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虚玄问道。
“长生莲。”
“有何妙用?”
“暂还不知。”
虚玄点了点头,没有再问下去。
吟风仰首望着天上浑圆明月,良久方道:“那本《上皇金录》,我已批完了一页。”
“当真!”虚玄终面有喜色。
※※※
同一轮圆月下,顾清正拥着一袭雪白的貂裘,手捧古卷,凭窗坐着,借着月辉夜读。
这是一间不大却十分精致的木轩,一面接水,一面临崖,窗外就是无底的深渊。此时木门一开,清闲真人挤了进来,立在顾清面前,一双三角小眼精光四溢,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然后将一只大手在她面前摊开。
顾清即将手中古卷合上,放在清闲真人手中。
清闲扫了一眼,见是一本《诸仙纪传》,脸色当即黑了三分,沉着脸道:“清儿,离定亲之礼可没几天了,你不急着修行治伤,怎还天天看这些没有用的东西?”
顾清眉宇间带着一点倦意,道:“师兄不必担心,我心中其实是有个未解之结,等我想得明白了,伤也就好了。就算想不明白,到时辰伤也会好。”
清闲真人哼了一声,道:“你有啥事想不明白?尽管告诉我好了,一切自有俺给你做主。是不是又对这桩婚事后悔了?如此正好,俺就看道德宗那几个老不死的不顺眼,拿一枚扳指来就想骗了人去,天下哪有这般好事?清儿,你尽管放心!我这就遣你天海师弟去断了这门婚事,反正只要是与道德宗作对的事,他总是奋勇当先,去干这事最是合适。哼哼,至于他的名声嘛,反正本来也就不怎么样…”
顾清淡淡地笑了笑,打断了清闲真人,道:“师兄,你不觉这天下时局有些不对了吗?最近几年来天地异变频频发生,此次道德宗又打破旧规,起始插手天下庙堂之争,还夺了神州气运图去,实是不知他们想干些什么。此刻道德宗隐有与天下为敌之意,我与若尘的婚事一成,就等若将云中居与道德宗绑在了一起。师兄,你也知我与若尘皆是命中大凶之人,化解殊为不易。要不我就离了云中居吧,也免得日后连累门中诸人不得清静。”
清闲真人小眼一瞪,道:“先且不说这个。清儿,我看过你和那小子的相,你们若在一起,那是凶上加凶,凶无可凶,连份当属那小子的劫难都会落到你头上来。到那时候,你可非止是神魂俱灭那么简单,说不定多少世修来的轮回因果都有可能随风而去。这可非是小事!你们若是分开,以你道行运势,倒也非是不能化解自己命中凶劫,这一节你可想得清楚了?”
顾清淡然道:“我知道,但我心已定。”
清闲真人怒哼一声,重重地一甩袖子,竟在轩内带起阵阵霹雳。他迈开两条短腿,从左踱到右,又从右踱到左,如此来回数十圈,方才立定,一张胖脸遍布黑气,有如锅底,三角眼角垂几乎指向地面。
他怒视顾清良久,方喝道:“你自幼上山,在云中居习艺十几年,不是云中居弟子,还能是哪门哪派的弟子?你师兄俺虽然不才,还不至于不敢回护本门弟子!与天下为敌又如何?道德宗紫微紫阳两个老鬼做得,俺就做不得?他奶奶的,光凭俺云、中、金、山四个斗大金字,这一份气概,可是富甲…富甲…”
云中金山本想说富甲天下,忽然想起道德宗家底要远比云中居殷实,他是一派掌门,自不能不顾事实胡吹大气,于是憋得黑脸透紫,终于挥动胖手,掷地有声地道:“富甲一方!”
顾清终忍不住,笑出声来。
云中金山果然不愧是富甲一方,气概非同寻常,当下大袖一挥,道了声“你不必烦恼,七日后俺送你上西玄山!”,就此拂袖而去,端的是干脆利落,绝不拖泥带水。
顾清唇角那一缕淡淡的笑意渐渐隐去,又捧起那本《诸仙纪传》,读了起来。这一次刚翻了两页,她忽然抬起头来,从软榻上起身开门,行到轩外院中。
池畔崖边,正立着一个气宇轩昂的身影。他背向木轩,呆立不动,完全没注意到顾清正向他行来。
直到顾清轻轻地咳了一声,他才悚然而惊,如电般转过身来,看见月下绰约立着的顾清,一时间从容尽失,张口结舌,不知该说些什么。这人正是楚寒。
楚寒心志定力非同一般,见顾清宁定地望着他,当下道:“清…顾师妹,你…何日启程?”这简短一句话,他说来却艰难无比,直如将每个字从牙缝里挤出来一般,其中更有一种无法掩饰的凄然。
云中居道法讲究率性随意,辈分长幼并不是那森严分明。楚寒、石矶与顾清自幼相处,可以说是一小玩到大的。论身份辈分自是顾清最高,楚寒居次,石矶则又要低了一辈。但若非大典等场合,三人彼此间都是不论辈分,只以名字又或是师兄师妹互相称呼的。
可是这个晚上,楚寒那一声叫惯了的清儿无论如何也叫不出口。
顾清面若春水无波,看不出任何心绪波动,只是道:“七日之后。”
“七日吗?你…你可想得…”楚寒想要说什么,却忽然剧烈地咳起来,打断了要说的话。
咳声好不容易歇时,楚寒已转过身去,再不回头,只轻声叹道:“师叔一路平安。”
东海。
怒海之上,一轮明月孤悬。月下之海,若浮着无数细碎银鳞,一排排,一轮轮荡漾开去。不知不觉间,波涛逐渐的大了,一排浪推一排浪,待远方的细浪涌到岸边时早已成数丈高的巨浪,狠狠地拍击在礁石上,声如轰雷。
月色下隐隐现出三个身影,向东海之滨行来。那三个身影来得好快,上一刻还在数里之外,眨眼间已现身在海边高耸的礁岩上,凝视着正变得焦躁不安的大海。
中央立着一个面容清秀的男子,负手而立,双目低垂。他左首立着一个身着绸衫的胖子,右首则是一个人首象身的三丈巨妖。
象身巨妖环顾一周,最后目光落在了不远处的一堆高高垒起的礁石上。那堆礁石遥遥看去有如一根石柱,实不似天然而成。礁石顶端趴着一只海龟,昂首向天,似在对月咆哮。但任潮起风动,那海龟动都不动一下,只是豆大的眼珠转了一下,望向了海边立着的三个身影。
象身巨妖望见海龟石柱,面色微微一变,道:“陛下,碧龟望月在此现身,说明前方已是东海紫金白玉宫的地界,他们此时禁止外人入内。若贸然入海,恐怕会有不必要的麻烦。”
中央那男子双眼终于睁开,淡然道:“是吗?但我不想婉儿等那么久。”
左首那绸衫胖子乃是冥山妖皇殿前大将军魏无伤。他抢上一步,向中央那男子道:“陛下三思!海中非比陆上天空,紫金白玉宫久居海中,三龙皇也非易与之辈,陛下孤身犯险,实是不妥!何况那五灵玄老君仙迹出世之说来自云中居,说来甚是可疑。还是查清有无此事再说吧!”
中央那男子笑了笑,道:“只是为了清虚凤羽玄金丹这几个字,也值得我下一次东海。若连东海三位龙皇也要忌惮,我又以何统领天下妖族?我意已决,不必多言!”
说罢,他举步向茫茫深海行去。
礁柱上那只海龟身周忽然涌起一团黑雾,绕着它飞旋起来,刹那间就化成一道小小的龙卷。龙卷风内黑雾锋利如刀,那海龟一声长长悲鸣,声传十里,然后就连同身下石柱被绞得粉碎!
海龟悲鸣声后,怒海中波涛起伏不定,大片泡沫涌上,隐隐可见有无数黑影穿梭来回,又似可听到声声尖细愤怒啸叫。
那男子安步当车,凌空步虚,直向大海深处行去。水下无数海族,竟无一敢入他身周千丈之内!
海边礁岸上,只余下无伤与妖皇殿右相。他们直目送着翼轩消失在茫茫海中,方才互望一眼,皆是愁容不展。
人首象身的右相道:“无伤,吾皇虽勇,奈何东海紫金白玉宫党羽众多,又有地利之便,此事该如何是好?”
魏无伤沉吟片刻,方断然道:“现下天下动荡,婉后又重伤难愈,吾皇万万不能再有闪失。既然我等阻止不了吾皇,方今之计唯有请无尽海出手相助。右相,怕是又要你伤损了。”
右相道:“只要吾皇平安,我折损些肉身又算得什么!”
说罢,他深吸一口气,整个象身都膨胀了近乎一倍,然后张口喷出一团黑雾,将自己与无伤皆笼罩在内。雾散时,右相与无伤早已不见踪影。
这一晚神州无云,皓月高挂,辉映着万里河山。
但有一方海,千百年来从未见过月色。这里天永远是灰蒙蒙的一片,透射下的淡淡天光照着一切。
当魏无伤出现在这片奇异的海滨时,早已是狼狈不堪,不光一身光鲜绸衫变成条条碎布,身上白生生的肥肉也添了无数血口。但最主要的还是他一身道行十不存一,实已是极度虚弱之态。右相则是浑身浴血,早已动弹不得,全是靠无伤拖着,才能勉强向那片茫茫无尽的大海挪去。
五百年前,无伤也曾来过无尽海。那时尚没有妖皇殿,他也不是什么大将军,而只是一个实力不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妖。他还记得五百年前的无尽海,灰暗,阴抑,寂静,四野茫茫,不辨去向,不见来处。他在一片茫然中转了数月,什么也没有见到,险些饿死在这块绝地,后来忽然灵光闪现,寻到了离去的方向,如此方捡回一条性命。
此番重入无尽海,海滩上远远近近大大小小的白骨依旧,天空依然灰暗,但这一次,无尽海不再平静。
呼的一声,一道黑影在无伤面前掠过,瞬间就消失在数十里外,只有一声如轰雷般的响声遥遥传来:“莫要走了小姐!”
南方也传来一声叫喊:“这里没有,东首要加倍小心!”
西方又是一声:“这里有小姐的足迹!快来人,捉小姐回去做功课!”
东南西北喊声纷纷响起,“这就到了!”“小心是计!”“无妨,有我在此地镇守!”
魏无伤愕然,万没想到五百年不见,无尽海已成了如此热闹的一个地方。遥望着极远处一道道如电般穿梭来去的淡淡身影,他将右相轻轻放在了伤滩上,看准一个风驰电掣而来的身影,施礼道:“这位兄弟请了,我乃是冥山妖皇殿前大将军魏…”
那身影身披玄黑盔甲,形容古拙凶厉,正是一名洪荒卫。他行动如电,魏无伤长长一段开场白还未说完一半,那洪荒卫早已消失在数十里外。
魏无伤怔了片刻,感觉右方风起,又是一名洪荒卫手持巨锤,飞奔而来,于是抱拳道:“兄弟,吾乃冥山妖皇殿魏无伤…”
劲风掠过,那洪荒卫身影已逝于茫茫海上。
魏无伤脸色越来越青,僵立原地。
好不容易远处雾气涌动,又一名洪荒卫扛着偃月关刀,杀气腾腾地从百丈外奔过时,魏无伤连忙吸一口气,骤然高叫道:“冥山无伤求见!!”
这一声喊轰鸣如雷,远远传了开去。这一次那洪荒卫倒是回首望了他一眼,足下却绝不停留,眨眼间就去得远了。
魏无伤一时面色铁青,却不能发作。他身有重伤,若是动起粗来,根本无须无尽海主人动手,随便一个洪荒卫过来就能将他一刀两断。
他望着茫茫无际的海,忽然长笑一声,叹道:“本是同族,何必无情!”
此时一阵微风拂过,他面前已多了一名洪荒卫。这名洪荒卫形貌颇为不同寻常,身高六尺,腰大十围,披一件极厚玄铁甲,肩上尽是尺许巨刺,远望去有如一颗带刺铁球,偏他手中握两把匕首,刃仅二寸,其薄如纸。
那洪荒卫上下打量了无伤半天,忽然低声道:“主人方才说了,他不在。”
话音未落,他早已消失在远方迷雾之中。
无伤默然片刻,终拖起右相,艰难地一步一步向无尽海外挪去。
章三十五 生死
有没有必要赶尽杀绝?
这对于纪若尘来说,似乎从来都不是一个问题,尤其是在对方不断追杀,定要置自己于死地的情况下。但这本不应是问题的问题,却反反复复地在纪若尘心中泛起,每一次都会带给他一点说不出的感受。
纪若尘在山林中无声无息地穿行着,身形在林下、石上、溪畔忽隐忽现。他无需停下来观察地面痕迹,也不必辨识风中飘过的气味灵气,只凭着顶心传来时强时弱的刺痛感,就能判断出是否追踪到了正确的方向。
转眼间一个时辰过去,顶心的刺痛越来越强,越来越频繁,纪若尘知道和云舞华的距离拉得更近了。但按理说她的极乐针应该早已发作,怎么追了这么久,居然还没有追上她?
不过他也不是非常着急,追不追得到云舞华尚在其次,重要的是顺藤摸瓜找到她身后那无垢山庄的所在地。是以纪若尘小心掩藏着自己的气息,逐分逐寸地与她拉近距离。此时他运用的正是打闷棍时的步法,因真元不动,虽然速度上肯定不若驭气飞行那样神速,但胜在灵气内敛,寻常修道之士根本无法发现他的行踪。
他正自在密林中疾行,忽然感觉到迎面拂来一缕柔柔的微风。这一阵风比寻常山风要弱得太多,可是袭上纪若尘面庞时,他竟身形陡然停滞,完全无法呼吸!
“呼”的一声,纪若尘面前出现了一只雪白粉嫩的小拳头,然后是佩着两枚血玉手镯的皓腕,随后是飘扬飞舞翩若惊鸿的水袖,最后是一双亮得出人意料的眼睛。一时间纪若尘视野中全是这一双眼睛,再也没有其它!
这一拳貌似十分缓慢,好半天也未接近,可是纪若尘心头那一点超凡灵觉已然示警,他哪敢懈怠,一提真元,被蒙蔽的视、听、触觉像是突然挣脱了翳障,清晰地看到了那快疾如电的一拳。拳上所附真元力道十分古怪,所带起的拳风初时尚似一缕春风,然而粉拳每进一分,风力就大了十分,转眼间迎面扑来的已是几可断金碎石的罡风!几乎同时身后噼噼啪啪之声不绝于耳,不用回头便知是古木树干正在拳风压迫下纷纷爆裂。
纪若尘大骇!
他身体立时微微一侧,向旁边让过,哪知周围呼啸的劲风突然凝固得有如实质,压得他肌肤又麻又痛,像是有无数利针在刺着一般。
他这向侧方的一跃,竟然就此在定在原地,纹丝未动!
纪若尘心中大惊,眼见那一只拳头光芒渐盛,强光中隐隐现出一只栩栩如生的虎头,心知这一拳之威非同小可,哪敢容她近身。
眨眼间拳已离纪若尘鼻骨不足一尺之际,他大喝一声,真元急提,周身浮起淡红色光浪,向外疯狂攻出。
林间一片脆响,有如千万个瓷碗同时破碎,纪若尘身周不住有光影泛起,直如深海恶涛,汹涌无俦,刹那间衣衫破裂,身上已多了数十个细小伤口。他这一下虽然受伤不轻,但终于冲破身周无形的束缚。
纪若尘一得自由,即刻如鱼得水,脚下微一运力已后撤十丈。谁知那女孩也随之骤然加速,紧追不放,那只拳头依然距离纪若尘鼻尖不足一尺。但纪若尘得此喘息之机,已足够腾挪。当下他身躯一晃,似欲向前,又似左右踌躇,就是这么一晃,已在那女孩面前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