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立刻觉察到了自己的失态,镇定下来,道:“吩咐他玉鸣殿等候。殿两侧排刀斧手,速请荟苑诸供奉殿后帘内就座。”

玉鸣殿殿高三丈,阔而深。其上碧瓦流彩,飞檐点金,殿周则以白玉回廊绕之,真个是富丽非凡,煌煌灼灼。其内也是梁柱涂朱,四壁绘彩,堂皇之极。

长殿尽头乃是李安之高座,座背以黑为底,暗金描花。长殿另一头孤零零地摆着一张椅子,纪若尘正襟端坐,双眼低垂,似入定神游去了。

殿中阴风阵阵,除了载来阵阵杀气,还送来隐约的话声。

“师叔,他全身上下看不到元气外露,难道是修入那个什么太圣境了?”

“胡说!他才多大年纪,能修入太圣之境?年轻人不懂就不要乱说!”

“那他为何不惧?”

“…道德宗人,大多傲慢若此。”

纪若尘只是静静坐着,似乎周围的一切都与他无干。

不知不觉间,已是一个时辰过去。

玉鸣殿两边廊下不时会响起铠甲碰撞声,这些重甲刀斧手虽是精锐,然而在紧张中立了一个时辰,人人都是呼吸粗重,不由自主地有些摇晃。

殿尽头的厚帘后,也时时有灵气波动。十余修道之士虽然看不起纪若尘的道行,但道德宗盛名在外,谁都怕纪若尘骤然暴起发难。真要动起手来,他们也势必不敢伤了纪若尘的性命。毕竟,他们这些出身小门小派之人,又哪敢冒着灭门灭派的危险与道德宗为敌?

可谁知纪若尘自入殿坐定后,就如一尊石雕般,忽然失去了全身的生气。若单凭灵觉感应,只会觉得坐在那里的是一具死尸。且一众修道人明明看见纪若尘全身真元都处于寂灭不波之态,就算要突然动手也不可能,但不知为何,每个人都下意识地越来越紧张,就如他真元已聚至巅峰,就要发出惊天一击一般。

众人就这样忐忑不安地等着随时可能到来的一击,惶惶然若受惊之兔,片刻也不敢放松。虽说以纪若尘的道行绝不可能会是这许多人的敌手,但众人就是不敢放松心神。一个时辰过去,数名道行浅些的修道者竟已汗透重衣。

而纪若尘依然定如泥木偶像,未有分毫变化,似是要永无休止地坐下去。

寂静,静得让人发疯。

呼的一声,殿后一名修道者没有控制住手中的咒符,猛然燃起一团蓝火。旁边一名修者见了,立刻从口中吹出一缕寒气,将那蓝火扑灭,方不致使咒符反噬。一众修道者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都是面有骇色。只有极边上立着的数名修道者若无其事,但望向中央这群人的目光中多少都带了些鄙夷。

啪啪啪!殿外忽然响起一阵掌声,然后丝竹响起,李安在一众内侍宫女的簇拥下走入玉鸣殿,坐在了中央高座上。

“少仙果然定力过人,本王佩服!不知少仙此次重返洛阳所为何事?该不会是为了那晚不辞而别之举吧?哈哈!哈哈…”

见纪若尘全无动静,李安的大笑声渐渐地弱了下去。

纪若尘双眼徐开,一双深不见底的瞳望向了李安,淡淡一笑。

李安的笑声忽然哑了!

他只觉眼前一片昏黑,如身处旷野,一片苍茫中面前隐现一座巍巍孤绝斜峰,似是随时都会当头压下,将他立时压成齑粉!

李安一时间已不能呼吸!他不得不以手扼喉,极力呼吸,却吸不到一口空气!就在他满面青紫之时,殿中忽又转成一片清明,荒野孤峰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李安复又能视物。他这才看见左右有数名修道者奔来,想是已发觉了他状况有异,只是他们发现得实在是晚了些。殿后的修道者中的确有道行不错之人,早已察觉李安着了道,可这些人又偏不是李安能够指挥得动的。

李安深深地吸了几大口气,挥了挥手,令那几名修道者都退了下去。此时他心下极是懊恼不该放景舆回止空山搬援军,若是她在此处,自己断不会弄得如此狼狈。

纪若尘望着李安,徐徐道:“王爷,我此来所为何事,要在这里说吗?”

李安双手一扬,凛然道:“本王光明磊落,事无不可对人言,就在这里讲好了!”

纪若尘淡然道:“也罢,我此来当然是为徐泽楷之事。”

“大胆!”李安重重一拍椅臂,喝道:“徐泽楷里外勾结、图谋不轨,意图劫夺朝廷至宝,证据确凿,罪无可赦。他现已被押往长安,不日就要正法!你竟敢孤身来讨要朝廷钦犯,莫不是不知道死字是怎么写的吗?本王念你年少无知,洛阳大劫时又出过力,此事暂不追究!退下吧!”

纪若尘双目缓缓垂下,淡淡地道:“即是如此,那若尘就告辞了。只是我有一事尚要请教王爷。王爷以为,这殿里殿外二十二名修道之人,究竟有几人敢与我道德宗为敌?”

玉鸣殿中一片死寂。

死一般的寂静之后,两旁殿下逐渐响起粗重的呼吸声,一阵大过一阵,如潮汐汹涌的海。那些刀斧手肉体凡躯,已渐渐承受不住殿中散出的阵阵无形重压。

李安动都不能动一下,周身冷汗一层层涌出,面色早灰白若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纪若尘起立,整衣,转身,举步,离殿。

“我敢与道德宗为敌!”

伴随着一声呼喝,李安身后厚帘突然破成片片碎布,一名中年道士提剑而起,飞过十余丈距离,剑虹前出一丈,向纪若尘后心刺来!那中年道士身后另跟着一个青年道士,同样手提钢剑。然而这青年道士道行就要差得多了,无法驭剑升空,只能贴地疾冲而来。

纪若尘就似没有看见背后攻来的两人一样,依然信步向前行去。那中年道士刚冲进纪若尘三丈之地,左右两壁忽然同时传来一声暴喝。左首喝声阳刚暴烈,如熊熊烈火,右首则隐隐有阴柔回转之音。两记喝声合而为一,在空中绕合成一个无形的圆环,刚好将那中年道人套在其中,令他不得寸进。

那道人面色大变,刚要运力挣扎,那束在腰中的无形圆环即骤然收紧,一阴一阳两道真元汹涌而入,顷刻间攻破了他护体道法。中年道人一声惨叫,喀嚓骨裂声不住响起,他腰椎已被勒得粉碎!

青年道士收不住去势,眨眼间越过了中年道人,冲到了纪若尘身前。情势如此,他不得不硬着头皮,一剑向纪若尘背心刺下!

纪若尘微一侧身,就已让过了这一剑,然后轻飘飘地一个旋身,扑入那青年道士的怀中,一肩撞在他的胸膛上。又是喀喀数声,那道士胸前肋骨寸断,长剑脱手,仰天栽倒在地。纪若尘前面的动作都渺无生气,诡异无伦,唯这一记肩撞正大光明,凌厉果狠,与之前大不相同。

这一撞,纪若尘其实是学自吟风。

左右两壁廊下又传来一片喧哗,重甲刀斧手们哗啦啦倒下一片,龙象白虎二天君踢开拦路的刀斧手,大步走进殿中,分别在纪若尘左右一站。刚才那由啸音构成的阴阳环就是他们的杰作。二天君本是李安府中顶尖的人物,这么一立,不怒而自威。殿内殿外的修道者无不识得二天君的厉害,见他们忽然倒戈,都浑然不明所以。

那中年道士伤势极重,但若加救治,仍可挽回一条性命。相较之下,青年道士伤的就要轻得多了。

纪若尘在两人身前立定,微笑着道:“看两位道法,想是出身自真武观的?”

中年道士挣扎着叫道:“小贼知道就好!你如此…张狂,国师必…必不会…”

他话音未落,眼前已是青光一闪!

“…必不会放过我的。”纪若尘一边替他将下半句话补全,一边凝望着手中的长剑。长剑剑锋寒光森森,通体隐放宝华,全无一丝血痕,显然经过数段道法加持,端的是一口好剑。

只是这一把剑,刚刚将原主人的头颅斩下。

“果然好剑,只是有些不吉。”当啷一声,纪若尘随手将这把剑掷在了地上。

长剑跳动几下,险些斩在那青年道士的脸上。那青年道士见纪若尘又拿起了自己的剑,唬得忙撑起身体,叫道:“少仙饶命!我才入真武观十年,今后必不敢再与少仙为难了!少仙饶命!”

“是吗?”纪若尘手中青光又是一闪,方才淡淡地道:“可是我好像听过一句话,叫做斩草除根。”

他仔细端详了一会手中的青锋剑,轻轻吹落上面挂着的一滴血珠,叹道:“这把剑就差得多了。”

纪若尘丢下长剑,向着李安深深一礼,道了声告辞,就带着龙象白虎二天君昂然离去。

洛阳王府卫士众多,修道人也不在少数,竟无一人上前拦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纪若尘三人离去。

徐泽楷被押往长安之后,他的府第一时还未被收回另作他用,丫环仆役一应俱全。

入夜时分,本应是灯火寂寥的徐府一反常态,颇为热闹,下人们穿梭来去,忙个不停。纪若尘此刻坐在中厅,正在大排宴席。上首坐着的赫然是那济天下,他自己打横作陪,龙象白虎二天君坐在下首。

原来纪若尘从王府出来,就直接来到徐府,公然占了此地,又让龙象白虎二天君以道法封府,不许下人们出府。管家下人们惧怕,只得乖乖听纪若尘吩咐,大张灯火,堂前设宴。

以纪若尘此时的道行,已可经月不食五谷,除非是品尝美食佳酿,否则三餐都可省却的。是以虽对着满桌珍肴,纪若尘也只是略动了几筷子而已。龙象白虎二天君只是好酒,光顾着一大碗一大碗的喝酒,根本不去动桌上酒菜。可是桌上菜肴已十有九空,这自然都是那济天下的杰作。

每到动筷之时,济天下立会显出干云豪气,双筷落处,如风卷残云,转眼间就会扫空一碟。纪若尘直怀疑他腹中是否另有乾坤,否则何以会装下如许多的酒菜。

席开不足一刻,菜已见底,酒空十坛,济天下果然能人所不能。纪若尘见火候已到,方向济天下一拱手,笑道:“济先生果然神机妙算,若尘此番方能事事占尽先机。”

济天下一直脖子,勉强将一整只鹅掌吞下肚去,含含糊糊地道:“圣人有言,君子不欺暗室,咱们当然要堂堂正正地拜见,如此先让他有万全准备,再一举破敌,自可尽扫对方锐气。这等小事,稍想想就会明白,又有何难?”

“若尘受教了。”

咣当一声,白虎龙象二天君两个大海碗重重地碰在一起,酒浆四溢。他们照例先向济天下招呼一声,然后就互相吹捧劝酒道:“你我兄弟果然海量,干了!”

“那是当然!闲话少说,干!”

转眼间二天君又是两大碗下肚,那厢济天下百忙之中,也抽空干了碗中酒。白虎天君一抹嘴唇,提起一大坛酒,又给三个碗中添满。

纪若尘好不容易得了个空,向济天下问道:“先生何以会断言那李安会自行寻上门来呢?”

济天下冷笑一声,道:“这还不简单?寿王志比天高,端看他可将自己王妃双手奉给明皇就可见一斑,区区一个洛阳,如何满足得了他的胃口。他现在取了兄长之位,镇守东都,又手握兵权,可谓极近尊荣。所以你想想,他若还想再进一步,又能向哪去?”

纪若尘苦思片刻,动容道:“先生之意,难道寿王想要入主东宫?!是了,那孙果定是许以这等好处,才能煽动得寿王与我宗为敌!”

济天下听了又是连连冷笑,道:“圣人云,遇事当先思己过。你自己也说,那个真武观规模连你道德宗的三成都没有,若非迫不得已,怎会愿与你为敌?天知道你道德宗作了何事,才弄至这般天怒人怨。寿王可非是明皇亲子,哪轮得上他入主东宫?他也不是笨到了家,必是明白储君事大,哪是孙果一介国师就能定夺得了的?是以若行正道,东宫断不会干寿王之事。反倒是你那道德宗行事肆无忌惮,与狼子野心的寿王正是一对。因此…”

咣当数声大响,二天君插了进来,与济天下又连干三碗,然后扑通声接连响起,两位海量天君身体一软,就此滑入桌下,鼾声大作。

济天下可不管二天君如何,他只是满面通红,口喷酒气,一拍桌子,喝道:“因此今晚李安必会登门!”

堂外忽然传来一个声音,语带惊讶:“这位先生如何称呼,怎知本王今夜会来拜访?”

章三十 仁义

直至黎明时分,寿王李安才从徐府边门悄悄离去。纪若尘直把李安送回洛阳王府,这才转身离去。

徐泽楷原本那座宅第其实此刻已是纪府了。但纪若尘也不急着回去,反正现在离天明还有一段时光,索性在城中四处走走。

洛阳仍是一幅劫后余生之象,到处都是大片大片坍塌损毁的房屋,失了家屋的百姓携妻挈子,在墙角树下席天幕地而居。还好此时尚是夏日,若是严冬,还不知将死多少百姓。

夜风习习,送来阵阵腐臭气息。纪若尘已去探过洛水,见洛水秽气深结,怕是再有两月才可复饮,更尚不知何时才能有鱼。那些平日里靠在洛水中打渔为生的人都失了生计,若不是每日还能领到官府分发的一碗薄粥,真不知这些渔夫还能以何维持生计。且洛阳周围农田十中毁去二三,今岁饥荒已成定局。中原又正旱着,怕是今年冬天,天下百姓都不好过了。

纪若尘将这一切都收在眼底。

然而修道之人虽同于神州沃土上行走,大多却并不认为自己属于浊浊尘世。因此尘世旱也好,涝也罢,都与这些修道之士无甚关系。比如道德宗,虽有修俗务这一说,但史上极少有干涉凡俗事务之时。

所以才会说,修道之士自成一界。

纪若尘实在是想不明白道德宗此次为何要如此不计代价抢夺神州气运图。凭空树敌不论,又对本宗弟子修为无甚好处。难道说宗内真人们真的有意于天下?那就更加令人不解了。

他随意而行,一边审视着洛阳惨景,一边反复思索着当前时局。

表面看来,这一晚纪若尘与李安谈得颇为相得,很有开诚布公,惺惺相惜之势,实际上两人一直在绕来绕去,互相试探对方底线,往往谈上大半个时辰,又绕回了原处。其耗神劳心之处,实在是比修习什么道术法诀都有过之而无不及。李安吃亏在对修道一界的势力雄长不甚了了,而纪若尘则对庙堂朝野勾心斗角仅是粗知一二。本来两人此次斗智该算是打个平手,但纪若尘已听济天下解说过当朝局势,对寿王岌岌可危的处境倒是十分清楚,因此心中有底,终于渐渐地占了上风。

当朝贵妃杨玉环如今集三千宠爱于一身,深得明皇宠幸,但这对于双手将她奉上的寿王来说,却未必就是一件好事。因她之故,明皇并未深究李充暴卒一事,仍令李安接替王位,镇守东都,这已算是莫大的恩典了。

其实就算杨玉环肯为李安多多美言,李安也未必敢照单全收。一旦被明皇认为杨妃与他藕断丝连,余情未了,立时就是杀身大祸。因此李安事事谨慎小心,生怕落下一丝话柄,予人口实,连杨贵妃生辰这等重要日子,所送贺礼也是随波逐流,万万不敢太重。

同是因杨妃起家,杨国忠生得一表人才,既心狠手辣,又有经济之才,短短时光已是权倾朝野,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称得上是炙手可热,无论权势地位都远远压倒了李安,李安虽贵为帝胄,见了杨国忠也唯有逢迎巴结的份儿。

当然李安是不会说出这些的,但纪若尘与他谈得越深,就越是有所感觉。何况此次大劫生于洛阳,寿王李安多少也得担些干系,若是有心在幕后推动,削爵杀头均有可能。因此或是孙果与杨国忠以此相胁,倒是不愁李安不屈服。李安野心极大,定是不甘心如此受制于人的局面。也正是因此,纪若尘依济天下之策,首先策动龙象白虎二天君以为内应,再当殿击杀真武观二道士以立威。李安见了纪若尘及道德宗实力,自也不肯放过这等翻盘机会。于是他果如济天下所料,中夜孤身来访。

纪若尘话里话外,隐约透着道德宗将全力支持李安的意思,更暗示他真武观不过是个二流门派,当世三大正派、五大洞府均不大插手尘间俗务,如此才让孙果钻了空子,攀附上了朝廷这棵大树。此次击杀真武观二道,一是为徐泽楷报仇之意,二是给孙果一个教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