幻想,才能幻想出的女人。

她很高,非常高,高得使大多数男人都一定要仰起头才能看到她的脸。

对男人来说,这种高度虽然是种压力,但却又可以满足男人心里某种最秘密的欲望和虚荣心。

——一种已接近被虐待的虚荣的欲望。

她的腿很长,非常长,有很多人的高度也许只能达到她的腰。

她的腰纤细柔软,但却充满弹力。

她的臂是浑圆的,腿也是浑圆的,一种最能激发男人情感的浑圆。浑圆、修长、结实、饱满,给人一种随时要胀破的充足感。

——她是完全赤裸的。

她全身上下每一寸都充满了弹力,每一根肌肉都在随着她身体的动作而跃动。

一种令人血脉贲张的跃动,甚至可以让男人们的血管爆裂。

红小鬼还没有看到她的胸和她的脸,连她那一头黑发都没有看见。

他一直在看着她的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