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留香平生见过不少胆子大、脸皮厚的女人,但像她这样急着要嫁出去的,倒真还未见过。
他怔了怔,只有苦笑道:“婚约既已订下,婚期的迟早都无妨。”
琵琶公主眼睛里发着光,道:“那么就是明天吧!”
楚留香大步走回去,心里又好气,又好笑,喃喃道:“世上竟会有这么着急的新娘子倒真也少见得很。”
他一脚迈进帐篷,就瞧见胡铁花正抱着酒壶牛饮,一口气将大半壶酒都喝干了,才叹了口气,笑道:“方才可真快憋死我了,眼巴巴的瞧着你两人左一杯,右一杯的喝,那滋味可真比孙悟空戴上金箍咒还难受。”
姬冰雁悠然道:“你脸皮不是一向很厚的么?”
胡铁花苦笑道:“别人开我的玩笑,我都不在乎,但是她……她竟也来开我的玩笑,你们说这要不要命?”
姬冰雁笑道:“你现在就怕了她,要命的日子还在后头哩!”
楚留香微笑道:“要命的日子从明天就要开始了,新娘子就急着要嫁,催着我将婚期定在明天。”
胡铁花跳了起来,失声道:“明天?”
楚留香道:“嗯!”
胡铁花一把揪住楚留香,大声道:“你……你难道就答应了?”
楚留香笑道:“你这个驸马爷反正是做定的了,迟几天,早几天又有何妨?”
胡铁花一个斤斗倒在床上大呼道:“老天爷,我连一点准备都没有,这岂不是要我的命么?”
姬冰雁笑道:“做新郎用不着准备的,你若不会,我和楚留香都可以教你。”
胡铁花一个枕头朝他掷了过去,赤着脚跳下床——到处找酒,不住喃喃道:“酒呢?该死的酒竟连一点都没有了么?再不喝两口酒压住,我的心就要紧张得跳出胸腔来了。”
楚留香望着姬冰雁沉声道:“你想,他们为何急着要将婚期定在明天?”
姬冰雁淡淡一笑,道:“经过今日之事后,龟兹王好像惊弓之鸟,谁都不敢信任了,只有赶快找个女婿做保镖,否则……”
忽然胡铁花一声惊呼,道:“你们快来瞧,这是什么?”
原来他翻来翻去,酒没有找到,却忽然发现花瓶下压着张纸。
雪白纸上,写着一笔娟秀的字迹:
诸君远道而来,自顾尚且不暇,何苦多管闲事?乘天色未明,
离此速去,是为上策,否则悔之晚矣。
若听良言相劝,妾将洗手再作羹汤,为诸君寿。
龛中人又拜
楚留香手里捏着这张纸条,不觉呆住了。
第十四回 大漠风云
姬冰雁皱眉道:“两次留柬,都是同样的笔迹,石观音的党羽,果然早已打入龟兹王的左右……”
胡铁花动容道:“你想谁会是她的党羽?”
姬冰雁叹了口气,道:“每个人都有可能,也许是他帐下的金甲武士,也许是他的姬妾,也许就是他们父女自己。”
胡铁花瞪着眼睛怔了半晌,苦笑道:“你们莫要为了我着想,我这驸马当不当都没关系,你们若是要走,咱们现在就走吧!”
楚留香微微一笑,道:“若是这白纸上写着的几个黑字,就能将我们骇走,我们就算能活下去,做人也没意思了。”
胡铁花的眼睛亮了,摩拳擦掌,大声道:“这才像楚留香说的话,咱们好歹也该跟她拼一拼。”
楚留香沉声道:“现在,她既然已必定要来找咱们,咱们反而用不着急了,索性就在这里等着她,你明天还是结你的婚,三天后咱们也还是照龟兹王原定的计划,拿那些明珠白玉,去换她的极乐之星……”
姬冰雁冷冷道:“你想她真的会换么?”
楚留香微笑道:“她自然不会换的。”
胡铁花忍不住问道:“她既然不会换,为何又要这样做?”
楚留香缓缓道:“龟兹王随随便便地就将那颗猫儿眼送给了你,却对极乐之星看得比命还重,这极乐之星,显然另有一种秘密的价值,是么?”
胡铁花道:“不错。”
楚留香道:“石观音这样做,自然就是想探出这极乐之星究竟有什么价值?价值究竟有多大?……”
姬冰雁忽然接口道:“龟兹王既然将这极乐之星瞧得如此重,却又如何要托“彭家五虎”将它送走?”
楚留香沉吟道:“也许并不是送走,而是托‘彭家五虎’带来的。”
姬冰雁皱眉道:“难道是说那‘极乐之星’本不在龟兹王这里,而是在关内某一个人的手上,现在龟兹王极需此物,所以才要人送来?”
楚留香道:“这自然也有可能的,是么?”
姬冰雁道:“如此说来,就更不对了,如此珍贵之物,龟兹王怎会让它落在别人手上?那人既已得到如此珍贵之物,又怎舍得将它送回来?”
楚留香长长叹了口气,道:“这其中自然有些不足为外人知道的秘密,这秘密也许真的只有龟兹王一个人知道,我们猜也无用,只不过我想……”
他一笑接道:“到了必要时,龟兹王说不定就会自己说出来的。”
经过了这么样的一天之后,他们心里就算有重重心事,但只要闭起眼睛来,也不觉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突听衣袂带风声“嗖”的一响,一个人飞也似的窜入帐篷来,竟是那中原侠盗司徒流星。
他轻功实在不弱,又以为帐篷中人一定睡得很熟,谁知他刚窜进来,就发现自己已被人家团团围住了。
像楚留香这样的人,就好像永远不会真的睡着似的。
姬冰雁冷冷道:“阁下不辞而别,又不告而来,不嫌太神秘了么?”
司徒流星一面擦汗,一面强笑道:“在下的确是有急事相告,但望三位恕我冒昧闯入之罪。”
姬冰雁静静地瞪了他半晌,脸色才和缓下来。
胡铁花已笑道:“你有什么急事,坐下来慢慢说吧!”
司徒流星道:“在下昨夜不辞而别,实是在暗中跟踪那‘杀手无情’杜环而去的,在下总觉得此人心怀叵测,必有诡谋。”
胡铁花笑道:“到底是老江湖了,眼光果然不错。”
司徒流星道:“他行色似乎十分匆忙,我一路在后面跟着,他也全未觉察,只是向北急行,走了约莫半个多时辰,就发现一座沙丘后竟有个黑色的帐篷。”
姬冰雁目光如炬,冷笑道:“那帐篷里别人不说,单只‘黑猴’孙空一人,就凭阁下这样的武功,若想暗中窥探,只怕是很难活着回来了。”
司徒流星苦笑道:“在下自然也知道那帐篷里必多高手,怎敢大意,眼见杜环走了进去,正不知该怎么办,谁知就在这时,突见一匹快马奔来,弯弓搭箭,嗖的一箭向帐篷里射了进去,马蹄不停,又飞奔而去。”
姬冰雁冷笑道:“凭孙猴子的耳力,这匹马远在百丈外时,就该听到了,又怎会容得他驰到帐篷前?又怎会容得他弯弓搭箭?”
司徒流星道:“那匹马似是龙种宝驹,而且马蹄上竟也未上有蹄铁,踏沙而行,竟是落地无声,较之一流的轻功高手也不逊色。”
胡铁花瞧了楚留香一眼,笑道:“这匹马只怕和你那匹黑珍珠差不多。”
楚留香微笑道:“大漠之上,本多良驹……阁下请说下去。”
司徒流星道:“奔马方过,帐篷里已有三个人箭一般窜出来,追了下去,在下知道若不乘此时冒险,以后就更没有机会了。”
姬冰雁冷冷道:“阁下胆子倒不小。”
司徒流星道:“在下悄悄绕到帐篷后,只因那里也围住几匹马,马嘶声多少可以掩饰一些在下的行动。”
胡铁花拊掌笑道:“果然不愧是名震中原的侠盗,行动果然老手老脚。”
司徒流星脸红了红,接着道:“在下伏在地上,将帐篷悄悄掀开一线,只见里面除了杜环外,还有两个金冠锦袍的龟兹贵胄,一个面色阴鸷的汉人。”
姬冰雁瞧了楚留香一眼,楚留香皱眉道:“难道这次龟兹国的叛变中,还有汉人参与其间么?”
司徒流星道:“这三人自桌上取下了那枚射进来的箭,箭上竟有张纸条,那龟兹人瞧了瞧,想必是虽通汉语,却认不得汉字,就将纸条子给了面色阴鸷的汉人老者,请他将纸条上的字念出来。”
胡铁花笑道:“若非如此,你也不会知道上面写着的是什么了,看来你运气倒不错。”
司徒流星道:“在下只听得那老者大声念道:“极乐之星已在我手,尔等若想得到此物,且以黄金五千两,明珠五百粒,玉璧五十面,向东北直行五十里,与我交换,尔等意若不诚,此物便重返龟兹王之手矣。”
他念到一半,楚留香三人已齐地为之动容。
胡铁花大声道:“好小子,居然两头都想要做买卖,难不成这极乐之星是和龟兹国的……”
姬冰雁立刻打断了他的话,冷冷道:“那两个龟兹人听了后,有何表示?”
司徒流星道:“他们脸色立刻大变,就在这时,出去追人的三个人已回来了,帐篷里的人非但绝口不提此事,反而将纸条悄悄藏了起来。”
胡铁花道:“追人的追到没有?”
司徒流星展颜一笑,道:“没有追着,其中一个其貌如猴的人,嘴里不停地大骂,说那匹马一定是鬼马,否则他闭着眼也会追上的。”
胡铁花失笑道:“孙猴子自命轻功高绝,这回斤斗竟栽在一匹马上,自然要气疯了。”
司徒流星道:“我知道此人必定是高手,心里正在着急,生怕被他发觉,幸好他们商量了一阵后,这位孙猴就带着杜环等三人来行刺了。”
姬冰雁冷冷道:“阁下既然知道他们要来行刺,为何不来报警?”
司徒流星一笑道:“在下知道有三位在此,他们的人纵然再多十倍,也休想得手的,所以就想留在那里,听听这极乐之星究竟为何如此值钱?”
胡铁花笑道:“想不到你倒很瞧得起咱们。”
司徒流星道:“这四人一走之后,两个龟兹人立刻就和那汉人争论起来,一个说应该立刻去筹备明珠玉璧,来和那人交易,另一个却说这条件太苛,那极乐之星的价值未必真的有这么多,应该静观待变,以免上当。”
楚留香和姬冰雁对望一眼,嘴里虽未说话,心里却已知道对方这三人,直到此刻也还未知道极乐之星的秘密,所以才会患得患失,挣扎不已。去交换既怕上当,不交换又怕此物真的对龟兹王十分有利。
司徒流星已接着道:“我正在奇怪,这些人为何对区区一粒宝石瞧得如此重要,谁知就在这时,竟有人在我肩头轻轻拍了一下。”
说到这时,他面上已露出惊惧之色,似乎余悸犹在,又擦了擦头上的汗珠,才长叹着接道:“在下自幼年出道,武功虽不高,但做的这行买卖,耳目就不能不分外灵便,谁知道这人已到了我的身后,我却连影子都不知道。”
楚留香动容道:“想不到除了孙空外,此间还有这样的高手。”
司徒流星道:“当时我那一惊当真非同小可,等我回过头去,那人已远在十余丈外,正在向我招手,我知道不去也不行的,只有硬着头皮走过去……”
他头上冷汗直流,苦笑着接道:“等我见到此人之面,才知道我这条性命确实是捡回来的。”
姬冰雁道:“此话怎讲?”
司徒流星叹口气,道:“若非此人昔日和我还有一面之缘,此刻就再也不会活着和各位相见了。”
胡铁花道:“他就这样放过了你?”
司徒流星道:“不瞒三位,两年前我在洛阳做案时,就不幸遇见了此人,幸好我那次为的是要救一家孤儿寡妇的性命才出手的,所以他才放过了我,此人行事怪异,只要他放过你一次,此后你纵然犯他,他也绝不伤你毫发的。”
胡铁花拊掌道:“这小子倒真是条好汉。”
姬冰雁皱眉道:“此人难道也是龟兹叛党请来做刺客的么?”
司徒流星叹道:“正是!”
姬冰雁动容道:“他究竟是谁?”
司徒流星垂首道:“在下已定下重誓,绝不说出他的名字,只能奉告三位,他今夜以前,便要前来行刺,此人武功高不可测,三位千万要分外留意!”
姬冰雁厉声道:“他既有恩于你,你为何又要来向我等报警?”
司徒流星叹道:“一年以前,家兄无意间得了一笔财富,我兄弟本想就此洗手退隐,谁知竟被当时的丐帮帮主南宫灵得知此事,非但将财物洗劫而去,而且还将家兄乱刀分尸,在下虽然知道是谁下的毒手,但……但……”
他揉了揉眼睛,黯然接道:“但在下武功既不是南宫灵的对手,若想将此事宣扬出去,丐帮正如日中天,江湖中又有谁会相信我的话?”
楚留香叹道:“不错,南宫灵那时需款正急,若有一笔巨大的财富可以到手,他的确是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的。”
司徒流星道:“这血海深仇,在下以为是再也无望报复的了,谁知这次楚香帅却以一人之力,揭破了南宫灵的阴谋诡计,也无异为在下雪了这深仇大恨,此事震动天下,无人不知,在下更对楚香帅感激涕零,只恨楚香帅如神龙夭矫,在下始终无缘当面拜谢他的大恩。”
他忽然抬起头,目光凝注着楚留香,恭声道:“在下自也知道香帅游戏人间,不愿对人显露行藏,但在下自信眼不盲,还认得出真人。”
他嘴里说话,已恭恭敬敬拜倒在地。
楚留香赶紧扶起他,笑道:“无论在下是否是楚留香,对你这番心意,都感激得很。”
司徒流星黯然一笑,道:“今日之事,双方俱是在下的恩人,在下实无颜再留在此间,但愿三位谅解在下的苦衷。”
他再次躬身一礼,道:“在下就此告退,但愿后会有期……”
话犹未了,人已转身急行而去。
良久良久,胡铁花才叹了口气,道:“别人若在江湖中混上十年,仇家必已遍布天下,但楚留香却到处都会遇见要报恩的人,如此看来,究竟还是少杀些人的好。”
姬冰雁却皱眉道:“司徒流星既已知道你就是楚留香,还是要你对那人分外留意,可见在他心目中也认为这人的武功并不在你楚留香之下。”
胡铁花动容道:“不错,这么多年来,能和楚留香拼一拼的人,我们真还未见过,今日他若真的来了,我们也真想和他玩两手。”
楚留香失笑道:“你莫忘了,今日是你的婚礼佳期,无论来了多少人,都由我和姬冰雁去接着,你就安安稳稳地进洞房吧!”
胡铁花揉着鼻子笑道:“人若来得太多了,你们总也该让我过过瘾吧?”
姬冰雁悠然笑道:“你有那么样一位新娘子,还怕不够过瘾么?”
胡铁花刚想拿起个枕头掷过去,已有五六人捧着高冠吉服,躬身走了进来,赔着笑道:“婚礼大典已筹备好了,就请驸马爷换上吉服,准备行礼。”
楚留香失笑道:“各位的手脚倒当真快得很。”
胡铁花瞪着眼瞧那顶高帽子,眼睛都发直了,瞧了半晌,突然高举双手,倒在床上,大呼道:“你们若真要我戴上这顶帽子,还不如给我一刀吧!”
但无论戴什么样的帽子,总比挨一刀好受得多。
胡铁花终于还是戴起了高帽,换上了吉服,他对着镜子照照,忽然觉得自己的模样并不如想像中那么难看。
新娘子也是高冠吉服,还有块红巾蒙住了脸。
胡铁花瞧着这块红巾,心里暗暗得意,暗暗的笑道:“今天你总不能再来开我的玩笑了吧?”
本已十分华丽的帐篷,今天更布置得堂皇富丽,龟兹王满面红光,他的王妃始终踪影不见。
也许是因为王妃没有出来,所以帐篷里一个女人也没有,新娘子匆匆行过礼,也立刻被人扶到后面去了。
原来这竟是龟兹国的婚俗,就算在他们本土,婚礼时女客也不能露面的,而且新娘子进了洞房后,新郎倌也得死守在外面,等别人灌酒。大漠之上,寒风如刀,牧人们怀中若不准备着几斤烧刀子御寒,就简直不能赶路。
在这里人人都以豪饮为美,新郎倌喝得越多,婚礼就越风光,所以到后来十个新郎倌中,倒有十个是被人抬进洞房的。
这下子可恰巧对了胡铁花的心意了,他生平最怕的就是没有酒喝,有人灌他酒,他正是求之不得。
只见四条精赤着上身的大汉,抬着条香喷喷的烤骆驼进来,龟兹王手持银刀,割开了骆驼肚子。
骆驼肚子里竟还有条烤羊。
羊肚子里又有只烤鸡。
这正是大漠之上,最为隆重丰富皇宫的盛宴,龟兹王剖开鸡腹,以银刀挑出个已被油脂浸透了的鸡蛋,捋须大笑道:“此蛋最是吉祥,从来都只有贵客才尝得到的,今日婚典吉期,更是非同寻常,吃了这吉祥蛋的贵客,非但大吉大利,而且下次做新郎的就必定是他。”
楚留香正觉有趣,谁知龟兹王已大步走到他面前,将这吉祥之蛋挑在他的盘子里,举手高呼道:“大家还不向今日最尊贵的贵客敬上一杯!”
四下欢声骤起,掌声如雷,楚留香刚含笑的取起了蛋,忽然发觉龟兹王掌中银刀的刀尖,在灯光下竟有些发黑。
他暗中吃了一惊,面上却丝毫不动声色,别人都以为他将蛋吃了肚,其实蛋已到了他袖子里。
只听姬冰雁轻叹着道:“天下的事当真奇妙得很,小胡居然真的做了一国之驸马,你想得到么?”
楚留香笑道:“这匹野马总算上了笼头,我们真该为他高兴才是,只不过……今夜你我要分外留神,千万不能喝醉了。”
姬冰雁忽然一笑道:“你瞧这是什么?”
他悄悄将一张纸团塞入了楚留香手心,纸上满是油腻,字迹也有些模糊不清,上面竟赫然写着:
今日既是女儿的佳期,且将你的头颅再留寄一日,明日黄昏
时,当再来取,盼你妥为保存,勿令我失望。
楚留香又不觉瞧得怔住了。
姬冰雁淡淡笑道:“这人的文词虽不如你通顺文雅,但口气倒当真和你有些相似,只不过他要的竟是别人的头颅,简直比你还狠得多。”
楚留香沉声道:“这纸条你从哪里拿来的?”
姬冰雁道:“就插在那烤骆驼上,方才我走出去,碰巧瞧见,就半路摸了下来。”
他说得虽轻描淡写,但若非细心如发,早已事事留意,又怎会在这么乱的场面中留意到这种小事?偌大的烤骆驼上,插着这么小一张纸条子,又岂是“碰巧”便能瞧见的?
楚留香苦笑道:“幸好被你瞧见,若到了这位王爷的手里,他只怕立刻又要吓得晕过去了,岂非大是扫兴。”
姬冰雁冷冷道:“小胡难得成一次亲,你我若不能让他开开心心的进洞房,真不如买根绳子自己吊死算了。”
楚留香沉声道:“此人纵然不来,今日的凶险还是必有不少,你我也莫将事情看得太轻易了,别人送来的酒菜,更千万不可进口。”
姬冰雁目光炯炯,瞪了他半晌,忽然皱眉道:“那吉祥蛋中莫非有毒?”
楚留香还未说话,已有七八个人过来敬酒了。
姬冰雁沉声道:“我还是在外面守着,你能脱身时就出来会我。”
他滴酒未沾,便匆匆走了出去,胡铁花却已喝得脸红脖子粗了。他能交到楚留香和姬冰雁这样的朋友,他福气实在不错,一人若是有了他这样的好福气,无论什么时候,多喝几杯都没关系。
第十五回 飞来艳福
夜色渐重,烤肉美酒的味道虽香,人们的欢笑声虽然热闹,但还是冲不淡大漠夜来时的肃杀之意。
姬冰雁身上裹着条毯子,坐在水池旁的树影下,望着满天星群渐渐繁密,又渐渐稀落。
他就这样动也不动地坐着,像是一直可以坐到天地的末日,他这人就像是永远也不会觉得寂寞厌倦的。
突然一只酒瓶子抛过来,眼见就要打中他的头,他像是根本没有动,酒瓶却已到了他手里。
楚留香已走过来,仰视着苍穹,叹道:“这里冷得真邪气……”
他忽然发觉姬冰雁头发已结了冰屑,皱眉又道:“你既不喝酒,又不站起来走动走动,就这样坐着,不怕被冷死?”
姬冰雁淡淡一笑,道:“冷不死我的。”
他终于还是拔开瓶塞,喝了口酒,缓缓接着道:“我只有在这里坐着不动,才能瞧得清有没有外人过来,我若是四下乱走,就顾不周全了。”
楚留香瞧着他叹了口气,道:“普天之下,又有谁能瞧得出你也会为朋友挨饿受冻?”
姬冰雁沉下脸,冷冷道:“我只做我愿意做的事,别人对我是如何看法,与我又有何关系?”
楚留香笑了笑,不说话了,他知道姬冰雁板起脸的时候,你无论对他说什么,都难免要碰钉子。
过了半晌,姬冰雁却又道:“小胡呢?”
楚留香道:“进洞房了。”
姬冰雁道:“抬进去的?”
楚留香笑道:“活像只烤骆驼一样,只差没在肚子里塞只羊。”
姬冰雁也不觉笑了,喃喃道:“随时能醉得人事不知的人,倒也有些福气。”
楚留香接过酒喝了一口,道:“外面可有动静?”
姬冰雁道:“留条子的人只怕早已走了——这人在大庭广众之间,把纸条插上烤骆驼,本事真不小,连我都想会会他了。”
楚留香笑道:“你什么时候也会动义气了?这倒难得。”
姬冰雁抬起眼道:“你以为我是死人?”
楚留香道:“无论如何,这人总是我的,你们不能和他交手。”
姬冰雁冷笑道:“你难道怕我被他宰了?”
楚留香笑了笑,道:“我也怕你宰了他,这种人若是死了,总有些可惜。”
姬冰雁道:“哼!”
他抢过酒瓶,喝了两口,忽又问道:“蛋呢?”
楚留香甩了甩袖子,蛋就到了他手心,被冷风一吹,立刻就冻得像石头似的,楚留香道:“那银刀已插入这蛋里半寸多,但只有刀尖米粒般一点地方发黑,由此看来,蛋白只怕没有毒,毒只是在蛋黄里。”
姬冰雁接着蛋仔仔细细瞧了瞧,又取出柄发簪般的小银刀,将蛋一层层剖开,就赫然发现蛋黄里有根须丝般的小针。
他用刀尖轻轻一挑,整只银刀立刻全都发黑。
楚留香长长叹了口气,笑笑道:“骆驼肚子里是只羊,羊肚子里是只鸡,鸡肚子里才是这蛋,蛋白里才是蛋黄,他居然将毒下到蛋黄里来了,真厉害!”
姬冰雁微笑道:“他将毒下到这种地方,都被你发觉,你岂非比他更厉害!”
他脸色忽又阴沉下来,道:“这蛋是龟兹王亲自挑起给你的,是么?”
楚留香道:“不错。”
姬冰雁道:“除了他自己之外,事前只怕谁也不知道他要将这蛋给什么人,下毒的……难道就是龟兹王?”
楚留香道:“若是龟兹王自己下的毒,他挑蛋时何必用银刀?”
他沉吟着又道:“若论在蛋里下毒的机会,只有厨子比较多。”
姬冰雁道:“不是那厨子。”
楚留香道:“你已去问过?”
姬冰雁道:“嗯!”
楚留香道:“你怎知道他未说谎?”
姬冰雁简简单单的回答,道:“我知道。”
楚留香不再问下去了,他知道姬冰雁既能如此说,就一定不会再有问题,他现在回答虽简单,问的时候却一定很详细,而且一定用了些叫人不得不说实话的法子——有些人无论出了多少力,都不会挂在嘴上的。
楚留香自然很了解姬冰雁的脾气。
过了半晌,姬冰雁又道:“要在这蛋里下毒,也不一定厨子才有机会,任何人都可以趁人不备,将毒针射进蛋里去的,只不过……这人一定是龟兹王左右很亲近的人,而且早已算准了他会将蛋挑给你。”
他瞪着楚留香,道:“你想这人会是谁?”
楚留香默然半晌,笑道:“反正现在是想不出的,你还是去睡一会儿的好。”
姬冰雁道:“你……”
楚留香道:“你守过上半夜,下半夜自然要轮到我了。”
下半夜却比上半夜要冷得多。
楚留香也坐了很久,动也没有动,姬冰雁这样坐着还不算稀奇,楚留香也能坐着不动,倒真令人有些想不到。
这里很暗,帐篷里的灯火像是距离得很遥远,没有人瞧得见他,他却可以清清楚楚的瞧见每个人。
现在,帐篷里人声也已渐渐静了下来,三三两两的人,互相扶着走出来,有的还在唱着歌。
歌声终于也静下去,吹在大漠上的风声,却变成一阕最凄凉雄壮的怨曲,令人意兴黯然萧索。
无边无际的苍穹里,群星已沉落,无边无际的大沙漠上,像是只剩下楚留香一个人。
他心里渐渐想起了很多人,很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