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得孙果阵阵惨叫,看着火中浮沉不定的身影,也曾受过熐炎炼魂之若的玉童不由得面色惨白,感同身受,一时间软顿乏力,差点摔下地去。
孙果叫了片刻,忽然一手指天,高声痛骂起来!随着骂声越来越响,一缕暗红雾气自他口鼻七窍中涌出,化成一线,蜿蜒着向天空爬去。这缕血色雾线浓湿之极,似乎随时都会滴下一两滴鲜血来。它去势并不甚快,但片刻之后,也已爬至数百丈空中,也不知孙果那既干且瘦的身躯中,何以能容下如许多的血雾来。
雾线升至千丈高时,尖端已触及低垂的铅云。于是一抹暗红诡异地沿着云层蔓延开去,片刻间已染红了数里方圆的铅云。被染过的血云也有了灵性,竟然开始在云层中不住游动,又过了好一阵功夫,血云终于寻定了一处,不再游走,开始慢慢聚积起来。
纪若尘伸手指地,画地为牢,于是一块长百丈、宽百丈、高也百丈的巨岩轰然离地而起!两道蓝色焰线自他双瞳中射出,顷刻间点燃了这块浮于空中的巨岩。在熊熊的九幽熐炎中,巨岩迅速溶化,不断却芜存菁,不过一炷香功夫,又一支凶矛修罗在火中成形!
纪若尘挥手处,修罗已在掌中,于是他抬眼望向空中凝成一团的血云,瞳中熐炎猛地燃烧起来!
那里,即是孙果来处。
藉由孙果怨气指引,纪若尘终寻到了破除六界壁障所在,苍野此刻阴气冥罡汇聚之所。
眼见纪若尘行将出手,玉童心内正疯狂挣扎,最终,对自己性命的渴望还是压倒了畏惧,战战兢兢地叫道:“大人且慢!”
纪若尘引矛不发,问道:“何事?”
玉童拼尽平生之力,方才道:“大人,小人曾听说那人间界极是凶险,远非地府阴司可比。地府有司间流传着八字秘诀,以为有朝一日去人间轮回时安身立命之本。”
纪若尘哦了一声,缓缓放下修罗,盯着玉童道:“是哪八个字,说吧!”
玉童咬牙道:“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大人,您若去了人间界,切记不可锋芒太露,须得事事小心啊!”
纪若尘仔细品味一番,良久方道:“很有些道理。不是你拦我,我倒是忘了此行前,还要替你们布置一番。毕竟我这一去,多半有去而无回。你们追随我有些时日了,又开了灵智,我这就为你们解说一下苍野大势,日后你们趋吉避凶,能有何成就,端看自己造化了。”
纪若尘顿了一顿,方缓缓道:“我自降生苍野以来,历经十载,神游十万里,其间遇上魔神五尊,焢乃是内中最弱一个。这酆都城中,另有一座内城,内中禁制重重,我也不知是何等所在。只是神游经过时隐有所觉,内城之域,并非苍野所属。阎王十殿所辖,不过是外面薄薄一圈罢了。我后来屡次为难酆都,也是想看看内城中究竟有些什么。我灭焢之后,鬼车沉不住气,但也只是遣属下前来争夺轮回之力,自己却不亲来,本意乃是想借我之手,将酆都内城的真相给探出来。你们记着,苍野诸魔,各有属地,等闲不会离开。你等求生觅食,须得小心绕开魔神属领,日后想要有所成就,就要远行数万里,寻觅一块足够大的取食之地方可。”
玉童与鬼面将军将纪若尘的话仔细记下。
纪若尘向鬼面将军望了一眼,忽然微笑道:“你方才忽有领悟,灵智又进了一步,现在可想起自己名字了?”
鬼面将军沉声道:“末将姓赵,名奢。”
纪若尘点了点头,道:“好!这些斩神冥军,此后就尽数由你统领。我再赐你一点九幽熐炎,你每日以此炼体,日后或会有所成就。”
说罢,纪若尘曲指一弹,一点碧蓝火焰离指飞出,没入赵奢体内。赵奢身体一阵颤抖,却硬是忍住炼魂之苦,一声也没有哼出!
见赵奢如此硬朗,纪若尘也不禁心中欢喜,胸中豪气暗生,当下一声长啸,抬手向空一指!
修罗一声长吟,化作一道蓝电,瞬间刺入空中血云之中!
空中一点蓝芒悄然亮起,旋即向四面散开。无尽铅云竟被蓝光生生排开,现出一个千丈方圆的空洞来!
云洞之中,只是耀目欲盲的光!随后如天破,有无穷的劫火自云中倾泻而下!
弱水骤降十丈,又听一声轰鸣,酆都崩坏十里。
纪若尘仰天长笑,九幽熐炎不住自身体中涌出,转眼间已将方圆百丈之地化作一片火海!
文王山河鼎鸣叫数声,其声穿金裂石,大放毫光三次,方自回到纪若尘胸中。
孙果自空中摔落,见纪若尘独立熐炎之海,一手向地,一手指天,当下一言不发,连滚带爬地冲到纪若尘身边,牢牢地抱住他一只脚,再也不肯松手。
无穷冥焰自下而上,迎着天火劫云冲去,竟冲得劫云节节后退!
纪若尘周身几乎尽化九幽之火,徐徐升起,向天破处飞去。
玉童遥遥望着,面色几经变幻,忽然一咬牙,高叫一声:“大人等我,我也去!”
于是一颗头颅化作流星,不顾焚体之苦,冲入劫云冥焰相冲处,咬住了纪若尘的一片衣角。
鬼面将军静立原地,目送着那一道滔天火流逐渐远去。在他身后,三千斩神冥军齐齐跪倒于地,恭送大将军远行。
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于此时此景,倒也差相仿佛。
章七 英雄冢
于天火中逆流而上时,尽管有九幽熐炎从中阻隔,纪若尘仍感觉到丝丝炎力透体而入,将构成他身体的影雾引燃、焚尽。天火焚身时的痛苦远过寻常烈焰,但他只盯着那天火劫云中心的一点暗红火眼,似对焚身天火全无所觉。
孙果不住痛苦地吼叫,天火对他这等怨气极重的魔物伤害更甚于寻常魔物,那痛彻心扉的苦楚也有炼魂之效。然他死抱纪若尘大腿,说什么也不肯放松。
越是临近火眼处,纪若尘便越是觉得周围逐渐暗淡下来,然而熊熊炎力却是在成倍地提升着,转眼之间,九幽熐炎已完全被压回体内。那火眼深处似有一道无形的斥力,要将他向后推去。又不住喷出一丝丝极炎热的火线,不住缠绕上来。
眼见已离火眼不远,纪若尘骤然撤去覆盖全身上下的九幽熐炎,心如止水,哪管躯壳正被天火化作劫灰?他将全副心神都集中于胸中文王山河鼎上,附于其中,瞬间已冲入火眼!
先是极度的黑暗,然后周围方才逐渐亮起来。
纪若尘张开双眼,发现自己正处身于一个玄异所在。四周尽是虚无,时时有大片绚烂彩光在虚空中掠过。无论向哪个方向望去,都望不到尽头,也看不到任何东西,这个世界有的,似乎是只大片流光溢彩。
不光世界是虚无,就连他自己也是一片虚无,完全没有任何形体。他无法理解自己如何会看到东西,却看不到自己的身体。既然没有形体,也就不知道该向何处去。
他试着向四面走了走,却感觉仍立在原地,完全没有动过,也无接触任何实物的迹象。似乎,他已就此被困在这个无形也无迹的空间之中。
他试着闭上双眼,但眼都没有,如何闭上?所以仍是得看着这个瑰丽而诡异的世界,看着自己孤悬在虚无之中。
纪若尘略一思索,忽然道了声“雕虫小计”。他虽然无形无质,但语声的确在这虚无的空间中回荡了起来!
虚无中浮现一点蓝芒,转眼间化成一朵湛蓝火焰,火焰跳跃之间,映出一只淡青色的巨鼎。随后蓝色熐炎自鼎出汹涌而出,转眼间就变得铺天盖地,将虚无与瑰丽色彩逐一燃去!
九幽熐炎一铺开,立刻听得隐隐传来一声闷哼,颇有痛楚之意。
熐炎疾发而徐收,旋尽自焰心处凝结出一个人影来。这人影渐渐清晰,身材颀长,鬓眉斜飞,凤目细长,鼻似悬胆,唇若点朱,一头黑发飘扬不定,但在发梢处,却不断散发出星星点点的熐炎星火来。
他周身赤裸,肌肤如玉,手长脚长,后心处时时会喷出数片如薄绸般的蓝焰,看上去俊美得近于温婉。
在他足下,本来空空荡荡的虚无中已出现了一条淡淡的光路,逐渐延伸至远方虚无之中。
他双目一开,内中并无瞳仁眼白,而只有一片苍茫的蓝。环顾一周之后,他哼了一声,声音虽轻,却震得整个虚无世界都震动起来,虚空中浮着的条条彩光片片破碎,纷纷四散化开。光路的尽头,于是现出一座古朴的石砌门户来。
他一步即到门前,推门而入。
门后又是一个世界。
这里赤地千里,山峦巍巍,暗红的粗砂地上到处都是数丈高的巨大岩石,数十丈外,生着一株十几丈高的大树,树干上顶着孤零零的几片巨大叶子。又在极远处,隐约可见一株高不知几千丈的巨木,直插向天,上粗隐没在茫茫云海之中,不知树冠其大几许。如此巨木,几乎就是上古传说中足以接天的建木了。
这里粗犷、干燥,宛如戈壁,放眼望去荒原、山峦,皆是由暗红色的粗岩砂石组成,一草一木,都是无比巨大。不,这里没有草,只有木。
纪若尘跃上一块巨岩,正举目四眺之际,忽然一声如春雷般的冷笑当空落下:“蝼蚁之辈,也想擅改天机?”
听得话声,他抬头望去,只见远处两根参天巨柱一步一步挪来。巨柱粗数百丈,高不知几许,上端没入云霄,目力难见。他再仔细看去,方才发现这所谓两根巨柱,原来不过是某人的双腿!
只是小腿已有千丈,那整个人怕不是有数千丈高?若非天上仙人,抑若九地巨魔,何人能生得如此高大?
看着苍茫云层,望向四野巨木,触及戈壁震颤,他苍蓝的双眼光芒一闪,淡笑道:“原来不是这世间巨大,而是我变小了。你如不用这等手段,说不定我还能高看你三分。但你现下变幻出这等世间来,又在这里装神弄鬼,除了心虚,还有什么?”
那人大怒,喝道:“无知鼠辈,你生于蛮荒,长于苍野,实与野人无异,哪里懂得大道通玄?也罢,就令你死个明白!本仙手段通天,动念间即现天地万物,另创有相世界!这当中手段,说了你也无法领会。你穿越六界壁障触犯天条,本当受青冥神霄雷劫、化灰而亡,但本仙怜你修炼艰难,体悟上苍有好生之德天心,特意摄你前来,指点你一线生机。未曾想你却如此不知好歹!”
纪若尘笑了笑,他此刻容貌身姿与往昔大异,如此一笑,即刻令人觉得春风扑而来,然风中又有丝丝冬寒,一个不留心,即会被风中寒气冻毙。纪若尘道:“我初来时入的那虚无世界,断了耳鼻舌身意五识,绝一切有为之相,却留下我的眼识,为的不就是见识上仙通玄手段,不知身在何处,无法可施,又不知时光流逝,最终于绝地静寂中心防崩溃,好让上仙为所欲为。你也敢说,这安的是好心?”
那不见面目的仙人怒急,举足在地上一顿,登时乱石纷飞,山峦崩坏,巨木纷纷倾倒。他喝道:“本仙有意成全,你却如此不知好歹,即是如此,那本仙就…”
他话音未完,纪若尘便打断了他,道:“既是上仙,何必如此藏头露尾,连真面目也不敢示人?难道上仙不能变小吗?”
他轻轻一笑,道:“既然上仙不能变小,那我变大些好了,反正这也不是难事。”
纪若尘话音一落,九幽熐炎即刻自体内涌出,在空中凝成北斗七星星图,他伸指在其中一颗星上一指,周遭景物变幻,刹那间沧海桑田。只在瞬息之间,纪若尘已穿云而出,发身长大,有万丈之高!
这世间又是一番景象。原本些山峦,不过是地上蜿蜒土垄,无处不在巨岩则是颗颗细小砂石。那些参天建木则是一株株矮小的灌木垂柳,而原本在他眼中的那些树木,则是砂石地上零星生着的异草。
在他面前,正立着一个俊美少年,一身银灰长袍,似缎似绸,闪亮柔和,不知是用何等布料织成。这少年面目如画,肤如凝指,生得并不高大,只刚到纪若尘胸口。但若细看他的面容,却会发觉正在不住变幻,时男时女,时老时少,时而阴沉,时而质朴,一刻千变,不知哪个才是他的真容,但大多数时候,他现出的是一张清秀少年的面目。
见纪若尘猛然发身长大,甚至比自己还高,这少年不觉面上闪过一丝惊慌,随后又化作怒意,向纪若尘一指,怒道:“不过是破了一个小小的有相世界,便如此张狂?本仙仙威如海,有相世界不过是末枝小技罢了!若不给你些厉害,谅你也不知道本仙手段!这就让你见识一下,让你知晓所谓苍野无边,在上仙眼中不过巴掌大小;各色魔神鬼尊,实与蝼蚁无异!”
少年左手掐诀,即刻山崩地裂、天地震动,空中有无数亮银色光带纷涌而下,汇聚在他指尖,凝成一点亮得不可思议的星芒!
纪若尘双手上也悄然燃起苍蓝色的火焰,飞舞发梢、背后焰旗的光芒也逐渐亮起。
偶尔有风自两人间拂过,风中砂石飘叶,不是变得透体透明、化光而去,就是蒙上淡淡灰色,烟消云散。
两道无上大力对峙,似无止歇。
空中忽然一声霹雳,大地开裂,熔岩喷涌。空中又有一颗流星缓缓划过,星芒如血,在身后留下长长一道血红尾迹,望去便如天被剖开,自伤痕中不住泄下雷火劫云。
千钧一发之际,纪若尘忽然悠然道:“你口口声声自称本仙,怎地用的既不是仙家道力,修的也不是氤氲紫气呢?你引下的乃是九天星辰之力吧?”
听得纪若尘之言,少年脸色不禁一变。
纪若尘挥手间洒出一片蓝炎,于空中布成北斗星图,然后向那少年微笑道:“不知这位‘上仙’,居住在哪座星宫呢?”
看着北斗星图,那少年再也掩饰不住面上惊色,于是幻成一个老人相貌,方才藏去心中惊诧。
※※※
尽管已窥破少年真身,然而当大战起时,纪若尘依然发现自己与这少年间实是有难以逾越的鸿沟。
此刻少年衣袍上星光熠熠,有二十八颗大星绕身飞舞,对应二十八宿,护住己身各处要害。他挥手之间,便是数以百计的星芒飞出,如飞蛾扑火般冲入纪若尘护身蓝焰之中。星芒一入蓝焰,即刻便会炸开,冲天蓝焰一缩。一颗星芒威力并不大,然而当星芒成百上千接连炸开时,那威力便绝非寻常。纪若尘只觉己身真元自文王山河鼎中源源不绝地流出,补充着身周冥炎,虽然暂时仍可维持着不胜不败,但是那少年双手挥舞不停,挥手间便是数百星芒轰来。他直接引动九天星辰之力,法力直是源源不尽,而纪若尘只能依靠自身存于文王山河鼎中的熐炎真元支持,如此对耗下去,谁胜谁败,不问可知。
这少年引九天星辰之力如长鲸吸水,涛涛不绝,面色轻松写意,分毫看不出负担与疲累来。能将星辰之力运使如此自如,绝非任何法门或道术可以办到。他虽不可能是星君本体,然而极可能是哪一位星君的身外化身。
与少年斗法片刻,于他的身份,纪若尘已然心中有数。
尽管鼎中熐炎已行将枯竭,纪若尘仍不动声色,一边运熐炎幻化出三条炎龙,围着少年的二十八护身星宿猛攻不休,一边淡定地道:“星君还不肯亮明身份吗?那么不说也罢,只是不知星君原本想成全我什么,又想得到些什么呢?”
那少年惊讶于纪若尘的气息悠长,在他的计算之中,纪若尘应该早就真元干涸才是,可是他已在自己手下支撑了足足有一炷香的时间,怎么还是没有一点疲累之相?此处可不同于凡间,星辰之力几乎无穷无尽,尽可任他挥霍。而纪若尘不论是真元还是冥气,都得不到分毫补充,依少年所知,此前纪若尘修为距离上清境界仍很遥远,就算再怎么突飞猛进,至多也就是个上清罢了。一般上清的真元,哪里支持得了这么久?
就在他心中惊疑不定时,忽听纪若尘如此一问,于是心念电转,道:“本仙怜你命运多蹇,替你消去了天劫中的九九八十一颗青冥神霄雷珠,并准你在我有相法界中躲藏,以避过前往人间必应的大劫。作为回报,本仙仅借你区区三年阳寿,替你在人间行走三年而已。”
“除此之外呢?”纪若尘微笑问道,指挥着三条炎龙绕着少年纷飞猛咬,一边又道:“以三年阳寿换来不被天劫焚身,我可是占了大便宜了。星君该有些别的要求吧!”
少年神色一动,道:“除此之外,当然另有要求!比如说将你参修的九幽熐炎与我一点。”
纪若尘点头道:“星星之火,可以燎原。除此之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