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武功再高,才学再厚,地位再高,只要一旦有求于人,那么,再也难以挺得起背脊壮得起气来。
谁都是这样子。
叶云灭也是这样。
他可不想当一辈子武林人。
他更不要只当一个江湖人。
他要权,他要地位,他要名成利就。
所以他要当官。
而且是大官。
当他一旦有了这个“想望”,他就有求于人了,自然,就再也自然不起来了。
非但自然不起来,而且在内心里,还十分紧张。
他在来“别野别墅”之前,曾经反复思量细虑:他的机会来了。
蔡京是朝中举足轻重的大人物。他只要一高兴,就可以提擢自己,成为炙手可热的人物。
不过,若倒反过来,他要是讨厌自己,一怒之下,就可能会招来麻烦,甚至还惹来杀身之祸。
蔡京肯见见自己,当然是出为重视或正视自己的存在,可是,不一定就会重用自己;要是今天不趁这个机会好好表现,机会一旦错失了,不见得就会有第二个,不见得蔡京还会召见自己一次。
所以,他一定要把握这一次机会,好让蔡京对他印象深刻。
可是,该如何把握?应怎样表现呢?
这就难了。
蔡京位高权重,手底下什么人材没有,什么高手没见过,自己要是巴结奉迎,会不会反而给他瞧不起?自己如要表示忠心卖命,蔡京会不会已司空见惯,不为倚重?自己要是一味争锋逞能,万一反惹怒了相爷,可不是吃下了兜着走,碰了一鼻灰后还给撞得一额血吗!
那么说,该如何办是好呢?
所以,叶云火说真的,是很有些紧张。
毕竟,蔡京是他平生到目前为止,所见的最大的官儿。
不是人人都可以见着这样子的大官。
不是时时都有这样的高官可见。
是以叶云灭非常珍惜。
非常重视这个机会。
这使他轻松不下来,一直在想:我该倨傲好呢?还是谦恭些好?我若是凶巴巴的,会不会惹相爷厌?我如果服帖帖的,会不会让人瞧不起?……一时之间,他也不知怎么对待蔡京是好。
却没想到,蔡京一见他,仿佛已瞧出他内心的一切惶惑,第一句就说:“你太不自然了。”
的确,他就是不自然。
而且简直是太紧张了。
他还没来得及开腔,蔡京又补充了一句:“放轻松1是的,目前他最需要的是:放轻松!放轻松。可是,世上有多少人能说放就放?如果不能放,又如何轻松下来?就算能放下的,也不一定就能轻松下来:君不见得古今中外,多少英雄豪杰,帝王将相,说放下了,事实上仍牢牢握在手里,心里念念不忘、耿耿于怀。可不是吗?放下不只是手里的事;真正的放下,是在心里的。是以,有的人,摆出来是放下的样子,但心里可曾逍遥过?也有的人,从来看破了,所以虽然还拿着,但心里一早就放下了,反而落得自在。有些人口口声声说放下,其实是根本就拿不起。故此,放不放下,不是在口,不是在手,而是在:心。放手不是放心。无心才能放心。——如果本就无心,还有什么放不放心的?拿得起而又放得下的,就算天下豪杰,也没几人能说放就放。拿得起而放不下,也没什么丢脸,因为世间英雄,多如是也。最可怜的是明明是拿不起,而又装放得下,或是明明是放不下的,偏说已放下了,自欺欺人,其实除了自己,还欺得了谁?所以说:拿得起,放得下,情义太重要潇洒。三爱极恨极蔡京没有太可怕的虎威。就算有,对叶云灭这种身经百战的人来说,也没什么可怕的。
蔡京也没啥官威。官架子多是中下级官员才摆的,一个人官做得够高够大之后,替他摆官架子的反而是他的部属,他本人如果够明智的话,多只争取亲民、亲切的形象。蔡京甚至不大刻意去营造什么威势。因为他已不需要。以他目前的声威,有谁不知?有谁不敬?有谁不怕?他已不需要再吓唬人,他的权力地位已够唬人了。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更讳莫如深,更令人不知底蕴,更可怖可怕。叶云灭就是怕这个。他不知道蔡京是个什么样的人?会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一直为此揣测,这才会愈发可怕。蔡京却十分温和。他说:“你别紧张,坐下来好好谈谈。”
叶云灭越想自然些,可是全身更加绷紧,“太师找我来有什么事?”
蔡京直截了当:“我很忙,说话也不拐弯抹角了。我知道你很有本领,拳法很高明,不是吗?”
叶云灭脸上一热,嘶声道:“我……太师麾下,高手如云,我不算什么。”
蔡京一笑:“你要是不算什么,那没什么算什么了。我想重用你,不知叶爷有什么高见?”
叶云灭这回只觉心头大热,哑声道:“……我愿为相爷效死1”好,“蔡京舒然道,”
由于我对你是破格擢升,怕别人口里虽不说也在心里计较。我听说你的‘失手拳’天下无双,你就给我露一露相,好在大家面前作个交待,教其他人也心中舒坦些,可好?“叶神油只望有一天能从武林走入宦途,对他而言,这才是正道。而今得相爷赏识,他巴不得尽忠效命,以报劬劳,更要显示实力,争得太师信重。当下他厉烈的问:“太师要我怎么出手?1蔡京仿佛也给他刚厉的语音吓了一惊,随后不以为怪的一笑道:“你先不必紧张。”
然后问:“你知道王小石这个人?”
叶云灭道:“晓得。”
蔡京道:“你没见过这个人吧?”
叶云灭:“没见过。”
蔡京:“你对他印象怎样?”
叶:“坏。”
蔡,“为什么?”
“因为他跟太师作对,那就是他的不对1蔡京一笑。”咱们不讲这个。要是我要你杀了王小石,你会怎样?“”杀。“”怎样子法?“”用一切可以杀死他的方法杀了他。“”你怕不怕他?“”怕他?“叶云灭马上光火了。”好,我就当你不怕他。“蔡京笑目一厉,”
要是真的不怕,我要你今天就杀了他,你准备好了没有?“”我随时都可以收王小石的魂1“那要是他今天就在这儿呢?”
“什……么?!他在这里?1”对,要是他在这里,你杀不杀得了他?“”他在哪里?
出来!我要杀了他1“好,假如,你知道他就在这儿,你要在这些人里选一个最可能是王小石的,揪他出来,且试试看你杀不杀得了他1蔡京藐藐然斜睨着这脾气大的中年汉。叶神油立即全身绷紧,他恨不得立即就为眼前权高望重的赏识者效忠效命效力效死!”谁是王小石?!出来,我杀了你!“只见一人长身而出,说:“我是。”
叶云灭缓缓回身,只见一个人,身着蓝袍,脸很红,眼很眯,鼻子很钩,银眉如火,头发很长的人。
他手上抱着一把刀。
一把很长很长很长很长的刀。
这人还打着呵欠。
他打呵欠的时候,予人一种很安静的感觉——却不知他在打喷嚏的时候是不是也这样?
叶云灭厉声问:“你是王小石?!”
那安静的人,安安静静的点了点头。
神油爷爷大喝一声:“吃我一拳!”
这安静的人也还了一记:“看刀!”
两人各发一招:倏分倏合。
他们交手一招。
只一招。
然而这一招却有着许多变化。
看不懂的人,如别墅里一名总管“山狗”孙收皮,便觉得很失望:怎么搞的?闻悉过一爷是御前第一高手,只斫了那么一刀,而且那一刀,还软绵绵的、不着边际的、甚至毫无刀风杀气的!
这一刀,看去简直是温柔多于肃杀,媚俗多于伤人。
听说这人便是当今六大高手之一,也是当世第一拳手,那一拳,打得固然石破天惊,但只攻了那么一拳,又雷大雨小,云散雨收,那一拳,已不知道打到什么地方去了。
只见一爷那一刀,就斫在神油爷爷的拳眼上,然后,收拳的收拳,收刀的收刀,全都像落雨收柴,没了下文。
嘿。
这是什么拳?
这算是什么刀?!
算是懂得看一些的,像“顶派”头头屈完,就看得一知半解。
他清楚知道交手只一招。
可是他隐约发觉个中似乎还有很多式,而且还有多种变化。
但他一个变化也看不清楚。
他惟一比孙收皮看得清清楚楚的是:那一刀,不是斫在拳头上,而是那一拳,直击在刀背上。
之后,刀和拳都不见了。
屈完突没来由的,觉得一种剧烈的爱意,竟是越格破禁,对向来刁蛮爱娇,现正受胁持、脸上掠着惶艳之色的蔡璇,忽尔生了思慕之情。
同时他又感觉到一股强烈的恨意,不知从什么地方激发出来,使他背脊只觉得一阵一阵的发麻,甚至连皮肤也因发寒而炸起了鸡皮。
怎么会有这突如其来的爱?
哪儿来的这一阵子的恨?!
看得懂的,像“天下第七”,只在那么一瞥之间,已相当震怖,十分震惊:因为这交手虽只一招,却已恨极爱极。
天下第七曾在元十三限手下学得“仇极掌”,由于这是元十三限只传子不传徒的绝技,是以当年在“发党花府”时他为对抗王小石的“仁剑”而施展这种掌法之际,也着实使在同一门派中的王小石惊疑不定了好一阵子。
那是一种仇极了的掌法,每一掌的施为,犹如深仇巨恨,决不留余地,更不留活口。
他还有另一种自己通悟出来的秘技:“愁极拳”。
那是“仇极掌”的更进一步,每一拳带出来的愁劲,足以像一江春水向东南西北四方迸流而去,把敌人溺毙淹杀始休。
只不过,现在,他却只能叹为观止:因为那一刀里有七个变化,那一拳中蕴十一个套式,但每一式每一个变,都是爱极了,也恨极了。
变化招式并不出奇。
但这一刀一拳中所蕴含、所透露、所发放、所迸溅出来的爱心恨意,才是令人震畏、无法抵挡的。
爱到狂时足以杀人。
恨深无畏!
天下第七虽然精于“仇极掌”、擅使“愁极拳”,但他却不是一个爱恶分明的人。
甚至可以说,他没有什么特别的爱恶,也不怎么恩怨分明。
他是一个很有本领的人。
他的本领是杀人。
他要杀的人,一定杀得着。
他也是一个很有才华的人。
他的才华在于学武。
他很快便能学会一样武功,而且完全能成为自己的独门绝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