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在场诸人个个目瞪口呆。
皇甫渡是……皇甫俊和姜雁姬的……亲生儿子?!
桑远远心头一跳,担忧地望向幽无命。
方才气场飞扬,仿若杀神降世的幽无命,此刻忽地敛下了所有的气息,整个人就像是融在了这冰天雪地中一般,淡得只剩个影子。
“是吗。”他淡淡地开口。
“我没有必要骗你。”皇甫渡扬起脸来,用手指拈了雪,擦掉额心的朱砂,露出一枚梅花状的红色小胎记来,“这,便是证据!”
世人皆知,女帝君姜雁姬额心有梅花印记,平日都会用金钿装点。
有姜雁姬的印记,有和皇甫俊几乎一样的轮廓和皮肤,再想到皇甫俊与女帝君之间的关系,此事的真实性,已毋庸置疑。
这一刻,幽无命仿佛变成了天地间的一片飞雪。
皇甫渡道:“这一次,父亲身受重伤,母亲让我假扮父亲,引蛇出洞,其实也是为了替父亲打掩护。父亲已从姜州绕道,经赵州,远道返回东州。幽无命,你已经杀不了父亲,该考虑自己的后路了。”
此言一出,众人的神色不禁凝重了许多。击杀皇甫俊,要的就是一个快准狠,若是失了手,确实得考虑善后的问题。
“你几岁。”幽无命问了个叫众人摸不着头脑的问题。
皇甫渡一怔:“二十四。怎么?”
幽无命轻笑出声:“很好。很好。”
桑远远感到一阵心疼。幽无命今年二十五,皇甫渡竟是二十四。这就意味着,姜雁姬刚生下幽无命,便抛弃了父子二人,悄无声息地投进了皇甫俊的怀抱,又替他生下一个儿子。
这般看来,从一开始,姜雁姬对明先生恐怕就只是单纯地存了利用之心!
皇甫渡见幽无命神色有些恍惚,赶紧说道:“你大可以拿我威胁他们,得到你想要的利益。幽无命,你有野心,有本事,你是个聪明人,自然知道,留着我的性命,将给你带来千百倍的好处。”
皇甫渡的眸中,似有星光在旋转,他抬手抹去唇角血渍,声音缥缈:“幽无命,你不会杀我的,你会带我回去,替我治伤,对不对,嗯?”
幽无命恍惚片刻,微微躬身,向着地上的皇甫渡伸出一只手。
皇甫渡眸中浮起劫后余生的狂喜,挣扎着抓住了幽无命递来的手。
幽无命把他从地上拉起来,径直就搂到了怀里。
皇甫渡:“……”
他发现,幽无命这个疯子,身上一丝温度都没有。
他的气息像蛇一样冰冷,这个冰冷的疯子,缓缓把脑袋搁到了皇甫渡的肩膀上,嘴唇凑到他的耳朵上,吐气出声:“我怎么可能会放过你呢?”
皇甫渡心头一寒,正要挣扎时,发现一只又冷又硬的手已摁在了自己的后脖颈上。
视野忽然歪了九十度。恐怖的撕裂感和黑暗一起袭来,皇甫渡临死之前,弄明白了自己的死法——被幽无命折断颈骨,摘下了首级。
幽无命推开了皇甫渡的无头身躯,任他一腔热血洒在了纯白的雪地里。
他抓着皇甫渡的头发,把他的首级拎到了面前,对着这个已经失去了生命的人,认认真真地轻声说道——
“我的亲弟弟啊。”
他的声音极轻,只有皇甫渡一个人的残魂能够听见。
……
幽无命拎着那颗脑袋甩了几下。
等到他回转过身时,脸上已挂上了那副漫不经心的微笑假面,他把已经不再流血的脑袋抛向阿古,道:“好好收着!有大用。”
“是!”阿古双腿一并,接住了皇甫渡漂亮的脑袋。
桑不近皱着眉头,道:“皇甫俊这只老狐狸,当真是胆大包天!”
东州一百亲卫和接引使者都在这里护送诱饵,皇甫俊的身边根本就没剩什么人了。只带着少少几个亲信,拖着重伤之躯,远道回东州,着实是胆大心细,尽显枭雄本色。
“无所谓。”幽无命道,“那就让亲儿子替他死咯。”
他懒懒散散地向山谷外走去,看着完全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但桑远远知道,他此刻不好,一点也不好。
因为他都把她给忘在了原地。
直到他走到山谷入口处,才后知后觉想起自己忘了小桑果。
他顿在原地,停留了片刻,却没有回头。
桑远远很想追上去,遗憾的是,她穿得实在是太厚太重,身上又带着病,头重脚轻,稍微走快两步就天旋地转。
桑不近是恨不得拿一座山把这两个人隔开,见幽无命先走了,他高高兴兴地搀着桑远远,笑得比桃花还灿烂。
桑远远扑腾了一会儿,眼见离幽无命越来越远,心中不禁焦急,张口想要喊时,忽然发现眼前飞旋的雪片之中,多出了许多金光灿烂的小飞蛾。
她吃惊地揉了揉眼睛,定睛看时,却见雪仍是雪,哪里有什么金蛾子。
一怔之时,眉心忽然一凉,仿佛有翅膀在轻轻拍打她的皮肤,旋即,轻微的冷疼袭来,她清晰地感觉到,一股冰冰凉凉的气息钻进了她的额心,直击颅脑。
她打了个寒颤,吓了好大一跳,赶紧抬手摸上去,只摸到一片雪粒融出的小水珠。
额头烫得惊人。
“哥,我怕是病得厉害了,”桑远远道,“方才,我感觉有只金色的飞蛾,从我额头钻了进去。也不知是什么幺蛾子。”
她的声音更加沙哑。
桑不近又心疼又好笑,微微蹲了身,干脆利落地把她抄起来打横抱住,像抱一只大雪团一样,托着她往外走。
三驾大车藏在谷地入口。
隔着老远,桑远远就看到幽无命孤零零地坐在车顶上,仰着头,很不耐烦地等她回来。
“小桑果!”他喊道,“快点快点,我给你捉到一个好玩的家伙!”
他扬起一只手,拎出一团毛茸茸的东西。
一只大雪兔!
雪兔被他攥住了耳朵,两条肥圆的后腿悬在半空,不住地乱踢。
桑远远见他还有闲心捉雪兔来逗她,一时心中又酸又喜,百味杂陈。
桑不近想径自把她抱走,被她攥住了衣领。
只见她可怜巴巴地眨着眼睛,撅嘴道:“哥哥,我想摸雪兔!”
桑不近恨恨地盯了幽无命两眼,视线像飞弩一样,恨不得在他身上戳几个大对穿。
臭小子,拿毛茸茸来骗姑娘,要脸不要了!
幽无命压根就不看他,他笑吟吟地,看着桑远远下了地,笨手笨脚地向他跑来。
他没有迎上去。
这一刻,他的心情其实非常奇怪。
他恨不得让时光永远就停留在这一刻,不需要再有将来了。
因为这一刻,等来的只有好事,没有坏事。
他的小桑果,在这一刻,心里眼里都只有他一个,他们之间,没有任何阻碍,只需要安静地在这里等着她,不会有任何变故,意外也不会到来。
他不自觉地眯起了眼睛,歪了歪头,像是着了魔一般,贪婪享受她一步步靠近的时光。
‘不如我就这样死去。’
他的脑海里浮起了这么一个念头。
他缓缓地垂下眼睛,望了望自己的心脏位置。
它跳得更快了,好像想要破体而出。
他垂着头,低低地笑出了声。
‘不,这还不是最好的,小桑果一定还会给我更多惊喜,不,惊吓才对。’
他笑着,抬起眼睛。
忽然便看见她倒了下去,栽进雪地里。
幽无命:“……”
他懒懒散散地跳下车,抢在桑不近之前,抄起了穿得圆滚滚的女子。
目光忽地一滞。
他看见雪地上有点点鲜红的血,像是一朵漂亮的小桃花。
“摔了。”她委屈巴巴地说道。
幽无命心中一惊,急急望向她的脸。
只见她的鼻唇之间沾着血和雪,小脸烧得通红,眼睛却弯弯的,正冲着他笑。
幽无命深吸了一口气,狠狠地抬手擦掉她脸上的血。
刚抹掉,她的鼻子里又流出血来。
幽无命气乐了:“灵明境的人,还能摔出鼻血?”
他扔了雪兔,把她抄起来抱到车厢里,取出绸布捻成一条,塞住了她的鼻子。
自她生病,车中就一直点着炭火。
整个车厢已熏得暖融融的,桑远远脱掉了那件笨重的雪兽绒大罩衣,整个人都赖进了幽无命的怀里。
他的身体很冷。
他抓过罩衣来,裹在了外面。
“方才,皇甫渡对你施了巫族的惑术是不是?”桑远远问道。
“嗯。”幽无命愣了下,垂眸看她,“小桑果,你连这个都知道?!”
他忽然有点心虚,眸光闪了闪。
毕竟,他也曾对她使过两次这样的手段呢。
桑远远心道,难怪书里那个倒霉催的巫族女,本来跟韩少陵跟得好好的,突然就被皇甫渡迷得神魂颠倒。原来就像幽无命对付双儿一样,皇甫渡也只是把那个倒霉女配给催眠了。
“姜雁姬是巫族?”桑远远虽然心中已经有了答案,却忍不住想要确认一下。
“嗯。”幽无命目光发空,“小桑果,我身体里流着这么脏的血,你会讨厌我,是不是?”
“不讨厌。”她轻轻用脸颊蹭他,“一根头发丝都不讨厌。我喜欢你,哪哪都喜欢。”
他轻笑出声:“骗子。”
她悠然一笑:“就算是骗子,能骗你一生,骗到我死的那天,那也不算是骗了。你说是不是?”
幽无命不得不承认她说得很有道理,他有点高兴,又有点不高兴,别别扭扭把头转到一旁。
“可是姜雁姬怎么可能是巫族呢?”桑远远依旧想不通。
姜氏是王族,向来只与王族联姻,怎么可能混上了巫族的血脉?
幽无命摇摇头:“管它的,杀了一了百了。”
“嗯。”桑远远倒是早就习惯他的直球作风了。
她想了想,小心地问道:“皇甫渡不知道你也是巫族?”
幽无命轻轻一笑:“除了你,谁也不知道。”
桑远远愕然:“姜雁姬难道也不知道?”
“她当然不知道。”幽无命唇角弯起诡异的弧度,“她怎么敢知道呢?午夜梦回猜到一点,都能叫她心魔迭生,战栗不止。”
他的黑眸中浮起了令人头皮发麻的暗光,笑容凝滞僵固,似要发病了。
桑远远知道自己又碰到了他的禁区。
她探出一只捂得热乎乎的小手,抚他的脸颊,揉他的唇角,冲他撒娇:“不说那些了,幽无命我好难受!我的头疼死了!我没办法入定,连大脸花都扔不出来了!”
他定了定神,神智被抓了回来。
他垂下头,用额触了触她的额,很不满地嘀咕道:“怎地病了这么久还不好,再病下去,他们定要以此为借口,拖延我们的婚事。小桑果,我已为你忍耐了这么久,我不想再忍了。我要你。现在就要。病着也要。”
这几日,‘海带’带来的惊吓已逐渐被他自欺欺人地抛之脑后,回味那一日的情景,便只记得手中的温香软玉。
一想到那般缠得死人的风光,他的心脏便会抽搐不止,身体疼得受不住。
“小桑果。我想试试……你就让我试试……”
他忍不住低头亲她。
桑远远知道他今日情绪必定会动荡得厉害,如今,这只刺猬仍旧只会自己藏着伤口不要别人触碰,她能做的,便是让他感觉到这个世界仍有许多温暖和柔软,让他愉悦,让他留恋,让他自己主动一点一点向她敞开心扉。
她微微启唇,迎向他。
便在这时,一阵止不住的咳意涌了上来,她猛地别开了头,三声剧烈的咳嗽之后,喉头一暖一甜,竟是喷出一口潋滟的鲜血。
幽无命吓了好大一跳,瞪着眼睛死死盯紧了她,瞳仁在眼眶内不自觉地颤动。
桑远远赶紧扯唇笑了笑,道:“没事,大约便是烧了些淤血出来,吐了就好。我一点儿都不难受,真的。”
她是真没觉得难受。
他瞪了她一会儿,极慢极慢地开口了,一字一顿:“你的脸色,很吓人。”
他的视线停在了她的额心,抬起一根手指,轻轻摁了两下,皱眉道:“你这里,怎么了?疼不疼?”
白皙饱满的额头上,出现了几粒小小的黄圆点。
桑远远有些吃惊,缓了片刻,将方才看见金蛾子钻进额头的事情告诉了他。
幽无命把她放在软榻上,冷着脸走了出去:“定是雪中邪祟。就近就医。”
距离冰雾谷最近的城池,正是云州的都城云都。
车队不再南下,而是径直北上,前往云都。
桑不近把车赶得像在飞。
桑远远倚在幽无命身上,与他说话:“听说云州是女子当家,你认识摄政王云许舟吗?”
云氏男丁凋零,到了这一代,嫡系唯剩了一位孱弱的、有腿疾的男子云许洋,他继任云州王之后,无力管理政事与军事,便将权柄交给了自己的嫡亲姐姐云许舟,封摄政王,主理云州事务。
应当也是一位了不得的奇女子,只不过在女帝君强烈的光环之下,这位女摄政王便像是烈阳之下的萤光一样,毫不瞩目。
幽无命勾了勾唇,一双漆黑的眸子直直盯了下来。
“小桑果,你是在吃醋。”
桑远远:“?”
幽无命神神秘秘地凑到她的面前,眉梢高高的挑着,道:“当初,我差点儿便娶了云许舟。小桑果,别装了,这件事你怎可能不知道。”
桑远远是真不知道。
书中并没有讲过大魔王黑化之前的事情。他竟也是有情史的吗?
也许是因为生着病的缘故,听他这么一说,她的胸腔里顿时像是塞了一团沉沉的棉絮,闷闷的,一眼都不想再看他。
“生气了。”他歪着身子,用食指挑起她的下巴,笑道,“小桑果生气了!”
“小桑果!”他道,“你和韩少陵都办过大婚的,我还没有找你生气呢!”
她抬眸看他,很无赖地说道:“我就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我就是生气!”
幽无命呆滞一瞬,捂着额头笑了起来:“好好好!”
他看起来高兴极了。咧开的唇角半天也合不上。
他把她紧紧揽在怀里,在她耳旁嘀嘀咕咕地说道:“小桑果你是不知道,当初幽老鬼自作主张,替我求娶云许舟,谁知那云许舟还看不上我,回绝了幽老鬼。”
桑远远忍不住偏头盯住他那张惊人的帅脸:“她没见过你?”
这么好的皮囊也会相亲失败?
“没见过面。”幽无命道,“她递了好长一篇官话过来,话是说得很好听,但话中真意便是说我幽无命体弱无能,配不上她。”
他笑了笑,当真是毫无芥蒂的样子,道:“再后来,等她知道幽无命是个什么样的人,后悔也迟咯。”
桑远远:“……”
她倒是觉得,云许舟应该一丁点儿都没后悔。而且听这意思,人家拒绝得干脆利落,哪叫什么‘差一点就娶了’?差了十万八千里好吧。
幽无命一眼就看穿了她在想什么。
他很不高兴地说道:“小桑果,你觉得云许舟拒绝与我成亲是对的?”
“当然了!”她弯起眼睛,“把你留给我,多好啊。”
他笑了下:“就算她同意,我也不会娶。”
“骗人。”
“没骗你。”他说,“那时候我的刀已经悬在幽老鬼的头顶上。他不知道,还替我说亲呢。可笑。我怎可能娶。”
桑远远抬头看他。她能感觉到他的心情很复杂。
被仇人呵护着养大……情与恨,水与火,扭曲纠织,将他的心缠住、割裂,一天一天拖向更黑暗的深渊。
手刃幽氏那一刻,他破茧了,化成一只纯黑的王蝶。
桑远远心口发疼,抓住他的后颈,把他狠狠拽得低下头,她重重地亲他,一边亲一边喋喋道:“算你走运!你若是娶过妻,便没有我了。幽无命,算你运气好,等到了我!”
他克制着,没敢用力亲她,怕她又咳。
他很敷衍地应着:“嗯嗯嗯。”
低沉缱绻的声音,深深落进她的心底。
半晌,二人慢慢慢慢地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