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天下以袍袖掩面,从那小道士身边挤过,夺路而逃。
小道士见济天下仓皇而去,哈哈笑出了声来。他笑了一会,才想起此时尚未天明,而济天下只是一介凡人,在太上道德宫中乱跑,可不要惹毛了哪只珍兽,受了伤可就不好了。小道士心一慌,赶忙追出门去,连声叫道:“济先生!济先生!”
可是直到他追到别院院门之外,也没看到济天下的身影,实不知他跑到哪里去了。
那小道士急得一跺脚,他这时才想起来济天下饱饮醉乡,按理说是要睡上七八天的,结果两个时辰不到就醒了过来,显然神智尚且不清。听他刚才胡言乱语,小道士本以为是腐儒酸气发作,现在看来根本就是在发酒疯。
正在他急得团团乱转的当口,眼前忽然一花,已多了一人,问道:“看你这么着急,有什么事吗?”
小道士抬头一望,登时吓了一跳,原来立在他面前的正是顾清。他就算不认识别人,顾清可不会认错。顾清既已与纪若尘定亲,那也是道德宗的大人物了,小道士怕受责罚,支吾道:“不,不,没什么。”
顾清倒也没有多问,自行进了别院,那小道士偷偷地松了一口气。
顾清一入别院即转向东首,进了青衣所居的独院。她刚一进门,就听到青衣房中传来阵阵轰然大笑。顾清心下奇怪,青衣不久前还醉得人事不省,是她亲自送回来的,怎么现在房中居然如此热闹?
她推门而入,只见青衣已然醒了,正跪坐在地上的一个软垫上,双手捧一只白玉小碗,正在抿着碗中酒。一闻那异乎寻常的酒香,就知是醉乡。房中地上还放着四色菜碟,里面是些定亲宴上的菜色,屋角已堆起三个酒坛。白虎龙象二天君大咧咧地席地而坐,喝酒挟菜,手舞足蹈,口角生风。一边讲些七圣山及江湖上的奇闻逸事,一边大拍青衣马屁。青衣只是那么听着,小脸上挂一丝若有若无,淡得几不可见的笑,偶尔插上一句两句。
一见顾清进房,白虎龙象二天君登时敛眉肃容,如受惊一样从地上弹起,向顾清恭恭敬敬地道:“顾仙子好!”全然没有了刚刚的轻松。
顾清招来一个软垫,在青衣面前坐下,又向二天君招呼道:“两位天君请坐。”
“谢仙子赐座!”二天君异口同声地应了,盘膝坐下,脊背挺得笔直,目不斜视,那一副谨小慎微的样子,与刚才与青衣同饮时的轻松全然不同。顾清将一切看在眼里,笑笑。
青衣放下了酒碗,望着顾清,浅浅笑道:“方才多谢纪夫人送青衣回来。”
顾清淡然一笑,道:“距离大礼还有三年,这纪夫人三字叫得实有些早呢!”
青衣双目低垂,道:“不管三年还是五年,大礼总是要成的。所以迟些早些,并无什么不同。”
二天君端坐二女当中,目不斜视,只是一碗接一碗闷声灌酒。可是不知怎地,今晚这醉乡忽如白水一般,怎么喝都不醉,二女的对话一句一句钻进耳中,想不听也不可得。
顾清用心打量着青衣的举手投足,一颦一笑,微笑道:“世事无常,一日不成礼,这三个字就一日叫不得。嗯,你柔如弱水,气质如华,又是个绝顶聪明的女孩子,且不做作,若我是男子,定要寻你做个道侣才是。”
青衣微微一怔,然而顾清一言一行均出自内心,没有分毫作伪的味道。她默坐了片刻,方幽幽叹道:“顾姐姐,青衣不过一介小妖,识见短浅,道行低微,又是没什么主见的,不过是一个负累,哪有姐姐说得那么好?”
顾清道:“妖族素来有众多可以速成的法门,你根基这么好,又出身无尽海,定是有办法提升道行的。”
青衣轻喟道:“道行高了又有何用呢?就算道行通天,也不能事事尽遂了心愿。”
顾清微笑道:“若尘凶劫是极重的,你日后若想随在他身边行走江湖,恐怕真得提升一点道行才行。”
“啊!”青衣一声轻呼,抬起头来,有些不能置信地望着顾清。
顾清淡淡笑道:“离大婚尚有三年,我当然不会限着他什么。就算是婚成之后,我也不会限着他什么的。”
青衣轻轻咬着下唇,双手下意识地绞着裙裳,不知在挣扎着什么。
顾清长身而起,向二天君望了一眼,就转身出房去了。二天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是不敢装作没看到顾清的眼色,还是站起身来,乖乖地出了房门。
院落正中,顾清负手立在月下,果然在等着二位天君。
龙象白虎二天君在顾清身边立定,恭敬地道:“顾仙子好!”
顾清淡淡地道:“二位天君虽非出身天下名门,但通晓形势,深知进退,很是难得啊。难得糊涂四个字,二位看来是深知其中三昧的。看来二位天君是想在云中居与无尽海间不偏不倚,哪边都不得罪,以便将来可以左右逢源了?”
龙象天君一张大脸颜色登时淡了三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白虎天君忙道:“顾仙子和青衣小姐相处融洽,我们兄弟只看到了这些。其实我等除了喝酒修道,其它的就一概不会了!”
顾清转过身来,静静望着白虎天君。白虎天君虽比顾清要高出整整一个头去,却被她看得目光左右游移不定,就是不敢与她目光对上。顾清又望了一眼龙象天君,龙象立刻抬头向天,欣赏起月色来。
顾清双眉微颦,道:“你们很怕我?”
龙象天君刚想开口,白虎立刻横了他一眼,生怕他又说出什么不知进退的话来,抢着赔笑道:“顾仙子不怒而自威,我们兄弟对仙子是既敬且畏,仙子但有吩咐,我兄弟定会全力以赴!”
“不怒而自威?”顾清心下苦笑。她暗叹一声,挥一挥手,二位天君如蒙皇恩大赦,立刻鼠窜而去。
此时纪若尘急匆匆地从院外走进,一见顾清,当即道:“你在这里正好,紫阳真人吩咐了我一件要事,午时就要下山,你…”
顾清打断他道:“自然是你到哪里,我就到哪里。”
天将正午时,景霄真人捧着手壶来到了后花园,落座于心爱的檀椅玉几前,品茗读经。不片刻功夫,黄星蓝也来到了花园中,在景霄真人对面坐下。
今日景霄真人不再是一副老态龙钟,他面透宝华,目有神光,举手投足间隐隐有风雷之势,早已完全恢复了昔日诸脉真人的神采。然而黄星蓝向景霄真人望了一眼,忽而眼圈一红,将视线侧过了一旁。
景霄真人见了,微笑道:“回天丹效验如神,虽只有三日之效,也是有缘人方得一服。星蓝,你又何苦如此看不开呢?”
黄星蓝拭去了一滴眼泪,怨道:“你又不是不知回天丹大损寿元,你余寿无几,一服这东西至少要折去三月阳寿!就为了给纪若尘的定亲大典撑场面吗?他又不是与我们殷殷定亲!”
景霄真人道:“话也不能这么说,我宗千年繁盛气象,可不能在我身上有所减损。何况我能有轮回机会,也全是仰仗着紫微真人舍了护法飞升的法宝得来的。只是殷殷…唉,实在让人担心,也不知她能不能过得去这一关。咦,她人呢,怎不见她来喝茶?”
黄星蓝起身道:“她昨晚一回房就把门锁死,不让任何人去打扰她。奇怪,我这心怎么总是慌的,还是去看看她的好。”
眼见黄星蓝离了后花园,景霄真人也觉心神不宁,起身向张殷殷居处行去。
景霄真人刚进入张殷殷居处的院门,忽然听得里面传来黄星蓝的一声惊呼,他心知不妙,忙抢进房中一看,登时手足冰凉,呆立在当场。
房间中床帐低垂,张殷殷合衣躺在床上,宛如沉睡,面目安详。只是她颈中一道细线,红得触目惊心!
景霄真人惯用的松纹古剑已然出鞘,掉落在床边,锋锐无匹的剑锋上不见一丝血色,似是这把通灵仙剑也心有不忍沾染上她的血气。
轰的一声,景霄真人只觉得一道热血直冲顶心,立时天旋地转,站立不定。他感到周身力气正急速失去,眼前林林总总,尽是张殷殷从小至大时的诸般趣事。
景霄真人深吸了一口气,勉强定下心神,再向张殷殷望去。他道行虽失,但眼力尚在,一望已知张殷殷生机尽断,魂散魄飞,再无生机。他再四下打量了一下房间,见桌上放着一封信,信封上墨迹尚新,于是拆信读了起来。
黄星蓝见了,也收了悲声,过来一同观信。
“爹,娘:
孩儿心中有事难决,百般思量,唯有魂魄赴酆都地府一行,方得稍减心头之憾。孩儿自知此行凶险万分,回返之望十中无一,只恐不能再向爹娘尽孝了。
不孝殷殷留”
黄星蓝看了此信,心中生了一线希望,颤声问道:“景霄,殷殷她还能还魂,是吗?”
她话音未落,已见张景霄面色迅速暗淡下去,本是光洁柔润的肌肤上开始生出皱纹,一头黑发也逐渐转为灰白。只顷刻间的功夫,张景霄竟如老了三十岁一般。黄星蓝一时惊得呆了,不知该如何是好。回天丹功能返老还童,尽复道行,药效可维持三天。这才一日不到,怎地张景霄就已老成了这个样子?
张景霄身躯一阵摇晃,黄星蓝忙扶他坐下,又渡了一片真元过去。只是真元入体,张景霄反而全身一震,面色殷红。黄星蓝这才确知回天丹效力已失,景霄真人体内已存不得一丝真元。
张景霄稍稍平复了一下胸中气血,虚弱地道:“殷殷想必是要用我松纹剑法力贯通阴阳,以使魂魄得入地府,才会盗了此剑自刎。可是我道行已失,此剑也随之法力大减,哪还有贯通阴阳之力?!殷殷别说是魂归地府,就是…就是想做个游魂,怕也是难!”
最后一句话说完,张景霄猛然喷出一口鲜血,身体缓缓软倒在桌上。
黄星蓝面色刹那间变得雪白,她自然明白张景霄之意。太璇峰代代相传的松纹古剑虽号称有贯通阴阳二界之能,但那须得张景霄道行仍在,全力施为之下才可将剑下亡魂直接送入地府。若人执念过重,死后则可能魂魄不散,在大地游荡,成为游魂野鬼。而大部分生人死后,魂魄会失去灵识记忆,自然归入地府,重入轮回。
若是第一种情形,还可设法央求玉虚真人以元神出窍之法入地府一行,说不定可带回张殷殷魂魄。若是第二种则好办得多,以诸真人通天手段不难收回张殷殷游离在外的魂魄。若是第三种情形,则实是糟糕之极。要想于地府万万亿亿无知无觉的死魂中寻得一个张殷殷,真是谈何容易?就算寻得回,她多半已失去了所有灵识记忆,又有何用?
黄星蓝又思及一事,松纹古剑法力虽弱,但摧魂散魄之力仍在,万一殷殷的魂魄被剑上法力给催散了怎么办?
黄星蓝越想越是心慌,不敢再向深想去,而且心中总还是存了些万一之望,叫道:“景霄!殷殷还未走远,我们去求玉虚真人入一次地府吧!说不定能截住殷殷,将她的魂魄带回来呢!景霄,我们就这么一个女儿啊!”
张景霄默然片刻,方才长叹一声,道:“星蓝,宗内有许多机要事你还不到与闻的程度。玉虚真人虽已修入了玉清境界,但神游地府仍是万分凶险。此刻我宗正是山雨欲来之时,我已道行全失,玉虚真人万万不能再有什么闪失。殷殷…认命吧。”
“不!”黄星蓝猛然叫了起来:“你们口口声声都是宗派传承为重,可是在我看来,殷殷就是天,就是地!我可不管你道德宗香烟如何,殷殷是我的女儿,我绝不认命!”
说罢,黄星蓝一把抱起张殷殷的尸身,冲出房去。
张景霄起身想追,可是哪里追得及?眼见黄星蓝身影消失,他猛然又喷出一口鲜血,只觉得周身生气一点一滴地流失,慢慢栽倒在地。
章四十二 不归
十月初九,大吉,利出行,起屋。
纪若尘与顾清结伴下山之时,西玄山晴空万里,清风习习,十足一派黄道吉日的模样。纪若尘修道也算有小成,杂学更是懂得不少,于这尘间所用的黄道历法并不如何看重,但能择个吉日出门,心下也自有些欢喜。何况还有顾清在侧相伴,纵是穷山恶水,也成江南春光。
二人衣袂飘飘,风姿如仙,一路远去。
一头青丝如瀑般洒落在青石辅就的地面上,仰卧在这冰冷青石地上的女孩曾经的风采不逊于纪顾二人,然而如今的她,却只有无休无止的长眠。看上去她似只是在沉眠着,甚至细腻的肌肤下隐隐的血脉仍在缓缓地流动着,可是她周身已感应不到一分一毫的生气。
一只完美无瑕的素手以同样完美无瑕的动作,轻轻划过她颈上那一道夺目的红线。玉指过处,红线就似是画在她颈中的一样,消失得干干净净。
“殷殷的魂魄,一分一毫都没有留在人间,换句话说,她已经死了。”苏姀温柔地道。
“我当然知道!我来这里可不是为了说这个的!殷殷怎么说也随你学艺经年,这一次魂游地府,你就一点办法都没有吗?”黄星蓝已失了镇定,向着苏姀叫了起来。
苏姀抬起头来,以一双如水星眸静静地望着黄星蓝。她的目光虽柔,但内中藏有一点冰寒,随着目光度进了黄星蓝体内。黄星蓝道行虽只比诸真人低了一线,却抵受不住苏姀这随意的一望,刹那间面色惨白如纸,后退了两步,口中呼出的已是一缕寒气。
黄星蓝这才想起面对的可非是什么普通的妖怪,而是当年统领天下妖族的天狐苏姀!
“我这镇心殿可不是谁都能随意进出的地方。你不要以为自己进得来,就一定能出得去。”苏姀柔柔地道。她就算是在恶狠狠地威胁,也是如此的温柔若水,纵是黄星蓝也兴不起怒意或是恐惧,就像是在听着一位关系非同寻常的闺中密友窃窃私语一般。
黄星蓝心下不禁骇然,锁于镇心殿中的苏姀,所有狐尾都已被道德宗先人以九龙钉钉死在这面玄仙石上,一身道行能用出的百中无一。可是就算这样,苏姀竟也能在黄星蓝道心上打开一道缺口,影响了黄星蓝的神识,其镇心诀的威力由此可见一斑。
黄星蓝自幼在道德宗长大,十八岁时与张景霄结成道侣,可说是一切顺风顺水。在江湖行走时,她道行已是不弱,道德宗又是出了名的人多势众,还有张景霄在身后撑腰,自是从未受过什么委屈,是以眼光颇高,时常不将天下修士放在眼里。如上古仙妖大战等等传说,黄星蓝只当它们是些故事而已,直至此刻面对苏姀,她才算切身体会到了这些前代大妖魔的可怕。
传说之中,苏姀一身本领全在操控人心,震慑魂魄之上。黄星蓝既然道心失守,那么见微而知著,此刻实已命悬苏姀之手。
黄星蓝本已有了些退缩之意,但一看静卧于苏姀身前的殷殷,勇气重生,道:“我既然来了,就没打算活着出去!我只问你一句,殷殷还有没有救?”
苏姀凝望着黄星蓝,这一次黄星蓝竟可在她的目光下支持不退。她轻轻一笑,登时笑得黄星蓝面色又是一阵苍白,然后方道:“殷殷此刻半分生机也无,这是魂魄已入地府之相。本来呢,我和殷殷怎么说都是师徒一场,不应该如此见死不救。可是你也知道我九根狐尾尽数被钉在这块玄仙石壁上,道行被封,根本离不得此室半步,又哪里去得了地府,寻得回殷殷的魂魄呢?这是其一。其二呢,我虽不是如何有名,但过去一些往事想必你也是知道的。你就真有那么大的胆子,敢拔起这九枚龙钉,放我出关吗?”
苏姀顿了一顿,方嫣然一笑,道:“你就不怕我破关而出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先拆了你这太上道德宫?”
此时石室中寒雾弥漫,景物变幻,苏姀现出了真身,身后九根长尾被九枚暗色钢钉牢牢地钉在石壁上。钢钉粗如儿臂,其上早已是锈迹斑斑,钉头各铸着一头异兽形状,分别是龙之九子。
黄星蓝看着钉头那狰狞的兽纹,斑斑锈迹的钉身,以及柔软光洁狐尾上大块大块的深褐色血斑,不由得握紧了拳,一缕鲜血从她指缝中渗出,不知不觉间指甲已刺破了掌心。
她该如何决断?
苏姀悠然立着,并不催促。反正她已这么站了几百年,也不在乎多站这一时三刻。
世间人登临绝顶,极目远眺,多选择清晨又或是黄昏时分,好能坐看朝阳晚霞。但莫干峰上风光卓绝,虽然此刻是正午时分,但极目远望,尽是茫茫云海,海天成一色,当中点缀着朵朵青峰,别有风味。
莫干峰后山石鹰鹰喙上,不住升腾起淡淡水烟,又随风化去,如此周而复始。偶尔水烟稍淡,可以隐约看到水雾当中正坐着一个窈窕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