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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玉燕因为已经经历过这份绝望了,所以在同学们都再一次消沉下去时,她说:“我觉得王小姐是因为以前生活在那个环境中才会有这样的想法,我们应该再给她一次新的机会,看一看她会不会改变主意。”

杨玉蝉问:“什么机会?”

杨玉燕:“就让她在大学中生活,跟我们一起上课学习。我们再给她私下补习,尽量让她读一点点书。”

总之,就是见识一下眼前的这个新世界。

在王家长大,王之娥在当不成苏纯钧的姨娘时才会有当丫头这种曲线救国的念头。换一个环境,那她会不会改变呢?

作者有话要说:晚安^^

☆、幸福的定义

“要让我去上课?”王之娥跃跃欲试。

杨玉燕发现王之娥将女生宿舍打扫了一遍。

窗帘被拆下来清洗、修补后重新挂了上去。有掉漆的桌面被铺上了用旧床单改制的桌布, 掉漆的床头也被罩上了一块布。她拿去给王之娥用来替换的衣服鞋袜都被修补过了,还绣上了花。

杨玉燕与杨玉蝉对视一眼。

王之娥是一位有生活情趣的年轻女性, 她渴望的生活必然不是辛辛苦苦的在工厂缫丝缫到关节变形。

“我能学什么呢?”王之娥很想去上学, 但她紧接着就自卑起来:“我……我不识字。”

王家养女儿,肯定不会再费钱给她们请老师。王之娥和姐妹们从来没有读过书, 连杨玉蝉的学生吴小萍上的日本小学,王之娥和姐妹们都没有上过。不是王家没钱, 而是没有必要。

旧时的观点,女子无才便是德。女人的职责,前半生用年轻的美丽身体去服侍男人, 后半生用乳汁去哺育孩子, 操持家务。以平均寿命三十岁来说,女人的一生确实不用读书识字。

读了书,女人就不安分了,就要狂言妄行。就像现在报纸上到处都在报道女学生私奔离家, 就有老古板说,这都是读了书的缘故, 像以前把女人关在家里, 不让她们出去见人, 就没有那么多私奔的故事。

所以, 王之娥在最美丽的时候被父母送给某一个买家。

杨玉蝉在来之前问杨玉燕:“你有没有想过, 她就是读了书,也有可能不会改变志向。”

杨玉燕:“想过。这也很正常。难道读了书的都是正人君子吗?不见得吧。我们的父亲就是一个小人啊。可见读书并不能让人做好人。”

但读书确实可以开拓眼界。对人生已在谷底的人来说,它也可以改变命运。

以前王之娥的世界只有王家那么大, 所以她的人生至高的目标就是王太太身边的姨娘,或者更大胆一点,当一个王太太!

眼界变大之后,她说不定可以想像一下自己当市长的姨娘?

杨玉燕不顾杨玉蝉瞠大的双目,拉着她开玩笑般讲了邵太太的传奇故事。

“固然不太符合公序良俗,但不可否认,邵太太避免了当活寡妇当一辈子。”杨玉燕说。

邵太太就像没有逃婚成功的傅佩仙,在父母之命下嫁了人,随后丈夫就上战场战死了。按照这个社会对善良的期望,邵太太应该一心一意的孝顺公婆直到老死,这才符合社会大众对她的期望。至于邵太太自己能不能从侍候公婆中得到幸福,这个就不在社会大众关心的范围里了。

“当没有足够的回报时,社会就会开始给人戴高帽,吹捧奉献的伟大之处。”杨玉燕,“但我反而更佩服邵太太的勇气。”

杨玉蝉不能苟同,她皱眉说:“邵太太没有名分,现在看着是好,等她老了以后,难道市长还能像现在一样对她很好吗?”

杨玉燕:“我想邵太太也不是把一生都寄托在市长身上了。她能从家里走出来,在面对新的困境时,一定也不是束手待毙之人。”

“姐,我跟你最大的不同,就是我不会困于家庭,而你太崇拜家庭了。”杨玉燕第一次对杨玉蝉说这么不客气的话。

这让杨玉蝉在感到改变的同时,也思考起来。

——我,崇拜家庭?

杨玉燕挽着杨玉蝉的胳膊,两姐妹继续往前走。

明明两人有着相似的经历,但她开始对家庭和婚姻不信任,而杨玉蝉却反而更像建设一个完美的家庭。

这真奇怪。

杨玉燕很清楚,就算现在她与苏纯钧是相爱的,可她也很确定,假如有一天,苏纯钧对她的爱情消失了,两人从相爱变成了怨偶,她是不会一定要维持婚姻不变的。

而杨玉蝉却好像是一条路走到黑也不会回头的那种人。

这让杨玉燕不得不更担心她。

王之娥先去参加了学前班,也叫扫盲班。这是大学一项持久的政策。施无为就上过这个班,上了一年以后就被代教授抓走了。

不过一般的学生是不会上那么久的,因为这个班完全免费,中午不回家还可以在学校白吃一顿饭。为了防止有人专门来骗饭,所以一学期是两个月。

像施无为那样的天才毕竟是少数。开班这么久,能被教授们捡进大学的也不过一只手而已。

王之娥就是一个智商正常的普通人,而且她也没有头悬梁的意志力。上了两个月以后就毕业了。她的教学成果是,毕业以后就可以看画报了!

王家也有画报这个杂志,都是王万川买来给王太太看的。哪怕是王太太,想看画报这种时尚杂志还要儿子偷偷从外面带回来。

王太太平日的消遣就是打八圈。太太们打八圈的时候,王之娥可以在纱橱后坐在小凳子上看画报,那时她看不懂字,只看图,也能看得津津有味。

现在可以看图了,学校的图书馆里也有画报杂志,王之娥就天天去图书馆借画报看。

她也找到了一份工作,就是替女生宿舍的小姐们打扫卫生。

这可真是意外之喜。

王之娥有着普通清洁妇没有的对美的情趣,她能把屋子收拾得又干净又漂亮。虽然宿舍里住的女学生不多,但有一个丫头还是更方便些。何况王之娥又是她们要帮助的人,真要把完成学习的王之娥推到残酷的社会上,女学生们都有些不忍,于是几个人一商量,共同出钱雇佣了她,一个月一块银元。

不知道王之娥接下来的命运是什么样,但做到这个地步,大家都尽力了。

在王之娥完成学习的同时又找到了工作之后,杨玉蝉打了个电话给马天保,告诉了他这个好消息。

马天保特意到学校来看望王之娥。

王之娥见到马天保之后很紧张,连忙问他:“我家里去找我了吗?”

马天保摇摇头:“没有。”

在送走王之娥后,更麻烦的事就是王家万一找过来怎么办。

苏纯钧对马婶说,假如王家敢来,就让他们说不知道。

也就是说,装傻到底,不承认见过王之娥,更不承认王之娥失踪与他们有关。

为了防止再出意外,苏纯钧交待这件事是交待给马婶的。

但苏纯钧也对杨玉燕说:“我猜王家不会来。”

王家连亲生女儿都愿意送给苏纯钧当丫头来拉拢他,哪里会为一个女儿的失踪找上门兴师问罪呢?

事实也确实如此。王家根本没有找来,好像也根本没有张扬他们丢了一个女儿。期间王万川还曾经送礼到祝家楼想再见一见苏纯钧,也没有提过王之娥。好像这个女儿根本没有存在过。

在帮助王之娥之后,学习班正式分裂成两部分。一部分更想把精力和时间花在宣传上,而不是确实的去帮助什么人。

“把我们的想法,我们的主张告诉别人,这样才能号召更多的人。”

另一部分却愿意再多帮几个王之娥。

“哪怕只有一个人也好,我更想看到我真的救了一个人,而不是自我陶醉。”

人人都以为杨玉燕会去第一分部,但她偏偏留在了第二分部。

第一分部的人还来劝她,希望她能在更能发挥才华的地方施展。

杨玉燕自己倒是无所谓,但家里所有的人都劝她去第二分部,她问杨玉蝉去哪一个。

杨玉蝉:“我去第二分部。”

杨玉燕:“那我也去。”

杨玉蝉对施无为比了一个胜利的手势。

她对施无为说:“我就知道燕燕会听我的。”

施无为点头:“你说的对,她肯定听你的。”

苏纯钧听说她决定去第二分部,松了一口气。

第二分部以女学生为主,她们已经确定了行动纲领,就是帮助女性。

他问杨玉燕:“你们现在有什么目标没有?”

都是女学生,应该不会做什么危险的事。

杨玉燕:“有啊,我们准备帮助妓-女从-良。”

苏纯钧:“……”

作者有话要说:晚安^^

☆、容身之处

在小伙伴们提出帮助妓-女-从-良这个目标之前, 杨玉燕一直以为现在妓-女是合法的职业。

因为报纸上天天都在放妓-女的广告啊。

杨虚鹤天天都在报纸上替妓-女打广告不是吗?

画报上时不时的就会刊登一则“北地胭脂”之类的广告,用词像震惊部出来的, 类似明星走穴前来演出的感觉, 许多火山孝子就挥舞着钞票扑过去了。

这么多光明正大的广告,她当然会以为妓-女-合-法啊。

结果被激情的女学生科普, 其实政府早就立法说妓-女不合法了,禁止女性从事“伤风败俗”的工作, 为了涤荡社会风气,防止疾病传播,等等。

但事实上却是上面有政策, 下面有对策。

妓-院或妓-户只要交够了保护费, 都能继续开。反而是你不交保护费,警察局和卫生局都会有理由查封你的店,把妓-女都抓进监狱,等老鸨交钱才放人。嫖客抓了也是可以勒索一番的。

但政府也不是完全不管。时不时的扫个黄, 把杨虚鹤抓进监狱的就是政府的扫黄运动。

女学生们几乎都加入了第二分部,似乎是王之娥的事给了她们一点勇气, 她们才敢继续自己的理想。

当然, 既然要开会, 当然要分析一下为什么妓-女会产生, 什么是她们产生的根本原因。

从源头分析起来, 才能够对症下药,彻底消灭妓-女这种毁灭人性的罪恶职业。

参会的众人大多都是家中薄有资产,基本上都见过妓-女。

——除了施无为。

杨玉燕想了想, 说:“我以前在我爸爸那里见过。”

就是去给杨虚鹤拜年那一次。她见到了一群妓-女。

“我觉得她们看起来跟我想像的不一样。”她说。

她想像中的妓-女,都是浓妆艳抹,风情万种,一看就很有性意味。

但当时她见到的那一群女孩子,全都穿着灰扑扑的大棉袄,一看就是旧衣,肥肥大大的。她们大的十八-九,小的十一二,清汤挂面一样,黑头发都是编着辫子,或是两根,或是一根,拿棉绳一系,垂在胸前身后。她们都没化妆,粉都没有涂,也没有戴首饰,小女孩都用红棉线穿过耳洞,只有几个年纪大一些的戴着银首饰。

总之,就是看起来——

杨玉燕:“很穷啊。”

都不像有钱人。

还有两个女学生也说她们在堂会上见过妓-女。

堂会就是请了唱戏的班子来,亲朋好友坐在一起游戏玩乐。

一个女学生说:“我跟妈妈坐在一起,一个换了戏服的小戏子过来乞赏钱,我就拿了两块钱给她。她从我们这边的楼里下去后,我见她跟其他几个戏子去隔壁楼那里乞赏了。”她停顿了一下,脸有些红,声音变小:“后来我看她们都进到那边楼的屋里去了,唱完了戏也没见出来。”

戏都是一折一折唱的。先唱完的,要是下面没有她的戏,就可以换了戏服出来找客人们乞赏。遇上女客,最多是伴席清唱一段,赏钱就到手了。可要是到了男客那里,若是当时戏上扮的再是什么崔莺莺、杨玉环、虞姬等角色,就容易被占便宜。

另一个女学生说:“我见我表哥把那小戏子给拉进屋里去了,后来那小戏子还找到表哥家去了。呸,恶心死了!”

二分部的男学生不多,施无为是完全没有经验,从开始就是一副头都抬不起来的样子。

另外几个男学生也都有些尴尬。女学生都讲完了,都去看男学生。因为默认男学生对妓-女肯定有更多了解——都十八-九、二十几岁了,别装傻说你们不知道!

一个男学生只好提供了一个劲爆的故事。

男学生:“我有一个堂兄……就纳了一个妓-女做妾。”

这就真的很劲爆了。

大家的目光都集中过去了。

男学生想一想,觉得堂兄反正也不可能知道他在学校讲他家的丑事,何况前面几个女同学不都说了自己家的事了吗?杨同学连她爸爸的事都讲出来了呢,他才讲一个堂兄,已经很替自家留面子了。

男学生讲起来也是绘声绘色的:“我堂兄成亲后就搬出家去,另外买了个院子住。大概过了半年,我堂嫂回家说,堂兄时常借口做生意就跑出去,而且总是三五天不见回来,花钱如流水。家里担心堂兄染上赌了,就把人给绑回来了,一问才知道,他不是去赌场,而是买了个小妓,还特意在外面租了个院子放她。每回从家里出去都是去看这个小妓了。”

杨玉燕听得津津有味,替大家发问:“后来呢?”

男学生两手一摊,特别不负责任:“那我就不知道了。我就知道后来我堂兄和我堂嫂又搬回去住了,过年我堂嫂来就带了个新姨娘,听说就是那个放在外面的小妓。”

男学生讲到这里,不免有一丝艳羡。

问他对那个新姨娘有什么印象,比如受尽苦楚,受尽白眼之类的。

结果男同学的思路就是不一般。

他思考片刻,说:“这个新姨娘挺能喝酒的。我堂兄都让她到席上帮他挡酒。”

女学生听到这里自然非常同情,脑补出的都是新姨娘被迫喝酒的惨状。

施无为事后很好奇:“我以前的二爷在打高粱时能喝二斤。不知道这个新姨娘能喝几斤。”

杨玉燕:“……”

总之,二分部十几个人,八成的人都见过妓-女。这是个什么概念?二分部里见过警察的都没有八成。

这说明现在外面,妓-女比警察还多。跟菜市场小贩差不多是一个数量级的了。

但是,形成妓-女有这么多的原因是什么呢?

这次,杨玉燕是真的不知道了。

杨玉蝉也不知道。

施无为:“……”

三个新时代的知识青年,终于发现了他们的知识盲区。

于是回到小红楼以后,他们开始四处找人询问。

张妈:“妓-女?那都是可怜人,都是被卖的。”

代教授:“这个……我没有研究过。”

苏纯钧:“……”

他刚回来,外套还没放下,杨二小姐就如一阵旋风刮过来,香气袭人,亲亲热热的替未婚夫倒了茶,扶他在沙发上坐下,请他帮忙写作业。

作业题目是:你见过妓-女吗?

你对她们有什么印象?

你认为妓-女是因为什么原因才当妓-女的呢?

苏纯钧端着茶,望着这三道题。

杨玉燕:“你一定见过吧?武威龙他们都见过。”

苏纯钧:“武威龙是谁?”

杨玉燕:“我同学。”

苏纯钧放下茶杯。

杨二小姐·未婚妻:“你见过的妓-女都是什么样的?她们可不可怜?穿的衣服旧不旧?头上有首饰吗?首饰是金的还是银的?”

苏纯钧:“……”

苏纯钧剧烈咳嗽起来。

张妈听到动静跑过来,看是他,忙倒了水端过来:“这是怎么了?回来的路上喝了风受凉了?”

杨玉燕赶紧放下作业,帮着给苏纯钧拍背,茫然道:“刚才还好好的。”

苏纯钧一阵大咳嗽,喉咙受损,无法说话。张妈喂了他两口秋梨膏,又让他含了一颗清咽薄荷糖。

苏纯钧就闭上嘴开始修闭口禅,听别人说。

整个家里,没有一点心理包袱就可以发言的只剩下祝颜舒了。

她拿着杨玉蝉的作业当扇子,叹了口气说:“因为女人啊,只能在家里待着。她们只能从父家到夫家再到儿子的家,这个社会没有给她们留位子。男人可以考科举当官,可以做生意做小买卖,不然做苦力也有活路。女人不行。所以,女人一旦被人从家里赶出来,就没有活路了。”

或是父家不要她,或是夫家不要她,或是儿子的家不要她,她就只能流落在外。

但人每天都要吃饭,天黑了要睡觉,这是生理需求。

可是,没有钱,她要怎么养活自己呢?

祝颜舒:“她们都是苦命人。但凡有一条活路可以走,她们都不会走这条路的。”

所以杜十娘之流才会找到一个一心人就想从良,哪怕她自己家财万贯,有百宝箱,可是没有男人,她就没有可容身之处。

作者有话要说:晚安^^

☆、艰巨的任务

苏纯钧早上出门之前, 杨玉燕拿着一个罐头瓶子跑过来,塞给他:“给, 拿着。”

瓶子还是热的, 里面看着像是梨汤。

苏纯钧笑着问:“这是什么?给我带的点心?”

杨玉燕:“我自己炖的冰糖燕窝梨,你昨天晚上不是咳嗽了吗?我猜你可能是在上班的时候说了太多的话, 喝点这个补补嗓子吧。”

冰糖燕窝梨。

这种奇特的搭配苏先生生平从未尝过,但他却能想像出这是怎么炖出来的:每天张妈都会给祝女士炖一小盅冰糖燕窝补身, 燕窝都盛在祝女士的碗里,多添一碗水的甜汤会分给杨玉燕和杨玉蝉两姐妹尝尝。

用张妈的话说就是“年纪小,不用补的那么早”。

想必是昨晚的冰糖燕窝又多添了一碗水, 叫杨二小姐切了两颗梨加进去煮成了这一罐甜汤。

这从嘴边省出来的补品叫苏纯钧都想今天回家来带一车的燕窝了。

他心里甜蜜, 头脑就有些不清醒,动嘴问杨二小姐:“你们今天上完课干什么?”

——要是没事做,不如他下午逃个班,一起出去逛一逛。

他心里的话没来得及说, 杨二小姐就道:“下午应该会去活动室,我们要捐款。”

要搞活动就少不了经费, 费用从哪里来?自然要靠部员们捐献。自从杨二小姐上了学, 花钱如流水, 一个星期少说也要扔进去五六块, 而且不像是去书店买不入流的闲书还能得回一本书, 这钱花出去,连个影子都看不见。

上回他们捐钱就去购买制作麦芽糖、修自行车、擦皮鞋补鞋等这些技术的工具了,买回来学生们还要自己先学会, 这才能教给学生们。

结果学生没招回来,买回来的东西现在还摆在活动室的仓库里呢。上回表决过了,他们打算全捐出去,看看有没有人需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