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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纯钧对马天保笑一笑,转头先对这个男人说:“我到家了,您也可以放心回去了,多谢您送我回来,这一路可是多亏了有您保护,我才能安安全全的到家啊。”

那个男人笑成一朵菊花,眉毛眼睛全都挤在一起,身子弯得越发的低了。

“哎哟,您哪里的话!这都是我应该的!应该的!那我还是明天早上九点来接您?”

苏纯钧:“好,多谢,明天早上见!”

他站在这里目送这个男人跑回车上,车子鸣着笛开走了,他才叹了口气,转身拍一拍马天保,拉着他一起回去。

“行了,关大门。”苏纯钧说。

马天保:“好。”

他跟在苏纯钧身后进去,回身将祝家楼的大门关上,从里面上了三重锁才能放心。

门厅里头顶上有一盏昏黄的灯还亮着。

苏纯钧一看就高兴:“哟,电线终于修好了!”

一个月以前,这条街上的电线杆子不知被哪个傻瓜给烧了,电线也被剪了。

现在这个时候,哪里还能找得着电工呢?

一直拖到现在电线才修好,这才又通了电。

可气的是哪怕电线断了,这个月的电费还是没少交。

苏纯钧现在不是现管了,再为这点小事去寻电业局的人有些犯不着,就让马天保照单交电费。

马天保现在不能出去找工作了,全家等于都是祝家养着了。这对马天保的父母来说倒是很好适应,但他们都不希望马天保当下人,一直求苏纯钧给马天保介绍一个工作,两个人私底下也总是对着马天保痛哭。

不过,马天保倒是适应得很好。他的心里也没什么不满和不平。

他劝父母现在外面世道不一样了,工作没那么好找。他虽然读了大学,但现在一条腿不好用,任何体面的工作都做不了,他也不是没去找过,碰了许多次壁才认清了现实。

他以前体面、富足的生活都是托金家这个大伞。

他以为只有父母是金家的下人,其实他也是金家的下人啊。

心中那些梦想,现在早就破灭了。

他不是他以为的那种人。

他现在只想好好活下去。

马天保说:“苏先生,灶上有热水,还有蒸的包子,煮好的粥,你先上去洗漱,我一会儿就把饭给你端上去。”

祝家楼原来是洋楼,一楼后面就是大厨房,有灶有水管,做全家人的饭菜,还有一排佣人房呢。

但后来改成公寓后,本可以把这间大厨房改成公用厨房,但祝颜舒觉得这样很脏,不想让租户在大厨房做饭,就把灶头封了,只留下了水管。

不过后来租户们在走廊和自己屋子里瞎改瞎建的,她也没办法一一去管,只好算了。

苏纯钧现在就把这给重新改回来了。大厨房的灶已经都通过了,已经可以用了。马家这段时间就是在这里做饭烧菜的。

苏纯钧笑道:“哪用那么麻烦?我顺手端上去就行了,你早点休息吧。”

马天保也没强争,反正苏纯钧两只手也拿不完。他帮着他把锅和碗都端上去,等苏纯钧吃完了,明天才把锅碗带下来就行。

马天保站在门口说了声:“苏先生,我先下去了,晚安。”

苏纯钧笑着说:“晚安。别看太久的书,灯光不好。”

他借了不少书给马天保让他看,省得他在这样日复一日的生活中消磨了志气。

饭是马大妈做的,她在金家做下人多年,一些家常菜和小点心的手艺都可以,煮茶煮咖啡也都很擅长,不过在这里都用不上。

苏纯钧在祝家楼屯了一些粮食,但现在菜和肉都不足,街上买不到。他偶尔能从市长那里拿到一些,也有像今天那个男人一样的人特意将菜肉送到祝家楼来,不过因为不是天天都有,所以饭菜就不那么尽如人意。

苏纯钧也不挑嘴,就着包子喝粥,还吃了两碟小菜。

他刚吃完,马天保就去而复返,敲门进来说:“苏先生,今天邮局送来一封信。”

收信的是马大妈,马大妈把信放在了门厅的花瓶底下,交待马天保拿给苏纯钧。他刚才忘了,回去经马大妈提醒才想起来,赶紧来送。

苏纯钧一听就高兴起来,连忙接过来,果然是杨二小姐寄来的!她娟秀的字迹写在信封上,上书“苏氏纯钧先生亲启”“小女杨氏二姐拜上”。

他拿到信就爱不释手,头也不舍得抬,对马天保说:“多谢你,快回去休息吧,我回了信就睡觉。”

马天保看到信就知道这是杨二小姐寄的,她与苏先生乃是一对未婚夫妻,二人情投意合,感情丰沛。

这让他想起自己与杨大小姐的那段爱情,心底升起一股倾羡之意。

那段美好的爱情已经定格在了他的大学中,与现在的他毫无关系。现在想起来,大学就像是一场美梦。梦醒以后,他才见到了真实的生活。

“那好,我先下去了。”马天保第二次下楼,短短两条楼梯就想了许多,思绪混乱,不能言表。

不过他推开自家门的时候,已经振作了起来,轻声安慰着询问他的妈妈:“已经把信给苏先生了。”

“苏先生没有别的吩咐,说他回了信就要睡了。妈,我们也睡吧。”

当下人的不能比主人先休息。马大妈有这样的习惯,马天保就发现苏先生每次回来都是赶紧回屋,不会出来多麻烦他们。这一点体贴让马天保心中在感动之余又不免想起自己,想他有没有这样的体贴?

大概是没有的。

他在现在才发现,当时他借钱请祝家母女吃饭是多么不合适的一件事。

在他看来那只是二十块钱。等他工作以后,第一个月就可以把钱还上了。所以当时的他不认为这是什么大事。

他错了。

他为什么要借钱呢?

为什么要争这一点风光呢?

因为他觉得羞耻啊!

他觉得父母是下人是羞耻的事!

所以,他在借金家少爷小姐的钱的时候其实是想证明“我跟他们是朋友”这件事!

就连他带少爷和小姐去饭店时也是这么想的!

他想向祝家母女证实他与金家的少爷和小姐并不是主人与下人的关系!

他们是平等的,是朋友!

假如没有发生后面的事,他不知还要这么骗自己多久。

马天保听到父亲的咳嗽声,就过去给父亲喂了一点水。

父亲现在已经无法翻身,也很少说话了。他每天只是昏睡。

他很清楚,父亲可能……已经活不了多久了。

不过他和妈妈都假装不知道。

屋里很昏暗。他们已经从门厅的那间小房间里搬了出来,搬到了一楼的一个房间里。这里原来是设计的佣人房,后来租出去了。现在租户都跑光了以后,房间就都收回来了。

这个房间原本是并排摆两张床的设计,地方并不算小。现在摆了三张床,住他们家三个人。

幸好他们家没什么行李,用不着衣柜和桌子,所以也能摆得下。行李包袱放在墙角,水瓶水壶放在门边,尿盆尿壶放在床底。

房间里还有一个小灯。虽然没有窗户,但比以前宽敞多了。

马天保躺下睡不着,还是拿着书出去,在门厅里开着小灯读了十几页书,又给父亲接了两次尿才回去睡觉。

他睡下没多久就听到了街上粪车走过时,马脖子上的大铃铛响,在街上回荡着,一下又一下,缓慢又沉闷。

祝家楼一楼是有专给下人们用的厕所的。不过后来也被祝女士给堵了,不肯给租户们用变成公共厕所,逼得租户们每天都要早起去门口等粪车。现在当然也都复通了,马家以前需要去早起倒尿,现在不用了。

他听到妈妈惊醒的声音,连忙拍一拍身边的马大妈,小声提醒:“不用起,我们在祝家。”

马大妈以前就在房间里侍候,年纪大了,就从贴身侍候退了下来,专管房间里的杂事。早起倒夜壶就是她的工作。

一直到现在,马大妈都改不掉这时起来干活的习惯。

她听到儿子的声音,唔了一声,昏昏沉沉的翻了个身又睡着了。

作者有话要说:晚安,只有燕燕^^

☆、仍未足

苏先生晚上没有睡好, 枕着杨二小姐的信难以成眠, 最后忍不住又爬起来,轻轻的打开床头台灯, 把枕下的信又拿出来,将每一个字又品了一遍。

杨二小姐这笔字, 乃是祝女士从小打出来的。但住了一回医院, 就多了几分潇洒帅气, 虽然还留着旧日的影子,但也不怎么像样子。

苏先生当老师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盯着杨二小姐每天写五页大字。

于是, 杨二小姐的字又染上了苏先生自己手把手教出来的味道, 勾勾划划之间, 总像在照镜子。

信怎么写,苏先生也是手把手教过的。教杨二小姐写信时,也曾想像过日后师生二人天隔一方, 杨二小姐嫁人生子以后手书一封信, 千里迢迢的寄过来, 苏先生彼时白毛苍苍, 不知道是贫穷、落魄还是风光逼人,有老婆没有,回家没有……等等。许多想像纷纷叠叠, 一闪而过。现在回忆起来, 才发现想像与现实真是完全不同,差了十万八千里。

不过,倒未必是想像真就比现实更美丽。

杨二小姐的信写得十分的规矩, 第一页抬头便写“亲亲吾师,见字如面”。

苏先生看第一行就笑起来了,嘴角从翘起就一直没放下去。

想必是祝女士认为他们已经是未婚夫妻了,所以杨二小姐这封信就没有经过盘查,这才能原原本本的寄出来。

不然,只这第一行就能替杨二小姐换来一顿打。

杨二小姐前一页大约是读了许多情诗才写出来的,翻来覆去的述情。

“不能相见,心似油煎”。

“今日我推开了窗户,却没有看到你的身影”。

“枕霄香畔,少一个人儿;指尖唇边,忘一个名儿”。

苏先生读信读热了,起来在屋里转了三圈,喝一杯隔夜的冷茶,平静平静。

他打定主意,等再见到杨二小姐,一定要问一问她最近都读了哪些书,明清就不必再读了,外国的罗曼史也不必再读了,她读得够多了。

杨二小姐将这些香词暖句堆了一页信,想必是费了大功夫的,到了第二页,就开始说起心事了。

于是,苏先生就知道了施大头在躲杨大小姐,杨大小姐太迟钝了,竟然没发现!

他替施大头叹一声。

这对姐妹都不好追。

苏先生还知道了学校来了二十多个日本学生,还有四个日本老师,全都住在日本楼里,他们白天在教室上课,晚上把桌椅一堆,就睡在教室里,非常省地方。

日本老师和日本学生都自己做饭,他们就吃米饭配酱萝卜,只吃这个,洒在米饭上的调料就只有盐。

还有日本老师上课,她也去上了,因为日语很好,还被安排在前排,不过她因为提问太多好像被老师讨厌了呢,唉,她真的好难过好着急哦。

以苏先生对杨二小姐的了解,就知道她此时是得意不得了。

杨二小姐还问他报纸上说的皇帝迎娶了日本皇后的事是真的吗?日本皇后漂不漂亮?

苏先生当然是不知道的。

不过市长他们对皇帝迎娶了日本皇后一事非常紧张,虽然市长的消息来源也是报纸。

很奇特。

但苏先生自从替市长干活以来就发现市长这里其实有很多事也真的是很糊涂的。比如市长已经管不到财政局了,因为财政局现在的账目一团乱,许多钱都找不到去向,市长已经突发奇想,准备撤掉财政局!

既然说这里的账说不清,钱找不到,那就干脆关了它!

虽然还没有真的下发什么文件说要撤掉财政局,但风声一传出去,财政局的正副局长都跑来交病例了,说他们从入局起就一直在生病,一直在医院,对财政局的情况实在是不了解。

为表真诚,财政局的正副局长们都提议市长赶紧把财政局里的小兵们都抓起来!这样才能查清钱款到底都去哪里了!

幸亏苏先生已经调出来了,不然现在他也要被抓进大牢去。财政局一楼算账的账房先生们,还有二楼接电话的秘书和办事员们,一个不拉,都被抓起来了。

苏先生当然也大名在列。但按名单抓人的宪兵队队长一见是苏先生的大名就给划了,说苏先生早就调入了市长府,不算财政局的人,而且他进财政局也才半年,什么机要都不可能知道。

金老爷现在还被关在秘密的大牢里呢,宪兵队的队长跟苏先生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肯定不能让人把苏先生给抓进去。

他可是带着自己的心腹悄悄把金老爷抓起来的,到现在都没人知道。金公馆的人早就报警了,各种关说的条子递到宪兵队,求宪兵队救人,哪里知道就是宪兵队抓的人呢?都以为金老爷是被仇家抓了,要不然就是绑票。

金公馆的人没头苍蝇似的乱撞,宪兵队的队长已经收了不少厚礼了。金老爷这条大鱼,可要多养几日才行。

他也不敢轻易就害了金老爷的性命,全靠苏先生替他撑保护伞。他现在看苏先生比亲爹都亲呢。

那辆车和跟车的司机并随从,就是宪兵队的队长赠送的。

苏先生知道这张队长不会让他跑掉,说是赠送,写作监视也无不可。

苏先生本以为皇帝远在东北,又在日本人手里,国民政府都建立了,这皇帝的事也与市长等人无关了。

结果报纸上说皇后死了,日本人替皇帝娶了一个日本皇后,市长就受惊了,连夜电召多个心腹前来商议,还亲自前往某地见要人取经。

为这个事,连财政局的事都靠后了,军队要钱的事也都暂时放在一旁了,市长他们日日发愁的都是这个日本皇后的事到底是不是真的,还有,万一是真的要怎么办?

苏先生一直以为自已在官场中已经修炼得道了,结果却发现他还远远够不到大人们的层次。

至少他就不知道日本皇后有什么问题,还有那个皇帝又有什么问题——管他干嘛呢!他有吃有喝有日本人侍候,外面多少人都吃不饱呢。他换个日本老婆又有什么?这局子里有日本小妾的多了去了。

听大人们说的多了,他才知道大人们担心皇帝会跟日本皇后生下一个儿子,然后日本人就会害死皇帝,让这个有日本血统的皇子当太子,甚至登基——回紫禁城登基!

虽然现在紫禁城不在日本人手里,但日本人随时可能打过去!

等日本人带着日本太子打到紫禁城登了基,那问题就麻烦了!

国民政府现在还在讨论要不要皇帝,是跟法国学还是跟英国学,这真的是个问题。假如他们要跟法国学,不要皇帝,那就需要法国的支持。

可惜法国一直态度暧昧,对帮助中国毫无兴趣。

要是跟英国学,那就是君主立宪,不但要保留下来皇帝,同样也需要英国的支持。

但英国一样很暧昧,朝令夕改,一会儿一副面孔,让人不敢相信。

没有大国的支持,国民政府不敢轻易决定要如何对待皇帝。

因为皇帝不止是一个人,重要的是他代表着制度的确立。

这也是国民政府一直没把皇帝抢回来的原因:抢回来要怎么安排他啊,太为难了。

只好暂时先放在日本人手里。

至于皇帝到底是死是活,也不怎么重要。他要是死了,爱新觉罗家的祖谱还是很完整的,随时都可以选出备用的。

大人们倒是也有考虑过皇帝会不会有一两个日本宠妃。

但鉴于皇帝一直没生过孩子,所以大家也都很放心——他生不出来嘛。

但现在皇后突然据说没了,皇帝换了一个日本皇后!

这就难办了。

说句不避人的话——你知道皇后生出来的是什么?

狸猫换太子的故事千古流传,人人都听过。这还是换的,万一种子下的就不对呢?难道还要等日本皇后生出来了再去考查一下皇后的贞洁?滴血认亲?

谁又敢得罪日本人呢!

大人们已经想到了要认日本野种为皇帝又束手无策的地步了。

苏纯钧这才跟上大人们的思路。

皇帝不是皇帝,皇后也不是皇后。他们代表着两个国家势力的碰撞,代表着侵-略,代表着疲弱与无能,代表着挣扎。

大人们现在连问一问皇帝有没有娶日本皇后都不敢。

在纠结了数周之后,终于向日本方面发了一封询问皇帝与皇后身体是否安康的公函。

当然,这个皇后指的是自家皇后。

大人们想出这样一个主意。

你说皇后死了?

那我们要给皇后办葬礼啊!

国葬啊!

举国哀悼啊!

你说皇后死了,那你就办国葬给我们看,周知全国国民,一起来哀悼皇后。

送完先后,才能迎娶继后。

你要是不办葬礼,就不能说你给皇帝娶了一个新皇后!

不管新皇后是哪一国的人,她就不是皇后!

她既然不是皇后了,那她生什么出来都暂时不必考虑。只要不是皇后亲生的,跟宗室过继哪个继承权更硬还是可以算一算的。

公函发出以后,大人们见日本方面久无回应,松了一口气。

这表示日本方面暂时还没有打算图穷匕现。

他们还可以再残喘一阵子。

屠刀仍未落下,那就还可以歌舞升平。

作者有话要说:晚安,只有燕燕^^

☆、这是大逆不道啊!

王万川开着汽车驶进金公馆的大门, 车速不减。

看大门的两个人看到他的车开上车道就赶紧跑过来推开大门,等车进去后再将门重新合上。

王万川沿着车道一直开到主馆门口, 两个丫头跑下来迎接。

他把车停下, 提上给金太太买的燕窝,问丫头:“我姨妈在哪里?”

金小姐已经嫁给了日本人,孙绍本来就是下人之子, 现在更因为金老爷失踪,他父亲失势,早就不能出现在金公馆了。

王万川做为金太太的娘家侄子, 近日来越发有金家未来主人的气势了。

公馆里的下人也都会看眼色。两个丫头,一个抢先说:“大少爷, 太太在小客厅里。”

另一个就说:“大少爷, 我去给您倒茶。”

两个丫头跟着王万川走进去,屋里遇上的下人不管要去办什么事,都连忙停下来喊一声“大少爷”。

浑然忘了王万川是王家大少爷, 跟金家没有一点关系。

王万川走到楼梯处, 突然听到楼上传来一声惨叫。

“我不要!我不要去!我不要去!!”二楼拐角处, 一个年轻的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叫着,三五个丫头和老妈子正把她往外拖,她不肯应从,整个人被拖在地上。

王万川脚下一顿,恍若未觉,继续向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