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留香沉吟道:“说不定任夫人的困难,只是她自己的私事,她根本不愿丐帮中别的人知道,她和你爹爹见面,也是瞒着别人的。”

黑衣少年道:“这自然也有可能,但却有两件奇怪的事,第一,丐帮中竟没有人知道他们帮主夫人的去处。第二,你更不可忘记,他们的老帮主任慈,正是在这段日子里死的,虽说是因病而死,但江湖中又有谁亲眼瞧见?”

楚留香突然跳了起来,沉声道:“你说来说去,只有这句话切中了要害,但这句话你可千万不能对别人提及,否则江湖中只怕立刻就要大乱了。这天下第一大帮的帮主宝座,普天下无论是否丐帮弟子,是谁都想坐上去的。”

黑衣少年道:“我只要找着我爹爹,江湖中乱不乱,与我又有何干?”

楚留香寻思半晌,又道:“你既如此着急打听令尊的下落,他们却怎会还不知道你的来历?”

黑衣少年冷冷道:“这原因简单得很……被我问过话的丐帮弟子,都已再也不能泄漏我的任何秘密了。”

楚留香叹了口气,苦笑道:“杀人的事,你做来倒轻松得很。”

黑衣少年道:“我不杀别人,别人就要杀我,杀人虽然并不是件令人愉快的事,但总比被人杀死的好。”

楚留香道:“你怎知南宫灵要杀你?这些事,你为何不直接去问他?”

黑衣少年道:“我总觉得他不是好人。”

楚留香一笑道:“单只你觉得,这理由是不够的。”

黑衣少年道:“在我说来,这理由已足够了。”

他眼睛又亮了亮,盯着楚留香,缓缓接着道:“你想……你若去问他,他会告诉你?”

楚留香道:“你想……他有什么理由不告诉我?”

黑衣少年道:“他若有亏心事,自然就不肯告沂你。”

楚留香苦笑道:“那么,他若不肯告诉我,岂非就等于证明自己做了亏心事?你想,世上会不会有这样的呆子?”

黑衣少年想了想,缓缓道:“他若告诉你,你肯告诉我么?”

楚留香道:“我又有什么理由不肯告诉你?”

黑衣少年又笑了,道:“盗帅楚留香,原来并不如传说中那么可恨。”

他冷漠的脸上露出笑容,就像是冰河解了冻,寒冷的大地吹起了春风,令人从心底都暖了起来。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你若肯时常笑笑,就会发现世上原来有许多人,并不是你想像中那么可恨的。”

黑衣少年立刻又板起了脸,冷冷道:“世上可恨的人是多是少,与我都没有关系,我只问你,你现在去问南宫灵,什么时候来告诉我?”

第十六回 妙僧无花

楚留香道:“明天早上……若是我知道在什么地方能找着你……”

黑衣少年道:“明天早上,你到大明湖边逛一圈,就会瞧见一匹黑色的马,你对它说三声‘带我去见黑珍珠’,将它的左耳拉三下,它就会送你去找我的,记着,不多不少,只能拉三下,不能太轻,更不能太重。”

楚留香笑道:“我若拉了四下,又拉重了呢?”

黑衣少年道:“那么它只怕就要送你去寻真的珍珠了。”

突又瞧着楚留香一笑,转过身子,轻烟般掠去。

楚留香瞧着他的身影消失,喃喃道:“黑珍珠呀黑珍珠,别人常说黑色不祥,但愿你这黑珍珠能带给我些运气才好,我现在实在太需要运气了……”

楚留香仰视着繁星,考虑了半晌。

闪亮的星光,总是能令他心情平静,头脑清楚,平时他只要在甲板上躺下来,什么困难的问题,都能解决了。

但今夜这闪亮星光,却似并不能帮他多大的忙,他想了半天,脑子里仍是乱得很,不禁苦笑忖道:“这里的星光,难道和海上的有什么不同?”

他终于作了决定,又回到丐帮的香堂。

大厅里灯光仍是亮着的,楚留香跃了下去,竟没有人从黑暗里窜出来问他:“上天入地”这句话了。

楚留香只得大声咳嗽了一声,道:“南宫兄可在?”

大厅中立刻有了人应声道:“请进。”

翻倒的椅子已扶了起来,打破的窗纸已补好,地上的瓦片也扫干净了,这大厅里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似的。

偌大的厅堂里,只有南宫灵一个人坐着,桌上却放着几副杯筷,桌下放着几瓶酒。

南宫灵竟像是早已在等着楚留香似的,瞧见楚留香走进门,也毫不惊异,只是站起来抱拳笑道:“楚兄果然来讨酒债了,幸好小弟早已备下几瓶酒,否则楚兄来到这里,小弟只有逃之夭夭了。”

楚留香笑道:“你知道我能找得到这里?你一点儿也不奇怪?”

南宫灵大笑道:“楚兄若要讨酒债时,天下有谁能逃得掉?小弟就算已躲到天边,楚兄寻着,也是毫不稀奇的。”

楚留香也大笑道:“不错,我这鼻子素来有点毛病,哪里有好酒,我一嗅就嗅出来了,何况是这么多瓶上好的竹叶青。”

他大笑着坐了下来,目光一扫,又道:“只可惜有酒无菜,未免美中不足,你可知道,这对我这好吃之徒来说,简直是虐待。”

南宫灵道:“菜本来有的,小弟备得有几只肥鸡,一只猪蹄,还有些熏鱼腊肉。”

楚留香道:“鸡鱼腊肉莫非也会隐身法不成,我怎地瞧不见?”

南宫灵笑道:“楚兄瞧不见,只因方才有个人来,已将菜都倒在阴沟里去了。”

楚留香道:“这人难道与我有什么深仇大恨不成?”

南宫灵忍住笑道:“他知道小弟等的客人是楚兄,便将小弟责骂了一顿,说小弟以这样的粗菜来款待楚兄,未免太虐待楚香帅的舌头了。”

楚留香苦笑道:“楚留香不吃鸡肉,难道只喝西北风不成?”

只听一人笑道:“红尘劳苦,已令世人之灵性所剩无几,若再将那样的肥鸡肥肉吃下去,仅存的灵性只怕也要被蒙住了。”

一个人飘飘自后堂走了出来,素衣白袜,一尘不染,就连面上的微笑也有出尘之意,竟是那“妙僧”无花。

楚留香大笑道:“原来是你,你这妙僧不沾荤腥,难道要我也学你做和尚不成?何况我就算做了和尚,也是酒肉和尚,见了大鱼大肉,立刻就要动凡心的。”

无花淡淡笑道:“食肉者鄙,你难道不想换换口味?”

楚留香喜动颜色,道:“莫非你竟肯下厨房了?”

无花叹道:“抚琴需有知音,美味也得要知味者才能品尝,若非为了你这从小就培养得能分辨好坏滋味的舌头,贫僧又何苦沾这一身烟火气。”

楚留香笑道:“你若也有烟火气,那咱们岂非是从锅里捞出来了么?”

南宫灵笑道:“这倒也奇怪,无花大师无论从什么地方走出来,看来都要比我等干净十倍,凡世中的尘垢,似乎都染不到他,‘天女散花,维摩不染’,只怕也正是此意吧!”

将酒注满杯中,举杯道:“幸好酒之一物,其质最纯,否则大师若连酒都不喝了,我等情何以堪。”

楚留香向无花笑道:“若是‘三人饮酒,惟你不醉’,我才是真的佩服你了。”

这三人酒量可真是吓人得很,若有第四人在旁瞧他们喝酒,必定要以为酒瓶里装着的是清水。

两瓶酒下肚,三人俱是面不改色。

楚留香突然道:“据闻江湖中还有一人,酒量号称无敌,能饮千杯不醉,有一日连喝了三百碗关外“二锅头”,居然还能站着走回去。”

南宫灵道:“哦,有这样的人?是谁?”

楚留香道:“便是那人称‘沙漠之王’的札木合。”

他一面说话,一面仔细观察南宫灵的神色。

南宫灵只是大笑道:“说是三百碗,其实若有半数,也就不错了,天下喝酒的人,没有一个不将自己的酒量夸大几分,以小弟看来,他也未必喝得过你我。”

楚留香目光灼灼,道:“你可曾见过他?可曾与他同席饮酒?”

南宫灵微笑道:“可惜小弟未曾见过他,否则倒真要和他拼个高低。”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喃喃道:“这机会恐怕不多了。”

南宫灵笑道:“只要他未死,日后总有机会的。”

楚留香放下酒杯,一字字道:“谁说他未死?”

南宫灵动容道:“他已死了么?何时死的?江湖中为何无人知道?”

楚留香道:“你怎知道江湖中没有人知道他的死讯?”

无花微笑接口道:“丐帮消息最是灵通,江湖中若已有人知道这消息,丐帮的帮主还会不知道么?”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不错,江湖中的确还没有人知道这消息,只因我已藏起了他的尸身,故意不要别人知道他的死讯。”

南宫灵瞠目道:“为什么?”

楚留香目光闪动,缓缓道:“杀死他的人,故布疑阵,要使江湖中人以为他们乃是互相火并而死,而且都已死光了,我若不藏起他们的尸身,而将这消息透露,那真凶便可逍遥法外,我为何要让他如此安逸?”

南宫灵颔首道:“不错,楚兄这样做,他们的门人亲属既不知道他们已死,想必要拼命追查他们的下落,那真凶自然也休想过得了太平门子。”

无花微笑道:“贫僧早已说过,恶徒遇着楚香帅,想是前生造孽太多了。”

楚留香眼睛盯着南宫灵,道:“你可愿助我寻出那真凶来?”

南宫灵笑道:“楚兄莫忘了,丐帮弟子爱管闲事的名声,纵在楚香帅之下,却也是差不了许多的。”

楚留香道:“如此便请你告诉我,任老帮主的夫人,此刻在哪里?”

南宫灵讶然道:“任夫人难道也与此事有关系?”

楚留香道:“内中隐情,你日后自会知道,现在你只要说出任夫人在哪里,就等于帮了我一个最大的忙了。”

他眼睛还是盯着南宫灵,却大笑道:“你若不肯说,只怕我便要认为你是在有意藏匿真凶,我若胡说八道起来,你这丐帮帮主只怕也是受不了的。”

无花微笑道:“楚兄最可爱之处,便是有时他会像孩子般撒赖。”

南宫灵叹道:“任老帮主故去后,任夫人发愿守节,小弟身为丐帮子弟,本不能带领外人去惊扰于她。”

他语声微顿,瞧着楚留香一笑又道:“但小弟别人不怕,见了楚兄却是无可奈何的。”

楚留香喜道:“你答应了?”

南宫灵苦笑道:“那藏匿真凶的罪名,小弟怎担当得起?”

楚留香道:“任夫人现在哪里?”

南宫灵笑道:“任夫人居处甚是隐秘,旁人也难以寻着,楚兄若肯将这剩下的大半瓶酒都喝下去,小弟就带楚兄走一趟如何?”

无花笑道:“你要难他一难,就该另外出个主意才是,要他喝酒,岂非正中他下怀。”

楚留香大笑道:“到底是无花知我。”

笑声中,他已举起酒瓶,“咕嘟咕嘟”一口气喝了个干净,居然仍是面不改色,笑道:“现在可以走了吧?”

南宫灵微一沉吟,道:“楚兄不知可否再等一个时辰,小弟帮中还有些琐事。”

楚留香想了想,道:“咱们的去处,两天内能赶回来么?”

南宫灵道:“两天只怕已够了。”

无花笑道:“楚兄如此急着赶回,莫非佳人有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