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还在喁喁细语,趁王小石仍在劝解唐宝牛,三姑大师上了一蚊山找走马卖解的那一帮人马,要他们暗帮偷渡王小石这一股人的流亡,所以这干流亡男女才正好可以谈论人前人后的种种是非,都一致认为三姑形迹可怪可诡,也可敬可佩。

——例如:三姑背上的两个褡裢,左边那个,一旦解开,里面有着令人意想不到、各种各类、希奇古怪之事物。

右边那个,他却从来没开过。

也从来不肯放下来。

说三姑大师吃的是草,挤的是奶,耕的是田,睡的是棚,后三样都对:三姑确是吃苦耐劳,不嫌不弃,他除了成天至少要沐浴三次之外(无论多荒僻之处,他还是能找到水源让他沐浴),别的都是个苦行僧的款儿,但他依然素净伶俐,香气自放。

但他吃的绝不是草。

而是花。

他也不是吃花,而是沿路只要见着了花,就凑过嘴鼻,在那花蕊深深一吸气,“索”地一声,他好像就很靥足了。

饱了。

便整日不吃任何饭菜了。

每次罗白乃都很好奇,也凑过去看大师如何“索花即饱”。

三姑当然不喜欢有人旁观。

所以往往罗白乃在身旁,他就不吸花了,走开了。

偏生罗白乃好死缠烂打。

他还问出了白:“大师,吸花呀?”

大师只合十:“阿弥陀佛。”

罗白乃又直截了当的问:“大师,您是吸花香就饱了么?”

三姑只念:“善哉,善哉。”

罗白乃赞叹的道:“大师太诗意了。大师在家时可是写诗的吧?”

三姑淡淡地道:“花比诗美。一朵花就是一首诗。诗有造作,花不。一个人好,本身就是一首诗;好人是好诗。”

罗白乃似懂非懂,忽有点领悟的道,“那么,大师太自私了。”

三姑大师倒没料到罗白乃会忽然这样说。

“吃花嗅花,有这么大的好处,大师怎么不介绍推荐大伙儿都吃些花儿呢?看来大师是多吸花儿精华才会出落得如此又白又嫩吧?”罗白乃理直气壮(其实他就算理屈也一定气壮——他的经验是:不管理屈理直,总之,一定要气壮了再说:气壮,则理屈也可直;气弱,则理直亦只能屈):“这样说来,一向给人誉为大公无私的大师岂不太自私了么?”

三姑大师微笑,摇头:“不是我不教,而是你们一定不从。”

罗白乃不解。

所以他要三姑大师作解。

二 吃花狂僧

“我吸的不是花,而是花的味儿,是花香。”三姑大师道,“我吃的不是花,而是花的粉儿。”

罗白乃奇道:“花香可以闻,这我知道,但花粉却能吃么?如何吃得?”

三姑道:“这是世间最纯净的事物。花粉是花蕊的粉末,是花之魂、香之魄、活命之源。你想,蜜蜂、蚂蚁采了这点粉密以饲蜂后、蚁王,寿命特长,体壮精强,且能独产下千万蜂蚁子孙,可见其延寿强精、美容祛病之效。千多年前《神农本草纲》已载:花粉为食物上品,久服可轻身、益气延年。人见我寡吃,以为我苦,不知我享受,不知此方为人间圣药。”

罗白乃啧啧赞叹:“原来花粉那么好,我今后也吃。”

三姑大师笑道:“这不易吃。你功力未足,分不开来杂质,吸了也收不了。何况,世人太贪馋、杂食,以致吃了什么好东西下肚,都给混杂了,吸收不了,如同白吃。”

罗白乃仍是热衷:“我也可以戒食的呀。你告诉我有什么不可以吃的?”

三姑大师道:“你呀?不行。”

罗白乃愈发急了:“我为什么不行?我聪明,用心就行。”

三姑道:“你是聪明,悟性也高,要不,我也用不着跟你耗。但聪明人反而贪多务得,难成大器。先专心才能用心,人若花心已先散了心,心力也没可着力了。”

罗白乃诧道:“那还要什么着力处?”

三姑问:“要你戒食荤,你成不成?”

罗白乃搔首道:“吃荤?那就是没肉吃了。那多难过呀,光吃菜,嘴里迟早淡出个鸟来!”

三姑笑道:“这就是了,你那头吃肉,这头吃花,那还不如杂七混八的胡吃一通好了:

正如道释儒齐修,茅山、密宗、炼丹齐习一样,到头来不但一事无成,一失准儿还会成了失心疯哩。”

罗白乃听了还不服气:“大师。这我可不明白了。你也是禅学上有大启悟的人,穿华衣和打布钉本就没有什么分别,豪宅与茅屋也是一样栖身,吃肉的和吃素的,还不是一样,大师又何必自苦?何须着相呢?要真的心头有佛,又何必计较吃什么?吃山珍海味,不见得就富,吃青菜白饭的,不见得便穷。”

三姑道:“这不是相,而是心。相由心生,心才是根本,唯心主意,念念无尽。这分别可大了。禅是自然,浑成一体,但该分的,还是要分的;该做的,还是要做的。否则人跟朽木,岂有分别?又如何成佛渡众?有益众生的便是佛,慈悲就成佛,佛岂是一无动静的废人?你我都是有血有肉的人,你想不想给人切成一块一块的、流血流泪的吃下肚里去了?要是不愿意,又为何吃其他有血有肉的?你吃他们,就是在枉造杀孽。他们会痛,会怕,会求饶、求生,一旦想保住性命,就生惧畏,如此遭你残杀的牛羊猪狗,都死得不甘,他们的身子都是活着的,然而你为了吃他们的肉便把他杀了,他的肉岂甘心为你所食?蝮蛇一紧张就分泌毒液,鲮鱼一遇敌即以电殛,大多动物频死前都渗泌毒素于全身,只是你不会察觉而已。自然酒肉穿肠烂,身体自然会坏,元气也不充沛了。禽兽也会反扑、报仇的;那叫报应循环,因果不昧。你也不想死,不想人为了你的财物、名权或皮毛血肉而无端劫杀你、无故加害你,那你又为何逞口腹之欲,而夺取别种生命的活命机会呢?况且,青菜红果,确要比大鱼大肉有滋味,只是你吃不出荤的腐味来,也吃不出素的滋味。”

罗自乃仍不认同:“我们是练武之人,怎可以只吃蔬菜?不吃肉,力从何来?不杀生,又何来肉吃?何况,不吃白不吃,你不吃,人家可是吃的,你少吃了,便给别人占便宜了。

再说,其他鸟兽可也一样杀生的呀!大鱼吃小鱼,老虎噬鹿,飞鹰搏兔,蟒蛇吞鸡,弱肉强食,自古皆然,也是自然律法,我又何独故意去违反,跟自己口腹食欲过不去呢?”

三姑却看了罗白乃一眼,反问了一句:“那你认为强的可以吃弱的,大的可以吃小的,那么,蔡京、王黼、梁师成之类就活该任意宰割黎民百姓,天下第六、惊涛书生、神油爷爷等人就可以吃定你了?”

罗白乃喃喃道:“这……也不可以这么说的……”

饶是他机伶善辩,一时却没了对词。

三姑又斜看了他,似笑非笑的问他:“怎么?蔡京相爷那些人权势不大么?方小侯爷等人武功不比你高么?”

罗白乃鼻尖已微渗出汗珠:“他们……我是人,我会反抗的,怎能任由人欺。”

三姑笑了。他的皮肤又白又嫩,白得像剥了层皮的葱心,不止是人最高贵秀气的肌肤,甚至还带了点仙味才能有的造化。

他笑起来的时候,忽然间脸上就了有许多皱纹,皱得十足好看。

天下间没有皱纹能皱得那般好看的了。

——也许,这就是常年念经修佛的好处吧?

罗白乃心底里暗忖:——三姑到底多大年纪了,怎么左看、右看都不出来。

“你会反抗,别的动物、禽兽、鱼鸟就不会反抗吗?万物都是有生命的。你吃它一口。

每一口里都有着他们的生命。你切下自身一块肉看着吧:那几尽是生命。你要活多久,祖先、父母、妻室,还有你自己费多少心,才有这一块肉,你还舍得吃下肚里去吗?那是会痛的哦。”三姑要言不烦的说:“你不吃自己的,却吃人家的,岂不自私、狠心呜?”

罗白乃嗫嚅道:“那……那该怎么办?要我不吃肉,那……那太……”

三姑好言好语的说:“也没要你一天就办到。你尘缘未尽,佛性未固。今天戒了,明天又犯了。明天犯的,更变本加厉,所以不如不求速戒。一天戒一些,少吃一些,少作了一些孽,日子有功,加起来就功德圆满了。戒律不得制限,而是自发的,那才能从‘戒’中入‘定’,‘定’是生‘慧’,强求是没有用的。”

“对对对,”罗白乃猛想起一个对他有利的例子,就忙不迭的道:“我师父也是。他也当试过茹素吃齐,但吃了一阵,火气却更盛了。他也试过念经潜修,但连波般经还没念完七七四十九遍,他已经烦躁不安,心神不定,且头头碰着黑,所以就索性不念不戒了。”

三姑反问:“那你念经、戒斋,原来是为了要走好运、别有所求的了?”

罗白乃期期艾艾的道:“这……这也不是这样说……不过,要是连基本的好处都没有,这苦……受来作甚?”

“哦,是受苦吗?叫你戒荤,让你神清气爽,益寿祛病,这是苦么?教你念经,让你净化心灵,救人度己,那是苦么?”三姑似笑非笑,这时候的他最俏:“世人既多分不清苦乐,现在连受苦还是受惠都不清楚了。大家都争名逐利,贪图私欲,到头来,文明丧尽,只争得个无明。”

罗白乃怔了一会,喃喃地道:“大师,你让我想起一个人,一段话。”

三姑这回倒忙然问:“什么人?什么话?”

罗白乃注视三姑,道:“王小石。”

三姑大师忽然飞红了脸,别过了头,面向别处,他原先的淡定闲静也一下子消失于无形。

罗白乃仍注视三姑,道:“只不过他不是用‘无明’二字,而是用一个字。”

三姑眈目下视,漫声问:“什么字?”

罗白乃道:“那是唐七哥名字的末一字。”

三姑恍然道:“昧。”

罗白乃道:“便是这个字。”

三姑大师饶有奇趣的问:“他却是因何提出这个昧字来?”

罗白乃道:“大致也跟你这样。我作了些事,多问了两句,他就说了这个。”三姑吝然笑了笑,道:“你又犯什么事,才让他说你了?”

罗白乃道:“我在杀蚁。”

三姑奇道:“杀蚁?”

罗白乃说:“对。我们逃到猫林那一带,找不到宿头,只好往地上睡。偏那儿苍蝇多,蚊子又多,连蚂蚁也来凑热闹,我给叮了几口,一时火起,便杀了几只……”

三姑说:“阿弥陀佛,虫蚁蝇,都是有生命的,他们又没咬死你,你又何苦弄死他们?”

罗白乃:“他也是这样说,可是我不同意。那是无用的、有害的东西,杀了也就杀了,我又不是杀了有用的、好的东西。”

三姑问:“他怎么说?”

白乃:“他说:世上没有无用的东西。粪便可以成肥料,使蔬菜水果肥大多汁,喂得人胖胖壮壮。朽木枯草,小可填坑,中可饲畜,大可盖房,无一物无用。就算苍蝇、蚊子、蚂蚁,全都有它们的用途,没有了它们,鸟、蛙、蛇都吃什么?然而,鸟的羽毛可为我们披衣,有的蛙和蛇,从唾液、脂肪到皮、胆,都是上佳的药材,可治疗暗患恶疾。世间没有没有用的东西。如是,难道一个人残废了就该杀了吗?他自有他的用处。然后王小石就叹了一声,说:‘人只以为自己有用,其实是给蒙昧了,失去真正的智慧了。“三姑大师莞尔道:

“难怪。”

罗白乃反问:“难怪什么?”

三姑大师道:“难道王小石不肯当官,他是不能当。难怪王小石还是不能长久当‘金风细雨楼’楼主,他终究是当不了。他就是佛性大。”

三 *寒时寒杀朱黎热时热杀朱黎

说话,仍得意的转述他和王小石的辩驳:“我却不同意他的话,反问他,‘你这也不可以杀,那也不可以杀,那你就等别人来杀你呀?’”三姑问:“他怎么回答?”

罗白乃道:‘他说,“那不然。别人杀我,我也会还手。如果杀一人能救苍生,死一人能活下天,我就当杀人者也无妨。’我见这难不倒他,就想别的问题来考倒他。”

三姑倒听出了兴味:“他怎么考倒他?”

罗白乃哈哈笑道:“我跟他说,他要是真够佛心,大慈大悲,为何还是常有吃肉?不干脆出家当和尚去了。”

三姑就问:“他怎么——”罗白乃也不待他问完,已说:“他就跟我这样说,小罗,我们这个时候,应该少几个出世的和尚,多几个和世的侠士,那就可以多帮几个人、多救几条命了。我不是佛心高,而是侠心不灭,你可别误会了,我吃肉,但不杀生。已经杀了刽了的,我吃了也不讳忌。但为我活杀的,我一概不吃。我是习武决战的人,要有力气,不能完全把骨肉全戒掉。——大师,这番话可跟你有点那个,那个不一样呢!”

三姑似咀嚼沉思,好半晌才说,我也弄拧了:看来,他确只是侠心高,而不佛性大。不过,这样说了,侠心佛心,都是很近的东西。他说他是练武打杀的人,非吃血肉不可,那却是荒唐话:大象够壮够大,却只吃枯草、水果。牛的力气远胜于凡人,但只吃草。猴子够灵活了吧?吃的也只是果仁而已。“罗白乃眨着一双灵醒的大眼睛,仍是问道:“可是吃斋茹素又怎样?这世上都没报应的。人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可是我最常见的是恶人得势,就算死了,也寿终正寝,极尽哀荣。反而是善人好人,没好下场,且多丧于恶人手里,又有补语说什么:若然不报,时辰未到。可是他们一直得势当权,享尽富贵荣华,到死的那一天仍不报,我怎知道世上有没有报?就算他们下地狱、受折磨,我又没见过,怎知道!这当真成了: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整路没尸骸了!如果没有报应,行善作啥?行善和行恶有啥分别?如有,那就是善行者自讨苦吃,恶行者快意平生。”

三姑听了他这一番话,蹙着秀眉,显得很有些沉重和感慨:“你这些话,却也有没有问过王小石?”

“有!”罗白乃坦然道:“所以他又第二次跟我说了那个字。”

三姑一怔,然后随即想起,“‘昧’?”

“对。就是这个字。”罗白乃兴致勃勃的说,“他说:‘报应不爽,因果不昧。’这八个字。“三姑憧然道:“好个报应不爽,因果不昧——王小石可有跟你解说这两句话的真义?”

罗白乃懵懵地道:“没有。他只是叹了一声,说:世上就算未必具有报应,但世事总有因果,不可轻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