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思过一年,我也认了!”

纪若尘大吃一惊,万没想到她竟会不顾一切说动手就动手,好在大五行剑诀景霄真人也传授过,当下脚下一滑,堪堪让过了张殷殷势挟万钧的一剑,急忙叫道:“停手,停手!”

张殷殷果然收剑不攻,只是绰约立在原处,问道:“这回你愿意比了吗?”

纪若尘对这执拗无比的张大小姐又能说什么?唯有苦笑道:“比就比吧,今晚我一定会到铸剑台。不过这一次我输了的话,张大小姐能不能就此放过我?”

“比过再说。”张殷殷冷冷扔下了这么一句话,即转身离去,转眼间就隐没在淡淡晨雾之中。

纪若尘看着她离去,摇了摇头,又长叹一声,实在不知道如何才能摆脱这个挥之不去的大麻烦,过上几天清静日子。算算时候,过不了多久明心小道士也该放出来了,到时又不知会有什么样的纠缠。

纪若尘想着想着,又不由自主地望向了含烟离去的方向。

刚才不知为何,他在望着含烟的时候,忽然觉得她眼波中无尽水烟弥散开来,顷刻间已扑满了天地。在那一刻,他已完全分不清楚是含烟眼中的水波荡漾了出来,还是自己的神识被吸入了她的双眼。

他转眼间已冲入茫茫烟云之中,看到了烟云下被掩盖着的万顷水波。无垠波涛忽然向两边分了开去,露出水下一块巨大、冰滑而又坚硬的巨礁!巨岩已不知在水下受暗流冲刷了多久,但依然棱角分明。水波中有大大小小的鱼儿被潮流卷着,身不由己地撞上了巨礁,然后一尾尾在水面上翻起了鱼肚,旋又被下一个浪潮卷入了水下。

纪若尘呆看着这无声而冷酷的巨礁,一时间心生寒意,竟惊得有些呆了。他忽然发现巨礁越来越大,这才发现自己正被一道巨浪推着,身不由己地向那方巨岩摔去!纪若尘想叫,但完全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又想逃,可是身后的巨浪威势无穷,他又哪里逃得掉?

直至张殷殷那一声清亮的讥讽传入耳中,才打破了这烟波中的沉寂。一时间苍茫烟波、冰冷巨礁、万千已死和未死的鱼儿都消失得干干净净。

一矣纪若尘发觉身体能动,立刻后退了两步,想要离含烟远上一些。

此时他望着仍然在弥漫不散的晨雾,刚刚的惊恐仍然在心中回荡不去,那冰冷的一幕实在难以与含烟联系在一起。

难道说,纪若尘忽然想到,这终日笼在水波烟云中的女孩,其实有一颗冰冷坚硬的心?

不管如何,此时此刻,纪若尘对这水色石心的女子除了怦然心跳,又多了丝深深的畏惧。这尚是纪若尘进入道德宗以来,第一个令他心生畏惧的人。

过不多时,笼罩于西玄山峰顶的晨雾终被朝阳驱散。

太常峰上,紫阳真人陪着玉玄真人一路有说有笑,走到了索桥边上。两位真人通宵坐而论道,显然颇有收获。与他脉真人不同,紫阳真人没有分毫架子,此番相送,也没有一个弟子道僮在旁服侍。

两位真人在索桥边又攀谈了一阵,玉玄真人终于行礼告辞,冉冉升起,向丹元宫徐徐飞去。

直至玉玄真人完全消失在远方的云雾之中,紫阳真人这才回身向太常宫行去。走了两步,他忽然驻足,俯身在地面上拾起了一块石头,仔细地端详起来。

石块纹路疏松,上面点缀着一滴小小的血花。血丝顺着石纹扩散,此刻看来,就像是一片燃烧着的云霞。

紫阳真人凝视着这一片小小血云,左手掐指暗自一算,然后又望了望丹元峰的方向。

他轻轻一叹,曲指一弹,这一块小小石头就远远飞出,向太常峰外无底深崖中坠去。

※※※

转眼间又是皓月初升,纪若尘悄悄出了太上道德宫,转上通向后山铸台的石阶。他背后斜背一把青色木剑,乃是由生于未名山积雨潭的黑樨木制成,较之张殷殷那把木剑也差不了多少。此外他道袍下鼓鼓囊囊,里面不知塞了多少东西。

这次比剑,纪若尘是决意要输,而且要输的逼真,免得张大小姐再来纠缠,又多生事端。只是一想起当日张殷殷乙木剑诀失控,他至今仍是后怕不已。这位小姐年纪不大,但脾气忒大了些,下手又没有轻重,是以这一次前来赴约,纪若尘把诸位真人历次所赐的具有护身之能的什么护法符、不灭咒、明王牌通通披挂了上,甚至于一块还不明用途的万妖石都挂在了颈中。

纪若尘身上累赘,一路行来少不了有些叮叮当当的声音,惊扰到了巡值的道长。但这些道长都知纪若尘可以在太上道德宫内任意行走,是以也不来管他。

一路沿着山路前行,纪若尘忽然觉得拂来的夜风小了些,然而风中的寒意却是大盛。他轻轻打了个颤,脚步渐渐慢了下来。

他十分熟悉风中的寒意,这是自幼就刻印在他骨子里的感觉。风中的寒并非是袭在纪若尘的肌肤上,而是直接吹在他的心底。

当初年纪尚幼的纪若尘还在塞外荒野中四处流浪时,每每会在心底升起这种寒意。每当此时,他就会知道,在那茫茫风沙的深处,又有一头野狼或鬣狗盯上了自己。也不知这是与生俱来的本事,还是因过于艰苦的生活而得来的能力。

莫干峰上,道德宫旁,当然不会有野狼出没。那隐在暗中的,又会是什么?

纪若尘忽然停了脚步!

纪若尘心底的寒意越涌越烈,几乎将五脏六腑冻僵!他心中忽然微微一动,猛然抬头向夜空中望去,赫然发现那一轮高悬的明月上不知何时已变成一片流动而粘稠的暗红,若一片粘连欲滴的血。纪若尘大吃一惊,用力眨了眨眼,再望去时,明月复又洁白如玉。

他心中稍稍定了些,刚向四周望了望,但心中又是隐隐一跳!纪若尘又抬头,见夜幕下悬着的仍是一轮血月!

纪若尘此刻已然发觉在神识中躁动不安的正是解离仙诀。若将它平抑压下,周遭一切如常,但当它跃动不休时,夜空中就会换上一轮血月。

纪若尘不动声色,悄悄在袖中捏碎了一块玉符,瞬间一道沛然灵力已经罩定了他的全身。几乎在玉符破碎的同时,纪若尘耳边忽然响起了嗡的一声弓弦声。弦声听似是在耳边,但纪若尘却抬首望向了铸剑台。

三百丈外,铸剑台上,正有一点黑影徐徐向他飞来!

那是一支无羽的淡黄色长箭,上面缠绕着黑白二色灵气,无声无息地向纪若尘飞来。在纪若尘看来,这支无羽箭飞得异常缓慢,甚至于前行的轨迹都能看得清清楚楚,而且木箭的材质并无特殊之处,随着它不断前行,箭身的裂纹越来越多,看来待将纪若尘穿胸而过后,这支箭就会爆碎成一团木丝。

似乎要将这支箭格挡下来是一件很容易的事,然而纪若尘知道并非如此。他想抬手拍出,将木箭在空中解离,然而无论他如何努力,手就是抬不到胸前。实际上纪若尘的手的确在抬起,只是速度慢得近乎于静止而已。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木箭飞到了自己胸前三尺之外,而此时此刻,他的手还未曾抬足一寸!

纪若尘耳中忽然充斥了无数狂嘶厉吼,而后无数若隐若现的凶厉妖魔自他胸前如潮水般涌出,数目之多,何止成千上万!这些妖物嘶吼着,若飞蛾投火般纷纷向那枝木箭袭去,然而那一个个淡灰色的影子纷纷在箭身上缠绕着的黑白二气上炸成一团灰焰,就此消散。后续而来的妖物完全不知畏惧为何物,只是前拥后挤着向那木箭撞去!

万千妖物倏忽而来,转眼而逝,生死存亡间,竟只是一缕青烟。

纪若尘胸口的万妖石已失了光泽,裂成了十几块,极缓慢地向下落去。看来此石名为万妖石,确是石如其名,内中不知锁着了多少妖物。不过在刚刚那一刻,纪若尘眼见妖物汹涌,耳听嘶吼如雷,不知为何,他竟忽然知道了这些妖物吼声中包含的是什么。

那是怨。

纪若尘心中思绪纷乱,似也多少沾染上了一点妖物们凶厉而无回的怨气。

木箭本是凡质,唯以神妙箭诀催动,才有如此威力,此时被那万千妖物舍生忘死的一冲,早已爆成一团黑白双色火焰。然则这太极焰的余威也非同小可,纪若尘周身上下数十护身法宝一一亮起,放射出各色光华,纷纷照在这团太极焰上。转眼间法宝灵力纷纷耗尽,一一炸裂开来,给纪若尘身上多添了数十个大大小小的伤口。

然而那团太极焰终是被挡了下来。但那焰尾扫过纪若尘胸口时,也生生烧焦了他一大块皮肉。

射箭之人分明是要置他于死地,这一箭其威无伦,如果不是纪若尘法宝够多,以他的微末道行,就是十个也被一箭射死了。

纪若尘仰天摔倒在地,然后一咬牙,又是一跃而起。这一下跳跃牵动了他身上大小伤口,几乎痛得他晕了过去。此时此刻,纪若尘仿佛又回到了幼时独对恶狼的时节,他知道此时绝不能晕倒,那下手之人一击无功,一定不会罢休。

纪若尘咬紧牙关,一把抓在左臂的伤处上,新添的痛楚反而使他清醒了过来。他立刻掉头,急向太上道德宫逃去。

果不其然,他刚转身逃命,铸剑台上就响起一声清脆的喝声:“纪若尘!你还想逃吗?”喝声未落,一个窈窕的身影就自铸剑台上一跃而起,周身放出淡淡青色光华,若长虹经天,闪电般向纪若尘飞来!

纪若尘回头一望,就知道绝无可能逃得过这一剑。来袭者人剑合一,气势冲天,但身上青色光芒飘摇不定,显然道行不高。

纪若尘一望之下,登时又惊又怒。他万没想到从铸剑台上冲下来的竟是张殷殷!而且她杀气腾腾,使的居然是葵水剑气!

大五行剑诀相克相生,水性又至柔至刚,变幻不定,可以载万物,也可覆万物,其难修处远过于乙木剑气,但威力也要大得多。

张殷殷既然使出了葵水剑诀,又是这般当空而落、一去无回,分明是想要了纪若尘的命。看她这一剑之威,纪若尘别说此刻重伤在身,就是完好无损时也无法硬挡。

纪若尘惊怒交集,实在不知为何自己已屡次相让,她仍非要杀了自己不可。此时生死悬于一发,纪若尘挡无可挡,避无可避,又似回到独对恶狼之时,反而冷静下来。他反手抽出背上木剑,双眼微眯,盯紧了张殷殷的来势,待她冲到身前时,方才一领剑诀,使动玉虚真人所授之列缺剑,木剑矫健如龙,后发而先至,一剑挑在了张殷殷的剑身上!

只是纪若尘道行较张殷殷差了足足两层,她又是倾全身之力方才驭动了葵水剑诀,是以双方木剑一触,纪若尘的木剑登时脱手飞出!

纪若尘一声长啸,迎着张殷殷木剑剑锋,竟不退反进,那一柄千年铁木剑瞬间已刺入他的右胸,直至没柄!

纪若尘左手抓住张殷殷手腕,右手在木剑上一拍,解离诀念动即发,瞬间已将木剑化得干干净净。只是木剑爆出的木气出奇强盛,不但将他胸口通透的伤口又炸开了少许,进入体内的木气也完全压倒了纪若尘的真元,刹那间重创了他的经脉。

纪若尘口一张,一口鲜血如泉喷出,喷了张殷殷一头一脸。她断没想到是如此结果,刚发出一声尖叫,纪若尘已合身扑到她的身上,双手中不知何时已多了一根黑色细绳,眨眼间已在她颈上绕了一圈,然后死命一勒!

张殷殷真元虽强,毕竟是个女孩,年纪尚幼,这般贴身肉搏比的体力,她又哪是纪若尘的对手?她被纪若尘压在地上动弹不得,随着颈中细绳越勒越紧,她的踢打推抓渐渐无力,终于头一偏,晕了过去。

纪若尘初见她晕去时,手上仍在加力,此时的张殷殷在他眼中,已与当年被他咬死的一头垂死老狼没有任何区别。但见张殷殷唇色渐渐转成青色时,纪若尘悚然一惊,终于想起她是景霄真人之女,难道自己真的要杀了她吗?

一念及此,纪若尘双手立刻一松,但仍牢牢抓住绳头,心神丝毫不敢放松。过了片刻,张殷殷轻轻呻吟一声,有了呼吸,但仍未醒来。

纪若尘见过世面,心思缜密,他本以为张殷殷此番是想杀他,先见射他不死,又飞身驭剑来袭,他这才以决绝手段反扑。但此时稍一回想,纪若尘已经发觉这其中有不对之处。台上射箭之人真元浑厚,方能以高深箭诀驭使普通木箭。这份真元修为,可不知比张殷殷高出了多少倍去。然而如果射箭之人不是张殷殷,那他们也不似是合谋。他只需再射一箭,立刻就会要了纪若尘的小命,又怎会让张殷殷这种三流都算不上的杀手出手?

可是若说两人非是一伙,那张殷殷刚刚又为何会如此的杀气冲天、一往无前?他什么时候和张殷殷结下如此不共戴天之仇了?

纪若尘心知张殷殷身份非同小可,此事需要弄个明白,而且那射箭之人虽然没了动静,但说不定就躲在一旁。他打是打不过,逃也逃不了,唯一手段就是拿张殷殷当作人质。

此时张殷殷又呻吟一声,眼看就要醒来。

纪若尘强忍身上剧痛,用细绳将张殷殷双手缚紧,又解下腰带,左近寻了棵顺眼的树,将她吊在了树上。挣扎着做完这些,一阵山风吹过,纪若尘猛然打了个寒战,眼前骤然黑了下去。他闷哼一声,缓缓坐倒在地,摸索着从怀中掏出一丸红色丹药,捏碎蜡封,服了下去。他并不显得惊慌,因他幼时曾有过几次类似经历,知道是失血过多之症而已。

他先服下一丸灵丹吊住了性命,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身上青布长袍早已被鲜血浸透,看上去触目惊心。

纪若尘此时道行尚浅,这点伤对于修行有成的修道人来说不过是皮肉之伤,但在他而言已是致命之创。好在他此行准备万全,除了诸多护身法宝外,又带了许多保命灵丹。他深吸了一口气,强行解去身上长袍内裳。这一番简单动作,也几次痛得他几欲晕去。

纪若尘挣扎着取出一个黑玉小盒,挑了一点药膏,就向一处处伤口上涂去。这盒药膏如有灵性,就是他胸前那前后通透的大伤口,点了一块后立时就渗入血肉之中,泛出无数黑色细细泡沫,顷刻间连后背上的创口都封了起来。

纪若尘精神一振,心中不住暗叫侥幸。如他这般道行低微却满身护体法器和保命灵丹的,恐怕找遍整个太上道德宫也仅此一人而已。

此时张殷殷被峰顶寒风一吹,悠悠醒来。她一睁眼,就看见面前坐着一个赤裸上身的男子,正在往伤口上涂药。在惨淡月色下,他整个上半身一片血肉模糊,说不出的可怕恐怖。

张殷殷立刻就是一声响彻夜空的尖叫!

纪若尘不假思索,一跃而起,一把扼住了她的咽喉,将她的惊叫生生扼在了喉咙里。眼见张殷殷眼神迷离,又要昏了过去,他这才松了手,冷道:“你再叫我就杀了你!”

听着纪若尘冰冷的声音,天不怕地不怕的张殷殷竟吓得打了个寒战。她怯意刚生,心中羞恼又起,盯着纪若尘喝道:“你敢!”

她刚喝了一句,就见纪若尘方才一跃,已使上身十余伤口全部迸开,鲜血横流。她当时吓得脸色惨白,立刻将目光偏向了一边,不敢再去看纪若尘的身体。

纪若尘若无其事地给迸开的伤处上着药,一边似是漫不经心地问:“张大小姐,你这一箭射得很有水准啊!”

“什么?我几时射过你了?”张殷殷一片茫然。

“哦,是吗?”纪若尘继续头也不抬地道:“你既然已经落到了我的手里,那射箭的人怎么也不来救你?”

“你在说些什么?谁是射箭的人?咦?!”直至此时张殷殷方才觉得身体感觉不对,试着一动,手腕上立刻传来一阵剧痛。她这才发现自己正被吊在树上,足尖仅能点到一点地,当下勃然大怒,喝道:“纪若尘!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把我吊在树上?”

纪若尘终于抬起了头,看了一眼张殷殷,淡淡地道:“这又算得什么?别以为你是景霄真人之女,旁人就得事事容你让你。这次你既然想杀我,那我也有得是手段炮制你,一个失手把你宰了都说不定。只是我十分不明白,按理说我从没得罪过你,甚至还帮过你,你为何三番五次要找我麻烦,甚至这一次还非要置我于死地不可?”

张殷殷一呆,片刻后咬牙叫道:“你这没胆的色鬼,人人得而诛之!你…你还不把我放下来?!”

“没胆的色鬼?”纪若尘听了,一时只觉哭笑不得。

他当然无法告诉张殷殷,当日自己拉着含烟的手不放,又盯着她猛看,全是因为被她柔淡迷离眼波下所蕴藏的冰冷世界给吓着了,又不得脱身的缘故。不过他此时已然明白张殷殷其实与那射箭之人无关,她全无心机,并不会说谎。至于她冲势如此的一往无前,多半又是没驾驭成功葵水剑诀的缘故。

但今晚他差点就死在张殷殷手下,这又是骂她一句处事莽撞、年少无知能够补得回的?

纪若尘强忍怒意,拾起全是血迹的衣袍,慢慢穿上,一边道:“张大小姐,我们剑也比完了,此后你若再敢来纠缠,那可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张殷殷见他衣袍已被鲜血浸透,又惊呼一声,不敢再看,忙将脸偏向了一边,嘴上仍然硬道:“没胆的色鬼!你如此待我,想我放过你,那是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