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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衣人中字道:“不错,是我。”
楚留香怔了半晌长叹道:“我知道你们兄弟情深,所以不惜替他受过。”
薛衣人摇了摇头,道:“我这不过是不忍要他替我受过而已。”
他长叹着接道:“你看,这庄院是何等广阔,庄中食客是何等涪繁。我退隐已有数十
年,若没有份外之财,又如何能维持得下。”
楚留香道:“这…。”
薛衣人道:“我既不会经商营利,也不会求官求俸,更不会偷鸡摸狗,我唯一精通的
事,就是以叁尺之剑,取人项上头颅。”
他凄竣子弟丰衣足食,我只有以别人的牲命换取钱财,这道理香帅你难道还不明白?”
楚留香这一生中,从未比此时更觉得惊悟、难受,他呆呆的怔在那里,而且连一句话都
说不出来。
薛衣人默然道:“我二弟他为了家族的光荣,才不惜替我受过,不然我……”
薛宝宝突然狂吼着道:“你莫要说了,莫要再说了。”
薛衣人厉声道:“这件事已与你无关,我自会和香的作一了断,你还不快出去。”
薛宝宝咬了咬牙,哼声道:“我从小一直听你的话,你无论要我作什麽,我从来也不敢
违抗,但是这次…这次我再也不听你的了!”
薛衣人怒道:“你敢!”
薛宝宝道:“我四岁的时候,你教我识字。六岁的时教我学剑,无论什麽事都是你教我
的,我这一生虽已被你压得透不过气来!但我还是要感激你,算来还是欠你很多!现在你又
要替我受过了,你永远是有情有义的大哥,我永远是不知好歹的弟弟…。”
说着说着,他已涕泪俱流放声痛哭,嘶着的喊道:“但你又怎知道我定要受你的恩惠,
我做的事情有我自己负担,用不着你来做好人,用不着。”
薛衣人面色已惨变,道:“你……你…—”
薛宝宝仰首大呼道:“凶手是我,刺客也是我,我杀的人已不计其数,我死了也很够本
了,—…楚留香你为何还不过来动手?”
薛衣人也泪流满目,哑声道:“这全是我的错,我的确对你做得太过份了,也逼得你太
紧。香帅真正的罪魁祸首是我。你杀了我吧。”
楚留香只觉得鼻子酸酸的眼泪几乎咆要夺眶而出。
薛宝宝厉声道:“楚留香,你还假慈悲什麽?…好,你不动手,我自己来。。。”
说到这里突然抽出一柄巴首,反手刺向自己的咽喉。
语声突然断绝。
薛衣人惊呼着奔过去已来不及了。
鲜血箭一跋飞溅到他胸膛上,再次染红了他的衣服。
但这次却是他弟弟的血
这件衣服他是否会像以前样留下来呢?
血衣人唉!薛衣人…
标题 <<旧雨楼·古龙《楚留香系列·鬼恋传奇》——第十一章 情有所锺>>
古龙《楚留香系列·鬼恋传奇》
第十一章 情有所锺
楚留香慢慢退了出去。
为了这刺客组织的首领,他已不知花了多少心血,也不知道追踪了多久,现在他总算心
愿得偿。
可是他心里真的很高兴麽?
深秋昼短。暮色似已将来临。
秋风舞着黄柞。伶佰的桔核也陪着在秋风中颤动。
楚留香自地上捡起了片落叶,怔怔的看了许久,又轻轻的放了下去看着它被秋风卷起。
他挺起胸,走了出去。
楚留香一走出薛家庄的门,就已发现有个人远远躲在树後,不时贼头贼脑的往这边偷看
一眼。
他虽然只露出半只眼睛,但楚留香也已认出他是谁…。除了小秃子外,谁有这麽秃的
头。
小秃子见楚留香,眼睛就眯了起来。楚留香却好像根本没有瞻见他,小秃子急得直擦
汗,直招手,楚留香还是不理。反而故意往另一边走,小秃子闪闪缩缩在後面跟着,也不敢
出声招呼。
罢在别人家里放完了火,心总是有些虚的,直等楚留香已走出很远,小秃子才敢过去,
笑嘻嘻道:“你老人家着再不出来,可真要把我们急死了。”
楚留香扳着脸。道,“我一点也不老,也用不着你们着急。”
小秃子怔了怔,赔笑道:“楚香帅莫非在生我们兄弟的气麽,难道是为了我们兄弟不敢
进去帮忙?”
楚留香冷冷道:“帮忙倒不敢,只求你们以後莫要再认我这朋友就是了。”
小秃子本来还在偷着笑,一听完这句话,脸上的笑容忽然都疆在那里了过了半晌,才期
期艾艾的问道:“为……为什麽?”
楚留香道:“因为我虽然什麽样的朋友都有,但杀人放火的朋友倒是没有,小小年纪就
学会了杀人放火长大了那还得了。”
小秃子着急道:“我…。.我从来也没有杀过人哪。”
楚留香道:“放火呢?”
小秃子苦着脸道:“那…,那倒不是没有只不过…。”
楚留香道:“只不过怎样,只不过是为了我才放的火,是不是?”
小秃子脸上直流汗,也不知是该点头还是摇头。
楚留香道:“你为我放了火,我就该感激你,是不是?那麽你将来若再为我杀人,我是
不是更应该感激你?”
小秃子急得几乎已快哭了出来。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你放火烧的若是恶人的屋子,杀的若是恶人,虽然已经不应该
了,倒是情有可原,烧的若是好人的屋子,杀的若是好人,那麽你无论为了谁都不行,无论
什麽理由都讲不通,你明白麽?”
小秃子拼命点头,眼泪已流了下来。
楚留香脸色和缓下来,道:“你现在年纪还轻我一定要你明白‘大文夫有所不为’这七
个字,那就是说,有些事你无论为了什麽理由,都绝不能做的。”
小秃子“咕咯”一声就跪了下来,一把眼泪,一把鼻滋哩声道:“我明白了,下次我再
也不敢了,无论为了什麽原因,我都绝不做坏事,绝不杀人放火。”
楚留香这才展颧一笑,道:“只要你记着今天的这句话,你不但是我的好朋友,还是我
的好兄弟。”
他拉起了小秃子笑道:“你还要记着,男人眼泪要往肚子里流。鼻涕却万万不可吞到肚
子里去。”
小秃子忍不住笑了。他不笑还好一笑起来险些真的将鼻涕吞了下去赶紧用力吸,全部鼻
涕“呼喂”一声就又缩了回去。
楚留香出忍不住笑道:“想不到你还有这麽样—手内功绝技。”
小秃子红着脸吃吃笑道:“小麻子也总想学我这一手,却总是学不会鼻涕弄得满脸都
是。”
楚留香道:“他在哪里?”
小秃子道:“他陪着一个人在那边等香帅。现在怕已等急死。”
小麻子果然已急死了。但他陪着的那个人却更急,连楚留香都未想到就是薛斌的书童倚
剑。
倚剑一见了楚留香,就要拜倒。
楚留香当然接往了他,笑问道:“你们本来就认识的?”
小麻子抢着道:“我们要不认得他,今天说不定就惨了,若不是他放了我们一马,刚我
们就未必能逃得了。”
小秃子听他又要说放火的事赶紧将他拉到一边。
倚剑恭声道:“香帅的意思,小人已转告给二公子。”
楚留香道:“他的意思呢?”
倚剑道:“二公子也已久幕香帅侠名,此刻只怕已在那边屋中恭候香帅的大驾了。”
楚留香笑了笑道:“很好,再须你去转告薛二公子,请他稍候片刻,说我马上就到。”
等倚剑走了,楚留香又沉吟了半晌,道:“我还有件事,要找你两个做。”
小麻子怕挨骂,低头不敢过来,小秃子已挨过了骂,觉得自己好像比小麻子神气多了,
抢着道:“莫说一件事,一百件事也没关系。”
“昨天晚上我去找的那对夫妻,你认得出麽?”
小秃子道:“当然认得出。”
楚留香道:“好,你现在就去找他们,将他们也带到那边猎屋去,就说我请他们去
的。”
小秃子道:“没问题”
楚留香道:“但是你们到了那边猎屋後,先在外面等着,最好莫要被人发现,等我叫你
们进去时再露面。”
小秃子一面点头,一面拉着小麻子就跑。
楚留香仰面向天,长长伸个懒腰,随喃道:“谢天谢地,所有的麻烦事,总算都要过
去……”
楚留香并没有费什麽功夫就将左轻侯稳住,又将那位也不知是真还是假的“左明珠”姑
娘带出了掷杯山庄。
这位“左姑娘”脸色还是苍白得可怕,眼睛却亮得很,这两天她好像已养足了精神,但
走路还是慢吞吞的,跟在楚留香後面走了很久,才悠悠的道:“现在已经快到叁天了。”
楚留香笑了笑,道:“我知道。”
左姑娘道:“你答应过我,只要等叁天,就让我回家的。”
楚留香道:“嗯。”
左姑娘道:“那麽……那麽你现在就肯让我回去?”
楚留香道:“自然肯让你走,只不过,你回到家以後你父母还认你麽?…要换了我,是
绝不会认一个陌生女孩子做自己的女儿的。”
左姑娘咬着嘴唇,道:“可是…。可是你已经答应过我,你就该替我去解释。”
楚留香道:“花金弓夫人会相信我的话?”
左姑娘道:“江湖中谁不知楚香帅一诺千金?只要香帅说出来的话,就算你的仇人,也
绝不会不相信的。”
楚留香沉默了半晌,忽又回头一笑,道:“你放心,我总让你如愿就是,只不过什麽事
都要慢慢来,不能着急,一着急,我的章法就乱。
左姑娘垂下了头,又走了半晌前面已到了那小树林,远远望去,已可隐约见到那栋小木
屋,她忽然停下脚步,道:“你—…你既不想送我回去团聚,又要带我到哪里去?”
楚留香道:“你瞧见那边的木屋了麽?”
左姑娘脸色更苍白勉强点了点头。
楚留香道:“我走累了,我们先到那屋子去坐坐。”
左妨娘道:“我……我……我不想去。”
她虽然勉强控制着自己,但嘴唇还是有些发科。
楚留香笑道:“那屋子里又没有鬼,你怕什麽,何况,你已死过一次,就有鬼你也不必
害怕的。”
左姑娘道:“我……我听说过那屋子是薛家的。”
楚留香笑道:“你若是左明珠自然不能到薛家的屋子去,但你又不是真的左明珠,左明
珠早已死了,你只不过是借了她的尸还魂而已,为什麽去不得?”
他笑嘻嘻道:“何况,你既是薛二公子未过门的媳妇,迟早总是要到薛家去的。”
左姑娘道:“可是…。可是…。”
楚留香道:“我也没关系,我是薛衣人的朋友。”
左姑娘好像呆住了,呆了半晌,勉强低着头跟楚留香走了过去,脚下就像是拖着千斤铁
练似的。
楚留香却走得很轻快,他们刚走到那木屋门口,门就开了,一个很英俊的锦衣少年走了
出来,他脸上本来带着笑,显然是出来迎接楚留香的,但一瞧见这位“左姑娘”,他的笑容
就冻结了。
左始娘虽然一直垂着头但脸色也难看得狠。
楚留香目光在两人脸上一扫,笑道:“两位原来早就认识了。”
那少年和左姑娘立刻同时抢着道:“不认得…。”
楚留香笑道:“不认得?…哪也无妨,反正两位迟早总是要认识的。”
他含笑向那少年抱拳,道:“这位想必就是薛二公子了。”
薛斌躬身垂旨道:“不敢,弟子正是薛斌,香帅的大名,弟子早已如雷贯耳,却不知香
帅这次有何吩咐。”
楚留香道“吩咐倒也不敢请先进去坐坐再说。”
他反倒像个主人在门口含笑揖客,薛斌和左姑娘只有低着头往里走,就像脖子忽然断
了,再也抬不起头。
倚剑立刻退了出来,退到门口,只听楚留香低声道:“等小秃子来了,叫他一个人先进
来。”
只见左姑娘和薛斌一个站过左边屋角,一个站在右边屋角,两人眼观鼻,鼻观心,动也
不动。
楚留香笑道:“这地方实在不错,就算是做新房,也做得过了。薛公子,你说是麽?”
薛斌哈哈道:“不敢…。是…。咳咳。”
楚留香又在屋里转了几个圈子,曼声笑道:“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後…”只是约在此
间,倒真不错…。”
他忽然拉开门,小秃子正好走到门口。
楚留香笑道:“你来得正好,这两位不知你可认得麽?”
小秃子眼睛一转,立刻眉开眼笑,道:“怎麽不认得,这位公子和这位小姐都是大方
人,第一次见面就给了我几两银子。”
他话未说完,左姑娘和薛斌的脸色已变了。
两人抢着道:“我不认得他,一…这孩子认错了人。”
小秃子眨着眼笑道:“我绝不会认错。叫化遇到大方人,那是永远也忘不了的。”
楚留香拍掌笑道:“如此说来,薛公予和左姑娘的确是早已认得的了。”
左姑娘忽然大哭起来道:“我!…我不姓左,你们看错了,我是施茵…。我不认得他”
一面狂吼,一面就想冲出去。
但是她立刻就发现真的“施曲”已站在门口。
楚留香指着施茵,含笑道:“你认得她麽?”
左明珠全身发抖额声道:“我……我…。”
楚留香道:“你若是施茵,她又是谁呢?”
左明珠呻吟一声,突然晕了过去。
叶盛兰、施茵、和梁妈站在一边。脸上的表记都很奇特,也不知是惊惶,是紧张,还是
欢喜。
倚剑,小秃子和小麻严站在旁边发呆,显然还并不懂这是怎麽回事,心里又是疑惑,又
觉好奇。
左明珠倚在薛斌怀里仿佛再也无力站立。
他们本是“不认得”的,但左明珠一晕倒,薛斌就不顾一切,将她抱了起来,再也不肯
松手。
大家的心情虽不同,友情也不同,每个人的眼睛却都在望着楚留香,都在等着他说话。
楚留香将灯芯挑高了些,缓缓道:“我听到过很多人谈起‘鬼’,但真的见过鬼的人,
却连一个也没有,我也听过人说‘借尸还魂’。…”
他笑了起来,接着道:“这种事本来也很难令人相信,但这次我却几乎相信了,因为亲
眼见到左姑娘死,又亲眼见到她复活的。”
大家都在沉默着,等他说下去。
楚留香道:“我也亲眼见到施妨娘的尸身,甚至连她死时穿的衣服。都和左姑娘复活时
穿的一样,这的确是‘借尸还魂’,谁也不能不信。”
小秃子眼睛都直了,忍不住道:“但现在施姑娘并没有死,左姑娘又怎麽会说话的呢,
施姑娘既没有死,她的尸身又怎麽回事?”
楚留香笑道:“这件事的确很复杂,很奇怪,我本来也百思不得其解,直到我无意中闯
入这屋子,发现了火炉中的妆匣花粉。”
小秃子道:“梳妆匣子和‘借尸还魂’又有什麽关系?”
楚留香道:“你若想听这秘密,就快为我找一个人来,因为她和这件事也有很大的关
系,她一定也很想听。”
小秃子还未说话,粱妈忽然道:“香帅要找的可是那位石姑娘?”
楚留香道:“不错你也认得她?”
梁妈苍老的脸上居然也红了红道:“我已将她请来了,可是石姑娘定要先回去换衣衫。
才肯来见香帅。”
楚剧香叹了口气不说话了,因为他也无话可说。
幸好石绣云年纪还轻,年轻的女孩子修饰得总比较快些。女人修饰的时间,定和她的年
龄成正比的。
石绣云看到这麽多人,自然也很惊讶。
小秃子比她更着急,已抢着问道:“梳妆匣子和这件事到底有什麽关系?”
楚留香笑了笑,道:“火炉里有梳妆匣,就表示必定有双男女时常在这里相会,我本来
以为是另外两个人,但她们身上的香气却和这匣子里的花粉不同。”
他没有说出薛红红和花金弓的名字,因为他从不愿意伤害到别人,但这时左明珠的脸己
红了。
小秃子瞪了她一眼,忍不住又道:“你听我一说一…。”
楚留香打断了他的话,道:“我听你一说就猜出其中有一人必是薛公子,但薛公子的…
的‘朋友’是谁?我还是猜不出。”
他的这“朋友”两字倒也用得妙极,薛斌的脸也红了。
楚留香道:“我本来以为石大姑娘,直等我见到这位倚剑兄弟时,才知道我想错了。”
倚剑垂下了头,眼泪已快流出来。
楚留香又道:“於是我更奇怪了,石大姑娘既然和薛公子全无关系。薛公子为何会对她
的病情那麽关心?又为何会对她的二叔那麽照顾?他甚至宁愿被石绣云的娘误会,也不愿意
辨自,反面想将错就错……所以我想这其中必定有绝大的隐秘,否则任何人都不愿意负这种
冤名的。”
石绣云狠狠瞪了薛斌一眼,自己的脸也红了。
楚留香道:“我想这秘密必定和石大姑娘之死有关。所以就不惜挖坟棺,也要查明究
竟,谁知……。”
小秃子抢着道:“谁知石大姑娘也没有死,棺材里只不过是些砖头而已。”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石大姑娘的确是死了。”
楚留香道:“因为她的尸身己被人借走。”
他不让小秃子说话,已接道:“就因为薛公子要借她的尸身所以才那麽关心她的病情,
就因为封棺的人是她的二叔,所以薛公子才会对她的二叔那麽照顾。”
小秃子抢着道:“可是……可是薛公子要借石大姑娘的死又有什麽用呢?”
他实在越听鼓劲了。
楚留香道:“只因薛公予要用石大姑娘的体,来扮成施茵姑娘的体,让别人都以为施姑
娘真的已死了。”
他叹息接道:“石大姑娘身材、面容也许本来就有几分和施姑娘相似,何况,人死後面
容有些改变,任何人也都不曾对死看得太仔细的,装扮得虽然不太像,也必定可以混过去,
更何况梁妈也参预了这秘密。”
粱妈的头也低下来了。
小秃子摸着秃头,道:“可是。。。。.施姑娘又是为了什麽要装死呢?”滔
楚留香笑了笑,道:“施茵若是没有死,左明珠又怎能扮得出‘借尸还魂’的把戏。”
小秃子苦笑道:“我简直越听越糊涂了左姑娘好好一个人,为什麽要。。”
楚留香干预了他的话,道:“这件事看来的确很复杂,其实很简单,因为这其中最大的
关键只不过是个‘情’字。”
他的目光自左明珠面上扫过,停留在薛斌面上,微笑接着道:“左明珠自幼就被许配给
了丁家的公子,这本是一切门当户对的良缘,真可惜她偏偏遇见了薛斌,又偏偏对他有了情
意。”
小秃子道:“但薛家和左家岂非本是生冤家活对头麽?”
楚留香道:“不错。左明珠见到薛公子时,怕也知道自己是绝不该爱上他的只不过
‘情’之字最是微妙,非但别人无法勉强就连自己也往往会控制不住,有时你虽然明知自己
不该爱上某个人,却偏偏会不由自主的爱上他。”
石绣云忽然叹息了一声,道:“我常听说过一个人若坠人了情网往往就会变成瞎子。”
楚留香温柔的瞧了她一眼,道:“有些人虽然本愿变成瞎子,但世上却还是有许多人,
许多人要令他的眼睛不得不睁开来。”
他目光回到左明珠和薛斌身上,接着道:“左明珠和薛公子虽然相爱极深,但也知道两
人是永无可能结合的,若是换了别的人,在这种情况下也许会双双自杀殉情的…。”
石绣云茫然凝注着勉光,喃喃道:“这法子太笨了。”
楚留香道:“这自然是弱者所为……”
石绣云忽然抢起头,道:“若换了是我,我也许会……会私奔。”
她鼓足了大勇气,才说出这句话,话未说完脸已红了。
楚留香摇了摇头,柔声道:“私奔也不是好法子,因为他们明知左、薛两家是世仇,他
们私奔了,两家的仇恨也许会因此结得更深……’
他微微一笑,接道:“何况,两家的生死决斗已近在眼前,他们私奔之後,若是知道自
己的父兄已被两家对方所杀,又怎能於心无疚?”
石绣云潞然点了点头,幽幽道:“不错,私奔也不是好法子,并不能解决任何
事……。”
石绣云道:“左明珠和薛公子非但不是弱者,也不是笨人,他们在无可奈何之中,竟因
出了一个最荒唐却又是最奇妙的法子,那就是……”
小秃子忍不住抢着道:“借尸还魂”
他以赞许的目光瞧了左明珠一眼,接着道:“左明珠着真借了施茵的魂而复活。那麽左
明珠已变成了施茵,施茵本是薛斌未过门的妻子,固然应该嫁薛家。左爷既无法反对,薛大
侠也不能不接受。”
小秃子道:“施举人和花金弓呢?”
楚留香笑了笑道:“花金弓本意只是想和薛大侠多拉拢层关系,见到明明已死了的女儿
又‘复活’高兴还来不及怎会反对呢?”ㄅ小秃子点头笑道:“好极了。”
楚留香道:“最妙的是,施茵‘借了左明珠的躯壳左明珠又‘借’了施茵的‘魂,左明
珠和施茵事实上已变成个人,这个人嫁给薛斌後,那麽左爷就变成了薛公子的岳父大人,也
就变成了薛大侠的儿女亲家…。”
小秃子抢着道:“因为无论怎麽说,薛大侠的媳妇至少有一半是左庄主的女儿。两人心
里头纵然不愿意,可也没法子不承认。”
楚留香笑道:“正是如此,到那时两人难免还有决斗之心,只怕也狠不下心来了,因为
两家的恨毕竟已很遥远。”
小秃子拍手笑道:“这法子真妙极了……”
小麻予忽然道:“但也荒唐极了,若换了是我我一定不相信。”
楚留香道:“不错,所以他们的必须周密,行得起来更要做得天衣无缝,那麽别人就算
不信,也不能不信了。”
他接着道:“要实行这计划,第一,自然是要得到施茵的同意,要施茵肯装死。”
小秃子抢着道:“施姑娘自然不会反对的,因为她也另有心上人,本来就不肯嫁给薛公
子的。”
楚留香含笑道:“正是如此,我听说施姑娘所用花粉俱是一位叶公子自京城带来的时,
已有了怀疑,那时我就在想,也许施姑娘是在诈死逃婚。”
小秃子道:“所以就要我们去调查叶盛兰这个人。”
楚留香道:“不错,等我见到他们两位时,这件事就已完全水落石。”
他接着道:“我不妨将这件事从头到尾再说一次。左明珠和施茵早已约好了‘死’时的
时辰,所以那边施茵一‘死,左明珠在这边就‘复活’了。施茵自然早已将自已‘死’时所
穿的衣服和屋子里的阵设全都告诉了左明珠。所以左明珠‘复活’後才能说得分毫不差。”
“为了施茵要装死。所以,必需要借一个人的尸身,恰巧那时石大姑娘已病危,所以薛
公予就选上了她。”
“薛公子买通了石大姑娘的二叔,在人死时将她的体掉包换走,改扮送到施茵的闺房
里,将活的施茵换出来。”
“梁妈对施茵爱如已出,一心想她能幸福这件事着没有梁妈成全,就根本做不成了。”
说到这里,楚留香才长长吐出口气,道:“这件事最困难的地方,就是要将时间拿捏得
分毫不差,其馀的倒并没有什麽特别困难之处。”
小麻子也长长殴出口气,笑道:“听你这麽样一说,这件事倒真的像是简单得很,只不
过你若不说,我是一辈子也想不通的。”
楚留香笑道:“现在你已想通了麽?”
小麻子道:“还有点想不通。”
楚留香道:“哦?”
小席子道:“左姑娘既然根本没有死,左二爷怎会相信她死了呢?”
楚留香道:“这自然因为左始娘早已将那些名医全都买通。若是找十位名医都诊断你已
病人膏肓,无可救药时,只怕连你自已都会认为自已死定了,何况…。”
他忽然向窗外笑了笑,道:“何况那其中还有位张简斋先生,张老先生下的诊断,又有
谁能不信,张老先生若是说一个人死了,谁敢相信那人还能活得成?”
只听窗外人大笑道:“骂得好,骂得好极了,只不过我老头子既然号称百病皆治,还怎
能不治治人家的相思病,所以这次也只好老下脸来骗次人了。”
长笑声中,张简斋也推门而人。
左明珠、薛斌、施茵、时盛兰四个人立刻起拜倒。
楚留香已长揖笑道:“老先生不但能治百病,治相思病的手段更是高人一等。”
张简斋摇头笑道:“既然如此香帅日後若也得了相思病,切莫忘了来找老夫。”瓜
楚留香笑道:“那是万万不用了的。”
张简斋笑眯眯道:“可惜的是,若有那家的少女为香帅得了相思病,老夫怕也治不了,
若说香帅为谁家少女得了相思病,那怕天下再也无人相信。”
楚留香笑而不语,因为他发现石绣云正怔盯着他。
张简斋扶起了左明珠,含笑道:“老夫这次答应相助,除了感於你们的痴情外,实在觉
得你们的计划非但新奇有趣,而且的确可算是天衣无缝,只可惜你们为何不迟不早,偏偏要
等到香帅来时才实行,难道你们想自找麻颇不成。”
左明珠红着脸,嘎着说不出话来。
楚留香笑了笑,道:“这原因我倒知道。”
张简斋道:“哦?”
楚留香笑道:“他们就是要等我来,好教我去做他们的说客,因为我既亲眼见到此事,
就不能不管,谁都知道我是个最好管闹事的人。”
他又笑道:“他倒也知道我若去做说客,薛大侠和施举人对这件事也不能不信了,因
为…。”
张简斋截口笑道:“因为江湖中人人都知道香帅一言九鼎,只要是楚香帅说出来的话,
就万万不会是假的。”
他又转向左明珠,道:“你们的如意算盘打的倒不错,只可借你们还是忘了件事。”
左明珠垂首道:“前辈指教。”
张筒斋道:“你们竟忘记了楚香的是谁也骗不过的,如今秘密已被他揭穿,难道还想他
去为你们做说客麽?”
左明珠等四人又一起拜倒道:“求香帅成全,晚辈感激不尽。”
楚留香笑道:“你们何必求我。我早就说过,我是个最喜欢管闲事的人,而且从来不喜
欢煞风景,能见到有情人终成眷属,要我做什麽都没有关系。”
张简斋道:“楚香帅果然不傀为楚香帅,其实老夫也早已想起,香帅揭破这秘密,只不
过不愿别人将你看做糊涂虫而已。”
他转向左明珠等人,接着道:“如今你们也该得到个教训,那就是你们以後无论要求香
帅做什麽事最好都先向他说明,无论谁想要让香帅上当,到後来总会发现上当的是自己。”
小秃予和小麻子并不算很小了,有时他们甚至已很像大人,至少他们都会装出大人的模
样。
但现在他们看来却彻头彻尾是两个小孩子,面且是两个受了委屈的小孩子,无论任何入
都可以很容易的就在他们嘲起的嘴上挂两个油瓶。
方施茵和梁妈坚持要请大家到“她们家里”去喝两杯,张简斋自然没有去,因为他已够
老了,而且又是位“名医”,总觉得吃过了晚饭後若是再吃东西就是和自己的肠胃过不去。
“喝酒”在他眼中看来,更好像是在拼命。
左明珠和薛斌也没有去,因为他们要回去继续演他们的戏,自然不能冒险被别人见到他
们。
梁妈和施茵也没有坚持要他们去。
可恨的是,小秃子和小麻子虽然想去,却没有人请他们。这对两个半大不小的孩子的自
尊心实在是种打击。
小麻子瞒着嘴,决心不提这件事。
小秃子连想都不敢去想。
他尽量去想别的事,嘴里赌道:“这些人诈病,又装死,又扮鬼,又费心机,又费心
事,又流眼泪,为的却只不过是个‘情’字,。。。”瓜
他裂开嘴轻笑了几声,才大声道:“我真不懂这见鬼的‘情’字有什麽魔力,竟能令这
麽多人为了它发疯病。”
小麻子道:“我也不懂,我只望这辈子永远莫要和这个字发生关系。”
他用力踢起块石头,就好像一脚就能特这“情”字永远踢走似的,却不知“情”字和石
头绝不样,你无论用多大力气,都踢不走的,你以为已将它踢走时,它一下子却又弹了回
来,你用的力气越大,它弹回来也越大。你光想一脚将它踩碎,这脚往往会踩在你自己心
上。
小秃子沉默了半天,忽然又道:“喂,你看左二爷真的会让他女儿嫁给薛二少吗?”
小麻子道:“他不肯也不行,因为他女儿的‘魂’已是别人的了。”
他似乎觉得自己这句“双关话”说得很妙,忍不住吃吃的笑了起来,肚子里的气也消了
一半。
小秃子瞪了他一眼,道:“但薛庄主呢?会不会要这媳妇?”
小麻子道:“若是换了别人去说,薛庄主也许不答应,但楚香帅去说,他也是没法子不
答应的。”
小秃子点了点头,道:“不错,他欠香帅情,好像每个人都欠楚香帅的情。”
小麻子撇了撇嘴,道:“所以那老太婆才死拖活拉的要请他去喝酒…。”
小秃子忽然“吧”的给了他一巴掌道:“你这麻子,你以为她真是想请香帅喝酒吗?”
小麻子被打得翻白眼,吃吃道:“不是请喝酒是干什麽?”
小秃子叹了口气,道:“说你是麻子,你真是麻子,你难道看不出她们这是在替香帅做
媒吗?”
小麻子怔了怔,道:“做媒?做什麽媒?”
小秃子道:“自然是做那石绣云姑娘的媒,她们觉得欠了楚大哥的情,所以就想将楚大
哥和石姑娘拉携到一起。”
小麻子一拍巴掌,笑道:“对了,我本在奇怪,那位石姑娘一个没出门的闺女怎麽肯叁
更半破的跑到人家里去喝酒。原来她早已看上我们楚大哥了。”
小秃子笑道:“像楚大哥这样的人,人有人才,像有像貌,女孩子若看不上他,那才真
是怪事。”
小麻子道:“可是……楚大哥看得上那位石姑娘吗?”
小秃子摸着脑袋,道:“这倒难说了…。—不过那位石姑娘倒也可算是位美人儿,也可
配得楚大哥了。我倒很愿意喝他们这杯喜酒。”
小麻子道:“如此说来,这件事的结局到是皆大欢喜只剩下我们两个,叁更半夜的还像
是孤魂野鬼般在路上穷逛,肚子又饿得要死。。
小秃子“吧”的又给了他一巴掌,道:“你这人真没出息,人家不请咱们吃宵夜,咱们
自己难道不会去吃。那边就有个摊子还没有打烊,我早已嗅到酒香了。”
长街尽头果然还有盏孤灯。
灯光下,一条猛虎般的大汉正箕因在长板凳上开怀畅饮,面前的酒角已堆满了一大片。
卖酒的老唐早已哈欠连天,恨不得早些收摊子,却又不敢催这客人快走,他卖了一辈子
酒,也没有见过这样的酒鬼。
虽已入冬,这大汉却仍精赤着上身露出一身黑勘的的皮肤,就像是戳打的老唐刚将两角
酒倒在一个大海碗里,这大汉长吸水般一张嘴。整整十二两上好黄酒立刻就点滴无存。
老唐用两只手倒酒,却还没有他一张嘴喝得快。
小秃子和小麻子也不禁看果了。
小麻予吐了吐舌头,悄声道:“好家伙,这位仁兄可真是个大酒缸。”瓜
小秃子眨了眨眼,道:“他酒量虽不错,也未必就能比得上我们的楚大哥。”
小麻子笑道:“那当然,江湖中谁不知道楚大哥非但轻功无比,酒量也没有人比得
上。”
他们说话声音本不大,老唐就连一个字没有听到,但那大汉的耳朵却像是特别灵,忽然
一拍桌予站了起来,大声道:“你们的楚大哥是谁?”
这人浓眉大眼,居然是一条很英俊的汉子,尤其是一双眼睛,亮得就好像两颗大星星一
样。
但是他说话的神气实在太凶,小秃予就第一个不服气,也瞪起眼道:“我们的大哥嘛,
无论是谁都管不着。”
他话还未说完,这大汉忽然就到了他们面前,也不知怎麽伸手一抓,就将两个人全抓了
起来。
小秃子和小麻子也不是好对付的,但在这人手里,就好像变成了两只小鸡,连动都动不
了。
和这大汉比起来,这两人的确也和两只小鸡差不多。
他将他们提得离地约摸有一尺多高看看他们在空中手舞足蹈,那双发亮的眼睛里,似乎
还带着些笑意。
但他的声音还是凶得很,厉声道:“你们两个小把戏听着,你们方说的楚大哥若就是楚
留香那老臭虫,就快带我去找他…。”
小秃子大驾道:“你是什麽东西,敢骂楚大哥是老桌虫,你才是个大臭虫臭虫。”
小麻子也大骂道:“楚大哥只要用一只小指头,就的将你这臭虫处死,我劝你还是……
还是衔着尾巴逃吧。”
小秃子道:“臭虫那有尾巴,臭虫的尾巴是长在头上的,按也按不住。”
两人力气虽不大,胆子却不小,骂人的本事更易是一等一的高明,此因已豁出去了,索
性骂个痛快,就算脑袋开花也等骂完了再说。
谁知这大汉反而笑了,大笑道:“好,算你们两个小把戏有种,但别人怕那老臭虫,我
却不怕,若比起酒来,他还差得多,你们若不信,为何不问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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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龙《楚留香系列·鬼恋传奇》
第十二章 一夜缠绵
气锅鸡、红烧鸭、狮子头、清蒸鱼……这些都是要讲究火候的功夫名菜。梁妈想必早已
准备了整天。
但这些菜现在却还是原封不动的放在桌子上,因为桌上只剩下了两个人,而这两人连一
点吃莱的意思都没有。
客人并没有走,走的反而是主人。每个人走的时候,都有一套很好的理由。虽然谁都听
出那些理由是编的。
他们的意思只不过是将楚留香和石绣云两人单独留下来而已,这意思非但楚留香懂得,
石绣云也懂得。
妙的是她并没有要别人留下来,自己也没有走。
她拿着筷子,轻轻敲着酒杯,像是想敲碎脑子里的静田,又像是觉得这双手没处安放,
所以要找些事来做做。
她脸上有薄辫的一层红晕,又不太红,在淡淡的灯光下看来,真是说不出的娇艳,说不
出的妖媚。
她低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帘上,她白玉般的牙齿轻轻咬着红唇,咬得却又不太重。
院子里秋风正吹着梧桐。
酒,是翠绿色的,浮动着阵阵幽香。
如此佳夜,如此佳人,如此美酒,纵然不饮,也该醉了。
对佳人和美酒,楚留香的经验也许比大多数的人都丰富得多,但也不知为了什麽,此刻
他的心竟也在跳个不停。
他很少听到自已心跳的声音。
石绣云忽然抬起眼睛,眼角从他的脑上滑到他的手,但她面上就露出对浅线的酒涡。
她轻轻的问:“你不敬我的酒。”
楚留香道:“你会喝酒。”
石绣云眼皮流动,道:“你若敢跟我拼,我一定把你灌醉。”
楚留香也笑了,道:“好,我敬你一杯。”
石绣云撇了撇嘴,道:“多小气要敬就敬叁杯你……你怕我会醉?”
她很快的倒了叁杯酒,很快的就喝了下去。
一个人会不会喝酒,从他举杯的姿势镜可以看得出,楚留香一看她举杯的姿势,就知道
她至少是喝过酒的。
他也喝了叁杯,笑道:“老实说,我倒真未想到你会喝酒,而且酒量还不错。”
石绣云用眼角瞟着他,道:“怎麽,你看我像是乡下人,是不是?告诉你,乡下人也会
喝酒的。”
她又开始倒酒,悠悠的接着道:“再告诉你,今年过年的时候,我一个人就喝了—罐,
你信不信?”
楚留香失笑道:“如此说来,我倒真该找小胡来跟你喝酒才是。”
石绣云道:“小胡是谁?”
楚留香道:“他叫胡铁花,是我的老朋友,也是我的好朋友,他的酒量比我强得多。”
“今天…只要跟你喝酒。”
她举起杯,道:“来,我敬你……你敬我叁杯,我敬你六杯,我的气比你大得多了
吧。”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道:“六杯?”
石绣云“咕瞒”,将第一杯酒喝了下去,道:“六杯,你嫌少?还是多呢?”
楚留香笑道:“好像是多了些。”
石绣云瞪着他,娇道:“怎麽,你怕我喝醉是不是?只要你自己不醉就好了,莫管
我。’
这六杯酒她喝得更快,喝完了她的脸就更红了。
楚留香柔声道:“我喝完了这六杯,就送你回去好不好?”
石绣云眼踩于转道:“你……你先喝完再说。”
六杯酒在楚留香说来自然算不了什麽。
他喝完了六杯就问道:“现在你该回去了吧。”
石绣云咬着樱唇,低下头,慢慢的将双新鞋脱了下来,却将一双白生生的大足盘在椅
上,然後又慢慢的抬起头,凝注着楚留香,一字字道:“死也不回去。”
楚留香道:“你……你不回去?为什麽?”
石绣云又在倒酒,道:“没有为什麽,我就是不想回去。”
她眼波在楚留香脸上一转,踞然道:“来,现在又该轮到你敬我酒。”
楚留香只有摸鼻子,摸自己的鼻子。
石绣云垂下头,幽幽的道:“我的心情不好,我想喝酒,你难道就不肯陪陪我?”
楚留香暗中叹了口气,道:“只要你不喝醉,我陪你喝叁天都没关系。”
石绣云道:“你怕我喝醉?”
楚留香苦笑道:“谁喝醉我都怕,我什麽都不怕,就怕喝醉酒的。”
石绣云一笑道:“我保证绝不喝醉,行不行?”
楚留香只有举杯,道:“好我敬你。”
其实楚留香自然也知道没有入能保证自己不喝醉的,唯一能要自己不喝醉的法子,就是
根本不喝。
这法子真不算妙,但却很有效。
只可惜很多人都不肯用这法子,所以每天喝醉酒的人都很多。
楚留香知道劝人喝酒固然不好,劝人不喝也不好,因为你越劝他不喝,他往往会喝得越
多。
他只希望石绣云的酒量真的不错。
石绣云酒量的确不错,只不过没有她自己想像中那麽好而已。每个人的酒量都没有自己
想像中那麽好的。
石绣云的眼皮已远不如方那麽灵活了。
她瞪着楚留香用筷子指着楚留香的鼻子吃吃笑道:“你不是好人,我早就知道你不是好
人……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就知道我要倒霉了。”
楚留香苦笑道:“我哪点不好?”
石绣云格格笑道:“你把我灌醉了…。’你把我灌醉了。”
楚留香又好气又好笑,道:“你不是说你不会醉的吗?”
石绣云皱了皱鼻子扬了个鬼脸,又把脚放了下去,道:“这麽闷闷死人,让我出去走好
不好。”
楚留香立刻站了起来,道:“好。”
石绣云弯下腰,几乎将头伸到桌子底下了,道:“我的鞋子。…我的鞋子呢?”
她的鞋子已踢到楚留香这边来了。
楚留香只有替她捡了起来。
谁知石绣云抬起脚,吃吃笑道:“你替我穿上,……你不替我穿上,我就不走。”
纤秀的脚盈盈一握。
楚留香的心不觉又动。
对他这样的男人说来,这小丫头做得实在未免太过份了,简直就好像在欺负他好像说他
气不改似的。
楚留香简直忍不住想给她点“教训”了。
可是这次楚留香却什麽也没有做只是替她穿上鞋子,扶她出了门,她两只手接在楚留香
肩胳上,整个人都挂在他肩膀上。
夜凉如水。
星光映在青石扳路上,青石板路映着星光。
秋风温柔得就像是情人的呼吸。
楚留香忽然觉得自己也有些醉了。
他全未看到黑暗中还有双发光的眼睛在盯着他。
木屋里并不太暗,因为星光也悄悄的潜了进来。
楚留香不知自己为什麽要听石绣云的话,为什麽又将她带来这里…“也许他真的有些醉
了。
石绣云快乐得就像是只云雀,轻灵的转了个身,道:“你可知道我为什麽要到这里
来?”
楚留香没有说话。
石绣云道:“因为这是我第一眼看到你的地方。”
楚留香道:“走吧。”
此时此刻,突然说出这两个字来,实在妙得很。
石绣云道:“走?为什麽要走?”
楚留香道:“你若再不走,可知道我会怎麽办?”
石绣云娇笑着,播着头。
楚留香尽量使自己的表情看来凶狠些,沉着声音道:“你既知道我不是好人,你就该猜
得出我要做什麽事的,快些走是你的运气,否则我就要撕破你的衣服,然後…。”
他话还没有说完,石绣云突然“吁”一声,投入他怀里。紧紧的勾住了他得脖子,道:
“你真坏,坏死了,我就知道你总有一天会这样对我的。”
楚留香怔住了。
他只不过是在嘴上说说,想吓吓她而己,谁知她自己反而“实行”了起来,他想推。
他推在最不该推的地方。
石绣云的笑声如银铃,断断续续的银铃,她握起了他的手,将他随手塞人她的衣襟里,
悄悄道:“你摸模我身上是不是发烧?”
她身上的确在发烧。
楚留香虽然有些台不得,还是很快就将手袖了出来,谁知石绣云却又拿起他的手,狠咬
了一口。
她咬着他的手指,道:“你这个坏东西,你一直在勾引我从头到尾都在勾引我,你以为
我不知道?现在你又要逃了,你若敢逃走,小心我咬断你的手指。”
楚留香是个男人,而且没有毛病。
一点毛病也没有。
太阳已升起。
阳光照入窗户,照在石绣云腿上。
她的腿修长笔挺。
就算再挑剔的人,也不能不承认这双腿诱人得很。
楚留香的目光从她的腿,慢慢的移到她脸上,她脸上还留着一抹红晕呼吸是那麽安祥,
睡得就好像婴儿样。
望着这张脸,楚留香心里忽然觉得说不出的後悔。
他并不是“柳下惠”,也从来不想做“柳下惠”,可是这次,他却希望昨天晚上是个柳
下惠。
他也曾经和别的女孩子很亲密,但是那都不同。那些女孩子都很坚强,都很有勇气。
知道她纵然会对他怀念,也不会为他痛苦。
而现在依在他怀里这女孩子却不同。这女孩如此纯真,知此幼稚,如此软弱…。他不敢
想像自己离开她之後,她会怎麽样?
“她会不会自杀?”
想到这里,楚留香真恨不得重重打自己几个耳光了。
石绣云的腿轻轻缩了缩,脸上面渐又露出了酒涡。
然後她睁开了眼。
楚留香几乎不敢接触她的眼波。
石绣云翻了个身,忽然轻轻的呻吟了起来,带着笑道:“我的头好疼。”
楚留香柔声道:“想到第二天的头疼,以後你总该少喝些酒了吧。”
石绣云吃眩笑道:“我听说爱喝酒的人记性都不好,过两天就会将酒醉後的难受忘得乾
乾净净了。”
楚留香也不禁失笑道:“一点也不错,据我所知小胡至少就戒了千次酒了,每次头疼时
他都嚷着要戒酒,可是不到半天就开了戒。”
石绣云坐了起来,揉揉眼睛笑道:“原来太阳已升得这麽高了。”
楚留香道:“时候的确不早,我……我实在不想走…”
下一句话他本要说“虽不想走,却非走不可。”
可是这句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
谁知石绣云却道:“你不想走,我却要走了。”
楚留香怔了怔,道:“你—…”
石绣云道:“我知道你也该走了。”
楚留香道:“那麽……那麽以後我们。”
石绣云道:“以後?我们没有以後,因为以後一定再也见不着我。”瓜
楚留香怔住了。
石绣云忽然笑了笑,道:“你为什麽吃惊?你难道以为我会缠住你,不放你走?”
她亲了亲楚留香的脸,站起来,开始穿衣服深深道:“我和你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里的
人,我就算能勉强留住你,或者一定要跟你走,以後也不会幸福的。”
楚留香简直说不出话来。
石绣云温柔的一笑,道:“我是个很平凡的人,以前一直过的是很平凡的日子,以後过
的也一定是很平凡的日子,在我这一生中,能够跟你有这麽样不平凡的一天……只要一天,
我已很满足了,以後到我很老的时候,至少我还有这麽一天甜蜜的回忆。”
她温柔的凝注着楚留香,栗声缓道:“所以无论如何都该感激你。”
楚留香坐在那里,心里也不知是什麽滋味。
石绣云又亲了亲他,然後忽然就转身很快的走了出来,甚至连头都没有回过来瞧他一
眼。
楚留香本来是希望她能好好走的,但现在她真的好好走了,楚留香心里反面觉得有些发
酸,发苦。
他本来一心希望她走,现在却又希望她不要走得这麽快了一一
人人都说女子的心情不可捉摸其实男人又何尝不如此。
楚留香盯着那扇门,好像希望她会忽然又推门走进来似的。
门果然被推开了…’
但从门外走进来的并不是温柔美貌的石绣云,而是条酒气薰人,刚生出满脸胡渣子的身
长大汉;
楚留香叫了起来,道:“小胡,你怎麽会找到这里来了。”
胡铁花没有回答,却笑道:“老臭虫,你实在有两手……你是用什麽法子将那女孩子骗
得肯乖乖走了的?这法子你一定得教教我!”
楚留香满肚子苦水却吐不出来,道:“我何必教你反正女孩子一看到你就逃得比马跑的
还抉。”
他虽是在故意气气胡铁花但也知道胡铁花绝不会生气,更不会难受无论谁想要胡铁花难
受,都困难得很。
谁知胡铁花听了这话立刻哭丧了脸,笑也笑不出来了,站在那里发了半天呆,竟“拍”
的给自己个耳刮子,大声道:“不错你说的一点也不错,我是个酒鬼又是个穷光蛋、又脏、
又丑,若有女孩子见了我不逃,那才是怪事。”
楚留香也看呆了。
他知道胡铁花并不是个喜欢开玩笑的人,他认识胡铁花二十多年胡铁花永远都是高高兴
兴的得意扬扬的。
现在他怎麽会变得这种样子?难道他有了什麽毛病?
只见胡铁花眼睛红红的居然像要流眼泪了。
楚留香忍不住笑了道:“谁会说你丑,那人眼晴—定瞎了。你看你的鼻子、眉毛、眼
睛.…—尤其是你这双眼睛一万个男人中也找不出一个。”
胡铁花不由自主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睛,像是觉得高兴了些,但忽又摇头捂着脸:
“就算我睛长得不错,也只是个穷光蛋。”
楚留香道:“男了汉大丈夫,穷一点有什麽关系,只要你穷得骨头硬……世上的女孩子
并非个个都是见钱眼开的。”
胡铁花不由自主挺起了胸膛,但忽又缩了下去,摇头道:“只可惜我又是个酒鬼。”
楚留香忍不住笑道:“喝酒又有什麽不好?喝酒的人才有男子气概,古来有名的英雄,
将相、诗人,哪个不喝酒,女孩子见到你喝酒的豪气,一颗心早已掉在你酒杯里了。”
胡铁花却还是在摇头,道:“这些话没用,女孩子见了我还是要逃。”
楚留香道:“哪个女孩子见你会逃?她们追你还来不及哩。….你不记得华山派的那位
‘清风女剑客’高亚男,只为了要嫁给你。一直追了你两叁年。”
这话倒不假。
那年夏天,他们在莫愁湖上喝酒胡铁花喝醉了,胡里胡涂的就答应了要和高亚男成亲。
但第二天他就将这回事忘了,亚男却未忘,硬逼着他要她,还说他若赖账,她没有脸活
下去了。她就要自杀。
这一下子立刻将胡铣花吓得落荒而逃,高亚男就在後面追,据胡铁花自己说,她竟追了
两叁年。
这本是胡铁花的得意事,楚留香以为总可叫胡铁花开心些了,谁知胡铁花一听“高亚
男”这名字,一张脸立刻就变得像吊死鬼一样。
楚留香奇怪,试探着问道:“莫非你又见着高亚男了?”
胡铁花道:“嗯。”
楚留香讶然道“她难道还不理你?”
胡铁花道:“她……她就是不理我,简直就好像不认得我这个。”
说出这句话他更像个刚受了委屈的孩子。
楚留香更奇怪了,拉着他坐了下来道:“这到底是怎麽回事,你快说给我听听。”
胡铁花道:“有天我得了两罐好酒就去找快网张叁,因为他烤的鱼最好我记得你也很爱
吃的。”
楚留香笑道:“不错只有他烤的鱼不腥不老,又不人鱼鲜味。”
胡铁花道:“我和他正坐在船头烤鱼吃酒忽然有条船很快的从我们旁边过去,船上有叁
个人,其中有个我觉得很面熟。。
楚留香笑道:“高亚男?”
胡铁花点着头道:“那时我也大吃一惊,就追下去想跟她打招呼,谁知她根本不理我,
我拼命向她招手,她就像没瞧见。”
楚留香道:“也许…也许她真的没有看到你。”
胡铁花道:“谁说的?她坐在窗口,眼睛瞪了我半天,却强是瞪着根木头似的,我一路
追下去,她一路坐在窗口,可就是不理我。”
楚留香道:“你为什麽不索性跳上她的船?去问个明白。”
胡铁花苦着脸道:“我不敢。”
楚留香失笑道:“你不敢?为什麽?她顶多也不过只能把你踢下船而已。”
胡铁花叹道:“因为她的师傅,华山的那老尼姑也在船上,我倒真有点怕……我不是怕
她别的就怕她那张脸。”
华山剑派当代掌门人,“枯梅大师”,庄严持重,据说已有叁十年未露笑容,江湖中人
无论谁见到她都难免有些害怕的。
楚留香动容道:“枯梅大师已有二十馀年未履红尘,这一次下山来了?”
他忽然觉得这好事很有趣了,若没有十分重大的事枯梅大师绝不会下山,她既已下了山
华山就必定有大事要发生。
楚留香忽然用力一拍胡铁花肩头,道:“你莫难受,等我这里的事办完了就陪你去找她
问问她为何不理你?”
胡铁花嘴角动了动,忽然道:“你见了枯梅大师定也会大吃一惊的。’
楚留香道:“为什麽?”
胡铁花道:“因为他已还俗了。”
楚留香叫了起来道:“枯梅大师会还俗你见了鬼吧。”
枯悔大师落发出家已有四十馀年修为功深戒律精严,若说她也会还俗。简直比说楚留香
做了和尚还要令人吃惊。”
胡铁花苦笑道:“我知道这件事无论说给谁听,都绝没有人会相信,但她的的确确是还
俗了。”
楚留香道:“你怕是看错人了吧。”
胡铁花道:“枯梅大师的容貌任何人看了一眼都不会忘记何况是我?”
楚留香道:“可是…。”
胡铁花道:“我见着她时,她穿的是件紫缎团花的花袍,手里扶着根龙头杖,头上白发
苍苍,看来就像是位子孙满堂的馈命夫人。”
楚留香说不出话来了。
枯梅大师居然下了华山,已令人吃惊,她会还俗,更令人难信,这其中必定又牵涉到一
件稀奇古怪的大事。楚留香的兴趣越来越浓厚他忽然跳了起来,飞奔出去,道:“你在这里
等我,午时前後,我一定回来陪你去。”
江湖中的确又发生了件大事,无论谁想管这件闹事,都难免要有杀身之祸,楚留香若是
聪明人就该逃得远远的。
只可惜聪明人有时也会做傻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