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三忽也笑道:“只可惜你什么都瞧不见,否则也就说不出这种话了。”

第二层石台上,不知何时也燃起了一圈火。

六七尺高的火苗,就像是一堵墙,已将蝙蝠公子手下那些黑衣人全都围住。

这些人就像是野鬼,对火有种说不出的畏惧,一个个都往中间退去,七八十个人都挤到了一处。

突然间,七八十个人竟一个接着一个,无声无息的跌了下去,一跌倒就再也无法爬起。

谁也看不出这是怎么回事,更无法解释。

也许只有一种解释:魔法!

这些人就像突然被某种神秘而可怕的魔法所控制。

他们的灵魂似已离开了躯壳。

七八十个人竟已全都倒下,已没有一个人还能站得起来。

张三道:“丁枫,你是有眼睛的,你为什么不将看到的事告诉他?”

丁枫的脸上已全无半分血色,嘴唇也在发抖,哪里还能说出话来?

张三叹了口气,道:“眼不见心不烦,有时看不见的确倒反而好些。”

胡铁花道:“所以世上有些人宁愿做睁眼的瞎子,也不愿看得太多。”

原随云道:“看不见,并不是不知道。”

张三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原随云道:“有的人虽能看得见,却什么也不知道,有的人虽然看不见,却什么都知道。”

张三道:“你知道什么?”

原随云道:“我至少比你们知道的多。”

张三道:“哦?”

胡铁花抢着道:“你可知道,你那些手下到哪里去了?”

原随云道:“他们哪里也不能去。”

胡铁花道:“那么,现在为什么连他们的声音都已听不到?”

原随云道:“因为他们都已被人点住了穴道,都已倒了下去!”

胡铁花怔住了,瞪着他,似乎想看看这人究竟是不是真的瞎子。

他当然是真的瞎子。

原随云道:“你既然能看得见,知不知道是谁点了他们的穴道?”

胡铁花又怔住了。

他的确不知道。

火圈里的人全都已倒在地上,就好像真的是被魔法所控制,突然都发了疯,你点了我的穴道,我点了你的穴道,所以才全都倒下。

但这种事又怎么可能发生呢?

胡铁花怔了半晌,忍不住问道:“你知道是谁?”

原随云笑了笑,道:“点住他们穴道的人,当然就是那放火的人!”

点火的人又是谁呢?

起火的时候,每个人都看到的。

黑衣人们倒下去的时候,大家也全都看得清清楚楚的。

火,自然不会无缘无故的燃烧起来。

好好的一个人,自然也不会无缘无故的倒下。

谁都知道必定有个人点起火,再将他们击倒。

可是,谁也没有看到这个人。

他难道是个看不见的人?

胡铁花的手又不知不觉摸到了鼻子上,只觉得湿湿的,却也不知道是手上的汗?还是鼻子上的汗?

原随云淡淡道:“有些事,纵然不是瞎子,也看不见的,这就是其中之—。”

胡铁花道:“难道——难道还有别的事?”

原随云道:“我现在还在这里等着,你们可知道我在等什么?”

胡铁花恨恨道:“鬼才知道你在等什么!”

原随云道:“你可知道这火为什么突然就燃烧得如此猛烈?”

胡铁花无法回答。

这火的确是在一刹那间燃烧起来的,简直就像是奇迹。

胡铁花怔了半晌,又忍不住问道:“你知道?”

原随云悠然道:“我早就说过,看不见,并不是不知道,只不过……”

他忽又笑了笑,道:“只不过我若说出是什么东西使火燃烧得如此猛烈的,你也许会觉得很可惜。”

胡铁花道:“可惜?”

他忽然也明白了,失声道:“是酒,烈酒!”

原随云笑道:“不错,是酒,而且是上好的陈年大曲。”

胡铁花叹了口气,道:“听来倒的确有点可惜。”

原随云道:“你知道,我从不用劣酒招待客人的,但是真正的好酒却很难买到很多,而且,酒喝得再快,也没有烧得快。”

胡铁花变色道:“你是在等酒烧光?”

原随云笑道:“这次你又猜对了。在这里,除了酒之外,绝没有第二种可以燃烧的东西;从今以后,我也绝不会再带可以烧得着的酒来。”

楚留香突然叹了口气,道:“也许我本不该听你说这些话的。”

原随云道:“我方才也不该听你说那些话的,否则又怎会容人在我面前点火?”

他笑了笑,接着道:“我既已上了你一次当,你就上我一次又何妨?”

火势果然已渐渐小了。

胡铁花大喝道:“无论如何,你反正已逃不了……大家围住他……”

喝声中,已有七八个人扑了过来。

就在这时,原随云长袖已流云般飞卷而起。

不是流云,是狂风。

狂风卷起,原随云的人似也被卷起。

他的人仿佛突然变成了一只巨大的蝙蝠,自火苗飞过。

第二层石台上的火苗立刻熄灭。

他身形竟还是在飞旋着,那两只衣袖,就像是一双翼。

翼熄起了风,风熄灭了火。

本已微弱的火势,突然间全部熄灭!

黑暗!

那种令人绝望的黑暗又来了。

风声还在盘旋着,已到了最下面一层。

胡铁花也已到了最下面一层。

他追着风声,因为风声到了哪里,原随云就到了哪里。

他身后也有一阵阵衣袂带风声,显然还有很多人在跟着他。

能被请到这里的人,都是高手,轻功都不弱。

只听“叮”的一声,风声突然停止。

所有的人立刻扑了上去。

然后,突然又响起了几个人的惊呼声,莫非已有人被原随云击倒?

但无论他武功多么高,也是绝对无法抵抗这么多高手的。

只听胡铁花厉声喝道:“你还想往哪里逃?”

惊呼厉喝声中,又有人大呼道:“我抓住他了……抓住他了!”

惊呼声、厉喝声、喜极大呼声,几乎是在同时响起的。

谁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是谁被击倒?

是谁抓住了原随云?

就在这时,火光突又亮起。

一点火光,如星如豆,但在这种绝望的黑暗中,却无异怒海中的明灯。

二十个人全都挤在一个角落里,有的人摸着头,有的人揉着肩,显然是在扑过来的时候撞上了石壁。

惊呼声就是这几人发出来的。

另外几个人你扣住了我的脉门,我抓住了你的衣襟,面上还带着狂喜之色,但火光一亮,这狂喜之色立刻就变得说不出的尴尬。

他们都以为自己抓住了原随云,谁知抓住的竟是自己的朋友。

原随云根本不在这里。

石壁上,钉着一只铁铸的蝙蝠!

他们追的竟是这只铁蝙蝠!

铁蝙蝠所带起的风声,将所有的人全都引到这里。

原随云呢?

每个人全都怔住。怔了半晌,才转过身,去瞧那点火光。

火光就在楚留香手里。

他另一只手,扣住了丁枫的脉门,还站在那里,动也没有动。

胡铁花第一个冲了过去,大声道:“原随云呢?你为什么不去追他?”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你们若都留在这里,也许我还能追得到他,可是……”

他的话并没有说完,但他的意思大家却已明白。

到处都是衣袂带风声,每个人的衣袂带风声都是相同的。

黑暗中,每个人都可能是原随云。

黑暗中就像是有几十个原随云,却叫楚留香去追哪一个?

胡铁花怔了半晌,道:“你……你方才为何不点这火折子?”

这火折子正是勾子长藏在袜筒里的那只。

勾子长交给胡铁花,胡铁花交给了楚留香。

楚留香却道:“火折方才并不在我手上。”

胡铁花道:“我明明交给你的,怎会不在你的手上?”

楚留香道:“这里惟一可以点火的,就是这火折子,点火的人并不是我!”

胡铁花怔了怔,道:“难道这火折子方才就在那点火的人手上?”

楚留香道:“不错。”

胡铁花更奇怪了,说道:“那么这火折子怎会又到了你手上的?点火的人现在哪里?你莫非知道他是谁?”

他连珠炮似的问出了三个问题,楚留香还来不及回答——

突然又是一阵轻呼。

胡铁花回过头,就发现那堆倒下去的黑衣人中,正有一个人慢慢的站起,慢慢的往这边走了过来。

她的脚步很轻、很慢。

虽然她身上穿的也是同样的黑衣服,面上也蒙着黑巾,连眼睛都被蒙住,但无论谁都可看出她是个女人。

她那苗条而又丰满的身材,绝不是任何衣服所能掩得住的。

胡铁花失声道:“原来是你!”

他这才恍然大悟,原来点火的人就是金灵芝。

点住这些人穴道的也是她。

但金灵芝又怎会突然出现在这里的呢?

她以前一直藏在哪里?

楚留香怎会找着她的?

她慢慢的向前走,走上第三层石台,还是没有掀起蒙面的黑巾。

她走路的姿态很奇特,就仿佛是个终年都只能在黑暗中行走的幽灵。

她慢慢的走到楚留香身旁,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两句话。

楚留香柔声道:“我明白。”

两人虽然并没有什么动作,却显得说不出的亲密。

金灵芝怎会突然和楚留香变得如此亲密了?

胡铁花瞪大了眼睛,瞧着他们,也不知是惊奇,还是在生气?

也没有别人说话。

这些武林豪客平时虽然都是发号施令的人物,但现在,每个人都已惟楚留香马首是瞻。

因为他们自己根本已没有主意。

楚留香道:“此地不可再停留,我们先退出去再说吧。”

张三道:“原随云呢?不管他了吗?”

楚留香道:“这里是死地,他也和我们同样无路可走。”

张三叹了口气,道:“但愿我们还能找得到他。”

楚留香道:“小胡,你找两位朋友帮忙,将英老先生和勾子长抬出去。”

胡铁花眼睛还盯在她身上,只“哼”了一声。

楚留香随手在丁枫肩井穴上轻轻一拂,道:“还有这位丁公子!”

胡铁花道:“哼。”

楚留香温柔的摸了摸“她”头发,道:“你也跟他们出去吧。”

“她”迟疑着,轻轻道:“你呢?”

楚留香道:“我们暂时还走不了,我得去找粮食和水。”

他当然也是去找原随云的。

因为有粮食和水的地方,原随云也必定在那里。

“她”又迟疑了很久,才慢慢的点了点头,柔声道:“你要小心。”

楚留香道:“我会小心的。”

两人说的话虽不多,但每个字都充满了柔情蜜意。

胡铁花的脸已有些发红了。

楚留香道:“张三,我将她交给你了,你要好好照顾她。”

张三道:“当然。”

胡铁花突然冷笑道:“你为什么不将她交给我?我难道就不能照顾她?”

张三笑了,道:“你连自己都未必能照顾得了,还想照顾别人?”

胡铁花瞪了他一眼,猝然回头,大步走了出去。

楚留香道:“你小心找找看,只要是活的人,都想法子带出去!”

张三说道:“我明白,可是你……你可千万要小心些。除了原随云,这里也许还有别的人、别的埋伏……”

胡铁花已走下第二层石台,突然大声道:“不但有人,还有鬼,各式各样的鬼,大头鬼、小头鬼、吊死鬼、色鬼……”

楚留香叹了口气,苦笑道:“看来这里真有鬼也说不定。”

旧雨楼·张丹枫 扫描 旧雨楼·慕容汐妃 OCR

 

第二十一回 文无第二,武无第一

日已西斜。

但阳光还是很灿烂,海浪拍打着礁石,激起一连串银白色的泡沫。

五七只海鸥在蔚蓝色的天空下,蔚蓝色的海洋上盘旋。

刚从黑暗中走出来的人,骤然见到阳光,都不禁闭起眼睛,让眼帘先接受阳光温暖的轻抚,然后才能接受这令人心跳的光明!

每个人都忍不住要长长吸口气。

空气仿佛是甜的。

每个人心情都突然开朗了起来。

现在,他们虽然还处于绝地,可是只要有光明,就有希望。

每个人脸上都有了神采!

只有“她”是例外。

“她”躲在岩石后的阴影中,身子蜷曲着,面上的黑巾还是不肯掀起。

她竟似对阳光很畏惧。难道她已无法接受光明?

胡铁花盯着她,突然冷笑道:“一个人若没有做亏心事,又何必躲着不敢见人?”

张三道:“你在说谁?”

胡铁花冷冷道:“我说的是谁,你当然明白!”

张三又笑了,道:“原来你是在吃醋,只不过吃的是干醋、飞醋。”

胡铁花道:“你放的是屁,干屁、飞屁。”

张三大笑道:“原来屁也会飞的,这倒少见得很,你放个给我瞧瞧如何?”

胡铁花道:“你瞧不见的,它就在你嘴里。”

听到他们说话的人,都忍不住想笑,只有她,却在轻轻抽泣。

胡铁花冷笑道:“要哭就大声哭,要笑就大声笑,这样活着才有意思。”

张三道:“你说话最好客气些。”

胡铁花道:“我说我的,关你屁事!”

张三叹了口气,喃喃道:“原来你也是只瞎了眼的蝙蝠。”

胡铁花怒道:“你说什么?”

张三道:“你本该早就能看出这位姑娘是谁的,就算看不出,也该想得到。”

他又叹了口气,道:“现在我才知道世上最可怕的情感不是恨,而是爱。因为有了爱才有嫉妒,它不但能令人变成呆子、疯子,还能令人变成瞎子。”

胡铁花真的呆住了,眼睛还在盯着她。

“东三娘!”

胡铁花的脸一直红到耳根,吃吃道:“我又错了……我真他妈的是个大混蛋。”

他常常会做错事,但每次他都能认错。

这就是他最大的长处。 

所以大多数人都觉得他很可爱。

张三苦笑道:“任何人做错事都一定要挨骂;奇怪的是,只有你这个小子做了错事,别人连骂都不舍得骂你!”

胡铁花根本没听见他是在说什么,喃喃道:“点火的若不是她,是谁呢?”

张三道:“这件事我也真不明白……莫非竟是华真真?”

高亚男一直没有说话,只是冷冷的瞅着胡铁花。

胡铁花似已忘记了她。

这片刻之间,发生的事实在太多了,谁也不会注意到别人。

何况,“嫉妒”确实可以令人的眼睛变瞎,头脑发昏。

此刻高亚男突然道:“绝不是华真真。”

张三道:“可是……”

高亚男不让他说话,又道:“她就是凶手,怎么可能反来帮我们?”

张三这才有机会将那句话说完,道:“可是华真真的人呢?”

高亚男恨恨道:“她一定还躲在什么地方,等着害人。”

张三默然半晌,道:“莫非是金姑娘?”

胡铁花道:“也不是,她没有那么高的武功。”

张三道:“但她的人也不见了。”

胡铁花突然跳了起来,道:“我进去瞧瞧。”

张三道:“你去找她?”

胡铁花大声叫道:“你以为我只记得女人?老臭虫一个人在里面,不但要对付原随云,还要对付华真真,我怎么还能在这里呆得下去!”

胡铁花已又冲了进去。

就算他明知那是地狱,他也会冲进去。

高亚男叹了口气,幽幽道:“他对别人都不太怎么样,为什么对楚留香就特别不同呢?”

张三道:“因为楚留香若知道他在里面有危险,也会不顾—切冲进去的。”

他也叹了口气,道:“这两人实在是好朋友,我实在从来也没有见过像他们这样的朋友。”

高亚男道:“有时我也不明白,他们的脾气明明一点也不相同,为什么偏偏会变成这么好的朋友,难道这也叫不是冤家不聚头?”

张三笑了,道:“平时他们看来的确就像是冤家,随时随地都要你臭我两句,我臭你两句;但只要一遇着事,就可看出他们的交情了!”

高亚男嫣然道:“我看你也和他们差不多。”

张三的笑容突然变成苦笑,道:“但我现在还是舒舒服服的坐在这里晒太阳。”

高亚男说道:“那只因为楚留香已将这里很多事托给你,受人之托,就要忠人之事,这才是真正的好朋友。”

张三凝注着她,叹道:“看来你也不愧是他们的好朋友。”

高亚男目中似乎流露出一种幽怨之色,缓缓道:“不但是好朋友,也是老朋友。”

高亚男的确是胡铁花和楚留香的老朋友。

情人虽是新的好,但朋友总是老的好。

张三沉默了很久,又道:“点火的人若不是华真真,也不是金灵芝,那么是谁呢?”

高亚男道:“我也想不出。”

张三的额上又在冒汗,道:“我从头到尾就根本没有看到有那么样一个人,但我也知道一定有那么样一个人存在的……”

他擦了擦汗,喃喃道:“难道那个人是谁都看不见的么?”

人,是有骨有血有肉的,只要是人,别人就能看见他。

世上绝没有隐形人。

看不见的只有幽灵、鬼魂!

高亚男目光凝注着海洋,缓缓道:“若是真有个看不见的鬼魂在里面,他们……他们……”

她没有说完这一句话,因为连她自己都不敢再说下去。

群豪本都远远站在一边,此刻突然有几个人走了过来。

其中一人道:“我们也去瞧瞧!”

另一人道:“楚香帅为我们做了很多事,我们绝不能置身事外。”

高亚男却摇了摇头,道:“我想……各位还是留在这里的好。”

一人道:“为什么?”

高亚男沉吟着,忽然问道:“各位身上可带得有引火之物么?”

那人道:“没有,只要是可以点得火的东西,在我们上岸前就全都被搜走了。”

一个瘦骨嶙峋的白发老者叹息着接道:“连老朽点水烟用的纸媒子他们都不肯放过,更何况别的?”

这老人一双手又黄又瘦,有如枯木,牙齿已被熏黑,烟瘾本极大,这两天瘾头本已被吊足;不提起这“烟”字还好,一提起来,喉结上下滚动,嘴里又干又苦,简直比没饭吃还难受。

高亚男突然也叹了口气,道:“王老爷子德高望重,好好的不在家里纳福,却偏偏要到这里来受气受罪,这又是何苦?”

白发老人脸色变了变,干咳了两声,道:“姑娘怎会认得老朽?”

高亚男淡淡地道:“鹰爪门享名武林垂七十年,江湖中人就算不认得王老爷子,只看王老爷子的这双手,也该猜得出来的。”

这老人正是淮西“鹰爪门”的第一高手“九现云龙”王天寿。二十年前已将掌门之位传给了他的侄子王维杰,近年来已很少在江湖走动,见过他真面目的人本就不多,不想竟也在这里露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