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有一个小道士,可是俺没看清他长啥样!”

“我也没看清,你不觉得有些奇怪吗?!”

龙象答道:“是有些古怪!嗯…啊,我们已经上西玄山了!小心,前面有东西挡路!”

背后玄火碟越推越疾,此时白虎眼前早已模糊一片,他心中灵光一闪,惊叫道:“不会是道德宗山门吧!我们飞得有这么快么?!”

云端响起阵阵急促的钟声,稍有些见识的都知道那是道德宗示警的钟声。然而山间回荡的钟声旋即被阵阵如轰雷般吼声盖过。

“啊啊啊!!”龙象心胆俱裂,早顾不上回答,只能盯着前方狂叫!

远远的,道德宗那巍峨雄伟的山门自云端出现,在二天君面前急速扩大…

西玄山下,那青年道士遥望着那道急速冲入云端的狂风,自语道:“怎会是他们两个?以这种速度,现在就该到山门了吧。咦,他们的道行似乎远不足以驾驭这种飞法,那岂不是说…”

他遥望云端,尽管看不到什么,仍似是听到了轰隆巨响和两声长长的惨叫。他面色一白,忙摇了摇头,将行将浮出的画面自脑中强行驱逐了出去。

他背后负着一根黑沉沉的铁棍,正是以道装下山的纪若尘。他望着山上,身形不断闪动,轻轻松松的将被二天君疾飞带起的巨石乱木尽数避过。

他摇了摇头,不再去想二天君的下场,转而向山下行去。

纪若尘足下片尘不起,顷刻间已行出好远,恰好望见黑玄道长正率队归山。他默运真元,神识立刻晋入另一层境界,周围的一草一木似乎都活了过来,各自散发着不同的气息。这些气息混杂在山风之中,自纪若尘体内毫无滞碍地通过,就像他没有实体一样。于这一刻,纪若尘也感觉自己似与整片山林融为一体,再也不分彼此。

于是在黑玄道人眼中,纪若尘就这样消失了。

见黑玄道人徘徊不去,纪若尘心中忽然涌上一股不可抑止的杀机,左手已握住了背后的定海神针铁。

恰在此时,黑玄道人似乎有什么急事,忽然转身疾疾飞走,颇有些神色慌张。

这倒出乎纪若尘意料之外,他立了片刻,又向东行去。

※※※

这半个月来,道德宗还从来没有这么喧闹过。

太上道德宫中道士真人们穿梭往来,人人变色,个个张皇,连许多正在闭关修行的真人也顾不得道行受损,纷纷开关而出。

紫阳真人本是捧了一本古谱,正自在纹枰前解谱,显得悠然自得。当一名弟子冒失冲进雅舍时,他也不动怒,只问了句:“何事如此匆忙啊?”

那弟子小声答了,雅室中忽然变得十分安静…

忽听啪的一声,紫阳真人手中棋谱落地,失声道:“我宗山门被人撞毁了?”

那弟子忙道:“还没完全倒,只是塌了一多半而已。闯下祸事的是七圣山的龙象天君和白虎天君。不过他们闯下这天大的祸事,自己也不好过,刻下身受重伤,昏迷不醒,已被弟子们拿下了。”

紫阳真人望着窗外凝思片刻,方叹一口气,挥手道:“唉,天意,天意!…将那二人交与紫云真人,随他处置吧!”

道德宗山门恢宏瑰丽,两边是八根高五十丈,粗细三丈的白玉石柱,柱身雕七十二散仙飞升事迹。每根石柱柱底由紫玉莲花托住,柱顶盘龙腾云,口喷云气。八道祥云汇聚一处,拱一座八宝玲珑塔。

只可惜这煌煌气象早成明日黄花。

除了紫阳真人外,道德宗六位真人俱立于山门内,人人默然,那脸色,自然都是不大好看的。

八根擎天玉柱只有两根还屹立如初,有四根东倒西歪,更有两根断成两截,有一根十余丈的巨柱直接飞出百余丈远,深深插入坚于精钢的山壁,只留下三四丈的柱身在石外。

盘龙玉柱八去其六,祥云自己散得七七八八,空中那座玲珑宝塔侧向一方,似是随时可能塌落。塔身上搭着的十宝八瑞七器破损的破损,散落的散落,说不出的凄凉破败,哪还有半点仙家气象?

素来镇定的守真真人圆脸上肥肉一阵颤抖,半晌才喃喃地道:“这…这真是被人给撞塌的?”

旁边一名道德宗弟子立刻躬身道:“弟子亲眼所见,二天君自山下冲上,直直撞在我宗山门上。他们身法太快,弟子道术不精,实在是拦他不住。”

守真真人也不多言,只叹一口气,大袖一拂,转身径自离去。

玉玄真人黛眉紧皱,看看断折的玉柱,再看看山壁中插着的断柱。任她如何思量,却也想不透被五重玄平清明阵法层层护佑的玉柱会被血肉之躯撞坏,更遑论被撞成两截了。纵是她自己佩齐法宝,凝聚全身功元,也攻不破护柱的玄平清明阵,最多将玉柱撞歪一些。龙象白虎二天君她是见过的。在玉玄眼中,这二天君只是个不入流的小角色而已。以二人昔日表现出的道行,若说能撞坏道德山门,她是打死也不信的。

能撞毁六根玉柱,这,这还是血肉之躯吗?

诸真人默立一刻,没有多作逗留,一一散去。古老相传,这座山门系着道德宗上下气运,千年来历经劫难,却始终纹丝无伤,可如今被毁了大半,个中蕴含深意,实是无人愿意去深想。此时诸真人满腹心事,均颇觉心灰意冷。

紫云真人执掌刑名,可不能像各位真人那样轻松。但就是在他眼中,此时玉柱紫莲蕴含的莹莹宝光似也现了些灰败之气。他暗叹一声,吩咐道:“让云易好生盘问那白虎龙象何以要来毁我山门,然后再来回禀吧!”

云易道长是紫云真人得意高徒,长于摄魂之术,在侦审囚犯等方面独有心得。不管是何等人犯,就是紫云真人亲自主审,效果也多半强不过云易去,是以天大的事情,交给云易也都放心得下。

道德宗立在宫外的山门只是做个样子给外人看的,真正的枢机阵眼其实就是这八根玉柱以及柱顶的玲珑宝塔。这是道德宗的无上机密,除了九真人之外,就只有紫云知晓。本来以白虎龙象二天君的微末道行,再强上几倍,也绝无可能毁坏玉柱分毫。可是二人速度快得惊世骇俗,别说守山弟子无法拦阻,纵是真人在场也多半会措手不及。且二天君撞上玉柱的时间,恰逢玄平清明阵每五百年一次吸纳天地灵气、补充阵法运转灵力之时。这一刻可长可短,长不过眨眼辰光,短则如雷电穿空。此时玉柱全然失了防护,不过如普通玉石一样,被二天君撞毁倒并不出奇。

但这电光石火般的一瞬,竟都被二天君抓个正着,若说不是天意,却又是什么?

紫云乃是与紫微、紫阳同辈的真人,职司重要又不比九脉差,所以才晓得这秘密。而玉玄真人差了三辈,就不明白这一节了。

此刻山门被毁,紫云心头着实如坠巨石,饶是他道行修为深厚,也不由得有些意兴阑珊。

天下刑室,大都阴森潮湿,鬼气森森。太上道德宫虽是神仙居所,刑室却也与尘俗差别不大。只不过修道之士动刑,皆是从道法上着手,用刑具则落了下乘。

白虎龙象二天君悠悠醒来时,只觉得浑身上下暖洋洋的如浸在温水之中,说不出的舒服写意。除了全身乏力,真元倒是流转自如,浑身上下的伤势竟是一扫而空。二天君乃是识货的人,一恢复神智,立刻赞道:“果然是仙丹妙药!”

他们赞声未落,旁边就传来一个沙哑冰冷的声音:“你们先别高兴得太早,我治好你们,是为了好生拷问。不然没用个几天刑你们就魂归极乐,岂不是无趣得很?”

二天君转头望去,见石室中立着一个瘦削道人,面皮焦黄,一双眸子中寒意凛然,几乎要将人冻僵!二天君一惊,刚想退后,却完全动弹不得。他们这才发现身上各游走着一根米黄丝线,哪里真元聚焦,丝线就会游到哪里,随后真元立时涣散。

这“一线锁天机”乃是天下知名的束缚道法,当世只有少数派别才懂得运用,各宗道法区别,全在如何炼制那根丝线上。

二天君这才明白自己已成了阶下囚,一想起道德宗种种手段,吓得立时叫道:“我们是云风道长好友,现下有天大要紧事要向紫阳真人弟子纪若尘分说!道长不记得我们了?我们还参加过纪少仙与顾仙子的定亲之礼的!”

“纪若尘?”云易皱了皱眉。二天君与纪若尘相识,他也是知道的。纪若尘身份特殊,道行进展神速,俨然已是道德宗年轻一辈最杰出的弟子,将来很有希望接过紫微真人衣钵的。这件事倒是要慎重。

云易沉吟道:“你们有何事要找若尘,如实道来!还有,你二人何以要毁坏我宗山门,也都一一道来。待贫道弄清前因后果,再行定夺。”

“毁了山门?”二天君面色可都有些发白了。他们当然知道毁人山门是何后果,昏迷前的事也大略记得。当下二人不敢犹豫,立刻就要将前因后果道出。

二人刚要开口之际,云易眼中忽然一阵迷惘,身体晃了一晃,险些栽倒在地!那云易道行也是极深的,真元一聚,立时回复了正常。他目中精光大盛,冷冷地望向了二天君,道:“二位好道法!”

二天君这一惊非小,他们全无动弹之能,哪还有余力暗算云易?待要分辩几句,却突然发现心中一片空白,为何要上西玄山的种种情由全忘了个干净,一时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见二天君对自己的话不理不睬,刚刚暗中吃了一个大亏的云易也不禁心头火起,冷道:“看来不让你们见识一下贫道的手段,怕是还真要当我道德宗无人了!”

说罢,云易挽起袍袖,冷哼一声,慢慢向二天君踱去。

一声叹息幽幽响起,摇曳的灯火下,数根青丝徐徐飘落,落在一只如玉的纤纤素手上。青丝落上纤指的刹那,立时化灰散去。

那素手慢慢握起,似要把握住已化作虚无的青丝一般。

这是间不大的石室,陈设简单粗陋。室中立着一个白衣女子,正望着空空如也的掌心,似有些痴了。过了许久,她方又幽幽一叹,望向了石室另一边一个正盘膝修行的女孩。

那女孩青丝垂落,一身杏黄衣袍,在淡淡灯火的映衬下,肌肤晶莹有如脂玉,几乎看不到一丝烟火气。

她盘膝而坐,竟是半浮于空!

这女孩正是张殷殷,一段时间不见,她道行不知怎地突飞猛进,已不在尚秋水等人之下。

那白衣女子望了望张殷殷,目光中流露出一丝怜意,叹道:“我抹去了两只呆鸟的记忆,想来十天半月之内那臭小子是不会得到消息了。只是师傅能帮你这一次,还能帮你一世吗?”

她摇了摇头,又暗自想道:“只是没想到两只呆鸟竟然是从无尽海来的。哼!你虽有毁天灭地之能,可在这件事上,我苏姀也要阻你一阻!”

不经意间,那无边的海,无月的天,那傲然坐于孤岛之上的身影,又于她眼前浮现。

苏姀轻轻咬住了自己的唇。

“你…你这么大的本事,怎会不知道我陷在这里?唉,死人,几百年了,你怎么也不来见我一见…”

章十五 纵情

路镇南依山,北面水,东西向的官道穿镇而过。本地的雨前茶、烧牛肉在方圆百里内小有名气,颇有些人杰地灵的气象。

在修道之士眼中,这个镇子恰好建在地穴之上,灵气丰沛,是以途经此地时往往愿意停留片刻。这块小地方,百里之内,倒也有两个修道小派。

此刻天色虽早,镇中最老的一座茶楼中已坐了七八桌客人。其中一个青年道士凭窗而坐,把玩着手中的青瓷茶杯,望着云雾氤氤、晨色初明的天际,似是满腹心事。他双目若星,鼻似悬胆,俊朗刚毅中又透着一线温润,生得实是一等一的人才。他虽只点了一壶清茶,但掌柜的知道往来道人中多有异士,何况这青年道士生得如此不凡,想必是出自名山大川的,自然不敢怠慢了。只是那些伙计不知为何,都有些不敢走进他三尺之地去。

这青年道士正是纪若尘。他离了西玄山后,依着神州气运图的感应,慢慢一路东行,已过了近月时光。路过此地时,心喜这里灵气丰沛,就留下来喝一杯清茶。

在他眼中,窗外茫茫雾气中正有一个窈窕身影在翩翩舞动,舞姿时而空灵出尘,时又如利剑出鞘,杀伐之气冲天而起。她秀发有些纷乱,口中噙着一柄湛蓝仙剑,回旋舞动时容颜偶现,赫然正是姬冰仙。

姬冰仙自然不会在此地,雾中种种景象,只是纪若尘在回忆与她那一场激斗而已。他已有修成玲珑心法相的迹象,但凡经历过的事,只要愿意,就可完完全全的在眼前复现。纪若尘端坐不动,心神中却正与姬冰仙激战不休。当时他进退自如,举手投足皆圆转如意,看似战得凶险,实际上姬冰仙完全被他控中掌股之间,落败只是迟早之事。然而此时在神识中复刻当日一战,纪若尘却斗得艰苦之极,数度要败下阵来。

纪若尘一边激斗,一边思索。当日他决心下山之际,心潮汹涌起伏,如狂涛怒潮,完全不受自己操控。一见到姬冰仙前来挑战,纪若尘立时切入一种玄之又玄的境界,似与天地万物融为一体,每一下攻击都浑若天成,自然而然地就切入了姬冰仙的破绽。在他眼中,姬冰仙周身真元流转若隐若现,每当新道法蓄势待发之时,真元就会相应凝聚。既然对她每一个道法都洞若观火,姬冰仙又如何不败?

其实每一个道法都有破绽,越是威力强大的破绽就越明显,可是看得到是一回事,抓到住又是另一回事。道行到了道德宗九真人的境界,大多道法都是念动即生,纵有破绽,谁又能抓得住?

纪若尘此时已注意到了自身的变化。每当他晋入那玄妙道境,体内真元立刻变成混沌一片,经脉若有若无,根本不知道真元从何处来,向何处去,只知道自己想做什么,随心所欲的去做就是。如在玄妙道境之中,一举一动都似乎可从天地万物中借得一缕灵力,从而威力大增。纪若尘刻下回忆,以往每次打人闷棍时,似乎也曾晋入过这等境界,只是自己不知而已。

然而这道境好是好了,却也不是十全十美。一来如何在这种境界上再进一步,纪若尘是全然不知,似乎只能撞撞运气。二来所谓道由心生,一旦引发这等道境,他行事就会变得随心所欲,全无顾忌。如激战姬冰仙时,他动手时就有许多轻薄之意,与平素里的为人全然不符。如果说开始时是为了扰乱姬冰仙心神的话,那最后夺下她口中之剑,还顺手在她面颊上抚摸一记就无法解释了。

这道境威力虽是极大,然而与三清真诀实是背道而驰。三清真诀端方严谨,煌煌有天地之象,乃是以堂堂之势直达飞升至境的无上正法。只要修到了玉清境界就可引来天劫,度劫成功即能飞升。然而与太清、上清真诀一样,玉清真诀也分成了九个境界,如修至极处,实不可想象会有多大神通!

无名道境与三清真诀如何取舍,其实完全不需烦恼,自然该选三清真诀。道德宗自广成子以下,雄踞修道诸派之巅已近千年,岂是一时侥幸得来的?

这道境虽然奥妙无穷,却是需要妙手偶得才行。比如此刻复刻当日一战,纪若尘就很难晋入道境,这也是重战艰难之极的原因,毕竟他三清真诀上的造诣较姬冰仙几乎差了整整两筹。而三清真诀就不存在这等问题。

纪若尘抚着掌中清瓷茶杯,若有所思。他不是不知其中关窍,奈何时不我待,如何等得了上百年光阴,慢慢将三清真诀修到玉清境界?或许十年,或许明天,顾清就会与吟风携手飞升,圆那百世千年的轮回前缘。

如何等得?!

一念及此,纪若尘悚然而惊,心下又是苦笑,摇摇头将这个念头压到了心底最深处,再也不复想起。

雾中的姬冰仙重新变得清晰。她忽然侧飞数丈,而后虽然稳住身形,但又惊又怒,败象尽显。当时她正中了纪若尘贴身一记膝撞,护身道法都险些被破了。他忆着当时感觉,着膝处是她的腿侧,触感柔若无物。再想着姬冰仙如燃火冰山般的怒容,与不由自主发出的惊呼,忽令他心底涌上一道热流,有了些许狂乱之意。

“这算什么,兽性发作吗?”

纪若尘自嘲地想着。可是心旌这么一动荡,他杯中茶水立时极速地旋转起来,却无声无息,水面平静无波,一滴也未曾溅出杯外。水面中央升起一道细细水汽,纵横往复,状若翔龙。原来心绪这么一波动,竟让他又触摸到了那玄妙的道境。纪若尘摇了摇头,心念动处,收了雾中姬冰仙的影像。

忽然一团浓雾涌进茶楼,顷刻间茶楼中相对而坐的人也无法看清彼此。这浓雾如有灵性,涌动不休,每一个暗角都不放过。浓雾来得快,去得也快,数息间就散得干干净净。雾散之后,茶楼被清洗得一尘不染,只是楼中上到宾客,下到掌柜伙计,人人落得一身湿衫。这显然是有道之士用道法清洗茶楼,排场实在不小。

整个茶楼中,只有临窗一桌二个中年人衣衫不湿,显然是身有道行之人。他们面有怒色,望向上楼的楼梯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