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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国人好多啊,这边住了很多外国人吗?”她问。

苏先生有问必答:“外国人都住在租界里,这都是来参加宴会的。”

杨二小姐很是惊讶:“外国人也来参加冯市长的宴会?”

苏先生笑呵呵的说:“冯市长有许多外国朋友。”

陈司机在心中暗道, 听这话音,苏先生与未婚妻两人都不太尊敬冯市长,有些小瞧人的意思。

杨二小姐是个学生,有这想法不出奇,奇怪的是苏先生平时没有露出半点态度,跟未婚妻在一起时,竟然如此放得开,不但没有教她谨慎言行,还跟她一起说。

杨玉燕拿出参加宴会收到的请柬,请柬附一个小册子,上面是今晚的慈善宴会要上台募捐的项目,有帮助妇女儿童孤寡老人的,也有帮助烈属的,就是阵亡将士的父母妻女等。她这个为了帮助□□要求捐款,也不算很奇怪。

要是放在一年前,让她上台讲话募捐,她肯定不会去做。但现在她就不怕了,来之前还特意写了一篇小稿,发言控制在五分钟内。钱是肯定能捐到的,到会的人或多或少都会捐一些,几千块都是小意思。

不过她来参会的重点不是募捐,而是向大家宣告:苏纯钧是有主的。做媒的请闪边站!

当然,对她来说这只是附加目的,她是来找钱的,几千块够开销好一阵子的了!至少三个月内不用发愁钱了!

祝颜舒天天写信,一个月能求来一千块捐款都是好的。她来一趟就能得到几千块的捐款,很值得了。

她来的时候,祝颜舒都说要不是她没有这个机会,她都想来这里募捐一下了。

看在钱的份上,牺牲一点时间也很值得了。

至于冒的风险,她倒真的没有多少感觉。

两辈子下来,她都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她的生活环境中也没有人有这样显赫与风险并存的身份地位。没想到穿越一次,不但自己成了热血青年,找一个男朋友,也能有这么复杂的身份。

杨玉燕心中的刺激感大于恐惧。

她将请柬放进珍珠手袋中,抓着脖子上挂着的金项圈说:“好沉啊,先取下来,我到了再戴上吧。”

陈司机就偷眼往后看,见苏先生听话得很,真就低头帮未婚妻取下金项圈,放在自己手中拿着。

他在心中暗吁,今夜只怕有不少人要吓掉眼珠子了。

今天来赴宴,如何穿戴在小红楼中也是经过一番讨论的。

杨二小姐的衣服不少,订婚时做的小礼服还有一件未曾上过身,因为她喜欢旗袍,旧式的、新式的都做过不少件,哪一件拿出来都不丢人。

她在家里一件件试,祝女士都不满意,只恨来不及再去订制一件新衣。

还是代教授说:“燕燕是年轻女孩子,不必盛妆,普通一点,清纯天真就很可爱了。”

所以杨二小姐穿了一件苏先生也说好看的白底黄色小花的真丝旗袍,五分袖,没有掐腰,但因为剪裁很好,显得亭亭玉立。

她平时梳两条麻花辫子,今晚就由张妈施展手艺,给她盘了一个公主式的盘发,戴上了一只祝女士的珍珠发夹。

耳朵上戴的是祝女士在她订婚时给她打的金耳坠,脖子上原本挂的是同样是订婚时打的金链子,可是苏先生赶回来接她,带了一件他从老凤祥订的八宝金项圈。

苏先生的品味是不俗的,没有打那种粗笨的款,也没有打花俏的,而是简简单单花枝样子。下面还可以挂坠子,他还顺便带来了两套坠子,一个是单一个的翡翠大坠,另一个是一盒子,六颗水滴型的金钢石。

“不知道你穿什么衣服,看你搭配着戴。”苏先生如是说。

祝女士喜欢金钢石的,时兴又闪亮。可今日杨二小姐穿戴的并不华丽,所以两款都不合适,就只戴了圈,可这一个圈就有三百克,从戴上起,就压得脖子上沉甸甸的。

杨二小姐戴了半路,新鲜劲过去,开始替脖子叫苦。

她摸着手腕说:“我这一手一个,首饰也够了。”

她右手是苏先生买给她的金表,左手是苏先生送给她的那串碧玺。这回苏先生去老凤祥就把这串碧玺带过去,请他们重新换条绳子再串一遍,绳子里原本拧了金线,时间久了颜色就不鲜亮了,重新打的绳子自然更好看。

苏先生说:“你穿得富贵才是我的面子。”

杨二小姐哼道:“你用金子给我打一件衣服,我天天穿着。”

苏先生就被逗笑了。

苏先生赶回去接未婚妻,再来的时候就有些晚了,汽车八点四十才到。

陈司机停下车就赶紧绕过来开车门,门前迎宾的是邵小姐和吕齐芳,两人终于看到苏先生的车到了,赶紧从台阶上下来。

邵太太未语先笑,“苏先生终于到了,老冯都问了好几回了。”

她话音未落,苏纯钧下了车先转过身,将手伸进车里,扶出来一位年轻的小姐。

可不就是那天见过的杨二小姐!

那一日未及细看,今日杨二小姐妆扮一番,更添风采。

漆黑的夜里,四周灯火通明,杨二小姐穿一件普通的白裙子,身边站着像个守护神似的苏先生,她的姿态落落大方,从容自在,叫邵太太从心底羡慕。

她没有任何可害怕的,也没有任何可担心的,因为有一个人是她的依靠。

吕齐芳看到杨二小姐也觉得比那一日看起来更漂亮,是她身上的首饰?还是她的发型?还是她的青春与美丽呢?

邵太太笑道:“欢迎,欢迎!”

苏纯钧做介绍:“这是邵太太。”

杨玉燕就笑着与邵太太握手。

苏纯钧再次略过吕齐芳,没把他当个人物看。

吕齐芳也没什么好不服气的,他现在跟在邵太太身边跑腿才能挤进这个宴会,身份地位跟个听差似的,苏先生也犯不着把每个下人都给介绍一遍。

但叫他高兴的是杨二小姐显然比苏先生要和气的多,她还特意看了他一眼,对他笑了笑。

杨玉燕实在是闹不清这些人都是谁,这个看起来穿得人模狗样的像个少爷,可苏纯钧不介绍,邵太太也不介绍——他总不会是个下人吧?

只好笑一笑。

邵太太见苏纯钧似乎是不太待见吕齐芳,转口就吩咐他去看看厨房里有没有甜汤点心,把人给支走了,这才挽着杨玉燕的胳膊,亲热的领着两人进去。

一进去,杨玉燕先是吓了一跳。

里面竟然是人山人海!

她没参加过市长这么大官位的人举办的宴会,心里就默认它是个高格调的宴会,理应是人很少,环境清幽雅致,放着优雅的钢琴曲之类的。

但眼前的场景简直像个菜市场,人人摩肩接踵,穿着华丽的男男女女聚在一起说话,侍者来往送酒都是侧着身子从人缝中穿过,钢琴曲确实有,就是混在人声里根本听不到。

杨玉燕对苏纯钧说:“怎么这么多人?”

苏纯钧笑道:“冯市长的朋友多。”

他揽着她的肩,护着她从人群中走过。邵太太在前面带路,时不时的就有人凑过来说话,但有邵太太在,还有苏先生的冷面,他们一行人没耽误什么功夫就穿过重重人海,走到了冯市长面前。

冯市长与朋友们坐在沙发上,位于整个宴会的尽东头的隐蔽处,周围算是这个宴会上最清静的地方了。

与冯市长坐在一起的是冯夫人。

邵太太仿佛穿花蝴蝶,穿过人群走到冯市长面前,邀功道:“瞧我把谁带来了?”

冯市长与他身边的人都看过来,一起看到了苏纯钧与他著名的未婚妻。

袅袅婷婷站在苏纯钧身边的杨二小姐像是从那些话语中一下子走到了人间,让所有人都在心里有了一个印象:哦,果然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

这些人精子的眼睛都带着钩,一下子就能把这对男女之间的事看得清清楚楚。苏纯钧多少城府,眼前却只是一个对未婚妻情根深种的男人,杨二小姐年轻漂亮,眼睛明亮有神,神态天真自然,不卑不亢,这是一个出身优渥,不曾经过人间疾苦,聪明自信的女孩子。

冯市长马上就松了一口气。显然,苏纯钧并不是随便找了一个女人来糊弄人,这个未婚妻是真的。他与蔡文华交换了一个眼神,这样,他们对苏纯钧也能更放心了。

作者有话要说:晚安^^

☆、宴会(上)

杨玉燕想像中的冯市长, 那是满脸横肉, 脑满肠肥, 从面相上就看得出是一个贪官的人。

还有苏纯钧提过的蔡文华,她想像出来的脸是一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就像岳不群那样。

但真正的冯市长居然看起来十分的平和。他个头不高, 身材有些瘦, 在这个盛大的宴会上,穿一件衬衣, 外加一件马甲背心,颜色是很浅的奶油色, 可称一句温文儒雅。

而蔡文华穿一身三件套的深蓝色细条纹西装, 戴一条银灰色领带,虽然有些年纪了, 但头发染得极黑, 看起来还是很年轻的,他手中还拿着一个烟斗,很像留过洋的受过西方熏陶的中式绅士——但据苏纯钧所说,蔡先生正宗中国人,从没留过洋,秘书室口译组有两个是固定给蔡先生服务的, 就是因为蔡文华不会外语, 英日法德俄哪一个国的都不会,说句哈啰都带着家乡味。

杨玉燕的心情就十分的复杂。眼前这一群看起来都挺人模狗样的,但事实上好像没几个好人啊。果然人不可貌相, 看脸不准的。

冯市长虽然有邵太太这样年轻美艳的编外姨太太,但对着杨二小姐却如一个慈爱的长辈。

他笑着说:“虽然是初次见面,但千万不要拘束了,就当这里是自己家一样。”他偏过身,亲自对冯夫人说:“太太,您瞧,这小姑娘是不是长得挺俊气的。”

一条长沙发,能坐三个人,冯市长与冯夫人各坐一边,中间能再插两个人。他们俩各有一群朋友,冯市长这边是蔡文华等人,冯夫人这边就是一群女人了,其中有不少人早就把眼睛放在杨玉燕身上来来回回扫射了上百遍,从她头发上的发夹子到她的鞋,样样都看透了。

“祝家,是那个祝家?我听说早落魄了。”

“可不是落魄了?家里一个男人都没了。就剩下一个妈带着两个闺女过日子,好不容易攀上了一门好亲。”

“我听说苏先生在上学时租祝家的房子,这才认识了祝家的小姐。”

“我听着怎么跟戏文里唱的似的。”

“那她这运气可真不坏,撞大运才嫁了苏先生吧。”

冯夫人花白的头发,穿一身酱色的旗袍,头发烫着整齐的卷子,嘴上涂着红色的口红,穿一双玻璃丝袜,一双黑色的绣鞋,脖子上挂了两条项链,一条是碧绿的翡翠长珠琏,直垂到腹部,上面还穿了珊瑚、青金石等其他的珠子,乍一看有些像朝珠,还有一条是珍珠项链,珍珠都挺大的,洁白的闪着光,手腕上戴着翡翠镯子,两只手指上戴了四个戒指,分别是镶着方型金钢石的、镶翡翠马面的、纯金的和镶蓝宝石的。

联想起在车上苏纯钧说她身上的首饰都是他的脸面,那冯夫人这一身首饰足以证明冯市长的脸面不小。

她满脸皱纹,头都弯了,背也弓了,耳朵好像也有些不好使。冯市长跟她说话,还是旁边一个女人提醒,她才转头看冯市长。

她看起来像冯市长的母亲,而不是妻子。

冯市长指着杨玉燕,苏纯钧就把杨玉燕往冯夫人那边领,坐在冯夫人对面椅子上的女人赶紧站起来,苏纯钧挺不客气的就把她往椅子上领。

冯夫人往前探身,好像眼睛也有些花了,看了好一会儿才看清杨玉燕的长相似的,看清后,她的眼睛微微张大,转头对一直等着她说话的冯市长说:“这姑娘长得好俊气!”

冯市长笑着说:“我也说俊。”

冯夫人拉住杨玉燕的手,轻声问:“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呀?”

杨玉燕笑盈盈的答:“夫人好,我叫杨玉燕,家人叫我燕燕,我在家里排行第二,还有一个姐姐。”

冯夫人:“燕燕,这个名字好,灵巧活泼,又忠心不二。”她看向苏纯钧,这回笑得就更亲热熟悉些了,她说:“我就知道你小子精明!不是漂亮姑娘,你才不会娶呢。”

杨玉燕也笑盈盈的往苏纯钧那里看。

苏纯钧马上说:“我们燕燕不止是漂亮,她还很聪明,以前教我的教授都说她是天才。”

漂亮女人不出奇,聪明的就少见了。在这个普通都是文盲的世界里,识字是男人的专利,就算是这个舞会上,上过学的女人都不足十分之一。像邵太太,她就没上过学。

冯市长知道杨玉燕在大学读书,但没了解过她的成绩——这有什么好关心的呢?

但天才,还是值得惊讶一下的。

冯市长就惊讶的说:“那不是比你还要聪明?”

苏纯钧摇头:“教我的代教授都说,我不如燕燕呢。”

代玉书也是冯市长面前挂过号的知识份子。一方面是留学的身份,二来他一直在给军校的军官们上课,也写过很多讲述英国的论文,他的留学背景让他的论文有很高的参考价值。

最重要的是,代玉书从来不在报纸上胡写,就一门心思埋头教书。

冯市长自然觉得代玉书这个读书人不错。

冯市长哦了一声,对冯夫人说:“你不跳舞,就让这位杨小姐陪你说说话吧。”

冯夫人的腿脚不好,精神也不多,不可能陪冯市长在舞池里征战,她点点头说:“也好,叫小邵陪你跳舞去吧。”

冯夫人看邵太太,也是当个下人。

冯市长就牵起邵太太,与众人一同下舞池去了。

苏纯钧端来一杯果汁放在杨二小姐面前。

杨玉燕拿着果汁润润嘴巴,冯夫人笑着说:“你们年轻人要不要也下去跳一跳?”

杨玉燕往那跟下饺子似的舞池望了一眼,摇摇头,真诚的说:“人好多,我不去跳,要热死的。”

冯夫人再笑着问苏纯钧:“要不然你去跳吧,把燕燕放我这里,我给你好好看着。”

杨玉燕也拿眼睛看过去,懂事的小声说:“要不然,你去跳吧,我就在这里坐着,不去别的地方。”

苏纯钧把她带来,就打定主意今晚不离开她半步,何况杨二小姐几时这么懂事了?

他索性也脱下外套,搭在沙发椅的背上,说:“我也热,跑了一路,正好想歇歇。”说完,就坐在杨玉燕身边的扶手上,紧紧靠着她。

冯夫人笑着对其他女人说:“瞧瞧,这才是好男人呢。未婚妻在这里,敢下去跳舞的都该枪毙。”

冯夫人意外的诙谐。周围的女人也都跟着笑起来,纷纷上前与杨玉燕见礼。杨玉燕就认识了一群这个太太那个夫人的,听过就忘,一个都没记住。

本来,夫人太太们说话,没她什么事,可冯夫人像是对她很有好感,一直跟她说话,其他女人就不聊天了,只听她们两人说。

冯夫人不是本地人,冯市长到哪里做官,她就跟着搬到哪里。所以本地的事,她不太清楚。祝家的故事,她就没有亲历,她到这里来的时候,祝老太爷都已经去世了,祝颜舒也已经离了婚,闷在家里养孩子。

冯夫人问起杨玉燕的家庭,杨玉燕坦然作答,说起杨虚鹤,她就说在坐牢呢。

众人皆惊。

冯夫人也很惊讶,看了一眼苏纯钧。显然,有苏纯钧这个能干的女婿,未来老丈人怎么会还在坐牢呢?

杨玉燕是这么说的:“苏老师一向严以律已,半点徇私都不会做,我虽然担心家父,但也要夫唱妇随。”

真是楷模啊,榜样啊。

当然,这话没人信。

在座的都是官太太和杨玉燕这样的未来官太太,有什么不懂的啊。

她这番表白一说,众人都笑。

冯夫人也笑,笑着对苏纯钧说:“我就知道老冯没看错你。”

以苏纯钧的本领,真想救人,这岳丈根本关不进去。既然关进去了,那肯定就是要关他的。

所以冯夫人也没提要帮帮忙什么的。

但在座之人也不是都这么有脑子,有的人就是缺那么一点。

于是就有一个妇人叹气:“法理之外,不外乎人情。亲生父亲在牢里关着,那多遭罪啊。你们做儿女的,还是应该想想办法才是。不会是你母亲与你父亲离婚了,心怀怨恨,拦着不许你们管吧?这可不好。”

这什么傻X

杨玉燕一时以为此人是故意的,可她看苏纯钧神色,又好像不是——他不认识这个女人,一脸茫然加陌生。

那就是无意的?

杨玉燕忍住白眼,更加正义的说:“我父亲是犯了罪才被抓起来的,罪证确凿。我相信法律,相信政府,绝不会冤枉一个好人。我母亲慈爱善良,品德高尚,连一只蚂蚁都不会踩死。她一直是这么教导我们的,要我们相信政府。所以,哪怕我们全家都很为我父亲伤心难过,但也希望他能在牢里好好悔过,这才是我们新时代的人应该做的。”

杨玉燕在学校别的没学会,唱高调却是已经有三分熟了。她这么一拔高,那个女人也不能再指点她知法犯法啊,只好也闭上了嘴。

冯夫人也很了解这一套,大话套话,怎么说怎么听,都是当官的和官眷们该修习的本事。

她握着杨玉燕的手,对苏纯钧说:“这个孩子好,是个贤内助。”

瞧瞧,这话说的多好啊,有三分味道了。

不懂的呢,当她是个傻子。听懂的人呢,就会知道这个人可交了。

就比如刚才开口那个,就是不可交的。

话都不会听,说都不会说,还非要开口,傻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晚安^^

☆、宴会(中)

以冯夫人为首的夫人太太们在宴会上聊什么?当然是各家的八卦啊。

大概就是儿子女儿女婿老公姨太太这些八卦事。

头是冯夫人起的。

冯夫人可能是年纪到了, 很喜欢追忆过往, 尤其喜欢讲以前自己一家住在北京时的往事。

那是,慈禧的生日宴还没办,花园子也没盖, 珍妃也没投井,冯市长还在靠着冯夫人的嫁妆过日子。

冯市长在大清朝没什么官运, 就在家里跟冯夫人生孩子, 生了两子两女,一头一尾是女儿,中间两个是儿子。

那时应该是冯夫人过的最幸福的时候了。

冯夫人说起她的大女儿, 那是连那一年端午节, 大女儿头上戴的一只镶着鲜红的珊瑚珠子的钗都清清楚楚记得, 仿佛昨日。

大女儿是头一个孩子,长得又漂亮又懂事,但受的是旧式的教育。

当时虽然外国人已经把洋枪洋炮开到广州了, 甚至在广州边上都打过几场了, 遥远的北京城里面,还是太太平平的。

冯家跟当时所有的旧式家庭一样, 受到了洋人的冲击, 但还是要保持传统。所以只有两个儿子学了西学, 女儿还是照着老规矩养。

如此这般,养到十一岁,大女儿就订亲了。

没办法,当时皇帝在后宫中一直没生出儿子来, 冯夫人是在旗的,冯市长虽然不是,但也害怕宫里不讲究乱来,毕竟皇帝已经指挥不动整个中国了,万一宫里打算就在北京城里选秀女怎么办?选宫女就更惨了。

所以,冯夫人的大女儿,八岁开始看亲家,十一岁过定,十二岁就出嫁了。跟亲家讲好,十五岁再圆房。

两家离得近,冯夫人常把女儿和女婿喊回家住几天,小夫妻两个感情挺好的,她也很高兴。

冯市长那时就天天写文章,在文章中议论国策,揣着文章四处投递。某天,他兴冲冲的回家跟冯夫人说,他要去山西当官了!

冯夫人只好带着两个儿子和小女儿跟冯市长前往山西。

北京城渐渐乱起来,冯夫人日日担心,写信给大女儿,想让他们小两口到山西来,不然亲家一家都搬过来也可以,冯市长虽然不是当大官,但多租一个院子也是可以住得下的。

但亲家一直没有下定决心,来来回回间,八国联军开始往北京打了,信就送不过去了。

冯夫人开始睡不着觉,吃不下饭,每一刻都在悬心,还让儿子带着家里下人天天去城门口等着,盼着亲家一家已经出发了,已经往山西来了。

四年后,她才得到了北京的消息。亲家一家被法国兵破了门,全家老少都死了。男人被杀,女人被侮辱。

大女儿悬梁上吊,死了。

冯市长却在这时升官了,从山西转到了四川。

两个儿子在听说了大姐的消息后,一起报名参军。当时冯市长还远远不到一市之长的位置,两个儿子报名参军,他也没本事把人给抢回来。结果一年后,两封阵亡通知书就寄到了冯家。

冯夫人一夜白头,从此就把小女儿管得更严了,门都不许她出。

不知是怎么回事,冯市长的孩子越死得多,他的官升得越快。从北京走出来,他用了三十年,可从山西到四川,他才用了两年。

又过了五年,冯市长就来到了这座城市。

当时政府刚刚建立,正在与各国分别和谈,免战协议签了一个又一个,每签一个,报纸上都要大书特书,街头小巷,百姓们欢呼雀跃。

不打了!不打了!和平到来了!

外国人在这座城市建立租界,开银行,盖饭店。

人人都知道,这座城市是不会发生战争的。外国人就住在这里,他们的银行、酒店都在这里,他们要在这里赚钱啊,在这里打,那不是打他们自己的钱袋子吗?

全中国哪里都可能打起来,这里不会打,洋-枪-洋-炮不会往这里轰!

这样的言论在报纸上比比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