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她过去的十八年,眼前见着什么, 就是什么, 不能有太多其他。

查杨家,是因为杨泉犯上,除此之外, 不能关联更多,若是李川前面得了捷报,她立刻就去查人,怕引猜忌。

所以李蓉要他写这封折子,可是他若写了这封折子, 那首先就得解释的是,他怎么知道的消息。

他可以说是利用了李蓉,也可以说是自己父亲留下来的暗线,但是一个谎总需要无数谎言来圆, 撒谎越多,漏洞越多。

裴文宣想了片刻,又放下了笔。

“殿下,”他唤了旁边李蓉一声,李蓉正等着他写折子,就听他道,“这折子我不能写。”

“嗯?”李蓉听这话,便知裴文宣有其他考量,直接道,“那你打算如何出去?”

裴文宣想了想,低声道:“找皇后。”

李蓉听得这话,她旋即就反应过来,正要回应,就听裴文宣细致给她解释道:“你先让太子给个名单,凡是太子觉得不合适的人,都放在这封名单上,让太子向陛下讨赏。这个名单最好多放一些西北世家望族之人,还有一些忠于陛下的将领。”

“西北边境,陛下少有接触,真正的亲信早在前面征战中被杨家构陷,下面的普通将领陛下其实并不熟悉,这些人出现在太子讨赏的名单上,陛下一定会疑心这些是太子的人,反而将他们撤掉。”

李蓉思索着,接了裴文宣的话,裴文宣知道这种事儿和李蓉说最轻松,不需要多说,对方就能明白你在想些什么,这种默契让裴文宣心里有几分舒适,他放松道:“对,而且如果这些人出身世家,当然也不能太显眼的世家,陛下撤了他们,自然也是寒了那些西北世家的心。”

“陛下撤了这些人,心里便会想起收拾杨家了,”李蓉用小扇敲着手心,“到时候,陛下必然要先派人到边关,换下太子的人手,再将太子召回,让我们开始审杨家案拔除杨家。”

“所以,其实如今我们以不变应万变,是最好的。等陛下什么时候想起咱们,他自然会来帮我,这时候你把拓跋燕主动放出去,陛下的人找到拓跋燕,问题也就不大了。”裴文宣轻笑起来,“甚至于,咱们连账本都不必碰,等到时候陛下派了人到边境去,我们找陛下要这个账本。”

“你说得有道理。”

“不过有一点,”裴文宣正色,“拓跋燕,这人你控制得住吗?”

“他妻儿我已经让人找到了,”李蓉淡道,“问题不大。”

“那就好。”裴文宣点了点头,“你这就让人去办吧。”

于是裴文宣折子没写,倒是李蓉等第二天静兰来后,让静兰给东宫带了消息,东宫的人从华京飞鸽传书,将李蓉的意思传给李川。

李川在边境得了消息,连夜找了秦临和崔清河一干人来,暗中商拟了一份名单,他们保留了一些将才,挑选了几个中庸世家和忠于李明的将领,又选了几个本来就是李川用来当障眼法的将领,混杂在一起,就送到了华京,向李明讨赏。

李明接到李川求赏的折子,气得在御书房砸了杯子。

第二日静兰来给李蓉递消息,小声道:“听说陛下气得厉害,说太子去了边境,翅膀就硬了,想拉拢人心,集结党羽,还是几位老臣劝了许久,才将陛下劝了下来。”

李蓉听了这话,点了点头,静兰瞧了她的神色,低声道:“殿下也别太难过。”

“我又什么难过?”

李蓉轻轻一笑:“陛下是这个性子,我早知道了。”

静兰有些诧异,她深知公主过往惯来和李明关系极好,而李蓉说完这话,也知失言,叹了口气道:“我又不傻,指婚这事儿,还看不清楚吗?”

静兰听得这话,便理解这位公主转变从何而来,她忙道:“殿下看得开就好。”

李明得了李川的折子,没了几天,确认前线战事基本稳住以后,便立刻将李川召了回来,同时把自己的嫡系将领派了过去,接替西北军职,把李明折子上讨赏的一批将领明升暗降,从西北原本的位置上调走,散到了其他各军队文职之中去。

军队这地方,一个将领被挪走,等于撤权,树挪活,人挪死,被调走的将领心中都清楚,哪怕给他们再好听的名头,也是撤了他们的职,一时之间,西北酒宴盛行,许多老将都在酒宴之上痛哭流涕,虽不明说,双方却也都知道,对方寒的是什么心。

李川从西北回来那日,新任将领领着军队送着李川出城,李川站在马车之上,回头同将领道:“章大人不必送了,孤起行了。愿章大人在西北,”李川意味深长一笑,“官运亨通。”

章秋神色恭恭敬敬,行礼道:“恭送殿下。”

李川回过头去,看见士兵如浪潮跪下,西北夏日风卷黄沙,带着热气扑面而来,他目光一一扫过军队,不经意间,看见几张年轻的面容。

秦临崔清河等人混在人群中,他们暗中抬眼,静静看着李川,李川面色不动,他点了点头,随后转身进入了马车。

坐上马车之后,他转头看了一眼大漠烈日。

那一望无际的荒野,承载着数万人的命途,血与剑厮杀中走出来的少年太子,从未如此深切体会过,将士、百姓、江山、皇权,这一切词语之下,所积压的累累白骨。

他闭上眼睛,沉默无声。

所有的命令下去,李明见李川终于决定回来,心中终于舒了口气,知道这一次上官氏是认了栽。

他的人已经清楚查过,上官家这次出了血本,上官嫡系能调动的军队耗损近半,名下商铺也多有转卖,就是为了凑着军饷去帮太子。

太子是上官氏的希望,而李明想的就是,等他一点一点磨垮上官氏的元气,他再毁掉上官家这拼命保全的希望。

这一次毁了杨家,削弱太子,他可谓大胜。

想到这里,李明就想起了那个给自己出主意的人来,他想了想,唤了自己旁边的太监福来,吩咐道:“裴文宣那个案子,找个人去瞧瞧吧。”

福来笑着应声下去,隔了两日,便有一个落魄商人冲到了顺天府击鼓鸣冤,顺天府的人冲出来后,皱眉道:“你是何人?为何击鼓?”

那落魄商人抬起头来,沙哑出声道:“草民拓跋燕,前来状告将军府杨氏,贪赃枉法,通敌卖国,欺压良民,纵凶杀人!”

顺天府的人得了这话,顿时大惊,连围观的人都不由得有些奇异,前些时日才说死了的人,怎么活了呢?

若他没死,那如今入狱的裴文宣,杀的又是谁?

顺天府不敢判案,直接呈报入刑部,案子从刑部转入御史台,最后当天夜里,便到了李明手上。

如此大案,还牵扯了自己最心爱的女儿,李明决定当朝审案,夜里通知了刑部,准备好了所有材料,三日后,天还没亮,李蓉和裴文宣还在牢里睡得迷迷糊糊,便听见外面传来脚步声,随后苏容卿领着侍卫提灯而入,整个牢房一瞬间变得灯火通明。

李蓉的牢房拉了帘子,裴文宣则直接被火光惊醒,他睁了眼,便看见是侍卫站在长廊两边没进来,而苏容卿则行到牢房前,朝着李蓉的牢房恭敬行礼道:“殿下,陛下提请殿下与裴大人入朝协助审案,还请殿下起身,随微臣上朝。”

李蓉在牢房中应了一声,苏容卿又道:“殿下,微臣已从公主府带了侍从过来服侍殿下,不知可方便入内?”

这倒是体贴得紧了。

裴文宣洗着脸的动作顿了顿,忍不住看了一眼苏容卿。

苏容卿面色不动,只听旁边传来拉帘子的声音,随后就见李蓉穿着红纱薄衫,散着头发,手里拿着小金扇,斜斜往边上一靠,打着哈欠道:“进来吧。”

苏容卿没有抬眼,低着头上前开了牢房门,几个侍女紧接着就端着水盆走了进去,苏容卿为李蓉拉上帘子,而后就等在了外面。

李蓉梳洗完毕出来时,裴文宣也差不多梳洗完毕,两人一起出了牢房,跟在苏容卿身后,一起出了大狱。

这是天还没亮,所有人却都精神得很,李蓉先上了马车,裴文宣正准备走到后面的马车去,就看见苏容卿竟是毫不避嫌,直接跳上了李蓉的马车。

裴文宣动作顿了顿,片刻后,他做了一个决定。

他也上了李蓉的马车。

李蓉刚进马车时还有写困顿,旋即就看见苏容卿跳了上来,她吓了一跳,下意识道:“你上来做什么?”

“有许多事要同殿下说明,到宫中怕来不及,还望殿下见谅。”

苏容卿答得恭敬,李蓉缓了缓,点头道:“苏大人有心……”

话没说完,裴文宣便卷了帘子跳了进来,李蓉不由得又道:“你又上来做什么?”

裴文宣下意识想把那一句“他能来我不能?”甩出来,但一看见苏容卿的脸,他就憋回去了。平日吵吵闹闹无所谓,人前还是要规矩的,于是他恭敬道:“有些事要同殿下商议,到宫中怕来不及,还望殿下见谅。”

李蓉:“……”

说辞如此相似,她都不好意思拒绝。

“那裴大人一起吧。”

李蓉招呼了两个人进来,两人不需要商量,就各自找了一边坐下,李蓉坐在正上方的主位上,不知道为什么,体会到了一种莫名的焦虑和尴尬。

三人静静沉默着,苏容卿垂眸不言,裴文宣张合着手里扇子,也没出声。

李蓉没事儿给自己倒茶,流水声响起来,两人一起看向她,李蓉提着茶壶的动作僵住,片刻后,她露出一个尴尬的笑容来,劝说二人道:“喝茶。”

说着,她亲自给两个人各倒了一杯茶,接着在端起茶的时候,先送给谁又成了问题。

先给苏容卿,以裴文宣那个小心眼,怕是等一会儿一定会找着法子报复。

先给裴文宣,苏容卿按官位身份都比裴文宣高,这不大合乎常理。

她端着杯子僵着动作,两人静静看着她手里的茶,李蓉一瞬间觉得自己拿的不是茶,是一个随时可能炸开的炮仗。

片刻后,李蓉一咬牙,干脆将手里的茶一饮而尽,冷静道:“有点渴,再喝一杯。苏大人,”她抛却这尴尬的气氛,直入正题,转头看向苏容卿道:“你有什么事要告知本宫?”

苏容卿的事倒是规整,几乎就是把他所知的所有消息事无巨细都告知了李蓉,等说完之后,他总结道:“西北边境昨日已经将过去的账目送过来,因为之前这件事是微臣督查,如今公主与裴大人一起入狱,故而就由微臣接手,微臣连夜让将兵部、拓跋燕、以及前线的账目核对,加上拓跋燕的口供以及殿下之前审查的人的口供,此案应当没有多大问题。”

李蓉点了点头,感激道:“苏大人有心了。”

“为殿下做事,是臣的本分。”

两人说着话,裴文宣就在一旁静静听着,等苏容卿和李蓉聊完了,李蓉回过头来,看向裴文宣,微笑道:“裴大人又有什么事要告知本宫呢?”

“哦,这事儿不大,”裴文宣笑着抬起扇子,指了李蓉头上的发簪,“殿下的发簪歪了。”

李蓉:“……”

他真的是一点面子都不给她,敷衍都懒得敷衍她。

李蓉正想让人停了马车,把裴文宣给轰下去,结果就察觉身边人忽然起身,一只手压着袖子抬起手来,轻轻扶正了她的发簪,平和道:“殿下,好了。”

李蓉呆愣着反应不过来,裴文宣冷眼看着苏容卿,苏容卿从容回到自己位置,面色平静,全然没有理会裴文宣的视线。

李蓉见气氛又尴尬下来,轻咳了一声,两人看过来,李蓉忙端起茶杯,劝道:“喝茶。”

两人不说话,李蓉觉得更尴尬了。

好在马车一会儿就到了宫里,一到皇宫,李蓉赶紧道:“到了,我们赶紧走吧。”

说着,她甚至都没理两人站没站起来,赶紧就跳下了马车,出了马车,清晨微风袭来,李蓉顿觉心旷神怡,她握扇提步,同静兰道:“走吧,我们先进去。”

“不等两位大人?”

静兰有些茫然,按理说一道来,李蓉应当同他们一起入宫才是,结果李蓉听了她的话,赶紧用扇子遮住半张脸,露出嫌弃之色来:“赶紧走吧,离他们远点。”

说着,李蓉便领着静兰先行。

裴文宣和苏容卿并肩步入宫城,苏容卿温和道:“裴大人对在下似乎多有意见?”

“苏大人不觉得,”裴文宣转头瞧他,淡道,“苏大人对公主,过于照顾了些吗?”

“哦?”苏容卿笑起来,浑不在意道,“有吗?在下不过是尽一个臣子的本分罢了。”

“苏大人打算娶亲吗?”

裴文宣忽地询问,苏容卿有些奇怪:“裴大人为何问这个?”

“还望苏大人继续坚持这个做臣子的本分,”裴文宣转头轻笑,“尤其在尊夫人面前。”

苏容卿面色不动,裴文宣行礼道:“苏大人还要入殿,下官就不打扰苏大人了。”

说着,裴文宣便直起身来,往旁边行去。

苏容卿是要像普通臣子一样在早朝一开始入殿的,便先去队伍中站好,而李蓉和裴文宣则在门口等宣召,李蓉见裴文宣面上含笑走过来,便知裴文宣的心情应当是不太好。

裴文宣要真高兴,那笑容不是这样,他现下的笑容,放在上一世他当丞相的时候,一般是要出事的。

李蓉面色不动,等着裴文宣出招,裴文宣站到李蓉身边来,手持笏板,一言不发。

敌不动我不动,裴文宣不出声,李蓉便开始想其他事儿,她在脑海中将今日可能发生的事儿都顺一遍,正想着,就听裴文宣先坚持不住,开口道:“殿下没有什么想问微臣的么?”

“嗯?”李蓉回神,听裴文宣这么问,果断道,“不想问,没兴趣。”

裴文宣:“……”

李蓉继续神游四方,裴文宣忍了一会儿后才道:“可微臣想说。”

“我知道拦不住你,”李蓉叹了口气,“说吧,不说我怕你憋死。”

“殿下这话,”裴文宣不咸不淡,“已经快把微臣憋死了。”

“要不你再憋憋?”

李蓉真诚提议,裴文宣忍不住了,他直接道:“我觉得苏容卿对你别有用心。”

“真的吗?”李蓉声音毫无波澜,“我好开心。”

“李蓉,”裴文宣叫了她的名字,“我说正经的,苏容卿对你太好了。”

李蓉听裴文宣说话,也不再同他玩闹,她听着太监宣朝的声音,看着大臣鱼贯而入,平静出声:“裴文宣,你知道苏容卿和你最大的不同是什么吗?”

裴文宣不说话,他顺着李蓉的目光,看向晨光下那些神色或忧或喜、或麻木或张扬的大臣,听李蓉淡道:“他比你心狠。”

“家族,荣耀,传承。”他们两个人落在远处青年身上,晨光下的青年,身着绯红色官服,手执笏板,举止优雅规整,气度清贵高华。他跟随在人群中,拾白玉阶而上,步入代表着一国权力漩涡的大殿。

“这是苏容卿一生所背负的东西,在这些东西之下,他自幼所学,便是克制,冷静,隐忍。”

李蓉的声音有些遥远,飘忽中带了几分怜悯和隐约的相惜。

“他不会拥有你所以为的情绪。”

“他不会因为感情对我好,”李蓉说得格外冷静,“他所看重的不是我,而是川儿。这一点,我时刻记得,而你,”李蓉抬眼看他,凤眼似如古井寒潭,克制又冷静,在这种绝对的“静寂”之下,便带了几分让人逃脱不出的引人美丽,她一字一句强调,“也需记得。”

作者有话要说:裴文宣:“我爱的人太冷酷了,我感觉我可怜、弱小、无助”

第31章 落幕

裴文宣看着李蓉, 长久没有说话, 李蓉不由得笑了:“你一贯话多, 怎么不评价几句?”

裴文宣双手握着笏板自然垂在身前,低头轻笑了一声, 李蓉挑眉:“你笑什么?”

“殿下,”裴文宣笑着看向她, “这么多年,您还是可爱得很。”

李蓉有些茫然, 便就是这时, 大殿中传来太监宣召的声音:“宣,平乐公主, 裴文宣, 入殿——”

听到这一声宣召,两人立刻正了神色,对视一眼之后, 便一前一后步入大殿。

大殿之上,宁妃和杨泉的父亲、杨家的执掌者杨烈一起跪在地上,李明坐在高座上,看着两人走进来,李蓉和裴文宣目不斜视, 上前跪到宁妃边上,朝着李明见礼。

“平乐,”李明让两个人起身来,平静道, “之前让你主审杨家案,你查得如何?”

李明的问题,李蓉是不敢答得太透彻的,太透彻太聪明,倒怕李明起疑。于是李蓉笑了笑,轻咳道:“这事儿是裴大人协助儿臣办案,他会说话,我不大会,让裴大人来说吧。”

“裴文宣。”

“微臣在。”

裴文宣站出来,李明看着出列的年轻臣子,缓慢道:“前些时日,你被状告谋杀富商拓跋燕,最近这个拓跋燕又活了,到顺天府状告状,说杨家派人追杀他,你可清楚?”

“禀告陛下,”裴文宣恭敬道,“此事还请容微臣细禀告。”

“说吧。”

“两月前,平乐公主在郊外别院设置春宴,杨泉想要与公主殿下结亲,故而在公主回宫路上派人伏击,想英雄救美,以蒙蔽殿下。微臣回府路上察觉杨泉意图,为救公主,与杨泉起了冲突,而后为太子殿下所救,太子将在下与公主一起带入宫中,微臣面见圣上,圣上悯臣受惊,特意派人护送微臣回府,不想杨泉因微臣破坏他的计划怀恨在心,竟胆大包天,于微臣回府路上设伏刺杀,微臣情急之下,失手杀了杨二公子。”

“陛下得知杨泉如此胆大行事,特派平乐公主为主审、微臣协助、苏侍郎督查,联手彻查杨氏,我等领命,微臣立案彻查后,便得人暗中写信,揭露杨氏在西北所作所为,言及,杨氏多年来,一直通敌卖国。”

“你胡说!”

杨烈听到这话,朝着裴文宣大吼起来,裴文宣面色不动,李蓉站在一旁,笑眯眯摇着扇子,看着裴文宣淡声继续道:“按照此人所说,戎国苦寒,至今刀剑仍旧多为铜制,不过一蛮夷小国。是杨氏为稳固自己地位,与戎国达成协议,每年秋季,戎国便派兵来犯,杨氏要兵要粮,要到之后,再与戎国平分,假作战争,实为演戏,多年来大大小小的捷报,都不过是戎国拿钱,配合杨氏演戏……”

“黄口小儿!”

杨烈激动得站起来,李蓉见得杨烈动作,手中金扇“唰”的捏紧,厉喝出声:“跪下!”

她这一声叱喝铿锵有力,倒将杨烈惊得清醒几分,他咬了牙,又跪下来,裴文宣淡淡瞧他一眼,继续道:“此乃一家之言,但既然有如此风言,微臣自然要去查证,微臣听闻,华京之中有一外域商人拓跋燕,多次购买过杨家文物,于是微臣便向公主请示,一起去找这位拓跋燕查案,到了拓跋燕府中,微臣盗取了拓跋燕府中与杨氏相关交易往来记录的账本,发现这些年来,杨氏光是从这个拓跋燕手中所获取的钱财,就为数不菲。这拓跋燕所购买的杨氏出手的古玩,远超正常价格,明显不是普通交易,于是微臣顺藤摸瓜,又找兵部查证,将所有账本流水对照、相关人员一一排查审问。”

“此事或许传入了宁妃耳中,”裴文宣看向宁妃,宁妃跪在地上,神色不动,裴文宣转过头去,继续道,“为消除证据,他们杀害拓跋燕,并嫁祸到微臣和平乐公主头上,同时,杨烈得知自己府中家眷被困,便设计杀害了当时前线主将,而后递上辞呈,威胁陛下。”

“陛下,”裴文宣抬起头来,神色郑重,“如今西北前线十年账册、兵部账本、拓跋燕手中账本均已对账完毕,拓跋燕流转到杨氏府中的钱财与时间,和兵部、前线账册中所记载的账本均能吻合,加上拓跋燕等人口供,足以证明,这些年来杨家在边关中饱私囊一事。”

“他们为什么能留下这么多钱,如今前线回报中,戎国有进攻过程中为什么有大量我大夏之兵器?种种证据加起来,可知当初报信之人所说,的确无疑。”

“杨家所作所为,欺君枉法,害国害民,上不尊天子,下不顾百姓,通敌以欺我大夏,陛下,”裴文宣跪下,叩首道,“如此大罪,杨氏不可留啊!”

裴文宣一番话说完,满朝文武皆惊,众人呆呆看着跪着的杨烈和宁妃,许久后,李明开口出声:“杨烈,你可还有话说?”

杨烈跪在地上,他低着头,想了许久,嘲讽一笑:“陛下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宁妃,”李明看向宁妃,淡道,“你呢?”

宁妃听着李明的话,她抬手撑着膝盖,姿态优雅站了起来。

“事已至此,陛下问这些,又有什么意思呢?”

宁妃扬起头来,看向李明:“杨家犯了什么罪,那不都是陛下的意思吗?陛下需要杨家,杨家就在边关,厮杀半生。如今陛下觉得杨家碍着陛下,想将扶肃王,杨家就通敌卖国欺君枉法,哈……”宁妃笑起出声来,“好笑,好笑至极!”

“杨婉!”

李明厉喝出声:“你放肆!”

“我放肆?!”宁妃抬手指向李明,厉喝出声,“你李氏逼我至此,还容不得我放肆?!我告诉你们,”宁妃转头,看向朝臣,“我杨氏之今日,就是你们之来日……”

“来人,”李明冷声下令,“将这个疯女人拖出去。”

说着,士兵就冲了上来,去拉扯宁妃。

宁妃将门出身,奋力挣扎起来,竟然一时拉不出去,她一面推开士兵的拉扯,一面扑向李蓉:“李蓉你这个傻子!他早就想废了李川!他给你指婚的这些男人,没一个是好的!他恨不得把你和亲出去,让你死在外面,你还敬他爱他……你们李氏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士兵拉扯着宁妃,宁妃仿佛是拼了命一般,往着李蓉的方向扑过来。

裴文宣不着痕迹挡在李蓉身前,李蓉静静看着宁妃,神色平静如死,宁妃嘶吼着,尖叫着,直到最后,在她从头上拔出金簪那一瞬间,李明大喝出声:“杀了她!”

刀剑猛地贯穿宁妃的身体,也就是那一片刻,裴文宣下意识抬手挡在了李蓉眼睛之上。

鲜血溅上裴文宣挡在李蓉身前的袖子,李蓉手握金扇,垂下眼眸,漠然不动。

她的视线可以看到宁妃的血在大殿之上浸润开去,一路蔓延到她跟前。

而后她听见有人拖着宁妃出去的声音,她突然开口:“慢着。”

所有人看向她,就见她用金扇按下裴文宣挡在他眼前的手,看着似如猪狗一般被人拖着出去的宁妃,冷静道:“世族天家,不得辱其身,取担架白布来,好好抬出去。”

说着,她脱下外衫,走到宁妃身前,盖到了宁妃身上。

没了片刻,外面的人抬着担架过来,将宁妃抬上担架,盖上白布,抬着端了下去。

裴文宣走到李蓉身后,看向杨烈,只道:“杨将军,认罪否?”

杨烈抬起头来,他用浑浊的眼静静看着李蓉,许久后,他叩首下去,低哑出声:“微臣知罪。”

这句“微臣知罪”,昭告了杨家彻底的落幕。

李明缓了片刻后,颇有些疲惫道:“带下去吧,接下来的事移交刑部,杨氏一族全部收押,念在其祖上有功于朝廷,留个全尸,赐鸩吧。”

“微臣……”杨烈颤抖着出声,“谢过陛下。”

杨烈领罪之后,便被带了下去,李蓉和裴文宣也一起退下,到了门口时,杨烈一个踉跄,裴文宣伸手扶住他,杨烈抬起头来,静静看着这个将他全族置于死地的青年。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他哑声开口:“年轻人,刀不是那么好当的。”

裴文宣神色平静,他抬眼看向杨烈:“那杨将军,又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杨烈有些听不明白,裴文宣扶着他走出去,淡道:“我读过杨将军年少的诗,杨将军曾经写,‘白马领兵刀向北,横扫天关报国恩’,将军还记得吗?”

杨烈神色恍惚,片刻后,他苦涩笑开:“竟有人还知道这些。”

“年少有志,为何不继续下去呢?”

裴文宣抬眼看他,杨烈摇了摇头:“一个人,是捞不干净泥潭的。”

“官官相护,关系错节,裴公子出身世家,应当比我更清楚这些道理。少年志气凌云,但最后总会发现,长者说的话,总是对的。”

杨烈轻轻一笑,抬手拍了拍裴文宣的肩。

“裴大人,送到这里吧。”

说着,杨烈转过身去,他手上带着铁链,走得缓慢又沉稳。

“终有一日,裴大人会知道,老朽的意思。”

裴文宣不说话,他双手拢在袖中,站在长阶之上,静静看着杨烈走远。

李蓉站在裴文宣身边,轻声道:“将死之人,问他这些做什么?”

“将死之人,”裴文宣平和道,“才会告诉你,他为什么而死,而你以后也才知道,如何不因此而死,不让他人因此而死。”

“他那些话,你不早明白吗?”李蓉轻笑,“活了五十年,白活了?”

听到这话,裴文宣也笑起来:“不瞒公主殿下,他那些话,活了五十年,我的确也没明白。”

“撒谎。”李蓉立刻道,“你若不明白这些,同我争什么储君?你年少时也说你想要老百姓过得好一点,最后还不是为了私权和我争来争去?”

裴文宣听到这话,他静默无言。他有些想解释,却又知他的解释,是不当让李蓉知道的。

李蓉永远无法理解他的野心,他的抱负,他那近乎天真的想法。

因为李蓉生来在高处,她从不曾像他一样,走过田野,看过山河,在庐州结交过各类好友,看过黎民艰辛。

维护正统和稳定,是李蓉的信仰。而他却深知,这样的信仰若是坚持下去,大夏的尽头,便已经可以预期。

但这些话他不能言说,李蓉也无法理解。

李蓉见他不说话,便当是戳了他的软肋,又觉得话说重了,一面同他往前行走,一面用扇子敲着手心,挽救着话题道:“不过人都是这样的,我年轻时候不也想过这些吗?你今日还怕我见血,我见得多了……”

“李蓉,”裴文宣突然打断她,神色里不见喜怒,李蓉转头瞧他,就见他道,“你每次见血的时候,左手都会颤一下。”

李蓉缓慢收敛了神色,裴文宣继续道:“你总和我说,你和苏容卿这样的人没有真心,也说你自私自利,可不是每个人,都能在朝堂之上,因为心中不忍,冒着风险去给一个死掉的人披一件衣服。”

“说出来的话,不一定是真的,”两人走到宫门前,裴文宣停住步子,转头看她,“而有些话虽是玩笑,不一定是假的。”

“例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