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远远:“……那是娘不答应?”
灵姑道:“夫人有您和世子,自然觉得还是要有孩子才好。但夫人也不是十分反对修行,是王女您自己说,身为王族女,生为桑州,死为桑州,联姻生子是最好的结盟手段,如何能跟着主君、世子胡闹?”
桑远远:“……”
灵姑叹:“当初韩州王上门提亲,主君、夫人和世子其实并不满意,因为他宫中有人,还是个很麻烦的幽州人。奈何,王女对韩州王一见倾心,决意要嫁,谁也拦不住。结果可好,他根本就没有用心护着王女!行刺之事,不必说,一定与那幽盈月有关,是也不是?”
“对。”桑远远也无意隐瞒。
行刺那件事倒也罢了,韩少陵的确是被杀了个猝不及防,但桑远远昏迷垂死时,他居然真当她死了,连近卫都不舍得派一个——这也是腹黑男主们的共性了,他们从来不会在无意义的事情上花费时间和精力。
灵姑眸中闪过厉色:“主君与世子早也猜到了,桑州如今全员备战,只待……咳,万一您真有个好歹,主君便要发兵了!只要杀了幽无命,幽盈月这条丧家之犬,想怎么收拾便怎么收拾。”
桑远远的心脏猛地一跳。
这件事,就是桑州灭国的起因。
桑州王挑了个说好很好,说糟糕也很糟糕的时机对幽无命动手了——幽无命奉天都令,助韩州王平定西境魔祸。
桑州王与世子率军越境,奇袭幽无命,令他腹背受敌,险些将他置于死地。与幽无命同行的韩少陵也受了重伤。
说这个时机好,是因为幽无命修为太高,这恐怕是唯一一个可以杀死他的机会。
说这个时机糟糕,是因为这样一来,桑州便等同于叛魔。
若是两州之争引发兵祸,天都通常各打五十大板也就放过了。但幽无命和韩少陵是在奉令剿魔时被偷袭,桑州此举,等于是拔了天都的逆鳞,与整个云境为敌。
一年之后,桑州彻底消失在了云境版图上。
这件事情在书中只是一笔带过的小小插曲——它的主要作用就是让韩少陵受个伤,受伤便需要人贴身照料。周遭服侍的人都不能令他满意,唯有活泼直率的梦无忧,从早到晚在他床前叽叽喳喳,让韩少陵觉得病中满是生机(?)。
桑远远头皮发麻:“父王和兄长也太冲动了!我这就传讯,让他们千万不要做出什么傻事!”
灵姑掩唇一笑:“王女稍安勿躁,您平安醒来,主君和世子恐怕要连续数日醉个人事不省,哪还能发起兵争?”
桑远远轻轻舒了口气:“是啊。万幸。”
灵姑像是怕她反悔一样,将她从云床上扶了起来,道:“那,属下现在就助王女开蒙洗髓!”
桑远远:“?”
这么大的事,难道不需要先问一问桑州方面确定一下吗?也不需要考虑韩少陵那边的意见吗?
灵姑几大步走到外殿,吩咐了一通。
不过片刻,她便扶着桑远远,径直来到偏殿,三下五除二扒了桑远远的衣裳,将她放进一只巨大的木桶中。
“王女现在可没得反悔了。”灵姑狡黠地笑着说道,“世子下了道死令,就算用骗,也要骗着王女把这洗髓液给用了!”
桑远远:“……”那我是不是应该配合出演一下半推半就?
浸入那白惨惨的洗髓液中,滋味并不是很好受。
人身有五行,洗髓,便是要将根基之中的属性五去其四,唯留一脉。只有洗去杂余的属性,才能够感应到天地之间的同属灵蕴,将它们吸化入体内,淬炼自身。
此刻,桑远远浑身又麻又痛,好像无数钢针在体内横冲直撞。
眼见桑远远的小脸变得煞白,灵姑登时心疼了。
“王女请稍微忍耐,洗出属性来便凑合了,也不图王女去打天下不是?”
桑远远摇了摇头。
其实还好。
远远没到极限。这种感觉,其实和她被雷劈中后,躺在地上浑浑噩噩等死的时候有些相似。经历过那样的大恐怖,眼下的折磨便显得有些儿戏。
脸色惨白只是身体的本能反应,她的内心其实稳得一匹。
灵姑一次次把巴掌放在她眼前晃。
桑远远哭笑不得:“灵姑!我没晕。”
灵姑盯着她看了半天,忽然恍然大悟,用无名指勾起一小汪洗髓液,放在嘴里尝了尝。
“……没坏啊?”
桑远远:“……”
她的皮肤表面开始渗出杂质。
人食五谷杂粮,日常接触的东西多少带着湿气和毒素,呼吸间也会吸入尘埃。是以年岁越大,体质越不洁净。
第一层垢物被洗髓液伐出之后,桑远远立刻感到心明眼亮,精气神十足,像是返回了孩提时代。
而她,也隐约察觉到了一种深层次的变化。
呼吸之间,草木的清香越来越浓郁,眼前倏尔出现幻觉,好似有萤火虫一样的青色光点飘来飘去。
“王女?”灵姑时不时担忧地唤她。
从来没见过这么能忍的。
就连外面那些黑塔般的壮汉,在洗筋伐髓时都要鬼哭狼嚎,谁知娇娇弱弱的王女竟是一声也不吭,灵姑偶尔一个激灵唤她一声,就怕她已死在这洗髓液里了。
“灵姑我无事,不必担心。”桑远远很容易便能感知到旁人的情绪,尤其是针对她的情绪。
她知道眼前这个看似年轻的长辈是真心把她当珍宝看待的,她一点也不嫌烦。
洗髓液由浓转清,桑远远的身体里再一次排出杂质。这一回不再是灰垢,而是混杂了赤、黄、白、黑四种颜色的奇怪琉璃质。
“赤火,黄土,白金,玄水都出来了。”灵姑拍手道,“恭喜王女,您属木。”
桑远远轻轻点了点头。
她已感觉到了,有青色的盎然在生机在她的身体中慢慢地氤氲开。
她并没有离开洗髓液,而是持续浸泡直到它们彻底变成一桶清水。
灵姑小心用一根细细的银针,从桑远远指尖取血珠,放在一块小黑石上试了试,然后长舒一口气,面露喜色,欣慰地说道:“恭喜王女顺利踏入灵隐境一重天!从今往后,王女只要静心闭目,便能感觉到天地之间的木属灵蕴。”
灵姑知道欲速则不达,今日桑远远成功洗筋伐髓已是不易,便不着急引她修行,而是将她扶回云床上,细细地说一些桑州的小事。
虽然桑远远对桑州这个地方并没有什么故土情怀,但听着听着,心中不禁多了几分向往。
那是一个绿绿的、悠闲的地方。
民风彪悍而朴实,不像韩州人,个顶个精明。
用过晚饭,极远处传来了低沉的鸣鼓声,桑远远知道,那是幽州王幽无命进入韩都了。
她看着渐渐染上金色的窗棂,看了一会儿,轻声道:“灵姑,帮我做件事。”
“是!”灵姑前一秒脸上还满是姨母笑,后一秒立刻正色拱手。
“把姜谨元打晕,扔到幽盈月的寝殿里。再把幽盈月也打晕。”
“是!……哈?”灵姑眼角重重抽了两下,却也不多问,领命便去了。
此刻,韩少陵已前往城门迎接那个煞星大魔王。
虽然幽无命持了天都谕令,说是来助韩州王荡平魔祸,但幽无命这人是个疯子,韩少陵不敢保证他发起疯来,会不会直接率军就屠了韩都,是以,韩少陵必定是以迎战的态度,将所有好手都带在身边。
灵姑大可以在后宫横行无忌。
桑远远觉得自己只是搞这么一点小事,已经很对得起韩少陵的连日款待了。
况且,她这是在救姜谨元的命。
幽无命进入韩王宫,立刻精准无比地戳中了女主梦无忧的Gdian,她不顾对方是一位灵耀境的强者,且身边高手如云,也不顾她自己只是个髓都没洗的废柴——她不知从哪里找了把匕首,竟跑到宫宴上去,行刺幽无命。
说是要给当初受幽州之变牵连而死的父母报仇。
这事儿,也真的只有金手指大开的玛丽苏女主能干得出来。
幽无命本是要杀了这个不知所谓的女人,结果姜谨元跳出来护着她,让她逃回韩少陵身边。
幽无命是个疯子,哪里会顾忌什么天家子侄?
于是幽无命很随和地把姜谨元给切成了好几片。
韩少陵差点当场去世。
而随手干了件大事的幽无命压根就不在意,继续坐在那满是鲜血的案桌后面,该吃吃,该喝喝。
要不是打不过,韩少陵一定会把这疯子也切成好几片。
最终,他替幽无命压下了这件事情,向天都谎报,说姜谨元除魔心切,尾随大军出征,在西部冥渊英勇战死。不然他自己也无法交待。
应付完天都,韩少陵还得好生劝着幽无命,让他稍顾大局,不要自己把真相捅出去。
韩少陵这个男主,前期在大魔王面前可以说是非常憋屈了。
幽无命……
桑远远暗自沉吟:没有姜谨元开道,不知道梦无忧还有没有能力夜闯宫宴?若她真有本事冲到幽无命面前,那么,没了姜谨元这个替死鬼,她会不会就这么死在反派大魔王手上?
桑远远倒是很想亲眼见证一下,自己改变了剧情之后,天道要怎么给梦无忧开金手指。
若是梦无忧真死了,桑远远也不会有任何心理负担——大家都是成年人,自己该为自己的愚行负责。
第6章 那我杀掉咯
低沉鼓声渐渐接近王城,桑远远的心中不禁多添了几分忐忑。
她是韩州王的正夫人,今日夜宴,她是必须出席的。
桑远远不确定幽无命这个疯子会不会记得她。
一想到那日为了保命,贴着那枚玉简说‘我喜欢你,幽州王’,她便觉得一阵阵牙疼。
陈年旧血已沁入玉色之中,那枚玉简给她的感觉,就像是她心目中的幽无命。
血、煞。
算了。
真闹出什么事,也是韩少陵和幽无命之间的事。
云境十八州的女子地位低下,相应的,若是出了什么事,出面拼杀的都只会是她们从属的男人。
再退一万步说,就算韩少陵真被幽无命给灭了,灵姑和桑大等人,也会趁乱护着她逃回桑州去。
完全不用虚。
桑远远做好了心理建设,坐到妆台前,由着侍女们给她盛装打扮。
毕竟是接待一国之君的宫宴,礼仪上自然怠慢不得。
桑远远换上了一身玄色华服,用料极其厚重,精致的纹绣图案一重又一重叠在前胸和后背,裙摆亦是绣着带火的凤鸟。身后披了老长老长的披风,坠满亮闪闪的金线,足足拖到十步之外。
头发被盘得死紧,罩上了又大又沉的金冠,左右有珠帘垂下,堪堪不挡正眼。
桑远远很艰难地出发赴宴了。
这些日子,她一次也没有离开过自己的回云殿。
踏出膝盖高的门槛的那一刻,她心中有种奇怪的感觉——此刻,她终于真正地踏入了这个世界,它不再虚幻,她也不能再怀抱着玩票的心。
无论前方有什么,她都必须扬着脸,迎难而上。
就像她无数次做过的那样。
无论扮演什么,都要做到最好。
既然重活一回,那么从今往后,她,就是桑州王女。
几步之间,略显娇弱的女子身上,慢慢有沉稳的王族气势散向四周,平日服侍惯了的侍女,也不禁心头微惊,暗叹王族果然和常人不一样。
王城不算大。
云境十八州以武立国,宫城虽然也见奢华,但更重要的却还是防御的功能。铸城的是一种奇异的黑色石头,淡淡地泛着一点磨砂的光亮,地面亦是同样材质。
离开后宫,便连雕刻木饰也看不见了,每一间大殿只要合上黑石巨门,立刻便是一座小型的堡垒。
在引侍的带领下,桑远远很快就来到了设宴的大殿。
远远便见灯火辉煌。
文武百官分列左右,韩少陵跪坐左面上首,与他对坐的,想来便是人人闻之色变的幽州王,幽无命。
进入大殿,便能感觉到一种沉重压抑冷肃的气氛。
这种场合是不可以东张西望的。
桑远远在侍者的引领下入了坐。侍女小心地将她的披风摘下,捧在木盘中,侍立一侧。
她偏头,向着韩少陵轻轻颔首。
他的眸中有惊艳之色一掠而过。心中一时感慨万千——唯有面前之人,才像真正的王者之妻。
幽盈月平时嚣张,但每到正经场合,气势便有些撑不住。梦无忧更不必说,带到这样的场合来,那完全是把自己脸面扔地上叫旁人看笑话。
而桑远远……这个像是从天上下凡的,完美的女人,终将成为他真正的妻子,与他一生共度……韩少陵这么想着,不自觉地垂下头,唇角浮起浅浅的痴笑。
众人起身,向着桑远远行礼。桑远远垂首回礼,然后便将目光顿在身前的案桌之上。
甫一落座,她便察觉到有目光肆无忌惮地投了过来。
幽无命。
左侧的珠帘挡了视线,她无法用余光观察幽无命,依稀只觉得他在笑。
想来应该是那种很变态的笑容吧?桑远远暗自琢磨。
书中对反派大魔王从来没有正面的描写,幽无命这个人,自始至终都只活在所有人的恐惧之中,或者说,他自己就是恐怖的代言人。
只有在零星几处,得以稍微窥探他的真容。
譬如某炮灰临死时,仰望着那个眉头也不皱地从自己残躯上踏过去的魔头,心中不禁有些迷茫——为何这恶魔,竟生了天人的脸庞?
譬如幽无命趁着大乱,缓步踱入燃火天都,血与火的光芒印在他的脸上,让人不禁想起了一些关于恶鬼修罗的传说——它们心有多恶,脸便有多俏。
说实话,桑远远还挺好奇幽无命长什么模样,但她没有抬头去看。
她的目光依旧垂落在桌案上,面前摆放了几只玉碟,碟中的菜色精致无比,像是什么雕工大赛的获奖作品。
这种场合,除了两位君王之外,没有人会四下张望,那是极失礼的。
当然,这些古板迂腐的‘虚礼’,在女主梦无忧得宠之后,将一次又一次被打破。她会在宴席上盯着某位新晋才俊,拿对方的长相打趣。会在祭天之时穿着很随便的衣裳,蹦蹦跳跳引得举国哗然。会在国寺中高声喧哗,说大和尚都是骗钱的,背地里哪个不吃肉。
桑远远一点也不觉得这些举动哪里率真可爱。
她只想锤这个脑残的狗头。
宫宴上寂静无声。
桑远远猜测,应该是发生过一些不太美妙的事情,以致于和幽无命同席吃饭时,说话变成了一种新的禁忌。
坐在桑远远正对面的,是韩少陵麾下第一战将顾川风,桑远远注意到,这位虎将已不知不觉挪过了桌案的中线,能多离幽无命一尺是一尺。
她有点想笑,红润的唇轻轻抿了起来,随手拿起侍女无声汲满的白玉酒杯,饮下一杯晶亮的紫色果酒。
她错估了桌案的材质——本以为这带着黑沉花纹的桌案是木质的,没想到竟是铜或铁。
杯底落下,发出极清脆的铛声,绕梁而去。
桑远远:“……”
那一瞬间,无数道目光飒一下从各个方位向她投来!
桑远远有种错觉,这些人好像是在等待什么掷杯之令似的……
都这么紧张的吗?
斜对面传来一声轻笑。
旋即,一个很年轻,很好听的清润嗓音带着几分嗔意,道:“毛手毛脚。”
桑远远下意识地望过去。
便看见一位身着白袍的男子手拈着杯,唇角含着笑,冲她遥遥一敬,仰首饮尽。
他的面容看起来非常年轻,十八九的模样,姿态慵懒闲散得很,半倚着桌案,玉琢一般的人,看不出真实年纪。
这是幽无命?和想象中很不一样。
看起来,倒像那种被养成了纨绔样的世家子弟。
她呆了一瞬,旋即垂下眼帘,再不去碰桌上的东西。
少时,余光瞥见一个侍女悄无声息向侍首告罪,然后从銮柱后方绕出了宫殿。
又过片刻,一个举止怪异的‘侍女’匆匆回来代班了。
桑远远不动声色,冷眼一瞥。
果然是梦无忧。
桑远远嘴角不自觉地浮起一抹讽笑——是啊,无论要做多么匪夷所思的事情,女主身前永远都是一路绿灯。在这样的锦鲤运面前,旁人所有的努力和付出似乎总会变得十分可笑。
不,其实不是这样的。
运气这种东西,既能被轻易赋予,亦能被随便夺走。只有自己踏踏实实一步一步蹚过的路,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宝贵财富,谁也拿不走。
踏着实地,跌倒之后才能爬得起来。被好风送上青云,一旦摔下来,只会万劫不复。
桑远远,只信概率,不信运气。
就比如,行刺幽无命这件事情成功的概率,为零。
她冷眼看着梦无忧垂首走向幽无命。
这样的气氛让梦无忧有些瑟缩,就差同手同脚走路了。
桑远远心中不禁淡淡一哂——看她得宠后大闹宫廷的模样,还以为她到了这种场合真的一点也不会虚呢。
只见英勇无畏的女主迅速靠近了反派大魔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