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红袖道:“你享受得还不够?江湖中已有不少人在说你的闲话了,别人可不知道你花的都是你自己的,都说你假公济私……”
楚留香皱眉道:“别人如何说,和咱们又有何关系?人活在世上,为什么不能享受享受,为什么老要受苦,你怎地也变得俗了?”
李红袖嫣然一笑,道:“我可没要你受苦,我只是……”
突听舱下唤道:“你两个系处倾乜野啷?唔想吃饭啦?”
南国姑娘甜美的言语,听来当真别有一种风情,别有一股滋味,李红袖却高举了双手,笑道:“老天,她难道不能说说别人听得懂的话么?”
楚留香笑道:“你也莫要怪她,她辛辛苦苦做了饭菜,却没人去吃,也难怪她生气,人一生气时,家乡话就出来了。”
他像是根本没有动,却已拉着李红袖站了起来。
李红袖故意娇嗔道:“你什么事都向着甜儿,所以她才会……”
一句话未完,脸色突然变了,失声道:“你瞧,你瞧那是什么?”
阳光照耀的海面上,竟飘来了一个人——
一具死尸。
楚留香一转身已到了船舷旁,抄起条绳索,打了个活结,轻轻一抛,长绳便像箭一般笔直地飞了出去。
长绳也似长着眼睛,不偏不倚,套着了尸身。
这尸身穿的是昂贵的锦锻衣裳,腰边挂着翡翠的鼻烟壶,黝黑的脸已被海水泡得浮肿起来。
楚留香将他平放在甲板上,摇头道:“无救了。”
李红袖却瞧着这尸身的一双手,他左手的中指与无名指上,套着三个奇特的精钢乌金戒指。
那只右手虽没有戒指,却有戴过戒指的痕迹。
李红袖皱眉道:“七星飞环!这人莫非是‘天星帮’的门下?”
楚留香道:“非但是天星门下,此人正是‘天星帮’的总瓢把子,‘七星夺魂’左又铮,但‘天星帮’一向盘踞在皖南,不知他怎会死在这里?”
李红袖道:“他身上没有伤痕,莫非是淹死的?”
楚留香摇了摇头,解开他衣襟,只见他左胸第五根肋骨下,“乳根”与“期门”穴之间,赫然留着个紫红掌印。
李红袖叹了口气,道:“朱砂掌。”
楚留香:“朱砂掌一门近年虽然人才鼎盛,门下弟子号称已有一百七十多个,但能置‘七星夺魂’于死地的,最多也不会超过三个。”
李红袖道:“嗯,冯、杨、西门……这三人武功只怕是要比左又铮强些。”
楚留香道:“朱砂门与天星帮可有什么恩怨?”
李红袖想了想,道:“三十七年前天星帮的刑堂香主,娶了当时朱砂掌门人冯风的二女儿,两年后这位冯姑娘突然死了,冯风曾亲赴皖南兴师问罪,后来虽查明他女儿实是急病而死,但两家却从此不相往来。”
楚留香道:“还有呢?” 。
李红袖道:“二十六……也许是二十五年前,天星帮更劫了朱砂门弟子所保的一趟镖,那时正值冯风病故,朱砂重选掌门的时候,所以这件事直拖了一年,后来天星帮劫镖的弟子虽也曾登门负荆,但镖银却始终未曾送还。”
她将这些发生在二十多年前的武林故事娓娓道来,竟是像在叙说着自己身边的家常琐事似的。
楚留香微笑道:“你的记忆,的确从来不会令人失望……但这些事都已事过境迁,而且也算不得是什么深仇大恨,朱砂门想来不会为了这种事将左又铮一路追踪到这里,再下毒手,这其中必定另有缘故。”
突然一个少女自舱下冲了上来,娇嗔道:“你两个究竟系处做乜野啷?”
她也穿着件宽大而舒服的衣裳,却是鹅黄色的,也露出一双淡褐色的,均匀美丽、线条柔和的玉腿。
她漆黑的头发梳了两根长长的辫子,长长的辫子随着玲珑的娇躯不住荡来荡去,淡褐色的瓜子脸,配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显得又妩媚,又俏皮。她脸上本在故意装作娇嗔,但瞧见这死尸,突然惊呼一声,扭转头就跑,跑得比来的时候还要快得多。
李红袖笑道:“甜儿无论做什么事胆子都很大,但只要一瞧见死人,就骇得要命,所以我常说活人谁也治不住她,只有死人,才治得住她。”
楚留香凝注着海天深处,缓缓道:
“你等着瞧吧,今天要从那边漂来的死尸,绝不止这一个。”
李红袖眼波转动,还未说话,只见舱门里已伸出一双纤秀的手来,手里托着个大盘子。
盘子有两只烤得黄黄的乳鸽,配着两片柠檬,几片多汁的牛肉,半只白鸡,一条蒸鱼,还有一大碗浓浓的番茄汤,两盅腊味饭,一满杯紫红的葡萄酒,杯子外凝结着水珠,像是已冰过许久。
宋甜儿那甜笑的语声却在舱门里唤道:“喂,快的来冲呀!”
李红袖笑道:“我听不懂,你为什么不自己送上来?”
宋甜儿啐道:“小鬼,你听不懂怎会知道我要你来拿?”
她说的纯粹的京片子,但嘟嘟哝哝,软语娇柔,却别有一番情趣,李红袖拍掌娇笑道:“来听呀,我们的甜姑娘终于说出了官话。”
第二回 海上浮尸
船已下锚,就这样停泊在水上。
楚留香小心地将柠檬汁挤在鸽子上,刚吃完了一只鸽子,喝了半杯酒,海上果然又漂来了一具尸身。
这尸身穿着件朱红色的短袍,长仅及膝,面容虽经海水久泡,但看来仍是白白净净,年纪也只有四十左右,颔下虽留着微须,眼角却无皱纹,他左掌也是修长白净,但一只手掌,却是粗糙已极,筋骨凸现,几乎比左掌大了一倍,摊开掌心,竟和他衣服同样颜色。
李红袖一双明媚的眼波却真是瞧直了,吃惊道:“想不到这人竟会是‘杀手书生’西门千!”
楚留香叹道:“他杀死了左又铮,自己竟也死在别人手上。”
李红袖喃喃道:“但又是谁杀死他?”
她说完了话,已瞧见这西门千喉结下的创口,鲜血已被海水冲净,灰白色的皮肉向两旁翻卷。李红袖嘘了口气,道:“这是剑伤。”
楚留香道:“嗯!”
李红袖道:“这创伤才不过一寸,天下武林,只有‘海南’与‘崂山’两大剑派的弟子,才会使用这么窄的剑。”
楚留香道:“不错。”
李红袖道:“海南与崂山两派,距离这里虽都不远,但崂山派的剑法传家正宗,平和博大,这西门千被人一剑贯穿咽喉,想必是剑法以辛辣诡谲见长的海南剑客门下所下的毒手……这倒更奇怪了。”
楚留香皱眉道:“奇怪?”
李红袖道:“海南剑派与朱砂门非但无冤无仇,而且还颇有渊源,八年前朱砂门被闽南七剑围攻时,海南派还曾经不远千里赶去相助,但如今海南剑派的高手却杀了朱砂门的长老,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可真叫人不懂。”
楚留香喃喃道:“左又铮无缘无故死在西门千手中,西门千又糊里糊涂死在海南派门下……这其中究竟有什么秘密?”
李红袖嫣然一笑,道:“你可是又想管闲事了?”
楚留香笑道:“你不是正在说我太懒了么?我正好找些事做给你瞧瞧。”
李红袖道:“但这件事看来牵连必定甚广,必定十分凶险,而蓉姐这两天又在病着,我看咱们还是别管这件事吧!”
楚留香微笑道:“越是凶险的闲事,管起来才越有趣,牵连越广的秘密,所牵连之物价值也必然极高,这种事我能不管么?”
李红袖叹道:“我知道你若不将这秘密揭破,是连觉也睡不着的,唉!你呀,你生下来好像就是为了管别人闲事的。”
她忽又展颜一笑,道:“幸好这件事正如大海里捞针,到现在为止,还一点头绪都没有,你想管这闲事,只怕也管不上。”
楚留香微笑道:“你等着瞧吧,头绪自然会越来越多的。”喝了口酒,又撕下条鸡腿,倚在船舷上大嚼起来。
李红袖苦笑道:“我真佩服你的胃口,现在还能吃得下东西。”她也不知不觉走到船舷,向海天深处凝睇。
海上果然又漂来具死尸,竟赫然是黑面卷髯的绿袍道人,身形魁伟高大。四肢虽早已冷却,但手里仍紧紧握着半截断剑,剑身狭长,仍在闪着光,碧森森的剑光,照着他一颗发髻蓬乱的头颅。
他头顶竟已被劈成两半。
就连李红袖都转过脸去,不忍再瞧。
楚留香道:“果然是海南剑派的门下。”
李红袖道:“你……你认得他?”
楚留香缓缓道:“此人便是海南三剑中的灵鹫子,他剑法之狠毒,当今天下武林,只怕极少有几个人能比得上。”
李红袖叹道:“他一剑贯穿了别人的咽喉,不想自己脑袋也被别人砍成两半。”
她忍不住还是回头瞧了一眼,又道:“瞧这情况,那人一剑砍下时,他必定已无可闪避,是以只有迎剑招架,谁知那人一剑非但砍断了他的长剑,余力所及,竟将他头也砍成两半,海南派剑俱是海底寒铁精炼而成,这人一剑竟能将之砍断,唉……好锋利的剑,好沉重的剑。”
楚留香道:“你怎知他对头也使的是剑?”
李红袖道:“当今武林的刀法名家,又有谁能将剑法如此辛辣狠毒的灵鹫子逼得连躲闪都不能躲闪……海南剑派素无硬拆的招式,他若不是被逼无奈,又怎会迎剑去招架别人迎头砍下的一刀?”
楚留香点头道:“不错,刀法之变化,的确不如剑法灵巧迅急,使刀的人若想将使剑的人逼得无可闪避,的确是难而又难。”
他微微的一笑,接道:“但你莫非也会忘记一人么?”
李红袖眼睛一亮,道:“你说的若是‘无影神刀’札木合,你就错了。”
楚留香道:“为什么会错?”
李红袖道:“札木合号称中土刀法第一名家,刀法之快,无形无影,他一刀砍下时,灵鹫子也许还未瞧清是由何处来的。自然只有迎剑招架,而札木合使的一柄‘大风刀’,乃海内十三件神兵利器之一,也足以砍断海南派剑。”
楚留香道:“这岂非就是了么?”
李红袖笑道:“但你莫要忘了,札木合纵横戈壁大沙漠已有三十年,号称‘沙漠之王’又怎会远来这里?”
楚留香缓缓笑道:“你说不会,我却说会的。”
李红袖眨着眼睛,道:“你要和我赌一赌?”
楚留香道:“我不和你赌,因为你输定了。”
只听船舱下一个人甜笑道:“你们赌吧,谁输了谁帮我洗半个月的碗。”
李红袖笑骂道:“小鬼,你在偷听。”
宋甜儿格格笑道:“我虽然不敢看,听却敢听的。”
李红袖转向楚留香,道:“喂!你瞧瞧这小鬼,打得好精明算盘,天下的便宜都被她一个人占尽了。”
楚留香倚着船舷出神,竟像是没有听见她的话。
李红袖走过去,道:“你在等什么?等那札木合?”
楚留香道:“也许……”
李红袖笑道:“你等不着的,这‘沙漠之王’既不会来,纵然来了,也没有人能杀得死他。”
楚留香道:“西门千与左又铮素少来往,为何杀了左又铮?灵鹫子与酉门千毫无冤仇,为何要杀死西门千?札木合与灵鹫子一个远在天边,一个远在海角,更是毫无关系,又为何要杀死灵鹫子?”
他叹了口气,接道:“可见世上有许多事,是完全说不定的。”
这时日已偏西,自从发现第一具尸身到现在,已过了两个多时辰,甲板上已躺着三具尸身。
而第四具尸身果然又来了。
别的尸身在水上都载沉载浮,这具尸身却如吹了气的皮筏似的,整个人都完全浮在水上了。
别的尸身李红袖至少还敢瞧两眼,但这个尸身,李红袖只瞧了一眼,全身都起了悚栗,再也不敢瞧第二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