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北京,谁管我们呀?”
“自己管吧!现在都靠自己了!”
“喂,喂!喂!!”……在半小时之内,华华和小梦接了许多这样的电话,但还不占呼叫接口总数的百分之一——现在已有八千多个通讯接口在呼叫北京,地图上的红线密密麻麻。两个孩子开始有选择地通话,听头几个字不重要,就立即转向别的。
“喂,北京!这里不好了,油库着火了,那些油罐紧挨着铁道,铁道通了电,它们就炸了!着了火的油跟一条火河似的,向这面流呢!马上就流到我们镇子了!”
“听着,让镇子里所有的小朋友都撤出去!”
“那……镇子不要了吗?”
“不要了,快!!”
“这……我们的家……”
“这是命令!北京的命令!!”
“……是!”
“喂,北京,这里是东陵口抽水蓄能电站!”
“抽水蓄能电站?是不是那种电多了就把水抽上去,没电时用抽上去的水发电的电站?”
“对!现在五台发电机全都带着水轮机倒转,水轮机都成了水泵,水都抽到坝上去了!”
“那又怎么样?”
“怎么样?!坝上的水已经是满的,很快就要漫出来了。”
“那又怎么样呢?”
“真浑!找大人来!”
“你才浑,现在没大人了!”
“水一漫坝,坝就要垮了,大水就会冲下去,下面城市里有几万个孩子呢!”
“你肯定坝会塌?!”
“费话,我爸爸是这儿的总工程师!”
“你现在在哪儿?”
“在总控制室。”
“你面前有一大片按钮是吗?”
“是的,还有电脑键盘,监视屏幕……可你快说怎么办好呀,水位警报已经响了,再不走我也完了!”
“你不能走!听着,按按钮,把最上面一排挨个儿按,然后再按下面几排,都是挨个儿按!”
“可……这不对的……”
“别费话!按!!”
话筒中响起了连续不断的卡卡声,这声音响了十八下之后,传来一声机器的怪叫,接着是一片电火花的劈啪声。
“天啊,出事故了!”
“还在抽水吗?”
“不,好像把冷却系统关上了,发电机在冒烟呢!这不行……”
“不准再动!”
“可……天啊,坝上水在向回流,要打飞车了!”
怪叫声震耳欲聋。
“全烧了,呜呜,全烧了!你个王八旦,你把爸爸的发电厂弄坏了,全弄坏了!他非揍死我不可,他走以前让我守着这儿的!你个王八旦!”
“不会的,谢谢你。”
“北京,喂!我们这里暖气全停了,房子里冷得要命!”
“等等吧,天一亮就会暖和的。”
“天亮也暖和不了多少,这个时节不能没暖气的呀!”
“你是哪儿?”
“哈尔滨。”
“那……想法找些电炉,你们只好点电炉了,再多穿点儿。”
这时,向北京呼叫的通讯通道已猛增到十多万个,地图上只能显示那些计算机认为级别较高的红线,即使这样,整个地图几乎全被红线盖住,不断有新的红线代替了旧的。华华和小梦又收到了更让人揪心的消息。
“喂,喂!北京!总算要通了,你们他妈都死了?!为什么丢下这儿不管?!”
“你才死了呢?我们哪管得了那么多?!”
“你们听听!”
话筒中传来一阵喧响……“这是什么声音?”
“这是小宝宝们在哭!”
“有多少?!”
“数不清,至少有近千个,你们把他们丢在这儿不管了?!”
“天啊,你是说那里集中了近千个小娃娃?!”
“他们最大的也不到一岁,最小的还没满月!”
“有多少人照顾他们?”
“我们只有十多个人,大部分还是听到哭声后赶来的!”
“大人们走时难道没有留下留下孩子照看他们?”
“不知道,听说留下了几百个女孩子,但汽车把她们拉错地方了。现在这里就我们几个!”
“天啊!听着,天啊,首先派出一半人去找别的孩子,男孩儿女孩儿都行,让他们来照顾这些小娃娃!快,最好到广播站去广播!!”
“是!”
“娃娃们哭什么?”
“饿的?渴的?我们不知道。我从家里拿花生米来,他们不吃。”
“真混旦,你给小娃娃吃花生米?!他们要吃奶!”
“我哪来的奶?!”
“周围有商店吗?”
“有!”
“进去找,会有奶粉的,另外麦乳精什么的也行!”
“那……我们就得砸开商店门了,这行吗?”
“行,绝对行,要快!”……这个消息使华华和小梦的心痛苦地悬着,他们听着千里之外传来的那一片婴儿的哭声,嘴唇咬出了血。在这个通讯接口上他们等了很长时间,直到那里已集合了四百多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儿和女孩儿,并且那些小娃娃们都喝到了奶,哭声消失,才稍稍喘了口气。
“不,这不行!”小梦哭喊着,抓住华华拼命摇晃,“全国还不知有多少群小娃娃没人照顾呢!单个儿的更多了,天啊,怎么办呢?快打电话呀!快!呜呜……”
“你别哭,哭有什么用?打电话,打得过来吗?!”
终端屏幕上显示,这时呼叫北京的接口已以惊人的速度急增至三百万!!铃声早就不再响了,否则将响个不停。终端机机上曾显示出打入RALL命令可以进行所有通道同时放大,华华键入了这个命令后,立刻和小梦一样捂住了耳朵。
一阵巨大的音浪在大厅中回响激荡,如同大海的狂潮一样,一阵高似一阵。几百万个声音都在重复着相同的两个字。
“北京!”
“北京!”
“北京!”
“北京!”
“北京!!”……就在华华和小梦一愣神的时间里,呼叫的接口数又猛增了一百万,达到四百万个!那来自整个国土各个方向的声浪仿佛要把这个大厅吞没。小梦失声惊叫着,华华急忙照终端屏幕上的提示键入RSTOP命令,中心大厅中立刻安静下来,而两个孩子的神经在那声浪中已到了崩溃的边缘。
他们重新开始一个挨着一个地和几百万个呼叫者通话。
在这些呼叫北京的孩子们中,有三分之二是通过由程控交换机转接的长途公共电话,三分之一是借助于各地国家机关、企业甚至军队的微波和中长波通讯设施,还有少数是通过刚刚启用的卫星中转的激光束通讯。
这些通讯使华华和小梦知道了这个广大国土上的孩子们现在正面临着的问题:大部分的报警和呼救都是因为火灾,这些火灾绝大多数是由电网故障引起的。火灾的的范围都还没有发展到很大,大多数火区的孩子们都已经或正在安全撤出来。北方的城市中供暖系统普遍停了,这使那些地区的孩子们面临很艰难的处境。所有城市的供水系统都瘫痪了,这在现在还问题不大,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个问题的严重性将慢慢显示出来。但像以上那样的报警电话只占少数,大部分呼叫北京的孩子都是为了同一个问题: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最大的危险来自孩子们本身。只有很少的地区集中了孩子,但也都是分片集中的,最大的集中群也只有六千多人。各个集中群之间没有联系。年龄较大的几个集中群(8岁以上)已趋于稳定,但普遍没有一个有效的机构来领导;而年龄较小的(5岁以下)和年龄混杂的集中群则全部处于动荡状态,他们无法解决眼前面临的各种危机(食物,水,住所,火灾和疾病等),随时都会解体;最危险的还是那些年龄最小的集中群,他们全是幼儿甚至婴儿,虽然大人们走时都安排了年龄较大的孩子来看护,大部分是两个或更多大孩子看护一个小娃娃,但那些小看护者们在精神上被昨天的大死亡完全击倒了,他们连自己都控制不了,更照顾不了他们所看护的几百甚至几千个小娃娃了。从总的情况来看,以上的那些孩子们情况还算好。在这块广阔的国土上,散布着超新星灾难后留下来的三亿多11岁以下的孩子,他们的百分之九十仍处于分散状态,相互之间没有任何联系,他们中的一半年龄在5岁以下,不具备应付危险和事变的最起码的能力,特别是那些3岁以下的孩子,连在封闭环境中独自生存的能力都没有!
大死亡之后的寒夜和太空中出现的那朵巨大而怪异的星云使孩子们不敢离开家一步,只能在寒冷和恐惧中发抖。从整体上来说,国土的各部分已没有任何联系,此时的国家就像一个已剥去外壳,只有一层软软的薄膜包着的生蛋,抗不住任何灾难,轻轻一触就会破碎。
在广阔的国土上,除了那些通过各种通讯设施呼北京的孩子外,几乎所有5岁以上的孩子都守在电视机和收音机旁,但什么也收不到。三亿多孩子像三亿多只失群的羊羔,虽然天正在亮起来,他们的恐惧感和独孤感却越来越深,以下是两个孩子在30年后的回忆:当时在客厅里有五个孩子,我最大,6岁,其余4个都在5岁以下,都是这单元过来的。现在的年轻人会问我们:那时你们都在一夜间失去了双亲,真没法想像你们会悲伤成什么样子。其实,当时压倒我们根本不是悲伤,而是孤独和恐惧,哦,还有恼怒,对已离去的大人们的恼怒:爸爸妈妈真的就这么丢下我们走了?!也许你们现在听了不可理解,但回忆当时我深深地体会到:人类对死亡的适应能力远大于对孤独的适应能力。那并不是你们现在时髦地到处议论到处表现的那种“现代人的孤独感”,不管你们怎么表白,我还是要说你们根本不知道真正的孤独为何物!因为当你们认为自己是处于孤独中时,世界却正在你们身边活生生地运转。而我们那时,天啊,我们周围的世界仿佛已经死了,仿佛只剩下我们这间房子和这几个孩子。从窗户看出去,那个死静啊,没有人,没有一丝的生气,好像连地下的蚯蚓和蚂蚁都死光了……我们五个守着电视机,把频道挨个儿调来调去,我敢说调了有一百遍。我们多希望看到什么啊,就是看到以前最让人厌烦的广告,我们都会感动得掉下泪来,但屏幕上只是一片白,那一片白雪点看上是那样的荒凉和寒冷,仿佛是目前这个世界的缩影。
看久眼花,似乎房子中和窗外面到处都是白雪点……我没法描述理解那种感那种孤独,那种恐惧。后来看到外面亮了些,我想出去看看,犹豫了好几次,终于壮着胆儿去开门。当时我们5个孩子互相紧紧靠在一起,当我站起来和他们温暖的身体脱离接触的那一瞬间,就像在无际的冰海上从唯一的一只小救生艇上跳下去一样。我走到门边,手刚触到门锁,浑身突然打了一个寒战:我听到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我不怕人来,但那细碎的脚步绝不是人的!我立刻缩回去,钻到4个伙伴们中间,并想起了爸爸临走时的叮嘱:“注意看电视,上面会告诉你怎么办,千万不要随便出去,听话,不要随便出去乱跑,不然狼把你吃了!”那脚步声越来越大,显然是冲我们这儿来的!那东西走到门前,停了几秒钟,天啊,你们知道我们接着听到了什么?爪子的抓门声!我旁边的一个小女孩子儿叫了一声,我们5个紧紧地搂在一起,没命地发抖,后来有一个孩子吓得哭了起来,大家紧跟着都哭了。好在抓门的声音停了,那脚步声远去了。后来知道,那是邻居的一只饥饿的狗……(选自《3月4日》,白星著,群众出版社,超新星纪元36年版)我和朋友调着组合音响上的收音机,开始是一片寂静,后来在短波频道偶尔听到一些奇怪的声音:几个童音用异国语言在嘀咕着什么,声音很低,听上去阴森森的;再调,又出现一个孩子的断断续续哭声;后来又有一阵翻纸的声音,接着是咣的一声,打破了一件玻璃器皿;一首进行曲响了起来,但很快变了调,像是有人在倒磁带,还能听到喘气声,又冷不丁传出一阵让人打战的怪笑……所有这些声音都很小,伴着很乱的干扰噪声。
“没人管了,什么都没人管了。”朋友坐在地上,叹了口气说。
“那……还有国家吗?”我问。
“没了。”
“咱们现在干什么呢?”
“存吃的!这些东西现在不紧,但很快就要紧的。”
“可……以后我们不会自己生产吃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