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处都是血。倒卧在血泊中的,赫然竟是枯梅大师。

高亚男正伏在她身上痛哭。另一个少女早已吓得晕了过去,所以才没有听到她的声音。

“人鱼”本是并排躺着的,现在已散开,诱人的胴体己扭曲,八条手臂都已折断。

最可怕的是,每个人的胸膛上,都多了个洞。

血洞!

再看枯梅大师焦木般的手,也已被鲜血染红。

金灵芝突然扭转身,奔了出去,还未奔上甲板,已忍不住呕吐起来。

原随云面色也变了,喃喃道:“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血腥气怎会这么重?”

没有人能回答这句话。

这变化实在太惊人、太可怕,谁也无法想像。

枯梅大师的武功,当世已少敌手,又怎会在突然间惨死?

是谁杀了她?

原随云道:“蓝太夫人呢?难道已……”

高亚男忽然抬起头,瞪着他,嘶声道:“是你害了她老人家,一定是你!”

原随云道:“我?”

高亚男厉声道:“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你的阴谋圈套。”

她眼睛本来也很美,此刻却已因哭泣而发红,而且充满了怨毒之色,看来真是说不出的可怕。

只可惜原随云完全看不见。

他神情还是很平静,竟连一个字都没有辩。

难道他已默认?高亚男咬着牙,厉声道:“你赔命来吧!”

这五个字还未说完,她身形已跃起,疯狂般扑了过来,五指箕张,如鹰爪,抓向原随云的心脏。

这一招诡秘狠辣,触目惊心!

江湖中人都知道华山派武功讲究的是清灵流动,谁也想不到她竟也会使出如此毒辣的招式。

这一招的路数,和华山派其他的招式完全不同。

“难道枯梅大师就是用这一招将人鱼们的心摘出来?”

高亚男显然也想将原随云的心摘出来。

原随云还是静静的站在那里,仿佛根本未感觉到这一招的可怕。

无论如何,他毕竟是个瞎子,和人交手总难免要吃些亏的,高亚男若非已恨极,也不会用这种招式来对付个瞎子。

胡铁花忍不住大喝道:“不可以,等……”

他下面的一个字还未说出,高亚男已飞了出去。

原随云的长袖只轻轻一挥,她的人已飞了出去,眼看已将撞上墙,而且撞得还必定不轻。

谁知她身子刚触及墙壁,力道就突然消失,轻轻的滑了下去。

原随云这长袖一挥之力,拿捏得简直出神入化。而且动作之从容,更全不带半分烟火气。

纵然是以“流云袖”名动天下的武当掌门,也绝没有他这样的功力。

高亚男身子滑下,就没有再站起。

她已晕了过去。

胡铁花脸色又变了,一步窜了过去,俯身探她的脉息。

原随云淡淡道:“胡兄不必着急,这位姑娘只不过是急痛攻心,所以晕厥,在下并未损伤她毫发。”

胡铁花霍然转身,厉声道:“这究竟是不是你的阴谋?”

原随云叹道:“在下直到此刻为止,还不知道这里发生的是什么事?”

胡铁花道:“但你方才为何要默认?”

原随云道:“在下并未默认,只不过是不愿辩驳而已。”

胡铁花道:“为何不愿辩驳?”

原随云淡淡一笑,道:“男人若想和女人辩驳,岂非是在自寻烦恼?”

他对女人居然也了解得很深。

女人若认为那件事是对的,你就算有一万条道理,也休想将她说服。

胡铁花不说话了,因为他也很了解这道理。

墙角的少女,已开始呻吟。

楚留香拉起了她的两只手,将一股内力送入她心脉。

她心跳渐渐加强了。

然后,她的眼张开,瞧见了楚留香,突然轻呼一声,扑入了楚留香怀里——似乎要将整个人都埋在楚留香胸膛里。

她身子不停的发抖,颤声道:“我怕……怕……”

楚留香轻抚着她披肩的长发,柔声道:“不用怕,可怕的事已过去了。”

少女恨恨道:“但她们也休想活,我师父临死前,已为自己报了仇。”

原随云道:“哦?”

少女道:“她们得手后,立刻就想逃,却未想到我师父近年已练了摘心手。”

原随云动容道:“摘心手?”

少女道:“她老人家觉得江湖中恶人越来越多,练这门武功,正是专门为了对付恶人用的。”

原随云沉吟着道:“据说这‘摘心手’乃是华山第四代掌门‘辣手仙子’华琼凤所创,她晚年也自觉这种武功太毒辣,所以严禁门下再练,至今失传已久,却不知令师是怎会得到其中心法?”

少女似也自知说漏了嘴,又不说话了。

胡铁花却抢着道:“蓝太夫人本是华山枯梅大师的方外至交,原公子难道没听说过?”

胡铁花居然也会替人说谎了。

只不过,这谎话说的并不高明。

枯梅大师从小出家,孤僻冷峻,连话都不愿和别人说,有时甚至终日都不开口,又怎会和远在江左的蓝太夫人交上了朋友?

何况,华山门规素来最严,枯梅大师更是执法如山,铁面无私,又怎会将本门不传之秘私下传授给别人?

幸好原随云并没有追问下去。

这位门第高华的武林世家子,显然很少在江湖间走动,所以对江湖中的事,知道得并不多。

他只是慢慢的点了点头,缓缓道:“摘心手这种武功,虽然稍失之于偏激狠辣,但用来对付江湖中的不肖之徒,却再好没有了……那正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楚留香也叹了口气,道:“她老人家若非练成这种武功,只怕就难免要让她们逃走了。”

胡铁花道:“为什么?她老人家若用别的武功,难道就杀不死她们?”

楚留香道:“别的武功大半要以内力为根基,才能发挥威力,那时她老人家全身骨骼已散,怎能再提得起真力?”

原随云道:“不错。”

楚留香道:“摘心手却是种很特别的外门功夫,拿的是种巧劲,所以她老人家才能借着最后一股气,将她们一举而毙。”

原随云道:“香帅果然渊博,果然名下无虚。”

胡铁花道:“纵然如此,她们还是逃不了的。”

楚留香道:“哦?”

胡铁花冷笑道:“我们又不是死人,难道还会眼看着她们逃走不成?”

楚留香叹道:“话虽不错,可是,她们身无寸缕,四个赤裸着的女人,突然冲出来,又有谁会去拉她们?”

他苦笑着,又接道:“而且,正如这位姑娘所说,她们身上又滑又腻,纵然去拉,也未必拉得住。”

胡铁花冷冷道:“不用拉,也可以留住她们的。”

楚留香道:“可是她们突然冲出,我们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又怎会骤下杀手?何况,这舱房又不是只有一扇门。”

舱房中果然有两扇门,另一扇是通向邻室的,也正是高亚男她们住的地方,此刻屋子里自然没有人。

胡铁花只好闭上嘴了。

楚留香道:“由此可见,这件事从头到尾,她们都已有了很周密的计划,连故意赤裸着身子,也是她们计划中的一部分。”

原随云缓缓道:“她们故意钻入渔网被人捞起,一开始用的就是惊人之举,已令人莫测高深,再故意赤裸着身子,令人不敢逼视,更不敢去动她们。”

他叹了口气,缓缓接着道:“这计划不但周密,而且简直太荒唐、太离奇、太诡秘、太不可思议!”

楚留香叹道:“这计划最巧妙的一处,就是荒唐得令人不可思议,所以她们才能得手。”

英万里突然道:“但其中有一点我却永远无法想得通。”

楚留香道:“却不知是哪一点?”

英万里道:“在下已看出,她们并没有很深的内功,又怎能屏住呼吸那么久?”

楚留香正在沉吟着,原随云突然道:“这一点在下或能解释。”

英万里道:“请教。”

原随云道:“据说海南东瀛一带岛屿上,有些采珠的海女,自幼就入海训练,到了十几岁时,已能在海底屏住呼吸很久;而且因为在海底活动,最耗体力,所以她们一个个俱都力大无穷。”

英万里道:“如此说来,这四人想必就是南海的采珠女了。”

胡铁花跌足道:“原公子既然知道世上有这种人,为何不早说?”

原随云苦笑道:“这种事本非人所想像,在下事先实也未曾想到。”

英万里道:“只不过,附近并没有岛屿,她们又是从哪里来的?”

张三道:“她们又怎会知道蓝太夫人在这条船上,怎知她老人家肯出手为她们医治?”

原随云叹道:“这些问题也许只有她们自己才能解释了。”

英万里也叹息着道:“只可惜蓝太夫人没有留下她们的活口。”

原随云沉吟着,忽然又道:“却不知令师临死前可曾留下什么遗言?”

那少女道:“我……我不知道。”

胡铁花皱眉道:“不知道?”

那少女嗫嚅着道:“我一看到血,就……就晕过去了。”

楚留香道:“我想,蓝太夫人也不会说什么的,因为她老人家想必也不知道这些人的来历,否则又怎会遭她们的毒手?”

原随云叹了口气,道:“她老人家已有数十年未在江湖中走动,更不会和人结下冤仇,那些人为什么要如此处心积虑的暗算她?为的是什么?”

这也就正是这秘密的关键所在。

动机!

没有动机,谁也不会冒险杀人的。

楚留香并没有回答这句话,沉默了很久,才叹息着道:“无论如何,这秘密总有揭穿的一日,现在我只希望这些可怕的事,以后永远莫要发生了……”

他永远也想不到要揭穿这些秘密所花的代价是多么惨重,更不会想到以后这几天中所发生的事,比以前还要可怕得多!

旧雨楼·张丹枫 扫描 旧雨楼·慕容汐妃 OCR

 

第十五回 虚惊

丧礼简单而隆重。

是水葬。

佛家弟子虽然讲究的是火葬,但高亚男和那少女却并没有坚持,别的人自然更没有话说。

楚留香现在已知道那少女的名字叫华真真。

华真真。

她不但人美,名字也美。只不过她的胆子太小,也太害羞。

自从她离开楚留香的怀抱后,就再也不敢去瞧他一眼。

只要他的目光移向她,她的脸就会立刻开始发红。

他衣襟上还带着她的泪痕,心里却带着丝淡淡的惆怅。

他不知道下次要到什么时候才有机会能将她拥入怀里了。

高亚男更没有瞧过胡铁花一眼,也没有说话。

原随云也曾问她:“令师临死前可曾留下什么遗言么?”

当时她虽然只是摇了摇头,但面上的表情却很是奇特,指尖也在发抖,仿佛有些惊慌,有些畏惧。

她这是为了什么?

枯梅大师临死前是否对她说了些秘密,她却不愿告诉别人,也不敢告诉别人?

天色很阴沉,似乎又将有风雨。

总之,这一天绝没有任何一件事是令人愉快的。

这一天简直闷得令人发疯。

最闷的自然还是胡铁花。

他心里很多话要问楚留香,却始终没有机会。一直到晚上,吃过饭,回到他们自己的舱房。

一关起门,胡铁花就立刻忍不住道:“好,现在你总可以说了吧?”

楚留香道:“说什么?”

胡铁花道:“枯梅大师就这样莫名其妙的死了,你难道没有话说?”

张三道:“不错,我想你多多少少总应该已看出了一点头绪。”

楚留香沉吟着,道:“我看出来的,你们一定也看出来了。”

胡铁花道:“你为何不说出来听听?”

楚留香道:“第一点,那些行凶的采珠女,绝不是主谋的人。”

胡铁花道:“不错,这点我也看出来了,但主谋的人是谁呢?”

楚留香道:“我虽不知道他是谁,但他却一定知道蓝太夫人就是枯梅大师。”

胡铁花点了点头,道:“不错,我也已看出他们要杀的本就是枯梅大师。”

楚留香道:“但枯梅大师也和蓝太夫人一样,已有多年未曾在江湖中走动,她昔日的仇家,也已全都死光了。”

胡铁花道:“所以最主要的关键,还是原随云说的那句话——这些人为什么要杀她?动机是什么?”

楚留香道:“杀人的动机不外几种,仇恨、金钱、女色——这几点和枯梅大师都绝不会有所牵涉。”

胡铁花道:“不错,枯梅大师既没有仇家,也不是有钱人,更不会牵涉到情爱的纠纷……”

楚留香道:“所以,除了这些动机外,剩下来的只有一种可能。”

胡铁花道:“什么可能?”

楚留香道:“因为这凶手知道他若不杀枯梅大师,枯梅大师就要杀他!”

胡铁花摸了摸鼻子,道:“你的意思是不是说,这凶手就是出卖‘清风十三式’秘密的人?”

楚留香道:“不错。”

胡铁花道:“也就是那蝙蝠岛上的人,是么?”

楚留香道:“不错……他们已发现蓝太夫人就是枯梅大师,也知道枯梅大师此行是为了要揭穿他们的秘密,所以只有先下手为强,不惜用任何手段,也不能让她活着走上蝙蝠岛去。”

胡铁花道:“既然如此,他们想必也知道我们是谁了,就该将我们也一齐杀了才是,但是为何没有下手?”

张三淡淡道:“他们也许早已发现要杀我们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也许……”

楚留香接着说了下去,道:“也许他们早已有了计划,已有把握将我们全都杀死,所以就不必急着动手。”

胡铁花道:“难道他们要等到我们到了蝙蝠岛再下手么?”

楚留香道:“这也很有可能,因为那本就是他们的地盘。天时、地利、人和,无论哪方面他们都占了绝对的优势,而我们……”

他叹了口气,苦笑道:“我们却连蝙蝠岛是个怎么样的地方都不知道。”

张三沉吟着,道:“我们要知道那是个怎么样的地方,只有问一个人。”

胡铁花忍不住道:“问谁?”

张三道:“问你。”

胡铁花怔了怔,失笑道:“你又见了鬼么?我连做梦都没有到过那地方去。”

张三眨了眨眼,笑道:“你虽未去过,金姑娘却去过,你现在若去问她,她一定会告诉你。”

他话未说完,胡铁花已跳了起来,笑道:“我还有个约会,若非你提起,我倒险些忘了。”

冲出门的时候,胡铁花才想起金灵芝今天一天都没有露面,也不知是故意躲着高亚男,还是睡着了。

他指望金灵芝莫要忘记这约会。

也许他自己并没有很看重这约会,所以才会忘记;但金灵芝若是也忘记了,他就一定会觉得很难受。

男女之间,刚开始约会的时候,情况就有点像“麻杆打狼,两头害怕”,彼此都在防备着,都生怕对方会失约。

有时为了怕对方失约,自己反而先不去了。

胡铁花几乎已想转回头,但这时他已冲上楼梯。

刚上了楼梯,他就听到一声惊呼。

是女人的声音,莫非是金灵芝?

呼声中也充满了惊慌和恐惧之意。

接着,又是“噗咚”一响,像是重物落水的声音。

胡铁花的心跳几乎又停止——难道这条船也和海阔天的那条船一样,船上躲着个凶手?

难道金灵芝也和向天飞一样,被人先杀了,再抛入水里?

胡铁花用最快的速度冲了上去,冲上甲板。

他立刻松了口气。

金灵芝还好好的站在那里,站在昨夜同样的地方,面向着海洋。

她的长发在微风中飘动,看来是那么温柔,那么潇洒。

没有别的人,也不再有别的声音。

但方才她为何要惊呼?她是否瞧见了什么很可怕的事?

胡铁花悄悄的走过去,走到她身后,带着笑道:“我是不是来迟了?”

金灵芝没有回头,也没有说活。

胡铁花道:“刚才我好像听到有东西掉下水了,是什么?”

金灵芝摇了摇头。

她的发丝拂动,带着一丝丝甜香。

胡铁花忍不住伸出手,轻轻的握住了她的头发,柔声道:“你说你有话要告诉我,为什么还不说?”

金灵芝垂下了头。

她的身子似乎在颤抖。

海上的夜色,仿佛总是特别温柔,特别容易令人心动。

胡铁花忽然觉得她是这么娇弱,这么可爱,忽然觉得自己的确应该爱她,保护她。

他忍不住搂住了她的腰,轻轻道:“在我面前,你无论什么话都可以说的,其实我和那位高姑娘连一点关系也没有,只不过是……”

“金灵芝”突然推开了他,转过身来,冷冷的瞧着他。

她的脸在夜色中看来连一丝血色都没有,甚至连嘴唇都是苍白的。

她的嘴唇也在发抖,颤声道:“只不过是什么?”

胡铁花已怔住了,整个人都怔住了。

此刻站在他面前的,竟不是金灵芝,而是高亚男。

海上的夜色,不但总是容易令人心动,更容易令人心乱。

胡铁花的心早就乱了,想着的只是金灵芝,只是他们的约会,竟忘了高亚男和金灵芝本就有着相同的长发,相同的身材。

站在船舷旁的究竟是谁,他根本就没有去仔细的分辨。

高亚男瞬也不瞬的瞪着他,用力咬着嘴唇,又问了一句:“只不过是什么?”

胡铁花憋了很久的一口气,到现在才吐出来,苦笑道:“朋友……我们难道不是朋友?”

高亚男突又转过身,面对着海洋。

她再也不说一句话,可是她的身子却还在颤抖,也不知是为了恐惧,还是为了悲伤。

胡铁花道:“你……你刚才一直在这里?”

高亚男道:“嗯。”

胡铁花道:“这里没有出事?”

高亚男道:“没有。”

胡铁花迟疑着,讷讷道:“也没有别人来过?”

高亚男沉默了半晌,突然冷笑道:“你若是约了人在这里见面,那么我告诉你,她根本没有来。”

胡铁花又犹疑了很久,终于还是忍不住道:“可是我……我刚才好像听到了别的声音。”

高亚男道:“什么声音?”

胡铁花道:“好像有东西掉下水的声音?还有人在惊叫。”

高亚男冷笑道:“也许你是在做梦。”

胡铁花不敢再问了。

但他却相信自己的耳朵绝不会听错。

他心里忍不住要问:方才究竟是谁在惊叫?

那“噗通”一声究竟是什么声音?

他也相信金灵芝绝不会失约,因为这约会本是她自己说的。

那么,她为什么没有来?她到哪里去了?

胡铁花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幅可怕的图画,他仿佛看到了两个长头发的女孩子在互相争执,互相嘲骂。然后,其中就有一人将另一人推下了海中。

胡铁花掌心已沁出了冷汗,突然拉住了高亚男的手,奔回船舱。

高亚男又惊又怒,道:“你这是干什么?”

胡铁花也不回答她的话,一直将她拉到金灵芝的舱房门口,用力拍门。

舱房中没有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