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这完全不符合常人习惯,你在跑楼梯健身啊?”
赵泽宇解释道:“我按了电梯,可等了几分钟,两部电梯都坏了,没有上来,我只能走楼梯下去。”
刑警呵斥道:“撒谎,今天我们去公寓的时候,两部电梯明明都是好的。”
赵泽宇坦然道:“我不知道你们去的时候电梯好没好,我当时等了有三五分钟,电梯都没上来,我以为电梯坏了。你们不信,可以去查。”
陈哲微微皱眉:“他是算准了我们没法核实当时的电梯是不是上不来。”
办案是讲证据的,就算电梯是正常的,如果赵泽宇硬说电梯当时是坏的,警察也没证据反驳,毕竟电器类产品,从司法证据角度看,短暂性出问题也是有可能的。你不能否认赵泽宇按了电梯后,电梯一直没上来的这种可能性。
当然,核实1608房间是否住着小姐,以及她当时是否见过赵泽宇,这是可以做到的。
4
陈哲手下的队员小孙带人连夜进行公寓楼的现场搜证工作,接到陈哲的电话后,很快便去敲响了1608的房门。
敲了很久门才开,开门的是个女人,三十岁左右的年纪,一看脸便知道是整形医院的资深消费者,妆容精致,穿着得体,掩盖不住的是她发达的“事业线”。看见来人是警察后,女人露出一脸无辜的表情:“你们……你们来做什么?”
小孙朝里屋张望一眼,看到屋子里客厅的沙发上坐着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正在看电视,状态略显局促,他看了眼警察,又赶紧把目光投向了电视机。
小孙目光瞟向男人,问:“他是谁啊?”
“哦,我男朋友。”女子略有点紧张地答道。
“叫什么名字?”
女子报了个名字,随后小孙把男人叫起来,让他们两个都掏出身份证,又问女人:“他生日是什么时候?”
“生日……”女人支吾着回答不出。
一见这情景,对这种事司空见惯的警察自然就了然于胸了,这女子肯定是小姐,男的则是嫖客,刚刚听见警察敲门,两人就已经对好了基本信息,可女子一时紧张就把他的生日给忘了。
警察走进屋,目光扫到卧室床边的一些物品,更加对女子的职业确信不疑。小孙把女子叫到一旁问话。找社会边缘职业的人问话是刑警的基本功。
小孙直截了当地告诉她:“我们是刑警,平常不抓嫖,找你问话呢,是要了解一下今晚坠楼案的情况,如果你跟我们打马虎眼,我们查你也是分分钟的事,你可不要不识好歹。”
见对方开门见山地表明意图,女子知道不承认是过不了关的,赶紧表态会全力配合。
她承认自己是小姐,租住在此处,平时都是由线上的中间人联系好客人,约到家中,她来提供服务的。今天晚上七点四十多,客人敲开她家的门,这时候,赵泽宇从她家门口经过,她和客人回头朝赵泽宇看了眼,赵泽宇也看了眼他们,双方只有眼神的对视,彼此没有任何交流,随后她就将客人迎进屋了。后来,她服务还没完成,就听见外面的动静,有人坠楼了,很快警察把公寓封锁了。当时两人在屋内不知道外面的情况,客人准备走,发现走廊里都是警察,客人不敢走,她也不敢放,一直熬到了现在,倒也人道,没有算客人超时的费用。
得知了情况,陈哲也陷入了无奈之中,按赵泽宇的说法时间上的疑点可以解释得通,虽然没法验证他口中的在楼道里犹豫半个小时和电梯坏了这两点是否属实,但除此之外警方一时也拿不出其他实质性证据。
另一边,段飞离开警局之后并没有回家,他重新来到巧克力公寓,也同警方一道搜查公寓里遗留的线索。
陈哲核实完赵泽宇的口供后,给段飞打了电话,讲述了情况,段飞听完便断然否认:“你别听他瞎扯,赵泽宇情人众多,成天出入高端会所,他怎么就洁身自好了?嫖娼不成他在楼道里犹豫了半个小时,他还当自己是二十岁的腼腆小伙呢?”
陈哲好奇地问:“这些你怎么知道的?”
段飞迟疑了一下,理直气壮道:“我听说的。”
“你听谁说的?赵泽宇好歹是个体面人,生活作风也是讲究脸面的吧?”
段飞停顿了一秒,道:“赵忠悯最早是我们市检察院的检察长,我听同事闲聊说的。总之,赵泽宇绝对在撒谎,他不可能为了要不要嫖娼,一个人在楼道里考虑半个小时。他这样的身份找女人哪里需要嫖娼?他一定是刚好路过1608房间,看到那对男女的关系像嫖客和小姐,临时找的理由。你换个角度想,赵泽宇是赵忠悯的儿子,赵家很要脸面。你们只查到了他在巧克力公寓待了半个小时,没有掌握其他实质性证据,如果坠楼案和他无关,他肯定咬牙让你们自己去查,绝不会透露他是去公寓楼里找小姐这种掉面子的事。现在他主动交代嫖娼,而且找的是公寓楼里的低级小姐,传出去必然是颜面无存,可他还要这么说,为什么呢?因为他要用嫖娼这个小过失,来掩盖真正的大问题!”
陈哲一愣,连连点头:“你说的很有道理,可现在没有直接证据,也拿他没办法。你们那边查得怎么样?”
“发现重大线索了,”段飞道,“我们待会儿就赶回来。”
不多时,几人赶回警局。技侦队员在顶楼天台的水泥地上发现了一些疑似凶手留下的脚印,拍下了照片。法医老陈则表示,他检查了死者腹部的伤口,是典型的刀伤,目前在公寓楼内以及赵泽宇的汽车里都没有找到凶器,其他队员正继续在公寓楼里搜查。法医根据伤口以及天台地面上的血渍痕迹推断,地面的血液轨迹是不连续的,意味着凶手持刀捅伤死者后,死者的腹部伤口喷出了血液,部分落在了凶手的鞋子上。
如此一来,只要检查一下赵泽宇的鞋子,便能判断他是否和案子有关。
事不宜迟,陈哲亲自来到审讯室把赵泽宇喊了出来,告知他要比对血渍和脚印,从表情上看,赵泽宇丝毫不慌,这让陈哲心里有些没底气。很快,比对出了结果,赵泽宇的鞋底纹路和天台上采集到的可疑脚印不同,赵泽宇的鞋子上也没有发现任何的血渍。
因此,赵泽宇直接被排除出凶手之列。
至于他在公寓里停留了半个小时和从十六楼走楼梯下楼这两个疑点,赵泽宇都解释过去了,虽然他的解释有点牵强,可警方也没法否定这种可能性的存在。
于是,陈哲也认为抓错了赵泽宇。
这要是换了其他人也就罢了,可偏偏对方是赵泽宇,陈哲在现场这么多人中,硬是单单把赵泽宇抓上警车,这事早已在江北机关单位中传开了。现如今证据比对结果是赵泽宇与案子无关,这下不光陈哲,整个渝中区分局都有些骑虎难下。
可更糟糕的还在后头。
5
案发第三天的中午,渝中区公安分局的领导班子全都聚在了一起,陈哲像个犯罪分子,耷拉着脑袋站在几人面前,看着桌上的手机。手机里,一条短视频正在循环播放着。
这条短视频由若干段视频和照片剪辑而成。
第一段是在坠楼案发生的现场,多个群众从不同角度用手机录下的视频,拍到了陈哲和他的几个手下强行将赵泽宇拉下车,押上了警车。
第二段是一张图片,是案发第二天上午十点多赵泽宇发布的朋友圈,上面写着:我很好,谢谢朋友们的关心。昨晚是一场误会,我已经回家,当事警察也已向我道歉。配合调查是我们每个公民应尽的义务,对于任何捕风捉影、散布谣言,对我个人和公司造成名誉损害的个人和自媒体,我将采取法律措施。不造谣,不传谣,相信公安,相信法律!
前面两段并没有太多问题,赵泽宇前天晚上被抓,昨天早上被放,许多人通过微信群等渠道早就知晓。
短视频的第三部 分才是最关键的。这段视频拍摄的角度正对着巧克力公寓天台的入口台阶方向,视频中,铁门被推开后,赵泽宇手握着一把带血的匕首,惊慌失措地走出来,环顾一下四周,急匆匆地将门把手上的指纹擦拭几下,迅速地跑走了。
短视频中配的文字则是:有背景的果然不一样,杀人当场被抓,第二天一早就逍遥法外了……
点赞几十万次,评论区早已沦陷,全都在艾特“平安江北”的官方账号。
“我知道他是谁。”
“我也知道,不就是那个赵……”
“江北人都知道他是谁。”
“你们说的到底是谁啊?”
“说出来就删了。”
“有什么不敢说的,赵泽宇,赵忠悯的独生子,江北首富。”
“江北首富不至于吧?”
“嘿嘿,赵家的财富可不是都在明面上的。”
…………
关掉手机,局长一脸严肃地向众人道:“全网的人都在关注我们,我们的新媒体中心不得不把评论区暂时关了,外省多家新闻媒体早上都在向市局还有我们分局打电话求证,就在刚才,省里和市里的领导都表示很关切这起案子。”
刘副局长直接怒骂起来:“陈哲,这视频是不是你在背后搞鬼?”
“我?”陈哲咽口唾沫,大喊冤枉,“怎么可能是我?”
“你自己看看评论,现在江北很多人都说你是不畏权势的大英雄,硬是在现场就逮捕了赵泽宇,结果呢,第二天是单位的领导强行放了他,把你比作英雄末路,我们全是包庇罪犯的保护伞。你说说看,我们在座的这几张位子,你想坐哪张直接说,我们站起来让给你!”
“这……这……这玩笑吓到我了。”陈哲用力挠着他没有一片头皮屑、丝毫不痒的头,说话都不利索了。
“你前天晚上抓就抓了,干吗昨天一早又把赵泽宇放了!你要么别抓,要么别放。当天晚上抓,第二天早上放,现在爆出来他就是凶手,再加上赵泽宇的家庭背景,你是要把我们整个单位放火上烤啊!”刘副局长怒吼,其他领导对陈哲也没有丝毫同情,望着他,一脸指责地直摇头。其中几位领导不管刑侦工作,结果这一次也被网友们当作幕后保护伞的“嫌疑人”,自然大为恼火。
陈哲解释着:“前天晚上,技侦采集了天台上的脚印,根据地上的血液滴落情况,确定凶手鞋子上沾了血。可我们检查了赵泽宇的鞋子,他鞋子上什么都没有。他的汽车也查了,没有发现。所以……所以当场就排除了他的犯罪可能性,就把他放了。再说……再说前天您不还说我不讲政治,不顾全大局,现在又——喀喀。”
刘副局长吼道:“我哪句话说你不讲政治,不顾全大局了?”
陈哲立马改口:“不不,是我自己这么反思的。”
“现在又怎么说?视频拍得清清楚楚!你们调查怎么就排除他的犯罪可能性了?”
“那时……嗯,属于工作中的疏忽。”
“疏你个锤子!”
陈哲面对疾风暴雨的指责,心中暗自叫苦连天。前天领导还在痛骂他为什么要抓赵泽宇,是不是受人指使,带有政治性目的。今天领导又在骂他为什么不抓赵泽宇,是不是受人指使,带有政治性目的。
他不由得哀叹,人生几许失意,何必偏偏选中他啊。
这时,手下警员前来报告,赵泽宇带着一名男子,两人一同来投案自首了。
6
“前天我在警局里撒了谎,我愿意承担该由我承担的相应法律责任。”这一次在审讯室,赵泽宇被戴上了刑具。他的态度完全收敛,再也不是之前那副理直气壮的嚣张模样。
审讯室监视器后,除了陈哲之外,分局的几位主要领导也一同看着。
“现在证据已经很清晰了,你也用不着狡辩,老老实实把犯罪经过详细交代一遍吧!”审讯人员呵斥道。
“首先我要说明一点,我撒谎,做了伪证,这一点我认。但是,人绝对不是我杀的,我是被陷害的,完完全全是冤枉的。”
几位领导面面相觑,都这个时候了,他还这么死鸭子嘴硬?
赵泽宇继续说下去:“死者我认识,她叫洪梅,是董明山家的保姆。前天她给我打电话,约我到巧克力公寓的顶楼天台见面。”
“董明山是谁?”
“原先是我公司的一个合作伙伴,后来因为商业上的一些纠纷,被我起诉了。”
“死者打电话找你做什么?一个小保姆找你,你这身份的人为什么会去?”
“这事说来话长,总之,她手里有偷录到的一些我商业上的电话录音,这些虽然是正常的商业手段,我也不怕调查,当然,实事求是讲,可能有些违规,不过肯定不构成违法犯罪,但是传出去对我、对我家里的声誉影响都很不好。她凭着电话录音,向我勒索钱财,我为了避免节外生枝,所以过去找她谈条件。”
“你为什么不报警?”
“那些电话录音涉及一些商业机密,我想,如果花费不多的钱就可以解决麻烦的话,就没必要报警。我本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态度,去找她谈。”
刑警问:“然后呢,发生了什么?”
“接到她的电话后,她要我一个人去见她,我为了以防万一,就找了我公司保安部的经理唐显友陪着一起过去。我们各自开了一辆车,一前一后去了巧克力公寓。我一个人先上天台,唐显友在地下车库等着。结果我刚上天台,洪梅就从门后面跳出来,手里拿着一把匕首向我刺来。我本就有所防备,没被她刺中,赶紧抓住她的手,纠缠了一会儿,把匕首抢了过来,对着她,警告她别过来。谁知她二话不说,直接冲上来,自己撞上了匕首。我吓了一跳,马上推开她,问她,她不是要钱吗,到底要干什么?她说因为我要起诉董明山,如果我不撤诉,董家就会破产。我说这关她一个小保姆什么事啊?她什么话也没说,捡起旁边的包,把里面的东西都扔到了地上,伪装成跟我发生过打斗的场面,转头跑到了天台边缘那扇小门那里,把边缘放着的几个啤酒瓶一个个踢了下去,我还没弄明白她想干什么,她就直接仰面向外倒了出去。我真的是被她陷害的!她身上的伤是她自己撞上匕首造成的,跳楼更是她自己跳的,和我没有任何关系。你们可以用技术手段好好还原现场,还我清白。”
审讯室隔壁,众人听着他的讲述,陈哲给出了判断:“赵泽宇的表述太有条理了,事情发生的先后顺序、细节,井井有条。正常的审讯,嫌疑人交代的信息一开始都是零零碎碎的,最后拼凑出案发经过。他这番话,摆明了就是准备好的台词,很有逻辑。”
旁边几位领导大多也是业务线做起来的,见过太多的审讯工作,正常情况下,嫌疑人在交代犯罪经过时,语言组织能力会变差,逻辑混乱,顾左右而言他,哪怕是主观上想要坦白交代,也容易出现记忆错乱,需要不断修正。嫌疑人第一遍的口供如果很有条理,思维逻辑清晰,那么八成就是背好的台词。
赵泽宇继续说下去:“整个过程发生得很快,洪梅跳楼后,我很慌张,我知道她想陷害我,我拿着匕首,怕留在原地报警的话,到时更解释不清楚,所以我没来得及多想,赶紧跑了。我本来想坐电梯,可手里拿着带血的匕首,怕被人发现,只好走楼梯,到了地下车库后,我把事情经过跟唐显友说了,他让我把衣服鞋子都和他做了调换,凶器也交给了他处理。整个情况就是这样的,你们可以问他,也可以做其他的调查。以上所说句句属实。”
刑警听完他的交代,不禁质疑:“也就是说,死者自己捅伤了自己,然后自己跳下了楼?”
“没错。”
“她这么做是为了栽赃陷害你?”
“对。”
“你为了不惹上嫌疑,所以才带走凶器,最后被我们传唤时,临时编造了一个谎言,说你来巧克力公寓是找小姐?”
“我上楼时经过了1608房间,看到疑似小姐的人正把客人带进去,我就临时想出这个解释。我第一次被你们传唤时撒谎,纯属不想惹上麻烦而已。”
刑警问道:“那么洪梅用自杀来栽赃陷害你的目的是什么?”
“她说是因为我要起诉她的雇主一家,如果我起诉到底,雇主一家会破产。我如果被当成嫌疑人抓走了,后面就没法起诉他们家了。”
刑警冷笑道:“她一个小保姆,雇主一家究竟给了她多大的好处,让她甘愿用自杀来陷害你?”
赵泽宇镇定道:“我也很难理解她的想法,可她就是这么说,这么做了。”
“一派胡言。”
监控室里,陈哲和领导们也都是一个态度,赵泽宇在撒谎,还是个漏洞百出的谎话。
人家一个小保姆,怎么会用自杀来陷害赵泽宇,目的是让赵泽宇被当成犯罪嫌疑人被抓,没法再起诉自己的雇主?完全不合逻辑,一听就是他今早看到短视频在网上疯传,不得不前来自首,仓促之下编造的台词。
临时编的谎言,自然漏洞百出,不合逻辑。
正当这些经验丰富的老刑警、老领导,一个个津津乐道地分析着赵泽宇的可笑口供,追忆往昔自己的审讯经验、如何撬开嫌疑人的嘴时,刑警小孙不合时宜地插了一句话:“陈法医昨天说,死者身上的刀口切入角度,不像被人捅的,大概率是死者自己造成的。”
陈哲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差点跳起来要把小孙掐死:“你昨天怎么没说?”
“陈法医说这只是经验判断,还需要进一步模拟分析。”
审讯室里,赵泽宇继续说着:“关于我交代的这一切,我愿意负法律责任,可人确实不是我捅伤的,更不是我推下楼的,我的主要责任是藏匿了物证,以及前天撒谎,影响了调查工作。我听说现在警方有技术手段可以查出死者身上是自伤还是外伤,也有技术手段判断坠楼者是自己跳下去的,还是被人推下去的。我请求上级法医、技术人员来指导工作,彻底还原案发经过,洗脱我现在无从辩驳的冤枉。”
…………
一天后,局长办公室里,分局领导、刑警队骨干以及市局派来的技术专家都正襟危坐,如临大敌。因为摆在他们面前的是经过多名专家共同研判后得出的、经得起时间考验的结论。
根据死者腹部创口的位置和匕首插入方向来看,均不符合“在和赵泽宇打斗过程中被赵泽宇捅伤”这一猜测,相反,死者腹部应为她本人的造作伤;此外,坠楼点附近地面一路都有血迹,没有发现任何拖拽痕迹,结合死者落地轨迹、体态以及坠楼点附近的其他物证综合判断,死者应为自行仰面向后坠楼身亡,排除了被人推下天台的可能性。
唐显友的口供也和赵泽宇的描述没有任何出入,逻辑上严丝合缝。
也就是说,死者确实是自杀的。
此结论一出,渝中公安分局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进退两难之境。
按照实事求是的证据角度来说,赵泽宇杀人一案不成立,赵泽宇面对调查时撒谎以及隐藏证物,都算不上大的罪名。可如果赵泽宇没事,过段时间又出现在公众面前,千百万人都在网上看到了他握着带血的匕首离开天台的视频,结果警方告知大众,他是担心被冤枉才这么干的,大众会信吗?别说大众不会信,恐怕上级领导都会认为公安局在徇私枉法。
事到如今,警局的处境很被动。
赵泽宇绝对不能放,放了警方没办法向各界交代。赵泽宇的口供听起来也是漏洞百出,逻辑不通。一个小保姆为了雇主不被起诉,甘愿自我牺牲来陷害赵泽宇?这动机太扯了。若告知外界,渝中公安分局更会被全国人民斥责是在包庇罪犯,谎话都编不圆。可是如果不放赵泽宇,人不是他杀的,也不是他捅伤的,总不能把他硬生生定罪成杀人犯吧?
最后经过商量,领导对陈哲的工作意见是:深挖赵泽宇,兜底调查,挖他过往一切可能的犯罪线索。赵泽宇必须“有罪”,最好还是重罪。
否则这一关,大家都过不了。
7
“老段,段检察官,赵泽宇到底该定个什么罪名,你们检察院给个意见啊!这案子后面怎么处理,一切决定,我们都无条件服从你们的指示。我们领导说了,这事不能让我们单位擅自决定,你们检察院要指导我们的工作!”
“受宠若惊啊,以前我偶尔指导你一下,你哪次不是跟我扯半天?”
“我跟你明说吧,段飞,这事一开始就是你把我设计了,你甭想置身事外!”
“他打底也是个伪证罪,你们继续拘留着呗。”
“光伪证罪怎么成,端出来,全社会几个人会信啊?”
“那就继续调查,目前也别无他法。”
站在巧克力公寓十六楼的天台入口前,陈哲和段飞望着技术人员戴着手套,从走廊天花板的一个灯泡旁拆下了一个隐藏的微型摄像头。
这是一个常见的家用摄像头,有些人将其装在家中的卧室和客厅,可以实时监控家里的情况。网上披露出来的家中保姆趁主人不在,虐待老人,给婴儿喂安眠药等新闻,都是这种摄像头的功劳。也有的装在门口,用来监视出差期间家中是否“绿油油”。摄像头里本身自带存储器,只能记录几个小时内拍到的视频,超过这个时间则自动覆盖,更多的视频数据通过远程传输,传给摄像头的安装者。
一开始案发后,警方通过物业了解到巧克力公寓年代老旧,住户拖欠物业费的现象十分普遍,已经熬走了好几家物业公司,如今的物业工作人员是社区安排的几个老大爷,整座大楼就车库出入口和电梯那么几处地方装了监控,而且是最廉价的监控设备,像素很低,所谓监控机房,就是物业办公室兼员工宿舍。
警方当时得知走廊没有监控后,便没有特意检查天花板,压根没想到走廊的灯泡旁边还藏了一个微型摄像头,摄像头的存储器、蓄电池等部分都隐藏在灯罩里面,露出一个小小的摄像头正对着天台的入口,也正是这个摄像头拍下了赵泽宇从天台逃离的那一幕。
段飞看着陈哲,给他吃定心丸:“你放心,这案子我们两家单位站在同一战线,最后要拿出一个经得起考验的结论。要不然,我们检察院也用不着提前介入侦查,我大可以在单位坐着,等着你最后把调查结果报过来。”
“你倒是想,你要敢这么干,我等你下班就一个麻袋套住你扔到荒郊野外。”
两人吵归吵,待技术人员拆下摄像头检查后,两人依旧认真地分析起来。
“老段你看,摄像头显然是有心人提前装好的,早就准备着偷拍赵泽宇逃跑的画面;之前我们问了物业,天台上的防护网正常也是关着的,案发当天打开了,自然是人为的;洪梅跳楼自杀前,先踢了几个啤酒瓶下来,引起楼下人群的注意,把案子闹大。天台边缘哪儿来的啤酒瓶?当然也是事先放好的。种种迹象看起来,这确实是一个局,一个专门陷害赵泽宇的局。”
段飞道:“视频是在洪梅死后才被人发到网上的。所以这个局,除了死者洪梅外,一定还有其他人参与。”
陈哲点点头:“我们发信息给了最早发布视频的那个账号,不过对方一直没有回复。”
“赵泽宇的反应也很奇怪,他口口声声说他是被人陷害的,可他又不肯说清楚别人为什么要陷害他。他的口供水分很大,很多地方不合常理,一看就是在避实就虚。”
陈哲道:“我们跟他反复强调,大家都看到了他逃离现场的视频,哪怕我们用技术手段证实洪梅是自己跳楼死的,我们也有充分的理由怀疑她是受他威胁而跳楼的,他嫌疑人的身份依然甩不掉。加上做伪证本就是刑事罪,他想蒙混过关,出公安局是不可能的事。可是赵泽宇来来回回还是那些话,说他交代的就是真相,他也不清楚洪梅到底为什么这么做,洪梅背后还有谁在害她,还说什么现实生活本来就不讲逻辑,他交代的那些听起来虽然有些不合常理,可那就是真相。”
段飞道:“他现在就是想死扛到底,只背一条做伪证的罪名,过了这关?”
“对啊,所以我们单位很难做啊,要是查不出他有其他犯罪事项,我们向社会通告说赵泽宇只是做伪证,死者是自杀的,谁信啊?”
段飞拍拍陈哲的肩膀,宽慰道:“查下去,我敢百分百断定,赵泽宇身上一定背着极大的案子。”
“你怎么知道?”
“你想,赵泽宇面对如今的处境,他也知道公安部门背了各方压力,势必要对他进行兜底调查,可他还是不肯交代实情,哪怕被人陷害都不肯说出到底是谁在设计陷害他,情愿背一个做伪证的罪名。这说明他身上藏了更大的罪名,这个罪名一旦被查出来,后果比做伪证要严重得多!而且我有很大把握,很快就能查出真相。”
陈哲疑惑道:“你凭什么这么有信心?”
“你想,这案子是死者洪梅与他人联手设计陷害赵泽宇,设这个局都搭上了一条命,如果对方没有后手对付赵泽宇,让他背一条做伪证的罪名就过关了,可能吗?”
听到段飞这段分析,陈哲不由得连连点头,策划陷害赵泽宇的一方都搭进去一条人命了,岂能没有后面的手段,就这样让赵泽宇背一个判不了多久的伪证罪就过关了?
8
对于怎么深挖赵泽宇,段飞和陈哲意见一致,既然赵泽宇的口供审不出新花样,突破口自然要从死者身上找。
坠楼案发生后,警方在天台上死者遗留的包中寻到了身份证,确认了死者名叫“洪梅”,找了公寓管理人员询问得知,洪梅就租住在公寓的十二楼。于是警方在公寓管理员的见证下,打开了洪梅的出租屋门,屋内没有争执打斗的痕迹,表明这里与案发现场无关。
一开始的调查都围绕着天台的直接证据展开,出租屋不是案发现场,赵泽宇也没有去过出租屋,所以此前没有对出租屋进行细致的搜查,现如今突破口落在了死者身上,出租屋自然就成了调查重点。
按照段飞分析,洪梅死后,必然还有后手,那么很可能在出租屋里会找到新的线索。
在房东的见证下,警察们揭开了封条,打开房门。
陈哲和段飞换上鞋套,来到出租屋内部。
屋子敞亮,这间房是公寓楼的边套,东面和北面都有窗,面积也比周围的其他户型大上一些,有七十多平方米,当然,公寓楼得房率低,这个面积的布局也仅一室两厅一卫,再加一个小储物间而已。
段飞站在窗口,向北面远眺,对面就是死者洪梅的雇主董明山一家所住的豪宅小区尊邸。警员小孙手指尊邸向大家介绍,董明山一家住在对面那栋楼的十楼,和这里隔空相望。
案发后,警方通过死者洪梅的身份证查到了她的信息,洪梅是福建人,人口登记信息上写着走失。警方联系到当地,得知洪梅多年前因为丈夫家暴离家出走,多年来从未和家里人联系,杳无音信,属于失踪人口之列。警方从赵泽宇口中才得知,洪梅在地产开发商董明山家里做保姆,于是马上派人去董明山家了解情况,得到的信息也是赵泽宇准备起诉董明山,至于洪梅和赵泽宇之间有什么瓜葛,董明山夫妻俩均表示不知情,他们也不认为洪梅会为了他们不被起诉,而找上赵泽宇。
段飞环顾四周,这套老公寓装修陈旧,白墙上遍布斑驳痕迹;古董级别的沙发上套着一层白布罩,底下露出了少许原始沙发布,遍布污渍;屋子里堆满了各种廉价家具,大概是每一轮房客搬走后都会留下些什么;窗户口是简易灶台,由于公寓楼不同于住宅,不通明火,只能用电磁炉,也没有油烟机,所以自然通风成了这里唯一的选择,旁边墙壁上贴着一层挡板,陈年油渍刮下来足够餐饮商家熬几锅高汤了。
这里环境虽简陋,但好歹是公寓,地段不错,四周交通便捷,生活便利,想来租金也不便宜。
段飞顿时提出了一个疑问:“一个保姆,租得起这种公寓吗?”
陈哲不屑道:“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子,尊邸住的都是什么人?全是老板,保姆工资开六七千元往上,洪梅早年因为家暴离家出走,多年来没和家里联系,自然也不用给家里打钱,以她的工资租这种公寓绰绰有余。”
“她是住家保姆,有必要另外租个公寓吗?”
陈哲一愣,转头问起了房东:“洪梅是什么时候租在这里的?”
房东拿出了租房协议一看:“十个月前。”
陈哲看了眼合同,约定的租期是一年,便又问小孙:“洪梅到董明山家当保姆多久了?”
“半年了。”
“半年前,洪梅做什么工作?”
“她一开始是小区的保洁,后来被董太太看中,就去了董家当保姆。”
这话一说,段飞和陈哲同时起了疑心。洪梅在租下这套公寓时,可不是富人家的保姆,只是个小区保洁。以一个保洁的收入,租下这么大一套公寓,就很不符合常理了。
两人重新审视起租房合同,房租每个月两千八百元,而江北市正常保洁的月薪,不过两三千元而已。一个没有其他经济负担、月入七八千元的保姆,花两千八百元租房还勉强解释得过去,可一个保洁把她的全部收入都拿来租房,就说不通了。
陈哲看向房东,好奇地随口问了句:“你这公寓的租金有这么贵吗?”按照当地的行情,这套公寓两千元出头才是合理价。
房东被一群警察盯得心里发慌,如今租客遭遇不测,以后家属来讹他一笔人道主义赔偿也未可知,他可不敢得罪警察,赶紧实话实说:“其实我对这房子租金的心理价是两千二百元,当时中介带她过来看房,她自己说看了好几套,就对我这套一眼满意,我看她这么喜欢,就报价两千八百元,等着她还几百,没想到她一口就答应了。我可没有强买强卖,也没有骗她,全程中介都在场,你们可以叫来问。中介都说这女的怪得很,之前带她看了七八套公寓,她一直挑三拣四,没想到我这套性价比最低的反而被她一眼相中,都不带还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