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袍客转身望着她,目中露出一丝轻蔑之色,冷冷道:“你感情如此脆弱,根本就不配练武的,我索性成全了你吧!”

青衣尼根本听不到,长剑已缓缓刺下。

突听一人大喝道:“住手!”

黑袍客居然真停住了手,却未回头,只是淡淡道:“楚香帅?”

楚留香也未扑上来,只因他知道黑袍客掌中的剑随时可刺下,他身法再快,扑过去也来不及了。

他身形在一丈外就停下,目光灼灼,瞪着那只拿着剑的手,沉声答道:“在下正是楚留香。”

黑袍客发出了一声干涩的笑,道:“很好,我早就知道你我两人终有一日会见面的。”

楚留香道:“阁下就是那只手?”

黑袍客似乎怔了怔,道:“手?”

但他瞬即恍然,阴森森笑道:“不错,我就是那只手,世上大多数人的生杀之权,就操在我手上。”

楚留香以眼色拦住了胡铁花,不让他轻举妄动。

胡铁花却还是忍不住喝道:“但现在你的生杀之权,却操在我们手上。”

黑袍客道:“哦?”

他冷漠的目光中,充满了轻蔑之意。

胡铁花怒道:“你不信我们能杀你?”

黑袍客从头到脚将他打量了一遍,冷冷道:“就只你们两位么?”

胡铁花大怒道:“你还嫌少不成?”

黑袍客道:“两位是想单打独斗?还是想一起动手?”

胡铁花瞧了瞧楚留香一眼,厉声道:“对付你这种恶徒,根本不必讲什么江湖道义。”

黑袍客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可惜可惜……”

胡铁花瞪眼道:“可惜?”

黑袍客道:“若是换了平时,两位先斋戒三日,将精神体力都培养到最佳状态,再选两样顺手的兵刃来和我交手,也许还能接上我五百招,但今天……”

胡铁花忍不住喝道:“今天又怎样?”

黑袍客道:“今日两位双目失神,脚下虚浮,显然已将力气消耗了大半,而且也睡眠不足,腹内更空虚,十成武功,最多也不过只剩四成了。”

他摇了摇头,叹息着道:“两位在这种情况下和我动手,实在是不智之举。”

胡铁花瞪着他,忽然大笑起来,道:“你想吓我们?你以为我们很害怕?”

黑袍客道:“两位虽不怕,我却有些失望。”

胡铁花道:“失望?”

黑袍客目光凝注着掌中的剑尖,缓缓道:“十年前,我远游关外,曾经遇着个无名剑客,在长白山巅的天池之边和我大战了两日两夜……”

他死灰色的眼睛里已露出一种炽热的火焰,接着道:“那一战实在痛快淋漓,令我终生难忘,只可惜那一战之后,我就再也遇不着那般称心如意的对手了。”

胡铁花冷笑道:“如此说来,你难道已是天下无敌了么?”

黑袍客也不理他,接着又道:“剑士而无对手,其心情之寂寞苦闷,两位只怕很难想像,这十年以来,我时时刻刻都寻一对手而不可得……”

他目光忽然凝注到楚留香面上,道:“直到我听人说起你。”

楚留香笑了笑,道:“阁下莫非有心以我为对手么?”

黑袍客道:“我听到有关你的传说已很久了,本还以为那只不过是江湖中人的夸张,但今日我见到你,才知道果然是天生下来就该学武的。”

楚留香道:“过奖。”

黑袍客道:“我第一眼看到你,就发现你的智慧与冷静,俱非他人可比,能和你这样的人大战一场,倒也是一大快事,只可惜现在……”

楚留香微笑道:“现在又如何?”

黑袍客道:“以你此刻的情况,若是单独和我动手,也许还能接上我两百招,但是加上他,我百招之内就可要你的命。”

胡铁花跳了起来,大吼道:“我一个人也能要你的命!”

黑袍客冷冷道:“你的武功,在江湖中也可算得上是一流身手,可是今日你两人的精神、体力俱已将崩溃,两人联手,非但不能收互助之效,反而会令彼此分心,不见其利,反见其弊……”

胡铁花大笑道:“无论你怎么说,今天我们也是要两个打你一个的,就算你说破舌头,也休想我上你的当。”

黑袍客又叹息了一声,道:“千金易得,良将难求,楚留香呀楚留香,我这样杀了你,实在是糟蹋了你,可惜可惜!”

楚留香笑道:“既是如此,阁下难道不能不杀我么?”

黑袍客道:“若让你这种人活在世上,我也是寝食难安……”

他目中忽然射出一股杀机,冷冷道:“但今日你们如能接得住我一百五十招,我就不杀你。”

一阵风吹过,他掌中剑尖已挑起。

杀机本来只在他眼睛里,但他剑式一起,天地间立刻充满了杀气。

“如能接得住我一百五十招,我就不杀你。”

听了这句话,胡铁花几乎忍不住要大笑起来。

他从来也未想到世上有这么狂妄的人。

但现在,他笑不出来。

也不知为了什么,他也在不知不觉中被这种杀气所震慑,只觉掌心中竟不由自主的沁出了冷汗。

帅一帆的剑气凌厉,却也未令他如此心惊,只因帅一帆的剑气是死的,只能慑人之心,不能伤人之身,而这黑袍客却已将本身的杀机与剑气合而为一。

这杀气竟似活的。

他的剑虽未动,但这股杀气却已在流窜着,无孔不入。

胡铁花只觉这股杀气已窜入了他的眼睛,窜入了他的耳朵,窜入了他的鼻孔,窜入了他的衣袖……

他整个人仿佛已赤裸裸的被这股杀气包围,不必出手,已落了下风,何况他实在不知该如何出手。

黑袍客的剑尖下垂,既非攻势,也非守势,全身上下,可说无一处不是空门大露,破绽百出。

就因为如此,是以胡铁花更不知该如何出手,只因他根本无法揣测这黑袍客掌中剑下一步的变化。

突听楚留香长长叹了口气,道:“可惜可惜……”

黑袍客冷冷的看着他。

楚留香笑道:“阁下也令我失望得很。”

黑袍客终于忍不住问道:“失望?”

楚留香道:“我本以为阁下剑法如何高明,现在一看,阁下的身法实在是破绽百出,荒唐可笑……”

黑袍客冷冷道:“既是如此,你为何还不出手?”

楚留香道:“在下实在有些不忍出手。”

黑袍客冷笑道:“你只怕是因为我这一招破绽太多了,反而不知该如何下手吧!”

他冷冷接着道:“若是你单独和我动手,还可凭个人的轻功来试探我的剑路,但此刻你却要顾忌你的同伴,因为你若一招失手,我的剑就已刺穿他的咽喉。”

楚留香又何尝不知这道理?只不过他发现胡铁花神色有些失常,所以要想法子使他镇定些。

他知道说话常常能使一个人镇定下来。

黑袍客目光如电,冷笑着又道:“你的心意,我也知道,若换了平日,他也不至如此,但此刻他心力交瘁,精神肉体都脆弱不堪,所以才被我的剑气乘虚而入,此刻他体内虽无伤损,但精神已被我的剑气所摧,已和死人无差了。”

只见胡铁花眼睛发直,满头冷汗,掌中的刀似乎已变得重逾千斤,他纵然用尽全力,却连刀尖也举不起来。

身经百战的胡铁花怎么会变成如此模样?

楚留香骤然觉得他所面对的不是一个人、一柄剑,而是一团混沌的、奇特的、妖异的杀气!

这团杀气是一个奇人和一柄魔剑混合凝结成的,人和剑已凝为一体,几乎已无坚不摧,无懈可击。

这人已成了剑中之魔,剑已成了人的魂魄。

楚留香暗中叹了口气,他知道以自己现在的情况来面对这剑中之魔,非但不智,而且不幸。

一个人在饥饿、疲倦时,肉体不支,精神更脆弱,内贼已将生,外贼自然更容易乘虚而入。

和水母那一战几乎将他的真力损耗殆尽,此刻他实在已无力击破这团杀气。

黑袍客死灰的眼睛里,忽然射出了一股青光,正如火焰已烧成白热。楚留香纵然是钢铁,也难免要被融化。

他只望那青衣尼能骤然奋起,那么两人前后夹击,也许还有胜望,怎奈青衣尼也已完全崩溃了,伏在那尸身上,仿佛连站都无法站起。

突然间,剑尖挑起,划了个圆弧。

黑袍客冷冷道:“想不到你们比我想像中的还要不济,看来我举手间已可将你置之于死地。”

楚留香凝注着他掌中的剑尖,正准备飞身而起,但黑袍客长剑突然化为一片光幕,断绝了他所有去路。

剑尖破风,尖锐如哨。

楚留香就算能破了这一剑,怎奈此刻已是力不从心。

就在这时,却听一人大喝道:“住手!”

喝声响起,呼啸的剑风,突然寂绝,那妖蛇般的长剑也骤然顿住,剑尖遥指着楚留香的眉心。

黑袍客冷冷道:“我只不过是想看看谁要我住手而已,并没有别的意思,你应该知道我这一剑随时都可取你的性命。”

楚留香并没有听到他的话,只是望着他身后,只听他身后一人道:“你看不到我的,因为你只要一动,我就要你的命。”

这声音虽然娇脆柔美,但却也带着种凌厉的杀气,令人不得不相信她的话,也不敢不相信。

黑袍客瞪着楚留香,只见楚留香脸色既是惊奇,又是欢喜,微笑道:“你最好相信她的话,我可以保证她绝不是说笑的。”

黑袍客冷笑道:“我若不信呢?”

楚留香悠然道:“你若看到她手里拿着的是什么,就不会不信了。”

黑袍客目光顿时已变成死灰,一字字道:“无论她手里拿着的是什么,我还是随时都可要你的命。”

楚留香道:“你为何不先看看她手里拿着的是什么?”

要知黑袍客此刻全身劲气全都凝聚在剑上,只要一回头,剑气便松懈,楚留香就有了生机。

谁知黑袍客竟也看透了他的心意,冷冷道:“你想要我回头,只怕还不大容易。”

楚留香道:“你不敢回头?”

黑袍客道:“此刻你全身都已在我剑气笼罩之下,已如瓮中之鳖,网中之鱼,我若不回头,你就永无生机,纵然她掌中二十七枚暴雨梨花钉全都打在我身上,我这一剑还是可以置你于死地。”

楚留香道:“原来你已猜出她手里拿着的是什么了。”

黑袍客冷笑道:“她手里若无暴雨梨花钉,又怎敢如此大言要挟于我?”

楚留香忽然笑了笑道:“但她手上若是空的,只不过是吓吓你的,你这当上得岂非冤枉?”

黑袍客脸色变了变,道:“她手上是否空的,我不必回头看也可知道。”

楚留香道:“哦?你背后也有眼睛?”

黑袍客厉声道:“我这一剑刺出,就可试出她手上是否空的了。”

楚留香笑道:“她手上若是真有暴雨梨花钉,你这一剑刺出,岂非就糟了?二十七枚暴雨梨花钉自你背后击出,你能躲得开吗?”

黑袍客冷冷道:“能和楚香帅同归于尽,倒也并不是什么太蚀本的生意。”

楚留香笑了笑,道:“很好,你出手吧!只怕你这剑未必能杀得死我,那时你可就蚀了大本了。”

黑袍客脸色又变了变,道:“我若不想出手呢?”

楚留香笑道:“你不出手,她只怕也不会出手的,你若想走,只管请便,并没有人拉住你。”

黑袍客目光闪动,道:“我怎知她……”

楚留香截口道:“只要你走,我保证她绝不向你出手。”

黑袍客道:“你用什么保证?我凭什么要信任你?”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你若不信任我,就只有出手,你若不想出手,就只有信任我,这其间难道还有什么选择的余地?”

黑袍客目光灼灼,瞪了他半晌,忽然大笑道:“我若连楚香帅都不信任,这世上哪里还有我可以信任的人……好,今日就此别过,来日后会有期。”

楚留香道:“下次你我再见时,你最好想法子在背后装上对眼睛。”

黑袍客道:“只望阁下也好生保重身体,养精蓄锐,在这三个月里,切莫有什么病痛;否则就太令我失望了。”

他嘴里说着话,人已大步走了出来,竟始终没有回头去看一眼,只见他黑衫随风飘动,眨眼间就走得瞧不见了。

他刚走,本来站在他身后的苏蓉蓉立刻就倒了下去,她脸上已看不到一丝血色,冷汗早已湿透重衣。

她的手是空的,哪有什么暴雨梨花钉?

楚留香赶过去扶住了她,柔声道:“你来得正好,实在太好了。”

苏蓉蓉嘴唇还在发抖,连话都说不出来。

楚留香笑道:“其实你用不着害怕的。”

苏蓉蓉勉强笑道:“我别的都不怕,就怕他回头。”

楚留香道:“但只要你来了,手上是否有暴雨梨花钉都完全一样。”

苏蓉蓉道:“为什么?”

楚留香笑道:“他方才并不是在吹牛,就算你手上有暴雨梨花钉,只要他敢出手,还是可以杀我,我那时的确已在他剑气笼罩之下,但我也算准他绝不敢出手,也不敢回头的,因为这种人一定将自己的性命看得比什么都重,绝不敢以自己的性命作赌注。”

苏蓉蓉道:“可是,他为什么不敢回头呢?”

楚留香笑道:“他不敢回头,就是怕发现自己上当,他这种人若发现自己上了别人的当,只怕就要气得发疯。”

苏蓉蓉道:“他先回头看看再动手也不迟呀!”

楚留香道:“他只要一回头,就无法动手了。”

苏蓉蓉道:“为什么?”

楚留香道:“你手上若有暴雨梨花钉,他一回头,你就可乘机制他于死。”

苏蓉蓉道:“可是我……”

楚留香道:“你手上若是空的,他一回头,就会发现自己上了大当,再想将剑气凝聚,就难如登天了。”

 

第三十六回 百战百胜

苏蓉蓉又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楚留香道:“他知道我已是强弩之末,自信有必胜的把握,所以才能以气势压倒我。但他若发现自己上了当后,这股气就弱了,我的气势就可以压倒他,那时胜负之数就难以预卜,这种人怎肯打没有把握的仗?是以我算准他宁可一走了之,也不愿回头的。”

他微笑着接道:“高手相争,正如两军交锋,气势万不可衰,战国时鲁大将曹刿说得好:“夫战,勇气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彼竭我盈,故克之。”就因为他明白这道理,所以能以寡击众,战无不胜。”

苏蓉蓉嫣然一笑,道:“就因为楚香帅你也明白这道理,所以每次都能以弱击强,逢凶化吉。”

楚留香笑道:“过奖过奖,但若非你及时赶来,我还是没咒可念的。”

苏蓉蓉道:“但你实在也真能沉得住气,看到你方才那么轻松愉快的样子,连我几乎都要以为我手上真有暴雨梨花钉了。”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你看我很轻松愉快,其实我心里又何尝不紧张得要命,以我今天的体力精神和他交手,实在连一分把握都没有。”

苏蓉蓉凝注着他,双眼中又露出一丝忧郁之色,道:“你平时和他交手,又能有几分把握?”

楚留香默然半晌,微微一笑,道:“我和石观音交手,也没有什么把握,但我还是战胜了她。”

直到这时,青衣尼才缓缓自那黄幔覆着的尸身上站了起来,楚留香一直都在留意着她,只不过他知道一个女人在真正悲痛时,绝不会愿意有人来打扰,是以才一直没有对她说话,好让她安安静静的哭个够。女人在痛哭时若有人去劝阻,那么她就永远也哭不完了。

青衣尼已止住了哭泣,苍白的脸看来已有些浮肿,她转身面对着楚留香,忽然嘎声道:“我想求你一件事。”语音生硬缓慢,似乎很不习惯说话。

苏蓉蓉与楚留香吓了一跳,不知一向聋哑的青衣尼怎地忽然能讲话了,莫非她也像李观鱼一样,因情绪极端激动,而致真气畅通了听讲的障碍?

楚留香赶忙大声应道:“请吩咐。”

青衣尼看了苏蓉蓉一眼,道:“我知道你们一定都很奇怪,猜不出‘他’究竟是谁?为什么一直躲着不愿见人?”

楚留香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谁也无权干扰。”

青衣尼缓缓点了点头,道:“现在我只求你,永远莫要探究这秘密,永远莫要揭开这黄幔,永远莫要让任何人看到他。”

楚留香想也不想,立刻道:“在下可以保证,我的朋友中绝没有一个是喜欢窥人隐私的人。”

青衣尼长长吐出口气,仰视着苍穹,痴痴的出了半晌神,缓缓道:“你是个君子,我可以信任你,我死了之后,希望你立刻将我们两人火化,然后再把我们的骨灰撒入那条流向神水宫的溪水中。”

她嘴角忽然露出一丝微笑,接着道:“这样,我们活着虽不能重回神水宫,死后总能回去了。”她冷酷、浮肿、充满了痛苦的脸上,居然露出了一丝微笑,这笑容看来实在又奇特、又诡秘、又可怕。

楚留香也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动容道:“大师你难道想……”

青衣尼挥手打断了他的话,黯然道:“我与你素昧平生,初次相见就将这种事交托于你,只因我相信你是位诚实的君子,今生我虽然无法报答你了,但我必定会在冥冥中保佑你的安康。”

这种话在别人说来,也许只是空谈,但自她口中说出来,却自有一种神秘的力量,令人觉得自己仿佛正在和一个幽灵做着交易。

楚留香不再说话。

因为他知道她的决心是谁也无法更改的了。

青衣尼双手合什,躬身一礼,口宣佛号,缓缓转身。

楚留香并没有看到她有任何动作,她的人已倒下。

倒在那黄幔覆盖的尸身上。

楚留香长长叹息,躬身行礼。

苏蓉蓉却已热泪盈眶,揉着眼睛道:“看来这位大师也是个多情人。”

突听胡铁花长长叹了口气,失声道:“咦!你几时来的?他呢?”

他说的“你”自然是苏蓉蓉,“他”就是那黑袍客。

苏蓉蓉愕然道:“你没有瞧见?”

胡铁花茫然道:“我……我……”

他头上又冒出冷汗,嗄声道:“这是怎么回事?我怎地忽然做了梦?”

楚留香缓缓道:“就因为你在做梦,所以我一直不敢惊动你,现在你的梦既已醒了,就将梦中的事忘了吧!”

要知胡铁花方才心神被慑,几乎已只是一具空的躯壳,剩下的也就不多了,若被惊动,真气一岔,便难免走火入魔。

他若不将这件事忘记,以后与人动手,便难免失去自信,使武的人若是失去自信,剩下的就不多了。胡铁花又何尝不明白这道理,满头冷汗又不禁涔涔而落。

楚留香凝注着他,过了半晌,才柔声道:“现在你已忘了么?”

胡铁花又沉默了很久,忽然仰天一笑,道:“我忘了。”

以枯枝和木叶将尸身掩盖,楚留香燃起了火。

所有秘密,立刻就要随着火光消失了。

胡铁花望着那始终被黄幔掩盖着的尸身,忍不住喃喃道:“这人究竟是谁呢?是这位青衣尼的师妹?还是她的情人?只因他容貌被毁,所以才躲着不敢见人?”

苏蓉蓉想说句什么,却没有说出口。

方才黄幔被风吹起一角,她仿佛看到了这人的手。

看来那竟不像是只人的手,而像是只野兽的爪子,上面仿佛长着很长的指甲,还带着些黑毛。

难道青衣尼如此眷恋的只不过是只通灵的野兽?

“情”与“孽”之间,有时相隔本就只不过一线而已。

但苏蓉蓉非但不敢说,甚至连想都不敢想。

何况,人的手上,有时也会长出黑毛来的。

火,开始燃烧。

这秘密已在火中消逝了,永远消逝了。

苏蓉蓉心里却永远留下个谜。

一点红和曲无容又走了,没有人能留得住他们,因为他们在孤独中生,在孤独中长。

只有孤独的生活,才是他们喜爱的。

惟一令楚留香欣慰的是,这两个孤独的人已结合在一起。

戴独行坚持要送他们一程,因为戴独行这一生也是孤独的,只有他才能了解孤独的人往往也会有一颗火热的心。

黄鲁直呢?他则决心要在那条溪水中找到雄娘子的尸体,他们的友情患难不移,生死不易。

楚留香将青衣尼的骨灰交给了他,因为他也是个可以信托的人,无论谁交到黄鲁直这样的朋友,都是件很幸运的事。

宋甜儿一直嘟着嘴,埋怨着,只因她晕睡了一场,错过了许多“热闹”,一直觉得很不开心。

苏蓉蓉就安慰她:“你虽然错过了许多事,但有些事看不到反而好。”

李红袖却在向楚留香叙说此行的经过:“半途中柳无眉的毒忽又发作,无法成行,所以李玉函就留下来陪她,他们在一个樵夫的茅舍中养病。”

楚留香自然知道柳无眉并不是“病”,而是“怕”,她知道自己的秘密已将被揭穿,哪里还敢来见楚留香?

李红袖动容道:“你是说,柳无眉根本没有中毒,她将你诱到神水宫来,只是为了要替石观音复仇?”

楚留香道:“正是如此。”

李红袖道:“这么样说来,她也绝不敢再留在那樵夫家里了,我们何必再空跑一趟?”

楚留香叹道:“受骗的并不止我们,还有李玉函,我好歹也要找到他。”

他们很快就到了那里,只见丛林旁的山脚下有两间小小的木屋,一个年纪虽不小,筋骨却很壮的樵夫正精赤着上身,在屋外的野地上劈柴,他虽然不懂武功,但每一斧劈下,都带着种很柔美的韵律,一根根巨大的木柴应斧而裂。

楚留香望着他灵巧的运用斧头,想起了“养由基和卖油翁”的故事,心里不禁又有许多感慨。

“武功虽然练到天下第一,又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当今天下使斧的第一名家又能比这樵夫强胜多少?”

李红袖走过去,含笑道:“借问大哥,我们那两位朋友还在这里么?”

樵夫面上毫无表情,甚至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只是点了点头,一斧劈下,又一根木柴应斧而裂。

李红袖道过多谢,和楚留香使了个眼色,两人掠到门口,就见到了李玉函。

陈设简陋的木屋中,有张白木方桌,李玉函正一个人坐在那里喝酒。他脸色苍白,看来有些睡眠不足,但却一杯接着一杯,不停的喝着。屋里的光线很暗,虽然是白天,却仿佛静寂般萧索。

他们走进去,李玉函只不过抬起头瞧了他们一眼,立刻又自顾自的喝起酒来,像是已忽然变成了个陌生人。

楚留香在他对面坐下,过了很久,才问道:“嫂夫人呢?”

李玉函似乎过了很久才听懂他这句话,忽然二笑,悄声道:“她睡着了,你们莫要吵醒她。”

楚留香这才发现里面的屋角中有张床,床上果然睡着个人,只不过全身都被棉被盖着,根本瞧不见面目。

胡铁花一走进来,就忍不住拿起酒瓶。

谁知李玉函却一把抢了过去,道:“酒不多了,我自己要喝,你若要喝,为何不自己去买?”

胡铁花怔住了,几乎无法相信这人就是昔日那慷慨好友的李玉函,但李玉函却仍旁若无人,自顾自斟自饮,别人无论将他当做哪种人,他似乎全都已不放在心上。

过了半晌,楚留香才缓缓道:“抱歉得很,我们并没有为嫂夫人将解药拿回来。”。

李玉函道:“哦?”

楚留香沉声道:“因为嫂夫人根本就没有中毒,水母阴姬亲自告诉我的。”

他以为李玉函听了这话必定要大吃一惊,谁知李玉函脸上连一点表情也没有,过了半晌,忽又一笑,道:“她没有病?那实在太好了,太好了……”

楚留香忽然发现他笑得甚是奇特,说是在笑,倒不如说是在哭,一时间他也猜不透李玉函究竟是何心意,也不知是该严词相诘,翻脸动手,还是将这件事轻轻带过,就此不提了。

楚留香素来心胸宽大,受人恩惠,固然点水必报,但却从来不愿记仇,何况他心事已了,又无伤损,石观音一门更已由此中断,他又何苦再苦苦追逼一个弱女子?心思转动间,人已站了起来,笑着道:“在下任务已了,就此告辞吧!此后……”

他话还未说完,宋甜儿已大声道:“唔得,我点么也要问个清楚,祷究竟系唔系……”

她嘴里说着话,人已冲过去,掀起了床上的被,说到这里,她语声忽然顿住,望着床上的人,竟吓呆了。

柳无眉的确睡在床上,但面如金纸,双目紧闭,脸上的肉已全都消失无影,只剩下皮包骨头。

这绝色的丽人,竟已变得有如骷髅,而且生气全无,却有两三只蚂蚁在她耳鼻中爬进爬出。

宋甜儿“哇”的一声,吐了出来,苏蓉蓉等人也不禁转过头去,不忍再看,胡铁花失色道:“她……她已死了。”

李玉函却摇了摇头,悄声笑道:“她没有死,只不过睡得很熟而已,你们千万莫要吵醒她。”

胡铁花纵然鲁莽,也知道此人实在用情太深,是以竟拒绝相信他的爱妻已死,只因他根本不能承受这巨大的伤痛。

望着他脸上的笑容,胡铁花热泪也不禁将要夺眶而出……

灯光很暗,因为这本就只是个很简陋的小酒铺。

他们虽然都已很饿了,但经过这件事后,还有谁能吃得下?

李红袖眼睛也有些发红,喃喃道:“我想不到她竟会自杀,我实在想不到……”

苏蓉蓉叹道:“也许她并不是自杀,而是真的中毒无救了。”

李红袖道:“但我相信水母阴姬也绝不会说谎的,因为她也抱定了必死之心,又何必再骗人呢?”

苏蓉蓉黯然道:“这也许是因为柳无眉一直以为自己中了毒,所以身心一直受着折磨,疑心本就可以杀得死人的。”

李红袖长长叹了口气,道:“无论怎么说,柳无眉并没有骗我们……”

宋甜儿道:“你们想,李玉函是不是真的会一直在那里等着她醒来呢?他……他未免太可怜了。”说着说着,她目中又流下泪来。

苏蓉蓉道:“无论多么深的伤痛,日子久了,也会渐渐淡忘的,否则这世上只怕有一半人要活不下去了。”她说的不错,无论多么深的悲哀和痛苦,日久也会淡忘的。“遗忘”,本就是人类所以能生存的本能之一。

胡铁花忽然用力一拍楚留香的肩头,道:“你的心事已了,又胜了天下第一的神水宫主,你还有什么不开心的?为何总是闷闷不乐的坐在那里,连酒都不喝?”

楚留香苦笑着,没有说话。

胡铁花道:“我知道你是觉得错怪了柳无眉,所以心里很难受,可是,这也不能怪你,无论如何,她总不是因你而死的。”

楚留香长长叹了口气,道:“无论如何,我们此行都算相当顺利的,惟一遗憾只是黑大姐,我实未想到她的脾气竟那么拗,还是不辞而别了。”

楚留香再长长叹了口气,举杯一饮而尽。

胡铁花展颜笑道:“无论如何,不开心的事总算都已过去,现在我们总应该想些开心的事,做些开心的事了吧,我……”他语声忽然顿住,眼睛也发了直。

一个青衣少女托着个大木盘,盈盈走了过来,她长得虽然不丑,但也绝不能算太美,只不过脸上却始终带着种神圣不可侵犯的模样,“砰”的,将木盘上的酒壶重重搁在胡铁花面前,一扭头就走了回去,连眼角都没有瞟胡铁花一眼。楚留香见到胡铁花失魂落魄的模样,也不禁笑了起来,道:“你是不是又想在这里住下来了?”

胡铁花摸着鼻子,又呆了很久,忽然发现那青衣少女的一双大眼睛正在瞬也不瞬地望着他。

胡铁花仰面大笑道:“愚我一次,其错在人,若是能同样骗我两次,就是我自己的错了,你想我怎么会再上这种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