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韶州城西忽起一道大火,名不见经传的南疆修道小派回春门满门七十一人尽数葬身火海,无一人生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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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道士一路风平浪静地回了西玄山,途中再未遇到什么意外,这倒颇令他感到意外。
回山之后,他依例先是向掌戒律的紫清真人交待过此次下山有无过犯,换过了衣服,然后径行来见紫阳真人。紫阳真人仍在阁中练字,一只狼毫时如游蝶穿花,时如巨斧凿石,忽轻忽重,刚柔合一,境界不低。
直至最后一钩收笔,紫阳真人才抚须道:“若尘,此次南行一切可好?”
纪若尘道:“一切顺利,探得了灵力之源。不过此处灵源并无异兽守护,倒是有些奇怪。”
紫阳真人拿起几案上条幅,眯着眼仔细地看了片刻。纪若尘顺势望去,见紫阳真人所书的是“混沌无期”四个大字,一时想不起是在哪部经文中看过这句话。紫阳真人看了一会,摇了摇头,将条幅合上,一把真火烧得干干净净,然后问道:“清儿呢?是不是回云中居了,怎么不见她与你一道回来?”
纪若尘道:“此次南行途中遇到了青墟宫的吟风,顾清悟通了前世因果,知晓吟风是她前世注定的有缘人,因此选择与吟风同行,了却这桩百世千年的轮回因果去了。她虽未明说,但弟子认为与她的婚约该是无用了。”
纪若尘这一番话说的平淡冲和,既没有悲愤激昂,也无刻意的压抑,如同完全在说一件与己漠不相关的事情一样。紫阳真人也颇为惊讶,不由得向他看了一眼。纪若尘神色如常,坦坦然的迎上紫阳真人的目光。
紫阳真人叹道:“听闻青墟宫收了一个谪仙吟风,近来刚刚得悟大道,倒没想到居然和清儿有如此渊源,唉!这事且不说它,忘记了也好,你今后准备何去何从?”
纪若尘凝思片刻,道:“师父,我不是谪仙。”
紫阳真人呵呵一笑,道:“这其一呢,世上谪仙可不是一定只有一个。其二呢,你并不是谪仙转世,紫微真人与我其实早已知晓了。”
“啊,这个…”这个答案倒是大出纪若尘意料,他木然的面色终于有所变化。
紫阳真人叹道:“若尘,既然当年我将你带上了道德宗,那你就是与我宗有缘。不论你前世出身如何,今世总是我紫阳的弟子。这谪仙二字,就忘了它吧!”
“师父…”纪若尘一时无语。
紫阳真人行到窗前,望着窗外万里云海,徐道:“若尘,你此番回山,想必也发觉世上多了些变故。本朝天子明皇颁下圣旨,将我道德宗树为妖邪,号召天下修士群起而攻之。此旨一下,世无宁日。本来你道行不足,此时不宜再单身下山行走,但正所谓不破不立,我观你印堂彩云如仪,一颗玲珑心已显初兆。此刻你道心境界远胜过本身真元,若能知趋吉避凶,以柔克刚,还是可以下山的,只不过时时刻刻都要小心。”
纪若尘疑惑问道:“本派紫微真人行将飞升,天下皆知。明皇一纸圣谕又能掀起多大波澜呢?就是真武观倾巢而出,实力也不过尔尔,怎是我宗对手。可为何我途中所见,南疆荒僻之所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派也敢对我宗支脉下手?”
“若尘,此事你有所不知。明皇谕令一下,青墟宫就站在了朝廷一方,指摘我宗试图使天下大乱。现下他们谪仙在握,声威一时无双,天下诸派也就随之蠢蠢欲动。虽然现下还未有哪门哪派公然袭击我宗本山弟子,但向我宗外围支脉动手的人已不乏先例。正是山雨欲来之时!”
“可明皇为何会突然下这么一个手谕?本来我宗不是已经压服真武观,在长安立足了吗?”
紫阳真人叹道:“前些时候明皇突然杀了我宗留在长安的几名弟子,接下来就出了这个圣谕。内中情由如何,我也不知。你此次南行行动迅速,现在神州气运图还未明示下一处灵力之源的所在,这段时间你就留在山上潜心修行吧。”
纪若尘默然片刻,道:“我想再去一次东海。”
紫阳真人长眉一挑,最终点了点头,道:“准备万全,诸事小心。”
纪若尘行了一礼,就向阁外走去。临到门口时,他忽然停下脚步,问道:“师父,若天下修道之士皆对我派群起而攻,那该当如何?”
紫阳真人抚须反问道:“你觉得该当如何?”
“当以雷霆手段,迎头痛击。”
紫阳真人呵呵一笑,未置可否。
重回自己所居的院落时,纪若尘在门前驻足了整整一炷香的功夫,才推开院门走了进去。小院内树青草碧,处处一尘不染,显然是时常有人收拾打扫。
书房中布设多年来从未变过,花梨木书桌与坐椅依旧在那里,书桌一角上仍放着《太平诸仙散记》,香炉中还有燃剩的半炉龙涎香。进门的刹那,他几乎以为又回到了一年多前的那个上午。他揉了揉眼睛,才看清坐椅中空空荡荡,并无那素淡若山河的身影。
纪若尘慢慢在椅中坐下,手肘自然而然地就放在书桌上,目光顺势望去,正好落在《太平诸仙散记》上。此书封面上放着一枚紫晶卦签,暂作押书之用。
他取过了紫晶卦签,以指尖轻抚,体会着卦签中流转不定的灵力,在山中闭门苦修的五年重回眼前。当年紫日卦签中所含灵气险些送了他的小命,今日他道行大进,早已不需要这些灵气进补了。纪若尘终于苦笑一下,以中指轻拍了一记紫晶卦签,然而紫晶卦签却并未如他所愿的被解离消失。此时他才想起,与自己相伴数年的解离仙诀已然失去。
他将紫晶卦签重新放在《太平诸仙散记》的封面上,然后出了书房,将房门小心翼翼地掩起。
这一间书房,他再也不会进去了。
纪若尘回山时已是黄昏,他简单整理一下行装,月华初上时分就又要下山了。
他的准备极其简单,玄心扳指中几乎空空如也,只有几张避水咒和大力丁甲神符,其余法宝丹药都留在了房中。此次行装之简陋,随便哪一个道德宗弟子下山,恐怕都不会带这么少的东西。
收拾停当后,纪若尘抬头看了一下月色,就向院外行去。刚一推开院门,忽然一阵阴寒夜风扑面而来,他心下一惊,迅捷无伦地向后退了一步。院门外立着一个淡淡的身影,一惊之下也向后一退,动作浑无半分烟火气,迅捷处不逊于纪若尘,而诡异则犹有过之。
纪若尘凝神一望,才看清门外立着一个身着淡色衣裙的女孩,容色既清且冷,在月华掩映下宛若天仙坠凡。她左手中托着一只玉碗,碗中不知盛着什么。如此情景,纪若尘只觉得不知在什么地方见过,但无论如何就是想不起来。
“那,这是给你呢,喝了吧!”她手一伸,语气有如声音一样的冰冷。
“这是什么,我为什么要喝?”虽然记忆十分模糊,但纪若尘还是认出眼前的女孩名叫殷殷,是景霄真人之女。只是他想不明白殷殷为何要突然端一碗东西给他喝。
“你喝了就是,至于为什么…为什么…”殷殷黛眉紧皱,苦思了一会,但就是想不出来为什么,于是心头忽然一阵烦躁涌上,道:“没有那么多的为什么,反正你必须得喝!”
纪若尘接过玉碗,见碗中是深黑如墨的药汁,一时犹豫不定。
夜风中忽然多了一缕死气,一个似有还无的高大身影在张殷殷身后出现,望了纪若尘片刻,叹道:“枉她为你出生入死,直下九幽,才取来了还魂草,你却还在怀疑她的动心!唉,我还以为你该是何等一个英雄人物,却没想到如此无情负义!”
“你是何人!”纪若尘盯着那个高大而淡薄的身影喝问。
“吾家,现为小姐守卫。”那身影淡然答道。
纪若尘早已看出吾家并无实体,而是由阴力死气凝成、若阴魂一类的存在。若是初上道德宗时,他必定会惊讶仙家宝地为何会有鬼魅秽物出现,现在见识广了,也就知道太上道德宫中万事万物皆有,夜里有几只鬼怪四处游荡实是再寻常不过的事。而且这只名为吾家的鬼魂既然是殷殷的护卫,那必然是受过秘法禁制、绝不需去担心他的忠心。
虽然吾家言谈举止与寻常鬼卒护卫大不一样,纪若尘却并没有在意,他心思已全在手中的玉碗上。许多忽然遗失的记忆,似乎就系于这枚玉碗上。
纪若尘不再犹豫,仰头将碗中药液饮干。药液无味,入口则化,根本不必下喉入腹,已渗入他经脉关窍神识深处。刹那间,纪若尘心底深处一声轰鸣,满天的乌云尽数散去,天光直入心底,那些被尘封的记忆一一泛起。
再望向殷殷时,那张倾世的小脸在纪若尘眼中已有了不同的意义。
“殷殷,你…”纪若尘忽然明白了当日她为何会自尽,一时言语哽咽,再也说不出话来,只上前一步,握住了她的手。
啪!一声脆响在夜幕下响起,纪若尘捂着脸,浑不知为何张殷殷会突然给了他一记耳光。
“纪师兄,我本以为你是一个庄重守礼之人,没想到举止也如此轻浮!你已经服下还魂草,我要做的事就已经做完了!师兄保重!”
张殷殷冷冷地丢下几句话,就转身飘行而去。飘飞出十丈后,她忽然回头向纪若尘望了一眼,苦苦思索着什么,然而最终还是一无所得,于是就此消失在夜色之中。
纪若尘愕然立在原地,只觉得这一幕如此熟悉,只不过二人角色颠倒了一下而已。
吾家望了一眼不知所措的纪若尘,沉声道:“虽然有些话我很不愿意告诉你,不过…如果你有心的话,就再去一次阴司地府吧。还魂草虽已失效,不过地府之中应该还有别的东西可以解去孟婆汤的。”
孟婆汤!
纪若尘心内骤生波澜,这才大致知晓事情的来龙去脉。
月色如霜,纪若尘立了足足一个时辰,这才举步向太上道德宫大门行去。此刻万千杂务堆积心头,千头万绪之中,他还是决定要先往东海一行。
先做最该做的,而不是最想做的。这是自幼时起掌柜夫妇用皮鞭棍棒铭刻在他内心深处的原则。
快要踏上通向莫干峰的索桥时,纪若尘忽然停下了脚步。索桥前立着两个绰约若仙的身影,一是尚秋水,另一人则是他此前怎么也想不到会在这里出现的姬冰仙。
“好久不见,若尘师兄别来无恙!”尚秋水抱拳施礼,可总让人觉得他这一礼中充满了无奈,笑容也有些像是苦笑。
“多谢秋水师兄记挂。”纪若尘回礼道。他与尚姬二人保持着二十丈的距离,没再向前一步。相距如此之远,寒暄起来是有些奇怪,可是姬冰仙出现在这里就更加让人感到奇怪。身为同门,纪若尘倒不认为姬冰仙会有什么歹意,可是她望向自己的眼神凌厉异常,若两把出鞘仙剑。纪若尘自幼谨慎,当然不会全无提防。
“哪里哪里,纪师兄行色匆匆,看来刚刚回山,征尘未洗,就又要下山了?…”今晚尚秋水出奇地啰嗦。
姬冰仙双眉微皱,道:“秋水师侄,你该称师叔才是。”
纪若尘道:“我们并不在同一脉中,不必认真计较辈分关系…”
姬冰仙淡淡地道:“礼法规矩岂是小事末节,怎容如此轻忽?”
她一句话就将纪若尘的话给堵了回去。纪若尘索性闭口不言,要看看她究竟想要干些什么。
果然姬冰仙道:“冰仙想向纪师兄讨教一下,还望师兄不吝指教。”
纪若尘微微一笑,打算一口回绝,哪知尚秋水一礼到地,一面口称请师叔千万要指教一下,一面不住偷偷使眼色过来,盈盈眼波中全是哀求之意,一时间楚楚之意,实是我见犹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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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尚秋水百般哀求,姬冰仙千种嘲讽,纪若尘就是不理会切磋要求,哪怕姬冰仙明言自降一阶真元,只以太清玄圣境道行应战也不行。纪若尘周身不见半丝真元,就这样坦坦然自姬冰仙身旁穿过,向索桥上走去。
姬冰仙面如寒霜,尚秋水一脸惨淡,二人已想尽了言辞,谁知纪若尘面皮厚如城墙,权作没听见,也毫不对自己加以防护。姬冰仙若是动手,那纪若尘自然是一击就倒,但如此胜之不武,岂是她找上门来切磋的原意?尚秋水只在西玄山外历练过一次,姬冰仙更是经年闭关清修,连人情世故都有些不通的,这二人虽然聪明绝顶,可对纪若尘的无赖手段实是无可奈何。
眼看着纪若尘行将踏上索桥,姬冰仙猛一咬牙,喝道:“今日就让你看看什么叫无所顾忌!”
姬冰仙水袖一起,一只白得几乎透明的纤手带着丝丝冰寒,向纪若尘脸上击去!
男人都是有尊严的,纪若尘再如何无赖,也不会愿意这么受落一记耳光。姬冰仙这一掌迅若闪电,所附真元却不是很强,她只要逼纪若尘动手。
见姬冰仙如此举动,尚秋水登时松了一口气,心中暗道好计。不论纪若尘是闪避还是挡格,姬冰仙都会继续抽击他的脸,只要他不想被扇耳光,那就非得斗上一场不可。三人皆是道德宗年轻一辈的佼佼者,见微而知著,无须大动干戈,这样也能够较量出个胜负高下了。若是今晚不能设法让二人斗上一场,纪若尘下山后谁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再回来,那么这段时间里可就有得尚秋水苦头吃了。
微笑才在尚秋水那堪比春花秋月的脸上浮现,就已凝固。
啪!又是一声脆响回荡在呼啸的山风中。
姬冰仙一掌结结实实地抽在纪若尘左脸上,尽管已临时收了力,仍将全未有所防护的纪若尘扇得倒飞而起,口中飚出一串血珠,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
扑通一声,纪若尘又重重摔倒在地。
姬冰仙举手投足间皆有寒气,可困锁对手行动,这也是她过往岁考时战无不胜的重要原因,所以纪若尘受了她并非很重的一掌,一时间也不及回气驱逐困锁着四肢百骸的冰意,当下摔了个结实的。
“纪师叔,这…”尚秋水忙跑了过来,将纪若尘扶起。
纪若尘也不推辞,借着尚秋水一臂之助缓缓站起,默运真元驱出体内寒气,然后擦去嘴角鲜血,向姬冰仙微笑道:“领教了。”
只是他左半边脸高高肿起,嘴角完全破裂,平素足以令少女情迷心乱的微笑此时看上去却显得十分恐怖。看这伤势,多半是面骨上也有了破裂。
“这个…纪师叔,冰仙不是有意的,我这里有些伤药…”素来善言能语的尚秋水此时语无伦次,不住在怀中翻找伤药灵丹,说不出的手忙脚乱。
纪若尘摇了摇头,松开了扶着尚秋水的手,踏上了索桥。
在纪若尘擦肩而过时,姬冰仙樱唇微张,似想要说些什么,但还是咬死了下唇,任纪若尘悄然远去。
寒月如霜,冰风呼啸,纪若尘的背影逐渐隐没在茫茫云雾中,说不出的萧瑟。
“他怎么…”同门较技实是寻常事,姬冰仙实在想不通纪若尘为何宁可挨上一记耳光也不愿和自己切磋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