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罢了,我们是来给她还债的吧。”
楚昭笑道:“差不多,这样想就对了。”
……
……
虽然议论纷纷,但果然皇后要做的事,只要说了就真的无可阻挡。
建宁四年秋,女子们奔向京城,准备待考,而各地也开始了男子们的科考,他们要从县郡州府一步步考去京城。
“真有意思。”县衙里,一个官吏一边整理士子们的名册,一边跟同僚说笑,“你知道外边怎么说?说,头悬梁锥刺股凿壁偷光,为的是与女子们一较高下。”
另一个官吏摇头:“不用理会,都是那些考不上的人在说酸话。”
“我知道,总要让人说话,我想皇后娘娘也不介意,最近拱卫司很清闲,也不去抓人。”那官吏说,忽的声音一顿咿了声,“这个名字——”
旁边的官吏问:“名字怎么了?犯讳了吗?”
科举很严苛,犯讳的话,可能真的不能参加了。
那官吏摇头,捧着名册怔怔:“不是,是有些,面熟。”
名字还能面熟?天下重名重姓的人多了,旁边的官吏好笑:“这有什么稀奇的。”他伸手接过来,一眼看去,笑容也顿了顿。
“嗯。”他摸了摸短须,“这个名字,是挺面熟的。”
邓弈。
竟然跟先前那个轰轰烈烈以托孤身份而起又轰轰烈烈而散以谋逆罪名而终的太傅重名。
第二十章 空闲
相比于地方官府的忙碌,朝中倒是悠闲一些。
萧羽也因此有了半日空闲,高高兴兴拿着长弓。
“姐姐上次说我臂力太弱,让我多加练习。”他说,“我去让姐姐指导我。”
看着要奔出门的皇帝,齐公公忙借着给他整理衣袍拦住,低声说:“皇后没在宫里。”
萧羽举着弓的手放下来,道:“姐姐,回家去了吗?”
以前他是不会说这种话的,家,这里就是姐姐的家啊,但现在,他知道不是了。
齐公公眼神慈爱地看着他:“皇后出去时还特意来看陛下,陛下与朝臣们在商议国事,所以没有打扰。”
萧羽的脸上浮现笑容,看着齐公公:“齐公公,你不用担心,姐姐就算不来告诉我一声,我也知道她是惦记着我的。”
将手里的弓箭举起来。
“走啊,我们去姐姐那里玩,这样别人更不会察觉她不在。”
齐公公也笑了,道:“还是陛下聪明。”
萧羽道:“齐公公你不要哄我了,朕现在可不是小孩子了。”
齐公公跟着他向外走,道:“在老奴眼里,陛下永远是聪明可爱的孩子。”
萧羽哈哈笑,将长弓背在身后大步向后宫而去。
“要不要问问皇后您也去看看阿九公子?”齐公公倒是忍不住又低声问,“他到底也是你舅舅。”
萧羽看了眼宫外的方向,摇摇头:“舅舅从来不想不做朕的舅舅,不要去打扰他了。”
这一次齐公公看着少年,郑重俯身应声是。
萧羽从宫外方向收回视线:“快走吧,我们去等姐姐回来。”又略有些得意一笑,“舅舅养伤,肯定不会陪她玩弓箭。”
……
……
秋日的楚园里,池水晃动,一尾肥鱼摇曳而去。
楚昭将鱼竿拎起来:“这鱼是吃太饱了,连鱼饵都看不上眼。”
身旁寂静无声。
楚昭回头看谢燕来身后荫凉下躺卧,闭目似乎睡着了,日光透过枝叶在他脸上轻快跳动。
她抿嘴一笑,将鱼钩扯下来,再将鱼竿甩过去。
鱼线刚飞过去,谢燕来闭着眼抬手抓住。
“钓不到鱼,来钓我啊?”他说。
楚昭哈哈笑:“因为鱼儿太聪明不好钓。”
“那是你太笨了。”谢燕来说,闭着眼将将鱼线在手上一挽,再用力一扯,楚昭顺势扑过来。
谢燕来不再说话,甩开鱼竿只握着她的手,继续闭目。
楚昭半坐倚在他身边,一手任凭他握着,一手在他脸上跟着阳光跳跃,跳过他宽阔的额头,高高的鼻尖,光洁的下巴,再一跳到清晰的喉结上,沿着喉结再滑下去——
因为在家中,谢燕来穿着很随意,衣襟一滑就松开了。
就在手指不安分如鱼儿般要游进去胸口的时候,谢燕来抬手按住她。
“斯文些!”他睁开眼,说。
楚昭笑着伏在他肩头:“这已经很斯文了,粗鲁的话,应该是撕拉——”
她要做个撕扯衣服的动作,但无奈两只手都被谢燕来握住不能动。
虽然没能撕扯开,但倚在他肩头,这个角度也能透过衣襟看到他的胸膛,白皙的肌肤上有一道道狰狞的疤痕。
这可是胸前啊,心口啊。
“我只是想看看你的伤。”她轻声说。
前前后后几次赴死拼杀,谢燕来的身上遍布伤疤。
但他不让她看。
“伤有什么好看的。”谢燕来说,“不许看。”
楚昭抬起头,挑眉道:“那成亲洞房的时候,也不让我看吗?难道洞房的时候你还不脱光光?”
怎么说话越来越肆无忌惮了,谢燕来气笑:“我熄灯后再脱光,这总行了吧?”
楚昭想了想,摇头:“不行,我还可以摸到——”
说着将手挣脱,就作势在谢燕来身上摸去。
谢燕来将她揽住,楚昭跌在他身上能感受到胸口笑得起伏。
他们为什么要讨论洞房?还熄灯,脱光?
“别担心。”谢燕来笑着揽着她,在她背上轻轻拍抚,“不用心疼我,这些伤,我自己都不心疼,我并不在意我这具身体,我在厮杀的时候反而会很高兴,甚至期待自己被杀死。”
那样他就能摆脱这具烙印着谢氏血的皮囊了。
他就能只是母亲的孩子。
楚昭明白他的意思,他根本不爱惜自己,久而久之在谢氏的困笼中变成一头只会厮杀的猛兽。
那一世,他就是这样死去了。
她都不知道世上存在过他。
楚昭抱紧他:“但以后不能这样了,以后你的身体不是你自己一个人的,还是我的。”
听起来还是有些怪异,谢燕来哼了声:“你何尝不是如此?你不也几次三番不管不顾去赴死。”
楚昭咳了声:“其实那不是不管不顾赴死,是倒霉没办法。”
她抬起头看着谢燕来。
“我那时候也是不想死的。”
“现在就更不想了。”
“我舍不得你。”
谢燕来道:“我说的是先前,后来我拼了命厮杀,是为了能活着,因为一想到要与你生死相隔不再见,我就很害怕,阿昭,我也舍不得你,我想好了,如果不能活,我们就一起死。”
楚昭本来挺感动的,听到这里又失笑,呸了声:“你就不能想点好的?我们都受过这么多苦了,就不能好好活着吗?”
谢燕来哼了声:“我看你就是不想与我同生共死。”
楚昭挑眉道:“我干嘛要跟你同生共死,我连你的身体都没看过——”
这话题怎么又转到这里了,谢燕来呛笑,胸口震动,然后将女孩儿一翻,放倒在地上,然后吻下来。
如今的他们,吻已经不再生涩,不再会让两人都差点憋死自己。
只是依旧会让人头晕目眩支离破碎,只想打碎了揉烂了合在一起。
楚昭是打算与他成为真正夫妻的。
虽然受过爱的苦,但那是因为她不知道爱,现在她知道了,便毫不犹豫去爱。
只是谢燕来伤太重,养了很久。
此时此刻感受到身上男子火热的反应,楚昭从头晕目眩中贴近他的耳边:“我们回房去吧。”
下一刻她被抱起来,但却没有向房中去,而是被放站在地上,谢燕来伸手在她背后拍抚,让她缓下来,也让自己缓和下来。
“我打算走了。”他说。
楚昭大怒:“走哪里去?”
谢燕来失笑,将一瞬间炸毛的女孩儿抱紧,道:“回家去啊,现在邓弈不在那边了,我打算把他的房子修一下变成我们的,这样我们的家就更大了。”
楚昭回过神,松口气,又没好气:“好好的干吗说修房子,修房子又什么好急的。”
谢燕来看着她:“急着与你成亲。”
低头在她眉角轻轻一吻。
第二十一章 春生
建宁五年的春天京城格外热闹。
其实这热闹从去年冬天就开了。
参加朝试的学子们陆续涌来京城,学子们有专心备考的,但更多的是被京城繁闹吸引,呼朋唤友吟诗作对赏景赌酒。
而且女子们也会参加朝试,于是除了男子们以文会友,还有了很多和女子们的比试。
也不知道是不是大夏连续多年战事,读书人的脾气也都变了,君子不仅动口,还动手,好好的文会,会着会着就变成了骂战,骂着骂着就变成了武会,一群读书人撕扯翻滚在一起,斯文全无。
更令人无语的是,还不只是男子们。
几场有女子们参加的文会,也能如此,当然区别是下场打人的是女子们带的仆妇婢女,女子们在旁呼喝指挥。
京城的官差们日夜不停东奔西走,到处处置打架斗殴事件。
抓又抓不得,打也打不得,讲道理还讲不过这些读书人,甚至讲到最后一群人还要来跟官府理论。
京兆府的官员们头疼不已。
不过倒没有世家权贵来闹——能读书尤其是培养出能参加文会女子们的人家,非富即贵。
天子脚下遍地都是权贵,同僚们走过一条街都能撞上十个,京中子弟是最难管束,动不动就一人出事,一家人闹起来。
但京兆府的官员们这次却因为他们不来闹而恼火,甚至跑到这些人家里质问你们家儿子女子打架闹事成何体统,当长辈的不管束吗?
事关子侄们的家长浑不在意,说为了学问打架能叫打架吗?那叫求学之道。
至于事关女子们的家长竟然也不在意,还反问谁说女子们不能争论?都是为了求学,男子们能做,女子们当然也能,当年皇后——
当听到当年皇后这句话时,官员们就立刻不问了,掉头就走。
什么都别说了,有什么样的皇后就有什么样的臣女吧。
伴着这些热闹过了一个年,随着更多学子们涌入,突然之间又多了一个传言,这个传言并没有掀起热闹,宛如藏在水下,缓缓传开。
“登州榜首。”
“千真万确,就是这个名字。”
“重名重姓的多了。”
“相貌据说也很像。”
“据说登州知府偷偷去看,只一眼就吓得崴了脚。”
“真的假的啊。”
“我也不知道啊,没见过啊。”
“不过这进京城来,见过他的人就多了。”
伴着这些奇奇怪怪的话,在某一天的时候,街边的酒楼茶肆突然多了很多人,点了好酒好菜,但却一个个伸长脖子往外看。
“这是做什么呢?”掌柜好奇问,也跟着往外看,“有什么大人物来了?”
一个客人低声跟他说:“登州榜首。”
掌柜失笑,是,一州榜首是很厉害,但汇集京城里来已经很多榜首,有什么稀罕?
才高八斗?哪个榜首也都当得起这个本事啊。
难道是貌美如花?或者丑陋不堪?这两样都很吸引人,但对读书人来说,不过是皮囊身外物,不值得如此肤浅围观。
那人却不细说,意味深长:“你等着看就是了,你是京城人,你一看就知道了。”
神神秘秘奇奇怪怪的,掌柜的带着几分不屑,身为京城人这几年什么奇怪的事没见过。
说话间有人跑进来,压低声音带着几分激动“来了来了。”
听到这话,室内的人都有些紧张激动地看出去。
掌柜的漫不经心拨弄算筹,抬抬眼皮看了眼外边,见大街上走来七八个男人,都是读书人打扮,风尘仆仆,牵着马,马上驮着书架行李,跟所有进京待考的学子们一样——
如果这这真是登州榜首,阵势可不如其他的榜首啊。
虽然的确有贫寒子弟一跃为首,但之后必然会被官府和当地的世家看重,赠银钱赠仆从,务必要为他的锦绣前程保驾护航。
前几个州郡榜首进京的时候,都是香车宝马,要么仆从涌涌,要么被读书人们簇拥。
眼前这一行人,看起来跟普通学子没什么区别,这里面真有榜首?
掌柜的垂下眼,还不如多看几眼账册呢。
“就是那个——”
“就是他——”
“快看——”
“哪个?”
“走在最后那个。”
当街上那群人走近这边时候,厅堂内更喧闹,掌柜的再次抬眼,最后那个就是榜首吗?
那这个榜首人缘不怎么好啊。
因为看起来是一行人作伴,但走在最后的那个跟大家泾渭分明。
其他人指指点点交谈京城热闹,没有人跟最后的人说话,很明显是刻意保持距离。
此时那人走过来,掌柜的视线落在他脸上,握着算筹的手一僵。
这张脸——
这张脸不是美貌如花。
也不是丑陋不堪。
这张脸看起来平平无奇。
这张脸没有丝毫笑意。
这张脸,肤色微黑,眼薄,唇薄。
薄薄的眼忽的看过来。
掌柜的手一哆嗦,算筹啪嗒跌落。
“太,太,太傅——”他喃喃说。
与此同时,店内探身往外看的客人们也一瞬间凝滞。
直到那人走了过去。
下一刻掀起喧闹。
“是不是?”
“就是他——”
“我刚才都喊出来了。”
“不是你一个人喊,我听到很多人都喊出声了。”
不止是这一家,街上皆是如此,一直藏在水下的暗流终于跃出水面,掀起了漩涡。
……
……
“真是邓弈,还是长得像?”
“叫邓弈,又长的一模一样,你说这能说是像?”
太学里也议论纷纷,比起民众们,其实他们早就接到了消息,虽然很多人没有机会见过太傅邓弈,但州府郡城的官员们多多少少有几个见过。
只是他们送来消息说的含含糊糊。
不过大家也可以理解,毕竟朝廷公布邓弈死了。
如果这个人真是邓弈,就该隐名埋姓躲起来,竟然还堂而皇之来参加科考,名字也不改,相貌也不改。
如果真有问题,拱卫司不可能不知道。
如今拱卫司州郡县都完备了,深宅大院田间地头都能窥探,蝼蛄蚂蚁都逃不过他们的眼,更不用说一个长得像邓弈名字也叫邓弈的人。
但这个邓弈不仅依旧能参加科考,还当了榜首,此时又坦坦然然走进了京城。
“大人。”有小吏冲进来,打断了厅内聚在一起品茗说笑的官员们,“来了来了,那个邓弈来了。”
听到这话,官员们有些乱乱地起身,各自去各自的书案前坐好。
“学生邓弈,前来登册。”门外传来声音。
一个官员微微一颤,这声音也好像,他轻咳一声:“进。”
几个官员盯着门,看到光影晃动,一人走进来,穿着青色长袍,头脸干干净净,面容一如先前无喜无悲。
他视线扫过诸人,走到其中一人面前,拿出一张名帖。
那官员下意识站起来,伸出双手接过。
“大人。”他脱口道。
邓弈忽的笑了
这官员回过神,脸色僵硬。
“现在叫大人尚早。”邓弈将名帖递到那人手中,道:“学生来登录名册,待学生高中后,与大人们再同朝共事。”
那官员一语不发,双手握着名帖坐回去,深吸一口气,提笔将名帖登录,再将名帖递给另一人,另一人核对,提笔签注,再递给下一人,下一人核对,拿起太学的印章扣上去——
邓弈接过递回来的名帖,施礼:“学生告退。”
他说罢转身走了出去。
室内恢复了安静,凝滞的气息也散去,三个官员齐齐舒口气。
“他要是不是邓弈。”一个官员说,“我就是见鬼了。”
另一个官员觉得这话不对:“他真是邓弈,不是才该是见鬼了吗?”
也是啊,三人对视一眼。
“可能是因为京城历经太多磨难了,好像总是会见鬼。”一个官员道,“先前皇城禁卫不是有传言,楚后回朝的时候,谢氏那位燕来公子,也显灵了。”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官员们眉头跳了跳,伸手按住额头。
别管了别管了,不猜了不猜了,他们就是负责准备朝试,人事鬼事跟他们无关。
……
……
所有的考生名册摆在了皇帝的案头。
萧羽的视线在邓弈的名字上停留一刻。
“阿羽怕吗?”楚昭在旁问。
萧羽道:“不怕啊。”他伸手抚过这个名字,一笑,“他能考上,朕就敢用他。”
少年长眉上挑,意气风发。
楚昭也笑了,怪不得谢燕来不喜欢这小子,因为他们的确长得都是谢家人的模样。
萧羽眉眼长开,跟谢燕来更像了。
……
……
四月末时候,两岸树荫翠绿,春花已经到了末期,一阵风过乱飞。
湍湍河中,行驶的兰舟上垂下一只手,从水中捞起几片花瓣。
被水浸透的花瓣,在白皙如玉的手掌中,宛如重获生机,殷红妖艳。
“所以,邓弈考上了?”托着花瓣的公子倚着船舷问。
蔡伯在后轻摇船桨,点点头:“是,而且排在前十。”
谢燕芳回头一笑:“睡了一年多,我错过了不少新鲜事啊。”
第二十二章 不同
听到这句话,蔡伯的脸上浮现恨意。
“楚贼可恨。”他说道。
谢燕芳嗳了声:“蔡伯你真是从开始到现在都没说过她一句好话啊。”
的确是这样,从第一次见那女孩儿,他就不喜欢,为什么呢?蔡伯摇着船桨想,看着倚船舷而坐,曾经的乌发已经如雪的公子。
大概是因为从第一次开始,这女孩儿就让公子另眼相待。
世人在公子眼里没有什么不同,一旦有了不同,心总会偏颇。
心若偏颇,便会受其困障。
果然,公子落到了今日地步。
“我现在只恨我只说了不好听的话。”蔡伯叹气。
应该直接除掉她。
还是他小瞧了这女子。
谢燕芳哈哈笑:“但这次你真不能怪她,不是她害了我,是我自己害了自己。”
听到这句话,蔡伯脸色更难看,摇得船桨咯吱响。
那女子杀回京城,第一件就是给公子送来一杯毒酒。
这当然早在预料中,谢燕芳先前自伤是为了让她回到这皇城,并不是说自己不想活了,真就心甘情愿被人杀死。
所以提前饮下了毒酒,这样可以以毒攻毒不受其害。
谁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