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惊蛰并不想和这样的女孩有太多前牵扯。
一个不知情却在做着他知情之事的女孩子,即便他想动手除掉,良心上也总是过意不去。五年前他就想过除掉她,然而他没有舍得,因为他意外地发现,他的母亲太喜欢这个异国姑娘了。
因为不晓得自己是颗被利用的棋子,反而会将事情做到最好,樱庭市就是这样的命运。东瀛小女孩的认真、寡言、灵慧、臣服,都在她一人身上体现了。柳老太太病重之时也曾任性地对柳惊蛰发脾气道:“就你金贵!人家都肯嫁了你娶一娶还能要你命呀?!”一度把柳惊蛰搞得很头痛,他这个妈不讲理起来全世界都得让着她。
所以后来,柳惊蛰是感激樱庭市的。
感激她在最后一程好好地送走了他心里永远的莫小姐。
这份感激,不太重,也绝不轻,恰恰好让柳惊蛰一生不忘。
男人连夜赶往医院。
她刚做完手术,隔着无菌病房的透明玻璃窗,柳惊蛰看见那只打着石膏被医用支架高高吊起的右手。
这双手他见过很多次。
当年就是这双手,捧着一碗热茶对老太太道“婆婆、喝茶、烫烫的”,也是这双手,将老太太的地方料理得一尘不染,他甚至记得她擦地时,背后的和式浴衣领口恰恰好露出一截白皙的颈项,有一层细细的发梢,叫人见了心里一软。
主治医生站在一旁向他说明情况:“是刀伤,速度和力道都非常凶狠,直接刺入了手臂骨,虽然手术很顺利,但送来的时候已经延误了最佳的治疗期,后果可能不太好。”
柳惊蛰声音微冷:“‘不太好’的意思是什么?”
“就是,可能会残废。”
“尽力治。一个女孩子,还这么年轻,不能落下这样一个结果。”
“好的,我们会的。”
当医生退下时,柳惊蛰听见身后响起医生的一声礼貌的招呼:“樱庭先生。”柳惊蛰回头,见到了这个许久未见的东瀛老派企业家。
他老了,或者说,是被一种束手无策打败了。
这种束手无策的抑郁与不甘心令他舍去了所有的礼貌与客套,苍老的声音下有切齿之恨:“唐家……”
柳惊蛰没有任何表态,举步欲走:“我会联络最好的医生,明日就为令千金联合会诊。”
樱庭直臣很失望:“柳君,即便我如此告诉了你,您也不信是唐家所为,是不是?”
“这个,不好意思,”柳惊蛰面色清朗,丝毫没有动摇,“推理探案,捉拿凶手,不是我的专长,你需要警方来回答你这个问题。”
老人一声讥诮:“警方?唐律和警方的关系,你比我清楚得多。”
“是,我很清楚,”柳惊蛰不动不摇,“但我更清楚的是,唐律从不对女人下手。”
他的立场再清楚不过。
这些年柳惊蛰见过的离间与诋毁不下数百次,这点伎俩,不在他的眼里。
“那么,我明日再来看望她。”
说完,他举步欲走,没有再谈下去的欲望。
“柳君。”身后的人忽然叫住了他,“你知道,阿市是在哪里遇刺的吗?”
很微妙,他对他讲这句话,用的是日语。柳惊蛰一听就明白,他是想避过身边其他人,单单用他和他两个人懂的语言,与他说一个秘密。
想必老人也看出来了,柳惊蛰对此事的不好奇与不追究,是数十年在唐家的历练行程的。对唐家的忠心他一字不说,然而他的行为、他的应对,无一不在体现这两个字。
樱庭直臣终于放弃追问,索性坦白相告:“是在您父亲的墓前遇刺的。这五年来,自从您母亲过世之后,每逢忌日,阿市都会来此拜祭两个人,一个是她侍奉过的您母亲,还有一个,就是您的父亲。”
柳惊蛰终于变了脸色。
现实迫使他不得不停下来,面对甚至参与这席话。
因为连他自己,都不晓得父亲过世了;连他自己,都不晓得这世间竟然有一方土,长眠着他此生最亲的另一个人。
柳惊蛰对父亲是没有什么印象的。
他消失得太早了,早得连柳惊蛰都还未来得及学会称呼他一声。
柳惊蛰对这个男人的印象,几乎全部来自于母亲的回忆。他很明白,母亲完完全全是照着父亲的样子来塑造他的,有时她会看得入眼了,摸着他的脸笑一声说“有点他的样子了”,又或者在他遇事一筹莫展时,她会讲“慌什么,他不会有你这样的表情”。
“柳矜持”。
柳惊蛰不止一次对着这个名气描摹与沉思。单单一个名字,就有草木不惊,按兵不动的兵法在里面。
成年后他只知,父亲为唐家出海做事,遇到海难,从此下落不明。
莫小姐是拒绝接受这个说法的。
“哪儿是下落不明呀,是回家的路不好找,多走几天罢了。”
她常常这样对人说,也对她自己说。
柳惊蛰心疼她就是从这句话开始的。
她从年轻说到老,为这“多走几天”四个字等足一生,直至去世,她终于才不说了。
所以他常常从身后轻抱她,未成年时将一个孤寂的美妇人轻拥,成年后将一个不服输的老太太用力抱住,他是将两个柳家的男人该给她的情分一人来给了。
午后,阳光正好。
天气一点点暖起来,青山绿水化去了冰雪,开始显现原本苍劲的面貌,这样的好天气,这样的好山河,适合发生一点好故事。
可惜,柳惊蛰一生,没有好故事。
这是一座私人墓园,华丽、空旷,人踏进园里踩上了绿草,会有窸窣的声音,令人心生敬畏,生怕就此惊扰了灵魂。
柳惊蛰查过,不得不面对这样一个事实:这里,是唐家的产权地。产权所属人一栏上清晰地显示出了历代继承人的轨迹,从前隶属唐秩,现在隶属唐律。
柳惊蛰不是没有犹豫过。
踏入这里,脚步千斤重。
他即将面对的事,牵涉进唐家前后两代人,他这个当事人,动一步牵全身,一个不小心,活人不得安宁,逝者也不得合眼。这些年他把分寸拿捏得极好,即便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他仍然做到了。然而当柳惊蛰看见,他约的人也按时出现在了这里时,他终于有了最坏的打算。
方伯在墓碑前,显然已经站了很久,脚下雨后湿润的泥土地都下陷了几分。
听到背后的脚步声,方伯似乎早有“总有这一天”的觉悟,他连转身都没有,缓缓开口问:“你能约我来这里,我就知道,樱庭家的那位老先生,已经把是非都在你眼前搬弄过了,是不是?”
方伯其实不叫方伯,还得加一个字,叫方伯尧。
但这些年,唐家长辈中现存的、仍在当家的,只有他一个,唐律尊称他一声“方伯”,底下的人也跟着叫,久而久之反而没有人称呼他的全名了。
柳惊蛰心静如水。
从前他以为,唐家沉浮数十年,已经没有什么事引得起他的恐惧感。直到今天,柳惊蛰才惊觉自身的幼稚透顶,他还不够成熟,不晓得这世道永远会有值得他恐惧的真相。所以他躲不过今天,注定要栽一个头破血流。
“搬弄的是是非吗?如果是,这一座瞒着柳家所有人、私下建起的墓园,要让我怎么说服自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