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不准备再看见楚留香这个人。
一个人的脑袋被撞得稀烂,并不是件很好看的事。
谁知他刚转过身,就看见一个人笑嘻嘻的站在他面前看着他。
这人正是他永远不想再看到的那人。
金四爷的脸突然僵硬。
楚留香正站在他面前,笑嘻嘻的看着他,全身上下都完整得好像刚从封箱中拿出来的瓷器,连一点撞坏的地方都没有。
金四爷的目光从他的头看到脚,又从他的脚看到头,上上下下看了两遍,忽然冷冷一笑,道:“好!好功夫!”
楚留香也笑了笑,道:“你的功夫也不错。”
金四爷道:“你再试试这一招!”
说话的时候他已出手。
他每个字都说得慢,出手更慢,慢得出奇。
楚留香看看他的手。
他的手粗而短,但却保养得很好,指甲也修剪得很干净。而且不像其他那些养尊处优的大爷一样,小指上并没有留着很长的指甲,来表示自己什么事都可以不必做。
这双手虽然绝不会令人觉得呕心。
但有时却的确可以令人送命!
他左手的指头看来更粗硬、更短,显然也更有力。
现在他的左手虽已抬起,却没有动,右手也动得很慢,慢慢的向楚留香伸过去,好像想握一握楚留香的手,跟他交个朋友。
现在这只手看来的确连一点危险都没有。
但也只有看不见的危险,才是真正的危险。
这道理楚留香是不是懂得?
他好像不懂。
所以等他看出这只手的危险时,已来不及了!
忽然间,楚留香发现自己两只手都已在这只手的力量控制之下。
无论他的手想怎么动,手腕都很可能立刻被这双手扣住。
他没有动,并不是因为不想动,而是根本不能动。
金四爷手背上的青筋也已凸起,指尖距离楚留香的腕子已不及三寸。
楚留香轻轻叹了口气。
就在这时,金四爷的手已扣住了他的腕子——不是右手,是左手。
他的右手还停在那里,左手却已突然闪电般探出。
这种招式说来并不玄妙,甚至可以说是很陈旧很老套的变化。
但他却用得实在太快,太有效!
楚留香的注意力好像已完全集中在他右手上,根本没有防备他这只左手。
要命的左手。
金四爷再次低叱一声,楚留香的人就立刻又被抡了出去!
眼看着他又要撞上桥边的石柱。
这次金四爷既没有转身的意思,也没有准备再走的意思。
他目光灼灼,眨也不眨的盯着楚留香。
几十个人站在这里,四下里却静得像完全没有人一样。
没有人欢呼,也没有人喝彩。
这些人已被训练得铁石般冷静,金四爷一招得手,他们甚至连手里已张满了的弓弦都没有颤动一下。
但他们的眼睛却也不能不去看楚留香。
在每个人的计算中,都认为这是楚留香的头要撞上石柱的时候。
楚留香的身子突然凌空一转——就像是鱼在水中一转。
这一转非但没有丝毫勉强,而且优美文雅如舞蹈。
看到楚留香的轻功身法,简直就好像看着一个久经训练的苗条舞姿,在你面前随着乐声起舞一样。
几乎就在他转身的同一刹那间,他的人已回到金四爷面前。
金四爷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他,也就在这同一刹那间,突又出手。
谁也没有看清他的动作。只看见楚留香的身子又被抡起,死鱼般被摔了出去,只不过换了个不同的姿势而已。
但他回来的方法却还是和刚才一样。
眼见着他要撞上石柱时,他身子突又一转,人已回到金四爷面前。
只听一声霹雳般的大喝!
金四爷的身子似已暴长半尺,似已将全身力量都用作这孤注一掷。
楚留香的人箭一般向后飞出。
他第四次被摔出去。
这一摔之力何止千斤,楚留香的人似已完全失去控制!
在这种力量下,根本就没有人还能控制自己。
眼看着他这次势必已将撞上石柱,但却忽然从石柱拦杆间穿了过去。
他脚尖勾住了石柱,用力一勾,忽然又从栏杆间穿了回来,来势仿佛比去势还急,到了金四爷面前,才突然转身。
就像是鱼在水中轻轻一转。
然后他的人就轻飘飘的落在金四爷面前,脸上还是带着那种懒懒散散的微笑,就好像始终都一直站在那里,根本就没有动过。
没有人动,没有人出声。
但每个人眼睛都不禁露出惊叹之色。
这一战虽然是他们亲眼看见的,但直到现在,他们几乎还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人有很多种,但大多数人却都属于同一种。
这种人做的每件事,几乎都在预料中——在别人的预料中,也在自己预料中。
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他们工作,然后就等着收获。
他们总不会有太大的欢乐,也不会有太大的痛苦,他们平平凡凡的活着,很少会引起别人的惊奇,也不会被人羡慕。但他们却是这世界不可缺少的。
楚留香不是这种人。
他做的每件事,几乎都不是别人预料得到的,几乎难以令人相信。因为他天生就是个传奇人物。
火把的火光在闪动。闪动的火光,照着金四爷的脸。
他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但额上却似已有汗珠在火光下闪动。
他凝视着楚留香,目光已有很久很久没有移动。
楚留香还在微笑着。
金四爷忽然道:“好,好功夫。”
楚留香微笑道:“你的功夫也不错。”
还是和刚才同样的两句话,但现在听起来,味道却已不同。
金四爷忽然转身,慢慢的走回去,坐下来,椅子宽大而舒服。
楚留香却只有站着。
金四爷看着他站在那里,脸上还是一丝表情也没有,汗却已干了。
楚留香忽也转过身,走回那水阁。
金四爷看着他,既没有阻拦,也没有开口。
过了半晌,就看到楚留香又走了出来,搬着张椅子走了出来。
他将椅子放到金四爷对面,坐下。椅子宽大而舒服。
两人就这样面对面的坐着,面对面的看着,谁也没有开口。
也不知过了多久,金四爷忽然挥了挥手。
几乎就在这一瞬间,弓已收弦,刀已入鞘,数十人同时退入黑暗中,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连脚步声都没有。只有桥头的两个人,仍然高举着火把,石像般站在那里。
火焰在闪动。
金四爷突又挥了挥手,道:“酒来。”
他说的话就好像某种神奇的魔咒。忽然间,酒菜已摆在桌上,桌子已摆在他们面前。食盒中摆着八色菜,精致而悦目。
酒是琥珀色的。斟满金杯。
金四爷慢慢的举起金杯,道:“请。”
楚留香举杯一饮而尽,道:“好酒。”
金四爷道:“英雄当饮好酒。”
楚留香道:“不敢。”
金四爷沉声道:“昔日青梅煮酒,快论英雄,佳话永传千古,却不知今日之你我,是否能比得上昔日之刘曹?”
楚留香忍不住笑了,道:“比不上。至少我比不上。”
金四爷道:“怎见得?”
楚留香道:“英雄绝不会坐在别人的圈套里走不出去。”
金四爷沉下了脸,默默良久,一字字道:“人若还在圈套里,怎能舒舒服服的坐着?”
圈套里的人总是躺着的。
楚留香目光闪动,微笑道:“如此说来,莫非我已走了出去?”
金四爷道:“那还得看你。”
楚留香道:“哦?”
金四爷又沉默了很久,忽然长叹一声,道:“你做过父亲没有?”
楚留香道:“没有。”
金四爷道:“但为人子的,总该明白做父亲并不是件容易事。”
楚留香道:“的确不容易。”
金四爷的神情忽然变得很消沉,倾满金杯,一饮而尽,长叹道:“尤其是做一个垂死女儿的父亲,那更不容易。”
楚留香也叹了口气,道:“我明白。”
金四爷突又抬起头,目光刀一般盯在他脸上,厉声道:“你还明白什么?”
楚留香道:“我明白的事本来很多,只可惜有很多却已忘记了。”
金四爷道:“你又是忘记了什么?”
楚留香道:“忘记的是那些不该记得的事。”
金四爷目光垂落,看着自己的手,又过了很久,才缓缓道:“这件事你也会忘记?”
楚留香笑了笑,道:“也许我现在就已忘了。”
金四爷道:“从此再也不会记起?”
楚留香道:“绝不会。”
金四爷道:“这话是谁说的?”
楚留香道:“楚留香说的。”
楚留香的话,一向永无更改。
金四爷忽又抬起头,看着他,慢慢的举起金杯道:“请。”
楚留香一饮而尽,道:“好酒。”
金四爷道:“英雄当饮好酒。”
楚留香道:“多谢。”
金四爷仰天而笑,大笑了三声,霍然长身而起,大步走了出去,走入黑暗中。
火把立刻熄灭!天地间又变得一片黑暗,石像般站在桥头的两个人也跟着消失在黑暗里。
没有脚步声,什么声音都没有。
楚留香一个人静静的坐在黑暗里,凝视着手里的金杯。金杯在星光下闪着光。
他很想将这件事从头到尾再想一遍,但思想却乱得很,根本无法集中起来思索一件事。
因为这件事根本就不像是真的,根本就不像是真的发生过。
世上怎么会有这种荒谬离奇的事发生?这连他自己都无法相信。
但金杯仍在闪着光。金杯是真的。
楚留香轻轻叹了口气,抬起头,前面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再回头,屋子里的灯也已灭了。
人呢?楚留香忽然发现人已到了桥上,正倚着栏杆,默默的看着他。
白衣如雪,星眸蒙咙,也不知藏着多少愁苦。但却没有任何人能看得出。
别人能从她眼睛里看到的只是一种绝望的空洞。
“做一个垂死女儿的父亲,的确太不容易。”
没有一个父亲能看着自己女儿死的。死,慢慢的死……
楚留香忽然觉得金四爷也很值得同情,因为他承受的痛苦,也许比他女儿更多。
她看着楚留香,目中似已有泪光,忽然道:“现在你是不是已经完全明白了?”
楚留香点点头。他但愿自己永远不明白,世上有些事的真相实在太可怕,太丑恶。
她又问道:“你要走?”
楚留香苦笑。
她垂下头,轻轻道:“你一定很后悔,根本就不该来的。”
楚留香道:“但我已经来了。”
她凝望着桥下的流水,道:“你怎么会来的,你自己知不知道?”
楚留香叹道:“不知道也好。”
她忽又抬起头,凝视楚留香,道:“你知不知道我以前看过你?”
楚留香摇摇头。
她慢慢的接着道:“就因为我看过你,所以才要你来。”
楚留香道:“是你想法子要我来的?”
她点了点头,声音轻如耳语。
“别人都说,我这种病只有一种法子能治得好……只有跟男人在一起之后,才能治得好,可是我从来也没有试过。”
“为什么?”
“我不信,也不愿意。”
“不愿意害别人?”
“我并不是个心肠那么好的女人,可是我……”
“你怎么样?”
“我讨厌男人,一碰到男人就恶心。”
她空洞的眼睛里忽然有了某种又缥渺、又虚幻的情感。
所以她立刻避开了楚留香的眼睛,轻轻道:“我要你来,只因为我不讨厌你……”
楚留香只有沉默。他实在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无论如何,一个女孩子告诉你,她不讨厌你,总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但在这种情况下,他实在没法子高兴起来。
她也沉默了很久,才接着道:“这些话我本不该说出来的。”
楚留香道:“你为什么要说?”
她的手紧握着栏杆,好冷的栏杆。一直可以冷得进入心里。
“我说出来,只因为我想求你一件事。”
“什么事?”
“不要怪我的父亲,也不要怪别人,因为这件事错的是我,你只能怪我。”
楚留香沉思着,忽然问道:“你以为我会怪什么人?”
“那个要你来的人。”
“你知道她是谁?”
她摇摇头,淡淡道:“我只知道有些人为了十万两银子,连自己兄弟都一样会出卖的。”
楚留香立刻追问:“你不认得张洁洁?”
“谁是张洁洁?”
“艾青呢?卜阿鹃呢?你也不认得她们?”
“这些名字我根本从未听说过。”
楚留香又沉默了很久,忽然长叹道:“其实你也该怪你自己。”
“为什么?”
“因为你也是被人利用的……被利用作杀我的工具!”
她张开了眼睛,仿佛很惊异:“是谁利用了我?是谁想杀你?”
楚留香笑了,淡淡笑道:“现在我还不知道,但总有一天,我会找到她的!”
高墙上风更冷。站在墙头,依稀还可以看见她一身白衣如雪。
她还在倚着栏杆,发冷的栏杆。但世上还有什么能比她的心更冷?
“我只求你一件事,只求你莫要恨我的父亲。”
楚留香绝不恨他们,只觉得他们值得怜悯,值得同情。他们也和楚留香同样是在被人利用,同样是被害的人。楚留香应该恨的是谁呢?
“你一定很后悔,根本就不该来的。”
他的确很后悔,后悔不该太信任张洁洁,他只希望能见到她。那时他说不定会揪住她的头发,问个清楚,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子害人?
但他也知道,自己这一生只怕是永远也不会看到张洁洁了。
她当然绝不敢再来见他。他也没法子找到她。
除了知道她的名字叫张洁洁之外,他对她这个人根本一无所知。
甚至连这名字究竟是真是假,他都不知道。
“其实能永远不见她也好,反而落得太平些。”
这样的女孩子除了会害你,害得你头晕脑涨,头大如斗之外,对你还能有什么别的好处?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只要想到以后永远也看不到她时,楚留香心里就会觉得有种说不出来的怅惘,仿佛突然失落了什么。
高墙上的风真冷。楚留香轻轻叹了口气,从墙头跃了下去。
这次跃下时他并不觉得惶恐,因为他很有把握。
他知道自己会落到什么地方。那既不是陷阱,也不是火坑,只不过是条很僻静的小巷子。
他可以尽量放心。他太放心了。直到他落下去之后,才发觉下面虽没有火坑,却有个水盆。他的人恰巧就落在这水盆里。然后他立刻就听到一个人的笑声。
第八回月下水水中月
楚留香喜欢笑。
他不但喜欢自己笑,也喜欢听别人笑,看别人笑。因为他总认为笑不但能令自己精神振奋,也能令别人快乐欢愉。
就是最丑陋的人,脸上若有了从心底发出的笑容,看起来也会显得容光焕发,可爱的多。
就算是世上最美妙的音乐,也比不上真诚的笑声那么样能令人鼓舞振奋。
现在楚留香听到的这笑声,本身就的确比音乐更悦耳动听。
可是楚留香现在听到这笑声,却好像突然被人抽了一鞭子。
他听得出这正是张洁洁的笑声。
楚留香绝不会跌进一个大水盆里……除了洗澡的时候外,他绝不会像这样“噗通”一下子,跌进了一个大水盆里。
无论从什么地方跳下都不会。
他就算是从很高的地方跳下来,就算不知道下面有一大盆水在等着他,也绝不会真的跌进去。
“楚留香的轻功无双”,这句话,并不是胡说八道的。
可是他现在却的的确确是“噗通”一下子就跌进了这水盆里。只因为他刚准备换气的时候,就忽然听到了张洁洁的笑声。
一听到张洁洁的笑声,他准备要换的那口气,就好像忽然被人抽掉了。
水很冷,居然还带着种栀子花的味道。
楚留香的火气却已大得足足可以将这盆水烧沸。
他并不是个开不起玩笑的人,若在平时,遇着了这种事,他一定会笑得比谁都厉害。
但现在他的心里却实在不适于开玩笑。
无论谁若刚被人糊里糊涂的送去做替死鬼,又被同一个人送进一盆冷水里,他若还没有火气,那才真的是怪事。
张洁洁笑得好开心。
楚留香索性坐了下来,坐在冷水里。
他坐下来之后,才转头去看张洁洁,仿佛生怕自己看到她之后会气得爆炸。
他看到了张洁洁。他没有爆炸。
忽然间,他也笑了。
无论你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看到张洁洁,她总是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的样子,就好像一枚刚剥开的硬壳果。
但这次她看来却像是一只落汤鸡。
她从头到脚都是湿淋淋的,居然也坐在一个大水盆里。正用手掬着水,往自己头上淋,一面吃吃的笑道:“好凉快哟,好凉快,你若能在附近八百里地里,找到一个比这里更凉快的地方,我就佩服你。”
楚留香大笑道:“我找不着。”
他本来不想笑的,连一点笑的意思都没有。
但现在他笑得却好像比张洁洁还开心。
张洁洁笑道:“你若猜得出这两个水盆是怎么弄来的,我也佩服你。”
楚留香道:“我猜不出。”
根本就不想猜。
张洁洁做的事,本来就是谁都料不到,谁都猜不出的。
你就算打破头也猜不出。
她瞪着眼,笑得连眼泪都快流了下来,那双新月般的小眼睛,看起来就更可爱。
楚留香看着她的眼睛,忽然跳了起来,跳进她那个水盆里。
张洁洁娇笑着,用力去推他,喘息着道:“不行,不许你到这里来,我们一个人一个水盆,谁也不许抢别人的。”
楚留香笑道:“我偏要来,我那个水盆没有你这个好。”
张洁洁道:“谁说的?”
楚留香道:“我说的……你这盆水比我那盆香。”
张洁洁吃吃笑道:“我刚在这里面洗过脚,你喜欢闻我的洗脚水?”
她还用力推楚留香。
楚留香硬是赖着不走,她推也推不动。忽然间,她的手好像已发软了,全身都发软了。
她整个人就倒进楚留香怀里。
她好香,比栀子花还香。
楚留香忍不住抱住了她,用刚长出来的胡子去刺她的脸。
她整个人都缩了起来,咬着嘴唇道:“你胡子几时变得这么粗的?”
楚留香道:“刚才。”
张洁洁道:“刚才?”
楚留香道:“一个人火气大的时候,胡子就会长得特别快。”
张洁洁瞪着眼,道:“你在生谁的气?”
楚留香道:“生你的气。”
张洁洁道:“你既然生我的气,为什么不揍我一顿,反来拼命抱住我?”
她瞅着楚留香,眼波温柔得竟仿佛水中的月,月下的水。
楚留香忽然把她的身子翻过来,按在自己身上,用力打她的屁股。
其实他并没有太用力,张洁洁却叫得很用力。
她又笑又叫,一面还用脚踢,踢楚留香,踢水,踢水盆。
那宽宽的裤脚被她踢得卷了起来,露出了她美丽纤巧的足踝,雪白晶莹的小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