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口齿十分伶俐,几句话就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个清清楚楚。
原来这吕仪乃是豫王李充侧妃,李充死后,寿王李安见她美貌,没有杀她,而是以豫王之子李琓为质,强行将她收入了后宫。她为孩子计,只得委身于李安。只是没过数月,李安就已对她厌倦,渐渐冷落起来。她也是个颇有心机的女子,从李安的言辞间察知他颇有斩草除根之意,心下惊慌,近日又听闻王府新到了一位少仙,李王极为礼遇,于是趁着近日洛阳天地异变,王府守卫疏松之际,冒死冲到荟苑,希望能将李琓送去世外修道,免遭毒手。
纪若尘看了那孩子一眼,见他眉清目秀,颇为可喜。虽然两眼通红,但抿着小嘴,说什么也不肯哭出声来。单看他资质,的确是超过凡人太多,勉勉强强能列入道德宗门墙。
吕仪见纪若尘犹豫不决,垂首哭泣不已,又膝行向前半步,抱住了纪若尘双腿,将温软的胸部压在了他的腿上,臻首也悄悄贴在了他下腹上。她深谙服侍男人之道,仅是简单的几个动作,即让纪若尘心中涌起一阵异样的感觉。如此直接而了当的挑逗,倒是他此前从未遇过的。
此时荟苑外忽然响起了阵阵盔甲铿锵之声,亮起了火把光亮,一队王府卫士冲入了荟苑,似是在找着什么人。
那女子一惊,当下抱得纪若尘更加紧了。
院落中忽然响起了青衣一声轻呼,纪若尘全身一僵,回头望去。青衣脸上飞起两片晕红,见纪若尘望来,忙整衣一礼,道:“青衣什么都没有看到,公子请自便。”
纪若尘登时哭笑不得,正要解释,院外一个王府卫兵已然看到了院中的吕仪与李琓,当下高叫一声:“在这里了!”
呼啦一声,数十个卫兵都拥到了纪若尘院落前。但纪若尘乃是修道之人,威能难测,又是李安座上之宾,这些卫士哪敢轻举妄动?当下卫士统领排众而出,进了院落,先看清了院中形势,方向纪若尘恭敬一礼,沉声道:“纪少仙休要听这女子胡言乱语。她乃是王爷侍妾,因不贤而落冷宫。此次趁乱而逃,可见其刁!少仙将她交给末将吧,不然末将实无法在王爷面前交待。”
那女子颤抖起来,仰起头望向纪若尘,颤声道:“妾身死活也不要紧,唯求少仙救救琓儿!当年有真人说琓儿有升仙之质的!求少仙开恩!”
纪若尘看了看青衣,见她面有不忍之色,于是又向那孩子望了一眼。卫士统领见了,面色也是一变,当即上前一步,半跪于地,颤声道:“末将九族的身家性命,全在少仙一念之间了!”
纪若尘仰头望了望夜色,顷刻间已有了决定,于是叹一口气,轻轻推开了吕仪,道:“此事乃李王家事,我也不方便置喙。”
那女子脸色刹那间变得惨白,叫道:“少仙,你是修道之人,怎能见死不救!”
那卫士统领生怕夜长梦多,长身而起,一把抓过那男孩挟在腋下,又扯起吕仪,强将她向院外拖去。
吕仪嘶声道:“还我琓儿!还有琓儿!纪少仙!纪若尘!你见死不救,必不得好死!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王府卫士生怕纪若尘变了主意,不敢在荟苑多待,扯着吕仪和李琓,迅速退了出去。
纪若尘静静立着,听着女子嘶喊声和男孩的哭声一路远去,直到院落中又恢复了平静,才转过身来。
青衣依然在看着王府卫兵消失的方向,片刻后方道:“公子刚才为何不肯救那母子?”
纪若尘凝视着青衣的双眼,叹道:“这些皇亲宗室的家事,根本分不清谁是谁非,还是不要胡乱插手的好。我不愿救那对母子,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再过一会可能我们就要逃离洛阳,那时我自身难保,能护得你和殷殷周全就已是万幸,又哪有余力来救这些凡俗之人?”
青衣低下头去,轻声道:“可是…那对母子很可怜。不过叔叔说过,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公子胸中有天下,自然不能拘泥于这些小事…”
就在此时,院外忽然传来一声喝彩:“好一个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看不出你一介女子,倒也有这般见识!”
这一声喝彩声若洪钟,洪亮中又有隐隐清音,就如凤鸣九天,在天地之间回荡来去,久久不散。纪若尘大吃一惊,这人已到了院外,怎地自己竟全然感受不到他的气息?难道说此人道行已到了诸法威能自然而生,无法测度的地步?
此时半掩的院门被人推开,一个白衣中年文士步进了院内。这文士还扶着一人,那人半身染血,气息奄奄,全仗着那文士扶着,才不至于倒下。
进入院后,那人忽然抬起头来,虚弱地叫了声:“纪师叔…”
纪若尘只觉得声音非常熟悉,忙抢上一步,仔细看去,才发现这人竟是徐泽楷!只是他面色灰败,脸上颇多血污,真元气息更是微弱之极,是以方才没能认出来。纪若尘吃了一惊,忙问:“泽楷先生,你…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徐泽楷苦笑着道:“泽楷无能,赶过来时遇上了一队秽魔,苦战方得脱身,器材法宝却已尽数失落,若不是这位先生仗义相助,扶我前来,恐怕…咳咳,恐怕泽楷再也见不到师叔了。”
纪若尘从那中年文士手中接过了徐泽楷,将他轻轻平放在院中草地上,以接地气。他曾在金丹大道上下过一番苦功,此刻仔细检视一番,既知徐泽楷外伤并不重,主要伤在内脏为黄泉秽气所侵,压制住了体内真元所致。既然知道伤因,那就好办了。纪若尘自玄心扳指中取出一小瓶玉露,滴了一滴在徐泽楷鼻中。不片刻功夫,徐泽楷面上灰气就尽数褪去。只是他此次真元受损极重,外伤也不轻,刻下只能勉强行动而已,不休养一个月,根本无法恢复。
可是眼下这种时候,己方最大的助力徐泽楷却伤成这个样子,那真到魔物出世时,又该如何是好?而且不必等黯渊之魔出世,秽气化成的小魔已能将徐泽楷伤成这个样子,这洛阳虽大,哪里又是安全之所?
纪若尘心内忧虑,他灵觉敏锐,心底已越来越是不安。在夜色之中,黄泉秽气正渐渐浓郁,而且盘绕不散,宛若有灵性一般,与异物志所载黯渊之魔出世时的秽气颇有不同之处。这点差别虽微,可是在纪若尘的灵觉之中,直是有如天渊之别。
而且随着时辰一分一刻地消去,纪若尘越来越如坐针毡。有时候一阵恍惚间,他似是感觉整个洛阳的黄泉秽气已在悄然间联成一气,正逐渐化成一个无比巨大的魔物。单看这秽气聚集的速度,魔物出世的时刻很可能不是徐泽楷所推算的明晚,而是在明日黎明前后。如果纪若尘感觉无误,那可就根本来不及布置什么阵法了。
见徐泽楷已无性命之忧,纪若尘将那瓶玉露又收了起来。玉露刚刚收好,纪若尘整个人忽然僵住!
这一刻,声淡去,影消散,上下左右,苍苍茫茫间,只余下无穷无尽的黑暗!
纪若尘就在这黑暗的正中央。
但是他并不孤独。
纪若尘不及畏惧,忽然间心有所感,猛然向下方望去,但见千丈之下,一片茫茫黑暗之中,盘踞着一条不知长达几许的巨蛇,正自徐徐游动,似是刚刚醒来!
这头巨蛇从头至尾不知长几百丈,虽然相隔遥远,虽然它尚未完全醒来,然则纪若尘已分明感受到了它那足以移山填海、无以相抗之威!
悬浮在这洪荒巨蛇身躯之上,纪若尘只觉自己有如一只蚊蝇,实是说不出的微不足道。
转眼之间,纪若尘已回过神来。
他定神望去,见庭院中一草一木都未有分毫变化,徐泽楷仍躺在面前,双眼微闭,深吸缓呼,不住自鼻端喷出紫气,显然正在炼化药力。
一阵夜风吹过。
纪若尘忽然感觉身上一凉,这才发现周身衣衫早已被冷汗湿透。
他骤然起身,转身盯着院落一侧洛阳地脉图,潜心推算起来,可是有一个关节处却怎么想也想不明白。一时之间,纪若尘只急得额头上全是汗水。正焦躁间,旁边忽然传来阵阵争吵声,屡次将他的推算打断。
纪若尘转头望去,见竟是青衣与那中年文士正在争吵。他没听清两人前半段都吵了些什么,此刻只听那中年文士摇头道:“…非也!圣人有言道,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近之则亵,远之则怨。可见我先入为主,并无差错。”
青衣则道:“似是而非!叔叔说过,观妖…啊不,观人当重气度德行,以血脉…不,以门第男女之分观人,已先落了下乘!”
那文士嘿了一声,哂道:“我这可是圣人有言。圣人乃秉天时而生,上承气运,下启民智,如山巍巍,其气煌煌,你家叔叔又是何许人物?”
青衣怒道:“叔叔立于天地之间,通万年之事,有移山填海之能,寻常大地游仙又岂在叔叔眼中?他如何比不得圣人?”
那文士仰天一个哈哈,道:“怪力乱神,纯是无稽之谈!世人能负千斤,已是村夫妄语,如何能移得了山,填得了海?果真如此,世上岂不是真有神仙了?”
青衣气得顿足道:“你这人分明不讲道理!叔叔说过,竖子不足与之论道,我不跟你说了。”
那文士冷笑道:“你那叔叔就算真有通天彻地之能,他又如何体会得世人疾苦?他自有仙泉朱果,怎知世人为求一餐果腹,需得贩儿卖女?圣人有言,夏虫不足语冰,这道理用在你那叔叔身上,却也是一样…”
青衣小脸涨得通红,一时之间却找不到什么话来反驳他。
纪若尘忙走了过来为青衣解围。他先向那文士一礼,恭敬道:“多谢先生援手之德,还未请教先生高姓大名。”
纪若尘此时已看出那文士虽然相貌堂堂,声有异相,但分毫道行也无,显是寻常世人。既然那文士没有道行灵气,适才自己没能发觉他的行踪,实也正常。
那文士傲然道:“看你倒还知书达礼,与那缠杂不清的女孩子有所不同,倒也不妨告诉你我的名字。我姓济,名天下,字尽知,取天下之事,无所不知之意。不过君子救人一命,当取应得之酬。你既然口称要谢,那么纹银五两足矣。”
纪若尘当场愕然,但转念一想,这济天下说得也不无道理。于是取了五两多的一锭银子,恭恭敬敬地递了过去。济天下也不客气,当即收了银子入怀,转身离去。
他刚行出两步,猛然间大地颤动,无边秽气浮土而出!
济天下一个不提防,站立不住,扑通一声摔倒在地。
青衣扑的一声笑出声来,道:“枉你口称圣人,原来却是个爱财之徒,这下摔着了吧?命中有此一劫啊,看你以后还敢不敢瞧不起女子!”
济天下这一下摔得不轻,半天才爬了起来,口中犹不服输:“圣人有言,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这五两纹银乃我应得之物,小女孩又懂得什么?何况我乃是摔在土上,卦书云,中央有土,巍巍厚厚,其能克水,其能生金。可见摔在中央厚土之上,乃是福份!小女孩多读读圣贤之书再来说话!”
青衣一怔,掩住口浅浅地笑了起来。那济天下也觉得自己太过强辞夺理,老脸一红,以袖掩面,匆匆夺路而走。
纪若尘突然叫了一声,心中只是想着:“中央有土,中央有土…是了,是了!我只顾着推算天干地支,怎地反而把最基本的五行生克之理给忘了!?”
纪若尘挥手一招,地上飞起一根竹签,自行插在洛阳地脉形势图的正中央。一时间,数十道地脉泉路纷纷亮起,自行流转,浑然天成。
纪若尘只向地脉形势图看了一眼,刹那间脸色一片苍白。他立了片刻,方转向青衣,缓缓地道:“去把殷殷叫醒吧。我们须得即刻起行,依洛水而行,杀出洛阳!”
※※※
青衣道:“公子,为何我们要逃出洛阳?不是说要在王府死守吗?我看王府主殿那边多了一辆奇车,有八兽之灵镇守,能够抵挡得秽气侵扰,何不躲到那边去?”
纪若尘摇了摇头,道:“我知道王府中有这么一辆车,可是如今黄泉秽气非比寻常,我担心邪魔一出,此车很可能会承受不住。而且洛阳遍地秽气,这一辆车停在王府,简直就如暗夜明灯,不把邪魔引到王府才怪。因此怎么看来这里都是险中之险,不能久留!我刚才已算出洛水沿岸乃是黄泉秽气最弱之地,我们就顺着洛水杀出去!”
青衣道:“即是如此,那么青衣去准备了。”
纪若尘点了点头,又望向了徐泽楷,不禁轻叹一声。徐泽楷此刻刚从鬼门关上回来,行动都不如常人,怎可能随着他一同逃离?但若将他扔在这洛阳王府,似也有些说不过去。
他正为难之际,徐泽楷挣扎着坐起,勉强笑道:“生死有命,泽楷流年…注定有此一劫,师叔不必过多担心。泽楷会去找李王,待在八瑞定军车旁。一时半会还是撑得住的。”
纪若尘叹一口气,知道也只能如此了。
徐泽楷慢慢站起,向纪若尘行了一礼,道声“师叔保重”,即挣扎着向王府主殿行去。
纪若尘目送他的背影消失,这才取出赤莹,驭诀一指。赤莹微放光华,旋飞一圈后,已将院落中一棵数百年的桃木斩了下来。纪若法拎起树干,挥动赤莹,几下间就将桃木树干斩枝去叶,削成一根三尺木棍。他顺手挥了挥,感觉长短轻重均十分顺手,心中颇为满意,于是又取出十余张早已绘好的驱秽诛邪的咒符,小心翼翼地一张张贴满了棍身。
他再在全身上下仔细检查过一遍,见一切都已准备就绪,就提了木棍向房中走去,要看看张殷殷究竟酒醒了没有。如若还是醉的,说不得只好用符化去她身上酒力,虽然可惜了好酒,但毕竟还是保命要紧。
进入卧房后,纪若尘不禁一怔。原来过了这许多时候,青衣竟然还没有将张殷殷叫起来。但青衣一点不急,只是轻柔地摇晃着她。看青衣那温柔手势,别说张殷殷此刻正醉得厉害,就是神志清醒,说不定也能被青衣给弄得睡了。
“她还没起来吗?用寒冰符吧,来不及了!”纪若尘催道。
青衣啊了一声,显是没想到纪若尘竟然会这么急,忙道:“公子不要着急,她这就起来了。”
说罢,青衣俯身下去,在张殷殷耳边低声说道:“公子和一个妖艳女子一起出去了…”
“什么?!”张殷殷腾地一下坐起身来,凤目中全是杀气,怒道,“这无耻之徒现在哪里?且看我斩下他的狗头!”
青衣浅浅一笑,向纪若尘道:“公子,殷殷醒了。”
一时间纪若尘满面尴尬,张殷殷呆若木鸡。
片刻之后,三人已装束停当,出了院落大门。三人刚一出门,忽然眼前一花,原来白虎与龙象二位天君已立在当途。
白虎天君一抱拳,媚笑道:“纪少仙,两位小姐,这是往哪去啊?”
纪若尘还礼道:“洛阳势急,我想送她们出城。”
两位天君对望一眼,点了点头,龙象天君即道:“这一路上想必是有些险阻的!我们兄弟多少还有点道行,就随少仙一起出城吧!”
纪若尘闻言一喜,这两位天君虽然人品不怎么样,可是道行那是极强的,带着上路实是不可多得的一大助力。他当下也不多言,更不去深究二天君什么时候醒来的这种问题,当先出了荟苑,离了洛阳王府。
一踏出王府侧门,纪若尘登时倒吸一口冷气!
王府内外,实已是两重天地!
头上是漫不见底的夜空,那一大片广无边际的黑云浓浓稠稠的,似乎随时都有可能滴下来。王府前那一道青石大道不再坚硬,看上去染上了一层浓浓的灰色,微微起伏着,就像是一头巨大无比的异兽的肌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