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简破碎。
幽无命颇有些无奈地嘀咕道:“小桑果,人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阿古他跟了我这么久,怎么就一丁点儿也没变聪明呢?皇甫雄说要打我,他就真信咯?”
“他脑筋直。”桑远远道,“这样的人,活得最是简单。”
幽无命眯了眯眼:“皇甫雄原本也是这样的人。如今倒也会使诈了。”
“正因为他原本是那样的人,别人才会毫无防备啊。”桑远远心中颇为感慨。
皇甫雄调这八十万大军,自然是要打姜雁姬。
他被幽无命设计的皇甫俊遗言误导,已恨透了姜雁姬。
当时听着皇甫雄的声音都吐血了,也不知后来是怎样摁下了性子,装傻充楞,假模假样地试探着,调兵向着冀州方向进发。
他自知不是那种擅长谋略之人,若是去与姜雁姬迂回试探的话,反倒容易露出马脚,于是干脆就纠集了大军,以进攻冀都为借口,向着冀州方向开拔——从冀都挥军直下进攻天都,只需要半日功夫!
这也算是阳谋。
姜雁姬要是真以为皇甫雄要打幽无命,那皇甫雄就杀她个猝不及防。姜雁姬要是有所防备,那皇甫雄便挥着这八十万雄狮,与她正面一战!
说起来,这整个事件中,姜雁姬才是真正从头到尾被蒙在鼓里的那一个。
直到今日,恐怕她都还不知道自己的儿子皇甫渡已经死了,而且还是‘她自己杀的’。更不知道数日之前,姘头皇甫俊已经‘死在了她的手上’。
她能去找皇甫雄问姜十三那张弓的事情,便已证明她对东州根本没有起任何疑心——但凡姜雁姬发现东州有异心,以她阴险诡诈的性子,是绝对不会在这当口去触皇甫雄霉头的。
等到这次皇甫雄兵临城下,在阵前宣告她杀死皇甫俊、皇甫渡的罪状时,姜雁姬只会觉得滑天下之大稽,根本不可能去细想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她只会愤怒至极,将原本就一团乱麻的误会打成死结。
解不开的死结,唯有一战了。
“皇甫雄会死。”飞掠途中,幽无命忽然淡声来了一句。
桑远远思忖片刻,点了点头。
当姜雁姬发现皇甫雄是真的发了疯,要与她不死不休的时候,她一定会想办法杀了他,稳定局势。
皇甫雄其人,这一生都被皇甫俊保护得很好,性情仍保留着天真直率,血性浪漫。皇甫俊亦兄亦父,庇护他的天真,又给他留下了大片飞翔的空间,兄弟二人之间可谓情深似海。
为兄复仇的热血,足以蒙蔽皇甫雄的双眼,令他贪功冒进。
姜雁姬有心要杀他,必能成功——皇甫雄此人,算计起来实在是太容易了,像那冀州一战,幽无命随便就能擒了他。
一旦皇甫雄死了,东州军群龙无首必定人心涣散,很容易便能被姜雁姬各个击破。
“必须保住皇甫雄!”桑远远斩钉截铁道。
幽无命笑道:“看来小桑果已有想法了。”
“让偶子去吧。”她思忖片刻,“以皇甫雄眼下的状态,任何劝说都不可能听得进去,另辟蹊径,说不定还能有奇效。再说,偶子个子小,替他防备暗杀,那是最好不过。”
幽无命‘噗’地一笑:“小桑果,你真是个奇才。皇甫雄和偶,一定会相处得很愉快。”
桑远远联络了桑不近。
桑不近早就知道偶子的存在,倒也没多问,即刻便去兽栏寻那一狗一偶。
“我们也得抓紧些。”
幽无命不再螺旋前行,身影利落至极,在冰层之间穿梭飞掠。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只见头顶上方的冰层之中,再度氤氲了七彩光晕,黑铁巨壁与炫彩冰芒扭织在一起,显得诡异而壮美。
“莫非这里也有裂缝吗?看起来倒是比底下还要更严重。”
她一边说着,一边手脚不停,往上方掷出一朵朵食人花。
啃食冰层的‘咔擦’声中,忽然传出很不和谐的‘咯噌’一声,像是啃到了别的东西。
再下一瞬间,一些细碎的冻土洒落下来。
“离开冰川层了!”桑远远心头一喜。
食人花卖力地张着大嘴继续往上薅。
忽地,熟悉的感觉传来,一阵暖流沁入食人花的大胖花瓣。
“吃到了冥魔!”
上方忽然光芒大炽!
幽无命将桑远远摁在了怀里,周身黑焰燃起,一掠而上,双脚稳稳地踩住了黑色冻土。
他反手一拨,将桑远远护在身后,然后凝神向前望去。
只见这黑铁巨壁上,有一道三角形的口子,它很大,像宫殿大门一样,三条边线极为规整,一望便知道是制造者特意留下的。
冥魔顺着蛛网一样的通道爬至此处,疯狂地涌向那道溢出七彩光芒的裂口。
奇怪的是,冥魔本不透明,但这七彩光芒竟是可以直直穿透冥魔的躯体,透到外头。
塞满了冥魔的三角裂口里,全是看起来‘七彩透明’的冥魔。
它们一只挤一只,涌进黑铁巨壁之内。
这里的冥魔,对幽无命和桑远远的血肉之躯彻底丧失了兴趣,哪怕贴着他们爬过去,也绝不会分神多看他们一眼。
它们的目标就是那黑铁巨壁之上的三角缺口,独眼呆滞,耷拉着长舌,被踩到舌头都完全没有感觉,只知道向着那七彩光芒一直爬去,不停地爬。
“这像不像一只炉子?”幽无命忽然轻飘飘地问道。
“炼化冥魔的炉子?”桑远远只觉毛骨悚然。
“也未必,”他笑了笑,揽住她的肩,“这是什么仿佛不太重要了。”
桑远远琢磨片刻,深以为然。
无论这是什么东西,它里面究竟有什么,那都不是人力能及的。
显而易见的是,这黑铁巨壁之中的东西,正是让冥魔趋之若鹜的根源所在。
“这里便是深渊口通道。”桑远远回身望了望那些蛛网般密布的甬道。
它们从各处延伸而来,交汇在这里。
找到深渊口,那距离地面便不会太远了。桑远远终于找到了脚踏实地的安全感。
“想进去看看么?”幽无命指着黑铁巨壁上那个七彩三角缺口问道。
桑远远深吸了一口气:“如果你有把握的话。”
幽无命哈哈大笑:“小桑果!这世上,还没什么事情能难得倒我!”
说着,双臂一合,将她护得严严实实。黑焰燃起,他抬起脚来,漫不经心地一踏,身形如箭一般,直直掠进了三角缺口!
若要问桑远远此刻是何感受,大约就像是被冰块保护着,穿过一片高温高热的七彩蒸汽!
黑焰滋滋作响,与这七彩力量对抗。
黑铁巨壁,果然如她想象中一样厚重。幽无命急速飞掠,竟也花费了一会儿功夫,才抵达目的地,戛然刹住了身形。
三角形状的通道,长度有将近千丈。千丈作‘壁’,这是何等骇人。
站在这通道口往里望去,无论往上往下往左往右,皆是望不到底的黑铁,无穷无尽的黑铁。
就好像,这黑铁便是整个世界,她与幽无命,站在世界的窗口,向外面眺望了一眼。
眼前全是七彩光芒。隐约能看出这光芒是有核心的,它们源自一个同样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庞然大物。这个大到超乎想象的东西,位于圈起的黑铁巨壁的中心,像是内核一类的东西。
核与壁之间相距甚远,无法到达。
幽无命阖上双眼,凝神感受片刻。
“死物。”
桑远远直勾勾地点了点头。
这么大的东西,若是活物,那当真是瞬间就能把整个云境给掀了。
它实在是太大了,就算幽无命有能力围着它飞上一圈,也无法判断出它到底是什么。就像这圈黑铁巨壁一样,至多便是知道它直径一千五百里,是个圆形。
桑远远只觉毛骨悚然,身上也不知是冷是热,浑身血液有些不听使唤,时而‘哗哗’地胡乱奔涌,时而像是停滞,脑袋一阵阵发晕。
谁又能想到,有一天谜底就这么摆在眼前,不神秘,没有阻碍,却因为太大,而令人看不懂它?
她忍不住感慨:“在浩瀚宇宙面前,人类就像小小的蚂蚁。”
幽无命斜眼瞥了她一下,想笑,又忍下了。
冥魔从身边挤出来,闷头向前爬,一只接一只,顺着这通道的边缘,直直坠下看不见底的深渊。
“嘶——”桑远远有些牙疼,“这算什么,自尽式朝圣么?”
两个人垂头望下去。
这里,究竟得多高?千千万万年,冥魔就这么一直摔一直摔,却始终也填不满这大窟窿?
“这趟来得值。”桑远远喃喃道,“现在知道为什么天坛一动这七彩之力,就会引发冥魔暴动了。冥魔与这所谓的‘天命’,还真是息息相关哪!”
幽无命搓了搓手:“有点意思。”
收回目光时,桑远远眼神忽然一滞。
她倒抽了一口凉气,反手攥住幽无命:“那是什么。”
声音都变形了。
幽无命顺着她的示意望去。
只见脚下那规整无比、仿佛是套着模具灌出来的光滑黑铁通道边缘上,赫然印着三根清晰的指痕。
特别细、特别长,凹进黑铁里将近两寸那么深。
桑远远头皮发麻,脊背上寒气直窜。
她可是记得清清楚楚,方才幽无命拔刀斩过这黑铁巨壁,只留下了不到一寸的刀痕。
幽无命依旧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他揽住她的肩膀,探出半个身子,上下左右地望。
很快,又发现了不少痕迹。
抓痕、指印。
顺着那些痕迹略微一扫,立刻便能想象出一个人用手抓着黑铁巨壁,在上下攀爬飞掠的样子。
一个手指特别长,指甲也特别长的人。
桑远远脖颈阵阵发凉。
“有人生活在这里?”她不自觉地放轻了音量,小心翼翼地贴着幽无命耳朵问道。
他眯着眼,仔细打量了一会儿,唇角微微一翘。
“回。”
幽无命身形倒掠,飞速退离了这黑铁三角口。
“不像是人,倒像是……”他慢悠悠地点着头,白牙上下相抵,轻轻磨挲。
“像是什么?”
“咳,咳咳。”不远的地方,忽然传来了几声咳嗽。
‘刷’一下,桑远远浑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没听错,确实是咳嗽的声音!
她紧张地攥住了幽无命,深吸了好几口气。
真的是,太惊悚了。
哪怕身边有幽无命,仍是叫人毛骨悚然。
幽无命微仰着脑袋,四下一看。
目光很快便锁定了一处。
桑远远循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只见两条深渊通道中间有一个凹陷的洞窟,声音似乎就是从那里面传出来的。
“当心。”她小心地牵住幽无命。
“嗤。”幽无命依旧不以为然,“小桑果,跟我在一起,有什么好怕。”
他揽住她,轻身一掠,落进洞窟。
桑远远:“……”这么直接就闯的吗!
她悬着心,紧张地一望。
当场便怔住了。
洞窟中的人,也慢慢抬起了头。
七彩光芒直射不到这里,洞窟里像是黄昏时分的光线,倚在洞壁上的人,脸色发黄,目光暗淡,咳嗽时,口中溢出一股股发黄的血,已是濒死之际。
竟是个熟人。
韩少陵。
桑远远呆呆地望着他。忽而觉得不可思议,忽而又觉得在情理之中——韩少陵与梦无忧跌下深渊口的暗河,当时她与幽无命便猜测过,这二人怕是很难淹死,应该会顺流抵达那个让冥魔趋之若鹜的地方。
可不就是这里么。
桑远远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她望着韩少陵,韩少陵也望着她。
只有韩少陵一个人。
不见梦无忧。
第91章 保卫皇甫雄
倚在洞壁下的韩少陵慢慢抬起头,望向桑远远。
算起来,距离上次幽无命将韩、梦二人击落到地下暗河中,大约已经过去了一个月左右的时间。
这段日子,幽无命炼化了落雷和七彩碎镜,修为突飞猛进,伤势也早已复原。
还杀了个皇甫俊。
再看韩少陵,他的模样比当时更要糟糕。断臂处已化了脓,踏入洞窟,便能闻到浓浓的腐臭味道——带着这样的外伤跌进漂满冥魔的地下河,又在潮湿阴暗的地底耽搁了这么久,伤口自然是要恶化的。
桑远远往他头顶扔了只小脸花,灵蕴藤一探,发现韩少陵的脏腑已被七彩光浸透,心脉已被情族的体毒腐蚀得坑坑洼洼,没救了。
“桑儿,我又梦见你了。”韩少陵动了动干枯皲裂的唇,喃喃道,“方才便隐约听到了你的声音……我就知道,你又要到梦中与我相见了。好啊好啊,这样的美梦,许久不曾做过了。”
“哦?美吗?”幽无命愉快地露出了自己的帅脸。
韩少陵:“……收回方才的话,原来是噩梦。”
幽无命垂头笑了笑,毫不介意地走到韩少陵身边坐下,往他旁边的洞壁上一靠,冲他扬了扬下巴。
“喂,你那个野女人呢?丢下你跑了?”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啊幽无命。”韩少陵嫌弃地皱了下鼻子,“离我远些,一身怪味。”
幽无命嘴角一撇,将信将疑地抬起手臂来嗅了下。
“没有味道。”他很认真地为自己辩解,“虽然数日不曾沐浴,但我是从冰川下面过来的,没出什么汗。你才一身怪味,又是血又是脓包又是臭汗。”
桑远远轻轻摇了下头,唇角浮起淡笑。她知道韩少陵说的怪味,是指幽无命那一身骚包气质。
韩少陵虚弱地笑了起来。他抬起手,摆了摆。
“幽无命啊幽无命,哈,哈哈,没想到临死之前,居然会梦见你,还能这般平心静气地说话。啧,真不像你啊幽无命。怎么,不动手还等什么?”
幽无命淡淡笑了下:“算你运气好。刚杀了个皇甫俊,现在不想杀你。”
“嗤!”韩少陵毫不留情地嘲笑,“想杀皇甫俊,你就做梦吧!东州军什么实力,你幽无命什么实力。也就我大意,才会着了你的道。”
“你这话就不对了。”幽无命一本正经,“你那不是大意,是没有自知之明。”
韩少陵冷笑:“没有自知之明?短短月余,我修为飞跃五个重天,此等速度凡人望尘莫及……我哪能料到你竟破了境。幽无命,你那是运气罢了!”
幽无命把脑袋往洞壁上一靠:“你没理解我在说什么。”
“你在说什么?”
幽无命同情地瞥了他一眼:“我能破境,都是小桑果的功劳。我有自知之明,知道离了小桑果不行,所以我好好对待小桑果,她便给我越来越多的福气。”
听他提起桑远远,韩少陵不禁聚了聚略微涣散的视线,望向立在一旁,周身好似蒙上一层光环的美丽女子。
“桑儿……”
幽无命讥笑:“而你哪,明明就是靠着女人,又不敢承认,这下好咯,能救你命,给你机缘的梦无忧跑咯,你就等死吧你!”
眉眼间满是幸灾乐祸的嘲讽。
韩少陵立刻就怒了:“她是为了救我,才跟着那冥魔王去的!”
幽无命长眸一斜,飘向桑远远,‘叮’地眨了下右眼。
桑远远:“……”见过最长的路,就是幽无命的套路。
“你就编吧。”幽无命轻飘飘地笑,“什么冥魔王,我可从来不曾听说,喂,我说韩少陵,人呢,该认输的时候就认输,死犟有什么意思。”
“谁死犟了。”韩少陵往上挣了挣,道,“我承认,梦无忧她帮了我许多,但我需要她的帮助了吗?若不是她瞒着自己情族的身份来算计我,我又何必在她身上伤那么多脑筋?幽无命,你可知道我这一生最后悔的事情是什么,就是碰了那个梦无忧!”
他咳了两下,吐出一口黄色的血,情绪更激荡了些:“若换了是你,你能好到哪里去?我问你,你是不是个男人!”
幽无命吊起眼睛:“当然是!”
韩少陵朝他偏了偏头:“那若是你,孤身一人,月色好,风好,酒好,温度也刚刚好,这么一个夜晚,一个姣好的女人爬上了你的床,是男人,你不动她?你说你是不是男人吧!”
幽无命的黑眼珠慢吞吞地转:“你说的这个,不成立。我有小桑果,又怎会孤身一人。”
“若是没有呢!”韩少陵啧一声,“幽无命,你就说,你若是不慎碰了个情族女人,你怎么办吧!嗯?再不碰她,等死啊?”
幽无命很认真地思忖了一会儿。
“说呀,幽无命你倒是回答我啊!你就甘心等死,而不再去碰她?少来这些虚伪的!”韩少陵笑道,“你这么假,我可要看不起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