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是深夜,玫瑰星云升了起来,大厅中透入一片蓝光。

“看刚才孩子们的那样子,我又像回到前两个月了。”小梦忧心忡忡地说。

华华坐在地板上,仰头看着窗外的玫瑰星云没有说话。

“今天我肯定要梦见爸爸妈妈,要是他们问起我,我该怎么说呢?”小梦看着华华说。

“他们会问什么?”

“当然会问:你们为什么都要离开我们的土地呢?”……第二天下午,进行了中美第二次会谈。会谈的地点和参加者都同上次一样。

华华问戴维:“你们上次提出的建议还有什么要修改的吗?”

戴维摇摇头:“没有了。”

“我们建议你们再好好考虑考虑。”

“我们来中国以前就完全考虑好了!”

“我们认为我们可以保住新的国土,并使它成为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你们将永远失去美国!”

“既然您这么认为,那就请您对我们的提议做最后的答复吧。在这个星球的两块大陆上,拳击台已经摆好,我们已经发出挑战,你们敢应战吗?”

一双黑眼睛和一双蓝眼睛长久地对视着,空气似乎凝固了。最后,华华向戴维伸出手去:“换了!!”

第二天,中美两国孩子举了第三次会谈,会谈的主要目的是讨论国土交换的细节,并正式签定交换协议。这次会谈在信息大厦举行,双方都有很多孩子参加。原来孩子们打算在这次会谈中把主要细节都确定下来。他们所讨论的毕竟是人类历史上规模最大的一项国际行动,其细节渺如烟海,会谈紧张地接连进行了三天,孩子们才发现,他们只能把交换计划的大概轮廓定下来,其它的细节问题只能在交换过程中解决了。改变了工作方法后,会谈又进行了四天,孩子们解决国际问题有他们自己的方式,在这种方式下,一些大人时代令那些国家首脑和外交家们望而生畏的问题,在孩子们手中都能轻松地解决,他们解决这些问题速度之快,会令大人时代最老练的外交家惊叹不已。在这历时一个星期的会谈中,所解决的问题抵得上一百个雅尔塔会议和波茨坦会议。最后,两国孩子签定了国土交换协议(又称超新星协议)超新星协议一、中华人民共和国和美利坚合众国决定交换两国全部国土。

二、两国孩子分别离开自己的国土,同时放弃对该国土的主权;两国孩子分别进入对方国土,同时取得对该国土的主权。

三、在两国孩子离开自己国土时,只准携带以下物品:1)移民途中孩子们个人的生活必须品,每个孩子限量为30公斤;

2)该国政府所有的文件档案。

四、组成中美联合交换委员会,该委员会对交换工作拥有最高领导权。

五、中美双方分别以省和州为单位进行交换。交换时,该省(州)原居民应在规定时间内全部离开该省地域,如来不及向对方对应的省(州)移民,可暂时移居邻近的尚未交换的其它省(州),该省(州)新居民应同时进入。双方省(州)应各自组成省(州)级交接委员会,在新居民进入时举行交接仪式,仪式后新居民的国家即在该省(州)的地域内行使主权。

六、在交换前,各省(州)交接委员会应向对方提交一份该省(州)财产清单,并接受对方交接委员会代表的核对。

七、两国在交换前,不得蓄意破坏本国国土上的各种工农业和国防设施,任何一方如发现对方有这类行为,可单方面中止协议的履行,由此引起的一切后果均由对方负责。

八、移民的运输问题由双方共同解决,并在联合国大会上请求所有会员国提供帮助。

九、交换中出现的其它问题由中美联合交换委员会负责解决。

十、该协议的解释权属于中美联合交换委员会。

一九九九年五月十日

(两国首脑签字)

五、大移民

深夜,故宫笼罩在玫瑰星云的蓝光中,午门上盘旋的那一群夜鸟早已飞回巢,在无边的寂静中,这座古老的宫殿深深地睡着了,做着最后的梦。华华和小梦在故宫的长长的文物大厅中慢慢地走着,脚步悄然无声。没有开灯,星云的蓝光从门和窗中透进来,弥漫在整个大厅中。文物从他们两旁缓缓移去,两个孩子觉得,那些一块块古老的青铜和陶土在蓝光中变暖了,变软了,他们甚至觉得有细细的血管在它们上面显现出来,那都是凝固了的古代生命和灵魂,两个孩子置身于他们无声的呼吸之中。那无数的铜器和陶罐中,似乎已注满了像血液那样充满活力的液体;玻璃柜中长长的《清明上河图》模糊一片,但却有隐隐约约的喧闹声飞出来;立在大厅正中的一尊兵马俑发出蓝白色的荧光,不是孩子们向他走去,而是他向孩子们飘浮过来……两个孩子从最南面的近代部分开始,向北走去,走过了一间又一间的大厅,时间和历史在蓝光中从他们身边向后流去,随着时光的倒流,周围生命的涌动越来越强烈,他们踱过了一个个朝代,向远古走去。……这时,大移民已在两个大陆同时上开始。

在首先交换的两块国土:陕西省和北达克它州上,孩子们正在以很快的速度迁出。他们乘陆上和空中交通工具前往沿海各大港口,来不及走的就暂时向相邻的省或州迁移。中美这两块国土的交接委员会已分别进入了对方的交换地域,监督着迁移的进行。小移民们正在两国的各大港口很快地聚集,越来越多的远洋船只也在向这些港口集结,这些船只从军舰到油轮,什么都有,它们的国籍除中国美国外,还来自世界其它国家,其中欧洲和日本最多。这个星球上两个最大的国家的孩子们的举动,使世界上的其他孩子目瞪口呆,继而又兴奋异常,这也确实是一件让人兴奋的事,使大家感到超新星后的世界确实不同于大人们的世界了。他们尽自己最大的力量支援这场人类历史上规模最大的洲际移民,纷纷派出刚刚能开动的船队驶往两国的各大港口。这样做的动机,就连他们自己也难以说清。在太平洋的两岸,几支庞大的远洋船队正在形成。但是到目前为止,陕西省和北达克它州的交换仪式还没有举行,两国的小移民也都还没有登上即将横渡太平洋的船。……在故宫的文物大厅中,华华和小梦已走到了最北面的上古时代厅,他微微叹了口气,对小梦说:“下午在机场我又同美国孩子谈了一遍,他们还是不答应。”

华华指的是这样一件事:在第三次会谈以后,中美双方又接连召开了许多次讨论交换细节的会谈,在这些会谈中,中方多次提出:中国土地上的文物和古籍,特别是像故宫里存放的那类珍贵文物,同别的财产不一样,是爸爸妈妈爷爷奶奶绝对不允许我们丢掉的东西,在交换中,中国孩子应该把最珍贵的文物和古籍带走。美国孩子坚决拒绝了。戴维和他的随行人员很有谈判才能,他们很少直接说不,而是用种种让人感到不太难受的方式表达自己的反对意见。

但在这件事上他们却一反常态,只要一听中国孩子有关文物和古籍的事,他们就一起站走身来连连摇头摆手,“NO!NO!”地嚷个没完。开始,中国孩子总觉得这是美国孩子小气,因为文物都是很值钱的,但后来发现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如果允许中国孩子带走自己的文物,美国孩子也同样有这种权力。虽然只有二百多年历史的美国,除了一些印第安人的图腾艺术品以外,自己没有什么很古老的文物,但他们的类似大都会博物馆和这类地方,有大量从世界各地抢来买来的文物和艺术品,这些东西同样是价值连城的。另外,中国孩子还提出,按照所带走文物的价值,美国孩子可以从自己的国土上拿走价值相等的其它东西,但美国孩子还是一口回绝。在陕西省居民的迁移工作中,交换委员会中的美国孩子提出必须首先进入八十年代建成的陕西历史博物馆和兵马俑所在地,他们对这些地方的注意力远多于对飞机制造厂和航天基地。对于北京故宫博物馆和市图书馆中的文物古籍,他们都了解得惊人详细,他们可以毫不困难地拿出电脑输出的故宫文物清单。毫不夸张地说,他们对这些地方的了解胜于中国孩子。

后来又发生了这样一件事:中方提出把一些既懂英语又通中文的美国孩子暂时留在美国(这多是些华裔美籍孩子),教中国孩子掌握英文。戴维答应了,但提出一个条件:美国的各大博物馆中现存有许多中国文物,特别是一些十九世纪的探险家从中国的西部沙漠中偷去的敦煌石窑的壁画和经卷,允许美国孩子把这些东西带走!他们称这是出于对中国文化的热爱,但这种热爱表现得多少有些过分。如果说以上的事情令中国孩子不解的话,在正在交换的国土上发生的一些事就更离奇了,以下是很有代表性的一件:我们是第一批离开故土的孩子,在前往连云港的三种交通工具中我选择了飞机。有几架运十飞机负责运送移民到港口,还有两架美国大力神运输机,本来是运载美方交换委员会成员的,按照协议现在也帮助运送移民。这些飞机的小飞行员都是刚刚学会飞行,特别是那些中国小飞行员,运十在他们手中像喝醉了酒似的!这种旅行的风险很大,但到新大陆去的急不可耐的心情使我顾不了那么多了。我所在小队的孩子们接到通知后,兴高彩烈地连夜收拾东西,神奇美好的未来像一朵花似地在我的想像中绽开。去机场前,为了拿几件衣服,我从学校(战争动员以来我们一直集体住在那里)回家一趟。进家以后,我还是高高兴兴的,但在我就要最后一次迈出门时,心一下子沉了下来,这感觉来得那样突然,令我不知所措。看着家里那熟悉的一切,在这里渡过的温暖的童年时光飞快地从我脑海中掠过,本来已渐渐淡下去的爸爸妈妈的影子又那么真切地出现在我的眼前,超新星以后恶梦般的时光仿佛都不曾存在过,我又回到了超新星前那无数天中的一天,爸爸妈妈上班去了,马上就会回来……这感觉是那么真切,使我觉得眼前的一切全是梦,我无论如何也无法相信自己要永远永远离开这个家了。我狠狠心,猛地带上门,飞快地向远处开往机场的汽车跑去。

这时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被关在家里,那是一件无形的衣服,我产生一种回去取的欲望,但又知道,那衣服是和家溶为一体的,是取不出带不走的。没有那件无形的衣服,一个孩子的心灵总是感到寒冷,那寒冷当你正视它并想用其它什么东西温暖它时,它就消失了,但当你的注意力离开时,它又像幽灵似地回来了,超新星纪元的第一代人将永远摆不了这心灵中的寒意!

去机场的一路上,我的心情很不好,随着机场的临近,其他的孩子也都渐渐停止了说笑,都在默默地想着什么。汽车在一架大力神庞大的黑色身躯旁停了下了,远处还有好几架飞机。我们得知,大力神的航程很远,我们这一批人临时改变了计划,不到港口乘船了,就乘这架飞机直飞美国。我们的下一个降落加油已是在日本东京或夏威夷了!我们拿着自己的不多的东西,排成一条长队向飞机走去。大力神的舱门很低,不用舷梯就能进去。舱门旁,有几个交换委员会的中国孩子和美国孩子,胸前别着白色卡片,眼睛盯着每一个孩子带的东西,看是否有什么交换协议允许范围之外的物品。但直到我这儿,他们还没有卡住谁。再有几步就要踏进舱门了,我的目光突然被一点绿色吸引住,那是几株小草,从机场地面的水泥缝中生长出来。我想都没想,几乎是出于本能,放下手中的提包,跑过去拔下一株放到上衣口袋里,再拿起提包继续向前走。

没想到旁边的几个美国孩子一起跑过来挡着我,指着我装小草的口袋对在场的中方交换委员“NO!NO!”地直喊,又冒出一大串英语。一位中方委员对我解释:美国孩子要求我把那株小草留下,那不属于移民旅行中的生活必需品,不在交换协议允许带走物品的范围之内。我和周围的孩子一听都火冒三丈。这帮家伙也太小气了,难道从爸爸妈妈的土地上带一棵小草作纪念都不行吗?真是缺德!我大喊大叫着:我非要带这株小草不可!非带不可!神气什么,至少现在,这儿还是中国的领土呢!美国孩子坚决不让步,大家吵了走来。一个男孩子,中方的交换委员,苦苦地劝我,要顾全大局,不要为了一棵小草影响整个迁移。

大地通过机轮把微微的震动传了上来,像是妈妈的手在轻轻地拍着我们的后背。机内的每一个孩子都想把这一时光延长再延长,终于,随着机身微微一抖,震动消失了,孩子们同母亲土地的最后一丝联系中断了。我失声叫了一句“妈妈!”,其他的孩子也都哭着叫了起来。有人扯我的衣服,扭头一看是挨着我坐的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儿,她给我看两株小草,可能是进机场前拔的,也可能是刚才趁乱时拔的,她把其中的一株送给我,我就这样带着一株小草飞离了祖先的土地。以后在美洲那簸沛流离的生活中,那株小草时时陪伴着我。无数个深夜,在思乡的梦中醒来,总要看看那株小草,玫瑰星云的蓝光给她那早已枯黄的身躯又镀上了一层生命的绿色,这时,总是有一股暖流涌遍了我那已在劳累中麻木的身体,在爸爸妈妈从冥冥中传来的目光下,我那疲惫的心又唱起了童年的歌……(选自《寻根》,作者:费林林,纽约,超新星纪元27年版。)

这样的事几乎贯穿了第一块国土交换的全过程,小草、树叶、花朵,甚至石子和泥土,只要中国孩子想带一点这类国土上最普通又最根本的东西做纪念时,美国孩子就惊恐万状,他们多次要求召开各种级别的会谈来讨论这个问题,并要中方做出保证禁止移民从这块土地上带走那些东西。他们解释说这样做是出于防疫需要,很多中国孩子都相信了。但至少华华和小梦,明白了美国孩子这样做的真正用意:他们要彻底割断中国孩子和故土的每一丝联系,使泰坦的双脚永远离开大地。

六月七日,首批交换的两块国土都迁空了,在对方第一批移民到来之前,两块国土上分别举行了交接仪式。从这两个仪式上,可以清楚地看出两国孩子的不同之处。

陕西省的交接仪式不是在省城,而是在一个村庄旁进行的,我们的四周,是沟沟壑壑的黄土山,祖祖辈辈的耕作在山上留下道道梯田。极目望去,黄土山一直伸延到天边,这块深沉而善良的土地养育了不知多少代人,现在,因为她的贫穷,就要被她所养育的最后一群孩子抛弃了。

参加仪式的有十个交接委员会的孩子,中美各五个。仪式很简短:我们把自己的国旗降下来,美国孩子把自己的国旗升上去,然后双方在交换证明上签字。那几个美国孩子全副牛仔打份,把这里当成了他们的西部世界。

仪式只持续了十分钟。我用颤抖的手把降下来的国旗叠起来,抱在胸前。

现在,我们五个孩子在这里已经是外国人了。我们都默默无声,这之前迁移工作的劳累使我们的精神都有些麻木了,要完全理解这一切还需要时间。广阔的黄土地像爷爷饱经沧桑的脸,这张一直伸延到天边的巨大的脸此时默默地看着苍穹,周围静得没有一丝声音,黄土地永远埋葬了本想对我们倾诉的千言万语,默默地看着我们离开。

我们不远处停着一架中国孩子驾驶的直升机,我们将乘它飞出这块已不属于我们的土地,到第二批交换的省份甘肃去。我突然产生一个愿望,问美国孩子:我们能否步行走出这个块已属于他们的国土?那几个小牛仔惊呆了,有二百多公里的路呢!但他们似乎理解这一切,没说什么就答应了,并祝我们一路平安。

就在这时,从旁边已空无一人的村庄中跑出了一只小狗,它跑过来咬着我的裤脚不放,我弯腰把它抱起来。我们的直升机空着飞走了,轰鸣声很快消失在空中。我们五个孩子,还一只在这块土地上出生的小狗,开始了漫长艰难的旅程。我们说不清这样做究竟是为了什么,是为了留恋还是为了赎罪?但我们觉得,只要脚还踏在这块土地上,不管多么饿,多么渴,多么累,心里总还是有一种寄托……(选自《大移民》,中美国土交换委员会编辑出版,超新星纪元27年)北达克它州的交换仪式是在五巨头像下进行,美国历史上五名最伟大的总统巨大的石像默默地看着那面红色的国旗在他们面前升起,事后人们肯定会在回忆中描述那五张巨大面孔的不同表情,但我们当时所关心的不是这个。同地球另一面的冷清景像不同,这里有几百个美国孩子观看仪式,还有一支海军乐队奏两国国歌。当中国孩子把他们的国旗升起后,双方交换代表应该在交换证明书上签字,中方代表很快签完字,轮到美国孩子了,这事由南达克它交接委员会的主任乔治?史蒂文做。在几百孩子的目光下,他不慌不忙地走到放证明书小桌前,把肩上的一个大旅行包放到桌上,从里面倒出一大堆笔,有钢笔也有圆珠笔,足有一百多支!然后他开始签字,用一支笔只点一点就放到一边再拿起一支,他签字足足用了十五分钟,在孩子们的大声抗议中直起身来。他写自己的名字用了近一百支笔,并显然恨爸爸妈妈给自己起的名字太短。紧接着,他开始大声拍卖在这划时代的签字仪式上用过的笔,开价五百元一支。我在旁边看着下面报价猛涨,心急如焚,突然看到了放证明书的小桌!但有人比我更机灵,几个男孩子猛扑过来,开始肢解小桌,一转眼的功夫,那张可怜的桌子在疯狂的抢夺中成了拿在几十个孩子手中的碎木块。我看看自己的手里,只有降下来的那面星条旗了,卖国旗显然不行,只能另想门路了。我环视四周,突然眼睛一亮,转身冲进巨像下的那间观光酒吧,很运气,在一个小房间里找到了我要的工具:一把锯子。我返回去时,史蒂文正在卖他最后几支笔,报价已涨到一万多元一支!我面前有两根高高的旗杆,一根上现在飘扬着中国国旗,显然动不得,另一根原来挂星条旗的现在空了,我扑过去锯起那根木旗杆,很快锯断了。旗杆倒下去时,扑过来一大群孩子,要分抢那根旗杆,他们拼命想把旗杆折成他们能拿走的几段,无奈那木杆太粗,折不动。我凭借着锯子的优势成功地得到了两段旗杆,每段长约一米,剩下的再也没有力气抢了,但这已足够!我随即把锯子以两千元的价格卖给一个男孩儿,只见他拿到锯子后立即扎入那抢旗杆的人堆里,看起来真像一场精彩的橄榄球赛!我现场拍卖了一段旗杆,赚了四万五千元,后面那根旗我留下了,以后可能会有更好的价钱。接着,海军乐队的小乐师们纷纷出卖他们的乐器,场面一时乱做一团。最后,这种经济活动已进行到了不像话的地步,没抢到什么也没钱可买什么的孩子开始围着那根飘扬着中国国旗的旗杆转,直到几名握着冲锋枪的中国海军陆战队小士兵冲过来,保卫这面已在他们国土上飘扬的国旗时,那帮孩子才叹着气走开。后来,当场把纪念物卖掉的孩子后悔了,这第一次领土交换的纪念物的价格很快以十倍增长,我幸亏还留着一段旗杆,它后来成了我在新疆开一家汽车运输公司的本钱。

(选自《东方的西部》,中美国土交换委员会编辑出版,超新纪元19年)华华和小梦已走到了文物大厅的尽头,这是上古时代,是中华文明的源头。前面那些时代的东西,精雕细琢,孩子们感到敬畏,但难以理解,似乎有堵无形的墙把他们同那些时代隔开来。当走进近代的大厅时,这种陌生感最深,使他们几乎丧失了向前走的勇气。既然不算遥远的清朝对他们来说都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他们难道还指望理解前面那些遥远的时代吗?但出乎他们的预料,越向文明的上游走,他们的陌生感就越少,当走到那遥远得无法想像的文明源头时,两个孩子们突然置身于一个熟悉而亲切的世界中!就像一次遥远的旅行,漫漫的路途上走过的全是陌生的不可理解的地域,这些地域中全是陌生的不可能理解的大人,他们说着听不懂的语言,过着另一种生活,仿佛来自另一个星球。但当他们走到天地的尽头时,竟发现一个同自己一样的孩子世界!那些精致华美的文物不属于孩子们,创造出那种文物的人类已经长大了。人类的童年虽然更加遥远,但与孩子们是相通的。华华和小梦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仰韶文化的遗留物:一个陶土罐。他们看着那个粗糙的制品,想起了幼年时代的一场大雨,想起了在雨后的彩虹下他们用地上的泥做出的那个东西。看着陶土罐上那些粗放的鱼兽图案,两个孩子想起了还不认字的时候,为再现想像中的世界,小手笨拙地握着蜡笔在纸上画出的画。他们面前的时代是盘古开天地的时代,女娲补天的时代,精卫填海的时代,夸父追日的时代,后来的人类长大了,胆却小了,再也没有创造出如此惊天动地的神话!

华华打开陈列柜上的玻璃,小心翼翼地把那个陶土罐捧出来,他觉得那东西是温热的,在他手中发出微微的震颤,那是一个包含着巨大能量的生命体!华华把耳朵贴到罐口上,“有声音呢!”,他惊叫了一声。小梦也把耳朵贴上去仔细地听了听,“好像是风声!”。那是远古原野上的风声。华华把陶罐举到窗前,对着明亮的玫瑰星云,陶罐在蓝光中泛出淡淡的红光。华华盯着上面的一条鱼的图案,那几根单纯得不能再单纯的线条微微扭动起来,那一个小黑圈所表示的鱼眼突然变得有神了。有许多影子在陶罐粗糙的表面上浮动,看不清楚是什么,只觉得那是一些赤裸的形体在同什么比他们大得多的东西搏斗着,远古的太阳和月亮都盛在这个罐里,把金色和银色的光芒撒向那些形体。远古的阳光和月光只局限在陶罐之内,只有另外一种光透了出来,两个孩子突然感觉到陶罐上的那些图案,那些鱼呀兽呀,全像一双双眼睛,那些眼睛在看着他们。越过了上万年的漫漫岁月,两个孩子和第一位祖先的目光相遇了,那目光把一种近乎于疯狂的活力传给孩子,使他们想大叫,想大哭大笑,想什么衣服都不穿在狂风呼啸的原野上奔跑,他们第一次感觉到了自己血管中祖先的血液。华华说:“告诉美国孩子,前面那些文物我们可以不要,还有外面其它地方的那些文物,那些古书,我们都可以不要,但这个陈列室里的东西我们全要带走!”

“如果不答应,就中止交换!”小梦说。

华华和小梦穿过星云照耀下的古老宫殿,穿过宫殿前宽阔的被岁月磨光的广场。他们的手中各捧着一只远古的陶罐,他们小心翼翼,走得很慢,就像捧着自己的眼睛,自己的生命。当他们走到金水桥上,古老宫殿的最后一道大门在身后轰然闭上。他们知道,不管走到哪里,不管到地球上的天涯海角还是到以光年计程的外星球,他们的生命永远和手上的这只陶罐连在一起,这是他们生命的起点和归宿,是他们力量的源泉。

六、创世纪

刮了两天的大风终于停了,但浪仍未减,天空阴云密布,深夜中的洋面上只能看见一条条滚动的白浪。

第一支移民船队从连云港启航已有十六天了,这是船队遭遇的第一场风暴。风最大时,走在后面的两艘吨位较小的客轮被巨浪吞没了,另一艘四万吨级的货轮想去救援,船长轻率地命令转舵,使船体横对浪峰,船在几道巨浪在打击下很快倾覆。从另一般军舰上起飞的两架直升机也无声无息地掉进大洋,船队指挥部只好放弃救援的努力,两万四千多孩子个葬身于漆黑的太平洋中。剩下的三十八艘船继续在大风浪中进行着艰难的航行。在这之前,孩子们早已领略了航程的严酷:先是受恶劣的舱内条件和晕船的折磨,然后是食品短缺,每人每人的定量只够一顿吃饱。蔬菜更是没有,维生素药片也数量有限,有一半的孩子患了夜盲症,败血病患者也越来越多。在这艰难的条件下,孩子们仍然保持着严明的纪律,大队中队和小队的组织结构仍然完好,各级小领导者们都坚守在自己的岗位上,用前所未有的献身精神行使着自己的职责。到达美洲后,孩子们是否仍能保持这样的组织和纪律,将是中国孩子所面临的第一个严峻考验,这考验比风暴和饥饿可怕得多。但孩子们对此是充满信心的,十多天的航程证实了华华在起航时说的话:“小朋友们,我们去的不是天堂,而是战场!”

前天,他们在天水相连之处看到了美国孩子的移民船队,两支船队默默地赶着各自的航程,谁也没理谁。

现在,浪小了,为在风浪中采取最安全的迎浪行驶方式,船队已偏离航线行驶了两天,现在整个船队正在试着艰难地转向。雷鸣似的浪击声从船头移向左舷,船体的左右摇摆加剧了。

这时,大洋上空乌云散去,玫瑰星云把光芒撒向洋面,洋浪接住了光芒并把它撕碎,太平洋仿佛变成一片壮观的蓝色火海!孩子们纷纷跑上甲板,晕船和饥饿使他们步履艰难,但他们仍对着眼前壮丽的景象欢呼起来。

今天是十二月三十一日,一九九九年的最后一天,也是公元纪年的最后一天。

刚刚结束的联合国大会上,孩子们同意在明年采用新的人类纪年。

零点到了。

船队中的两艘驱逐舰上的一百五十毫米舰炮响了起来,别的船上也升起了一串串照明弹和焰火,炮声和浪声风声孩子们的欢呼声混为一体,在天空和大洋之间轰响着。

东方已现出第一缕曙光,同玫瑰星云的光芒组成宇宙间最壮丽的色彩。

这是超新星纪元第一年一月一日。

一九九一年十月二日完稿于娘子关

小说完成后,第一个问题就是不知把它投给谁,当时我不认识任何出版界的人,对出版社的运作方式也没有最基本的概念。第一个想法就是把它寄给杨潇。由于对科幻世界杂志命运的关注(当时它不叫这个名字),我很早就知道她这个人。自八十年代的那场灾难后,中国科幻当时正处于中世纪的状态,在市场上几乎销声匿迹,而她居然能够在这种环境下把这样一个杂志办下去,让我很惊奇,也很敬佩。当我在当地那个小小的邮局中把那厚厚的稿子寄出后(当时没有E-MAIL),心里其实不抱希望的,不是指出版的希望,仅是指得到回复的希望,没想到那么快就收到了回信,那封信写得十分热情,让我很感动。以后,稿子在杨潇那里放了有近一年的时间,这期间,她一直在做着联系出版的努力,还不时给我来信说明情况。记得在一封信中她是这样说的:“请你再等等,我不相信现在的弟妹们不喜欢看新世纪的文学!”后来,由于当时的环境等完全可以理解的原因,书没能出版。从退回的书稿那磨损的样子看,它一定经过了很多人的手。我同时还收到了覃白编辑的来信,他仔细看了全稿,并提出了中肯的意见。我同时期写的另一部科幻长篇《中国2185》也没能发表,以后也没有发表的可能了,因为叶永烈已在港台发表了一部题材构思与之相同的小说,预计将成为畅销书,据悉这本书还有可能在大陆出版。《超》在后来又投了几个出版社,反应全是一样:书稿很不错,但是不可能出。后来由于工作和一些其它的事分心,我便停止了《超》的写作和出版努力。

这一停就是十年。

直到二零零零年,在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又想起了这部书稿,发现竟然有出版的可能。拿出来后首先给了唐风,然后又给了姚海军,他们都为此做出了巨大的努力。我在送出稿子后曾告诉唐风,只想在较大的较为正式的出版社出书,但结果超出了我的预期,两个国内首屈一指的主流文学出版社——人民文学和作家出版社同时准备接受这本书。这之后,《超》又写了三稿。

第三稿与第二稿相比,已更新了一大半内容,弱化了其中的政治色彩,加强了科幻内容,并将《中国2185》中描写的以数字国土为基础的绝对民主社会移植进来,但已由乌托邦变成一场恶梦。第三稿中的战争描写内容比较丰富,但也很敏感,其中有侵略军将领瞻仰主席纪念堂和核弹摧毁北京的描写,我知道这些不会通过,只是抱着帽子高了不被砍一刀的想法。

第四稿主要修改战争部分,改变了战场的地点,同时使战争的形式更加科幻和怪异。这次修改固然是编辑的要求,但也是作者自己的愿望,这时我已意识到,科幻小说的过分现实化固然能赢来一时的关注,但肯定是短命的。第四稿的意境更加空灵,也更加科幻了,但现实的内核是存在的,这部小说,如果把它切碎榨干,最后留下的可能只有现实。这是我最满意的一稿。

第五稿可以说是砍了很痛的一刀,把最后的交换国土部分去掉了,这是小说的看点之一。当时听到这个修改意见后,自己一时十分沮丧,变得固执起来。以后想想,发现这是包括自己在内的很多初级作者的一个令人讨厌的毛病:只想着自己的作品,却不为编辑工作中的难处着想,现在想想心中十分愧疚,不过最后还是按要求修改了。冷静下来一想,编辑的意见不是完全没有道理:最后那一部分十分突兀,从科幻方面看很有意思,但从文学角度是无法接受的。以后,如果看这本书的人足够多,我将把那一部分在网上贴出来,如果只能卖出几千册(多半是这个命运),那就算了。

《超新星纪元》最终由作家出版社出版。这是国内主要的主流文学出版社之一,而目前国内长篇科幻市场又十分低迷,所以自己对他们和所有为这本书的出版作出努力的人心中充满感激。

这本书是自己年轻时留下来的一个尾巴,它的出版对我而言,标志着在科幻创作上的青春时代彻底结束。现在,无论对于我还是其他作者,科幻创作的理念和方式已与十年前大不相同。

十年前,在杨潇老师给我的一封信中有这样一句感叹:“Time is flying!”其实现在才真正能体会到Time的fly。那时国内的科幻迷就如同星星之火一样稀少,在严冬的城市中的某个角度里,在一间没有暖气的小屋中,几名年轻人围在一个小火炉边,彻夜畅谈着美丽的科幻之梦……这就是凌晨所描述的那时的科幻迷世界。我曾给北京的一个科幻迷团体去信(星河是其中的一员),告诉他们可以到我这里来用电脑。现在大家可能会说我这人太小气,你是搞计算机的,给人家一台旧电脑不就行了吗?放到今天这当然很容易,但我们应该了解当时的电脑意味着什么:我当时用的是一台GW0520CH,内存512K(注意是K),硬盘20MB(注意是MB),加上那台3070C的针式打印机,价格是24900元。(这台机器后来做为一个轨道衡的监控计算机,居然连续不断电运行了8年!现在还能用,就是太沉了。)那时有个BB机是身份的象征,那时一个砖头那么大的手机要两万多块钱,它一个月的电话费一般打打也在两三千左右,而那时,我所在的这样一个相对来说高收入的行业,一个月的工资也就三百多,真是“Time is flying!”

本来,新生代的中国科幻是没有资格回忆过去的,我们根本就没有什么过去,但现在正是2002年的最后一夜,就容忍这种可笑的冲动冒一下头。我们这些六十年代出生的人可能是中国的第一代科幻迷,在我们之前,科幻先是与科普,后来又与主流文学溶为一体,并没有这个特殊的群体。在另一部长篇拙作《球状闪电》中,有这样一段话:“这是一个让人产生怀旧感的城市,那些有上千年历史的古城并不能使人产生这种感情,它们太旧了,旧得与你没有关系,旧得让人失去了感觉。但像这样年轻的城市,却使你想起一个刚刚逝去的时代,在那个时代你渡过了童年和少年,那是你自己的上古时代,你自已的公元前。”

十多年前,在一个个冬夜里,坐在那屏幕上只有黑白两色的电脑前,用DOS下的WORDSTAR一行行地写着《超新星纪元》,窗外只有太行山的寒风在呼啸,心里却感觉很温暖很快乐,虽然自己的小说发表的希望十分微薄,但对科幻事业却充满信心,有时写了一夜,看着从东方山谷中升起的太阳,感觉那就是科幻的象征。现在,当小说最后发表时,心里却有一种很凄凉的感觉。前一阵在网上看到过一张美国科幻迷聚会的照片,看着那一群四五十岁大叔大婶,国内的科幻人可能会对人家科幻的成人化露出羡幕之情,而我感觉到的只有心灰意冷。在那个曾令我们向往的科幻王国中,老的科幻迷在不断死去,新的却未见出生,这也是科幻文学的象征,科幻真的老了。或者更确切地说,是我们这一代科幻迷心中的科幻老了。新的科幻正在诞生,我们肯定会去读甚至去写那样的科幻,但它与我们这些中国第一代的科幻迷的那些美好的回忆已经没有太多的关系了。

现在是深夜十一点五十分,2002年只剩十分钟了。其实,任何事物都终有只剩十分钟的时候,除了2002年,还包括我们的生命,包括地球,太阳和整个宇宙,当然,也不可避免地包括我们这一代科幻迷心中的科幻。

祝中国科幻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