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阳真人微微一笑,道:“既然不怕,那就准备启程吧。”
三日后,铅云低垂,落玉如棉,纪若尘单人只剑,飘然下山。
※※※
这一夜,月黑而风高。
寂寥月色下,太璇峰一角忽然响起阵阵极难听的金属摩擦声,有如一头洪荒巨兽正在月下磨着它的牙齿。
孤零零立在崖边的镇心殿就是这头巨兽。驻守在镇心殿前的两位石像般的甲士突然间有了生命,铠甲铿锵声中,他们分向两边撤开,俯身行礼。
镇心殿两扇铜门缓缓打开,犹如巨兽张开了巨口,门内黑沉沉的,什么都看不清。门开的瞬间,伴随着嘶的一声呼啸,巨兽喷出一团冰寒、阴冷、凝而不散的水雾。
云雾之中,隐隐传来一声幽幽叹息,似含了千载离愁别恨,就是那最细微的起伏处,细细听去,也有无限波澜。
人虽未至,只闻得这一声叹息,两名甲士的身体就弯得更加低了。
一阵阴风驱散了冷雾,大殿中又隐约响起阵阵冤魂的呼喊,声声凄厉哭喊,每一声都似是要将周围生灵的魂魄生生拉出体外。
甲士的头深深地低了下去,周身玄钢精甲的甲叶片片竖起,犹似一只竖起了尖刺的刺猬。甲叶尖端亮起蒙蒙玄光,显然已动了真元,方可抵御着殿中传出的冤魂啸叫。
又是一阵彻骨冰寒涌出,一个白裙的女子如踏波般从殿中行出。清冷月色从她背后斜斜落下,被高高挽起的云鬓挡住,只得不情不愿地绕过那隐于黑暗之中的容颜,映亮了她一点唇角。
这一刻的世间,只有黑白二色。那露于月色下的半点樱唇,其线如锋,令人望而生寒,却在心底最深处,不知不觉间又隐约想去招惹。
她从两名甲士中间穿过时,拥有数十年道行的守殿甲士深深埋头,不仅仅是不敢直视她的容颜,就连看到她一片裙角,也似是深有所忌。
她款款立定,右手轻挽水袖,黑夜中白得耀眼的左手自袖中伸出,纤指如昙花静放,挥动间有残影片片如兰,久凝不散。她左手舒放间,一把铜锈斑斑的古锁悄然浮现,正是那把断岳乾坤锁。她中指指尖在锁上轻轻一点,断岳乾坤锁即无声无息地飞到殿门前,啪嗒一声,自行扣上。
在这寂静无声的夜里,断岳乾坤锁合上的敲击声就显得格外嘹亮,在夜幕下回荡不休。
她双手缓缓收回袖中,在一片阴寒的簇拥下,悄然远去。
直到她留下的淡淡余香也散得干净时,两名伏地不起的甲士才略略侧头,确定她确已走远时,方才爬起身来。
一名甲士掀起了头盔面罩,深深吸了一口冰寒的夜风,似乎这样才能稍稍平缓一下胸中的血气。他苦笑一下,道:“文台兄,你觉得怎样?”
另一名甲士也掀起护面,望着她离去的方向,低声道:“驻云兄,我还支持得住,可不知道还能支持多久。若不是知道镇心殿有夺天地造化之功,有时候我真有些怀疑出来的非是殷殷小姐,而是苏姀!”
说到苏姀二字时,他声音竟然微微颤抖,不自觉地低了许多,像是生怕被那深锁在镇心大殿深处的天狐听去了一般。
驻云沉默片刻,方道:“文台兄,你意思是说…殷殷小姐习的是天狐妖术?这话可不能乱说啊!”
那名为文台的甲士似也知道此话犯忌,四下张望一番,确信周遭无人后,才尽可能地压低声音道:“驻云兄,殷殷小姐道行不过尔尔,可是你我自幼清修,现下连看到她身姿步态都会心神动摇,血气涌动,这正是那苏姀的秘术啊!真不知景霄真人为何会让殷殷小姐学天狐之术。”
驻云摇了摇头,道:“文台兄,景霄真人自有道理。我等职责只是看守镇心殿,需要做的则是谨守心防,莫要被殷殷小姐无意间破了道心。至于殷殷小姐所学何术,实与我等毫无关系,今后这些话,再也不要提起!”
片刻之后,那双线如刀锋的唇已停在太常宫纪若尘所居的院落前。她双唇微开,吹出一缕暖气,融化了院门上粘着的一小片积雪。只有这种时候,才会感觉到她身上还有一丝生气。
她轻轻提起右手,纤指缤纷展开,就要向化开了一片积雪的院门推去。她每一个动作都节拍分明,似有一种无形的韵律在内,但在指尖就要触到木门的刹那,节律却骤然断了。
那凝如羊脂的指尖在木门上轻轻一触,就如触到了蛇蝎一般闪电缩回,然后在月色下,那纤纤玉指欲进还休,早失了进退方寸。
终听得吱呀一声,她推开了院门。
院内四壁萧然,积雪虽已被杂役道人打扫干净,但房中日用之物、法宝器材都已收拾得干干净净,一望可知已有一段时间无人居住。
她以手掩口,啊的一声低呼,再也顾不得矜持,旋风般在所有房间内转了一圈,发现纪若尘显已不居此处,一时间呆立在院中,不知所措。
“怎么会这样!他人呢?!”她失声道。
“殷殷小姐无需担心,若尘下山历练,去了已有十日。”话音未落,云风道长已走入院中。
张殷殷若一阵风般转过身来,盯着云风道长,道:“他这种道行,怎么可能下山历练?他去哪了?”
月色当空洒下,恰好照亮了她的面容。此时的她与当年相比,几乎是判若两人,在月华映衬下,有如空谷生烟,既冷且傲,让人根本无从捉摸,无法仰视,一双黛眉如天上弯月,但眉梢处,却又锐利如刀,淡淡杀机掩都掩不住。
月夜下,张殷殷双眸骤然亮起,那一片冰冷、傲慢的寒芒,瞬间压过了月色。
云风道长登时后退一步,偏过头去,不敢与张殷殷对视,一边道:“殷殷小姐,让若尘下山历练,乃是八位真人所定,个中缘由我也不是十分清楚。不过据家师透露,此次下山历练实是对若尘的修行大有好处。”
张殷殷高仰着头,向云风走近两步,双眼微微眯起,冷冷问道:“哦,那他去哪了?”
张殷殷甫一移步,云风道长立刻后退了两步,恰好与她保持了原本的距离,一步不多,一步不少,看上去万分不愿与她多接近一点。
云风道长道:“我人微位卑,若尘的去向是不知道的,不过…”他欲言又止。
张殷殷一转念间就已明白,点了点头,道:“你不必说了,我自会去问个明白。”
也不见她有何动作,一道寒气即自足下而生,托着她冉冉升起,消失在夜色之中。
直到张殷殷去远,云风道长才抬起头来,暗叹一声,向紫阳真人居处匆匆行去。
“我也要去洛阳!”张殷殷立于厅心,淡冷而坚决地道。
“胡闹!”景霄真人用力一拍椅子扶手,喝道:“此去洛阳路途遥远且不论,途中还要经过三处妖邪聚集的险地!就你那点微末道行,如何去得?”
“他去得,为何我就去不得?”张殷殷毫不放松。
景霄真人怒道:“他与你怎么相同?此事事关重大,我也不能说与你知,总而言之,就是不行!”
张殷殷淡道:“不就是三处群妖聚集的险地嘛,若我过得了呢?”
景霄道:“你过得了,我就让你下山!”
张殷殷听罢,也不多言,当即转身飘走。
景霄真人余怒未歇,黄星蓝即温言道:“景霄,你可真是糊涂了!你怎么不想想,殷殷这一年多可是跟着她学艺呢,这天下妖邪,又有哪个会不对殷殷退避三舍呢?”
景霄真人啊的一声,这才恍然。黄星蓝叹道:“我看你是真人之位坐得太久了,事事都以正道领袖自居,早就忘了该从旁的角度想想事情。殷殷自小就固执,连向苏姀学术都做得出来,唉,也是殷殷福缘深厚,真没想到苏姀竟也会对她另眼相看。以殷殷脾气,若不让她下山,她多半会偷偷跑下山去。与其这样,还不如放她出去走走,你离不得莫干峰,我暗中护着她就是。”
景霄真人长身而起,皱眉道:“星蓝,如今群妖蠢蠢欲动,那文婉又不知使了何种手段逃了出去,天下实不太平。我怕你去了也不平安。”
黄星蓝哼了一声,道:“张景霄!你道行剑法不过比我强了半筹而已,是不是真人做得久了,威风就摆到家里来了?哼!反正我要下山护着女儿,你不服的话,我们不妨斗上一场!”
说罢,黄星蓝拂袖而去。景霄真人气得呼呼吐气,却不敢当真发作。
“我要去洛阳!”张殷殷立于地牢之中,冰冷如霜地道。
苏姀微张凤目,略显惊讶之意,但随即微笑道:“你是想过那三处险关吧?怎么说你也算是我的半个传人,这事还不容易?路上若有为难你的,你只消报上文婉或是翼轩之名即可,谅它们也不敢再来多事。不过你还得多待七日,将锐气锋芒消得干干净净,我方许你下山。你学我秘术经年,此次下山若连个男人都抢不到,岂不是堕了我的威名?”
※※※
位于丹元宫西北侧的紫府玄天殿构制宏伟,上承天露,下接地脉,乃是玉玄真人平素清修悟道之所。然而今夜,紫府玄天殿中阴郁凝重,全无半分清灵仙意。
玉玄真人高坐于紫金台上,两旁各是一株火红珊瑚树,玉面含威,双目似闭非闭。
在她面前一丈处,含烟跪伏于地,静静等候着玉玄真人的发落。
冷月悄然西移,玉玄真人终于慢慢张开了双眼,一字一句若伴着仙风游云般吐出:“从你见过了若尘,已经是多久了?”
“四年。”
“那么最近一年,你见过他几次呢?”
“两次。”
玉玄真人点了点头,闭上双目,徐徐问道:“见得如此之少,是嫌若尘天资不佳吗?”
含烟道:“不是,他入道虽晚,但天资横溢,远胜于我。”
“那么…是若尘人材不好?”
“也不是。他丰姿如玉,人品相貌都是极好的。他无悲无喜,气如兰麝,更是少有人及。”
玉玄真人双目又开,这一次目光冰冷如霜,问道:“那你为何对我的吩咐置若罔闻呢?”
含烟头也不抬,回道:“在若尘上山之前,玉玄师祖不也有过一次吩咐吗?”
玉玄声音微微提高了一些,喝道:“时过境迁,这怎么相同?他又如何与若尘比得?!四年前我就已说过你与他之事到此为止,今日你竟还将此事拿出来搪塞!你已不将我的吩咐放在眼里了吗?若是如此,那我准你改宗另投,成全了你们两个!”
含烟伏地不动,片刻后方叹息一声,柔声道:“师祖,这缘份二字,怎是到此为止四字就能止得了的?可是师祖待我恩重如山,含烟万万不会改宗另投,也不会再违了师祖的吩咐。明日一早,含烟即去寻他就是。”
玉玄真人闭目不语,含烟也不说话,紫府玄天殿中就这样静了下来。
“寻他?你到哪里去寻?”玉玄真人终于开口了,语气虽缓和许多,但仍有森森寒意:“十七日前若尘即已下山历练,远赴洛阳。你连此事都不知,可见与他的亲疏!昨日景霄真人之女张殷殷也已下山,看那去向,也是洛阳。她用意为何,我不说你也该知道。”
含烟柔柔淡淡地道:“张殷殷身姿相貌虽佳,可是心性上蛮横刁钻,少了温柔妩媚,算不上绝色,含烟是不怕的。”
玉玄真人忽然怒意上涌,重重一拍扶手,喝道:“不怕!?那张殷殷如今烟视媚行,气若云下冰峰,早成倾世之姿,连我见了都有三分心动!短短年许功夫,她就有如此变化,必与镇在太璇峰下的苏姀有关。就你那点不入流的落玉生烟心法,也想与苏姀天狐秘术相提并论?大好时机,就这样被你生生断送了!”
含烟讶然抬头,见了玉玄真人满面怒意,又垂下头去,淡柔却坚定地道:“那含烟也去洛阳好了。”
玉玄真人吐出一口浊气,冷冷地道:“不必了。你且去后山清修,洛阳之行,另有人去。”
含烟吃了一惊,问道:“谁?”
“我!”
一个高挑的身影自殿旁阴影从行出,亭亭立在玉玄真人紫金台旁,正是怀素。
青墟宫。
寂静之中,一滴晶莹的水珠悄然落下,在书页上绽开一朵小小水花。水慢慢地渗入有些泛黄的书页,污了一小块字迹。
一声清叹响起,打破了殿中的沉寂。
吟风长身而起,推开房门,来到暖阁外,凭栏眺望着远方隐现的重重青山。两行清泪正自他面上垂下,他却不加擦拭。如这般莫明其妙的流泪,他早已习以为常,也不以为意。
每次泪流满面时,他并不觉得如何悲伤,心中有的,只是沧海桑田、百世兴衰的沧桑。吟风负手而立,任由夹着蒙蒙雨丝的山风掀起他的袍角,打湿他的鬓发。他自苏醒时起,就一直待在这影寒阁中,朝起诵经,夜落修道,餐风饮露,不进水米俗物,也未有出阁一步。每逢莫名流泪时,他只会如现在这般凭栏远眺,观远山浮云。
暖阁楼梯上传来轻柔的脚步声,每步节律都不一致,这杂乱的节律本应令人听了烦乱,但此时恰恰相反,这脚步声只会令人感受到空灵通透之意,一如这钟灵毓秀的青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