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元日,你出城祭祀吗?我们同去吧?”

沈韶光微皱眉,想起去年遇见裴斐来,莫非当时林少尹也在?便笑道:“去岁倒是遇到了裴郎君,裴郎君也同去吗?大家一起就伴儿,倒也好。”

林晏喝口饮子,道:“他有事,另寻他日再去。”

沈韶光点点头,对林晏的建议,略一想,也就答应了。她自然懂林晏来说一起去的意思,但自己与他这样的关系,现在又不是特别太平,明明住同坊,还非要撇清分开走,到那儿再遇上……未免太矫情,一起去就一起去吧。

见她答应了,林晏微笑起来,眼角翘成好看的形状。

沈韶光这会子觉得,他的笑不像春山新碧,倒似秋雨后天色初霁,蓝得不扎眼的天,暖而不烈的阳光,一点点宜人的小风……看他这样的笑,沈韶光觉得,刚才答应得很值。

“还有一件事——”林晏有些沉吟,崔宁的事,真面对她的时候,才发现并不太好出口。

“我去城外,是去祭祀于我有师恩的崔公。”

沈韶光明白了,那位崔尚书。想到崔尚书,沈韶光自然也想到崔家小娘子,所以,林少尹这是……

“我与崔公爱女曾有婚约,”林晏抿抿嘴,“但其实——我与崔公及崔家郎君更熟些。”

沈韶光挑眉。

“阿荠,你是我唯一倾心爱恋的女子。”林晏神色很是庄重地轻声说道。

沈韶光手下动作一重,怀里的明奴颇不满意地给了她一爪子。

作者有话要说:①唐鲁孙先生说的老北京点子饽饽吃法,在炉子上烤透了,夹上保定府的熏鸡肠儿吃,如果是冬夜,比什么清粥小菜都够味儿。

第75章 共同去祭拜

沈韶光坐在骡子车里,旁边坐着阿圆,外面赶车的是新买的阿多,辕边儿上坐着于三,后面不远处是林晏和他的两个侍从。

在城里时,林晏还是这么不远不近地跟着,到出了城,便打马跟上去——如同大多数与妻子出行的郎君们一样,行在车子侧旁。沈韶光侧头便能透过竹帘子的孔隙看到他的身影。

隔着竹帘,沈韶光研究了一下林少尹的侧颜,得出结论,侧脸好看的人,主要是因为鼻子和下巴好看。沈韶光摸摸自己的鼻子,有点遗憾,鼻梁不够高啊。

旁边肉鼻子宽鼻翼的阿圆乐呵呵地卷起另一边的车帘看景儿,“小娘子,小娘子,你看那豆子应该快熟了吧?”

沈韶光悠悠然收回眼,扭头顺着阿圆的视线看过去,笑道:“嗯,将熟未熟,放些花椒和盐,煮着吃,是顶好的下酒小菜。”

阿圆点头,“煮着吃好吃,小娘子用豆子配着虾子、腊肉、鸡蛋炒的香米饭也好吃。去年,小娘子把毛豆粒儿砸烂取汁子掺糯米粉做的豆糕,好吃是好吃的,只是不够甜……”

沈韶光笑起来,阿圆这纯唐人的味觉审美啊……

沈韶光逗她,“今年试个新吃法,你估计喜欢。先煮,再拍上芡粉油炸,外面酥香,里面嫩嫩的。”

阿圆拍手,“那肯定好吃!小娘子不是说过吗,如果一种东西不知道怎么吃,就把它炸了。”

于三每日被她们这样荼毒着,本来已经习惯了,但今天却皱眉咳嗽了一声——毕竟有外人在呢。于三微扭头看看侧后方的身影,眉头习惯性地又皱了一下,但想起那日他用自己换下小娘子,便又把头转了回来。

“外人”林晏自然也听到了车内主仆两人的絮语,不由得微笑起来。林晏很爱听她和她的婢子仆人说话,有种家常的悠闲趣味。

因前阵子连日阴雨,路便有些坑坑洼洼,不太好走。阿多为了不颠到小娘子,车赶得很慢。沈韶光不是个挑剔的,慢就慢点呗,左右一天的工夫呢,林晏更不着急,只慢悠悠地在旁边跟着。一行人早间出来,到了城隍庙已经巳正了。

跛脚老道对林晏和沈韶光行礼,看见阿圆和于三端上来的蜜供时,老道记起来,这不是去岁那个供奉精致糕饼的小娘子吗?便是在城里大观挂单时,也少见这样齐整的好点心。

又看林晏,这似是去年布施了好些银钱的那位贵人,去岁他们可不是一同来的……

老道腹内猜疑着,面上却殷勤得很,帮着摆供品,设香烛,又招呼了弟子同来念道经。

沈韶光与他道谢,老道赶忙还礼:“这是贫道分内之事。”

沈韶光燃了香烛,化了纸钱,恭敬地磕了头,心中默默祈祷这一世的亲人们魂灵安乐。

沈韶光起来,林晏也拈了香,行弟子礼祭拜沈氏夫妇。

沈韶光抿抿嘴,没有说什么,待他祭完,正正经经地福身谢他。

林晏也正经地还礼,就仿佛那些去岳父家,在岳父注视下第一次见未婚妻的小郎君们一般。

沈韶光祭祀完,便该着林晏祭祀了。

沈韶光也去上了一炷香,倒不是还林晏“人情”,而是有些感慨,两家人的际遇多么相似啊。听闻那位崔公也是个高才之人,不知他与沈家是否也有交往。那位崔小娘子,是个烈性的,轻生死,重节义,沈韶光自己做不到,却也敬佩。

于前日林少尹说的“与崔公及崔家郎君更熟些”的话,沈韶光是信的,即便风气再开放,世家贵女们的婚姻,开始也仍然大致是岳父与女婿之间的“看对眼”,老父亲相中郎子的人品学问家世相貌,女婿相中老泰山的学问人品官声权势。小娘子,反倒不是那么重要的。

沈韶光设想,如果家里没出事,不管是穿越来的自己,或者是原身,嫁的丈夫大概都是这么选出来的。然而,命运的车轮走上了偏路,然后便什么都不一样了。

沈韶光自然也不可避免地想到林少尹那句直直的表白。半晌,沈韶光笑一下,揉揉被明奴抓出红印子的手,还得再好好地给它把指甲修一修。

等香烧完,林晏出来,柔声问沈韶光,“天时不早了,我们就在这城隍庙用些饭,还是去旁边村镇找个食店打尖?”

城隍庙一共就这几个道士,沈韶光不愿麻烦人家,“我们还是出去找个食店吧。”

“在我们上次去过的那条河流旁,便有个村子,去那里看看吧。”

沈韶光觉得这“我们”大抵也不算错,但听着又有些别扭……

小路狭窄不平得厉害,沈韶光便不坐车,只步行,林晏自然陪她。

田野里满眼苍翠,坡上有牧童羊群,偶见荷锄而归的农人,一派静谧美好的田园风光。

沈韶光的纱衫袖子被风吹动,碰到林晏的手臂,林晏下意识地拈一下,又任那纱从手指间流过。

沈韶光突然觉得脸有些发热,很怂地往边儿上避了避。

“再靠边儿,就掉到沟里去了。” 林晏轻声道。

沈韶光抿嘴,所以,不该是你往那边靠一点吗?

林晏却微笑着,并没有“避一避”的意思。

沈韶光只好压着点袖口,又后悔,今日合该穿窄袖胡服的。

林晏不再逗她,往边儿上让了让,又很君子地负过手去,只是那拇指和食指轻碰,似在怀念刚才纱衣的质感。

他们的运气着实好,绕过河流,来到那村庄前,村头儿上便有个小小的酒肆,两间茅舍,挑着个风吹日晒脱色的酒幌子。

店主娘子是个颇爽利的妇人,热情地招呼着,言有“极好的烧豕肉”——因为今日中元节,祭祖的多,村里杀了两头猪,店里得了一只八九斤重的猪腿,都切了大片子蒸上了。本来想着蒸好了去卖给城隍庙的道士,谁想突然来了贵客。

沈韶光又问有什么菜蔬和主食,店主娘子说有自家种的葱、茄和菘菜,又有才煮出来的毛豆子。

沈韶光笑起来,让先上两盘毛豆子,又让炖些菘菜,蒸些茄子。听说主食有荞麦面,沈韶光笑道,“请娘子给我们做些荞麦冷淘,浇芝麻酱、清酱汁、醋和蒜泥即可。”

店家娘子算看出来了,这家是娘子说了算,那位俊俏郎君只是摆设。既然小娘子如此吩咐,自然无有不从的,又暗忖,这城里的贵人口味就是古怪,有白麦面不吃,偏要吃荞麦面。

店家娘子先盛了豆子来,又用盆子端上她的烧豕肉。

豆子只用盐煮的,少些滋味,好在豆子够嫩,倒也好吃。

至于这肉,与其说是“烧”的,不如说是“蒸”的,没用清酱汁腌,是肉的本白色,旁边粗瓷碗中是醋蒜姜的三合汁子。沈韶光与林晏桌案上只留一小盘,其余皆给于三、刘常他们。

沈韶光夹了一块肉放在自己的碗里,又拿勺浇一些醋蒜汁子,肉蒸得很烂,竟然意外地好吃。

店家娘子又拿来酒坛,给诸人倒上酒,“贵人们尝尝我们自家酿的酒。不是我们自家吹嘘,我们的酒在这十里八乡是最拿得出手的。”

沈韶光端起大浅碗,吹一吹上面的绿沫,喝一口,很不错,店家娘子确实没有吹嘘。

林晏这是头一回见她喝酒,又是举着有她脸那么大的碗喝酒,不由得笑了。

沈韶光挑眉。

林晏只微笑不语。

沈韶光便知道他在嘲笑自己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了,真是少见多怪,前世有一扬脖子半瓶酒的妹子,这世也有拿着小酒坛喝闷酒的宫女,我这才哪儿到哪儿啊。

就着煮毛豆,沈韶光把一碗酒都喝了。

看她面上的红晕,林晏劝道:“莫要喝了,小心路上唾酒。”

沈韶光点点头,这样的酒精度数虽不至于喝醉,但喝多了半路找厕所,那就尴尬了。

林晏哪知道她担心什么,只觉得她这样的乖相格外可爱。

“店家!”外面走进来一个四十多岁穿士子白袍的儒生,那袍子都成了灰的了,手里拿着酒葫芦,“麻烦把这个装满。”

看店里一共两张桌子都坐了人,这儒生便不坐,店家郎君去外面河边揪了小荷叶来,给他包了一包煮毛豆子,一个面饼,儒生把饼装在身上背的布囊里,捧着豆子,拿着葫芦,在门外上了驴,慢悠悠地走了。

沈韶光看那潇洒背影,不由得笑了,不知这位先生诗写得怎么样,但这诗人的范儿是足足的。

林晏看她。

沈韶光道:“蹇驴破帽,一壶村酿,半包毛豆,这位先生洒脱得紧啊。”又看看吃饭一板一眼,从来午食不饮酒的林少尹,都是儒家弟子,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

林晏微笑,淡淡地道:“你诗意洒脱就好,我负责俗世俗务。”

沈韶光觉得,这村酿后劲儿挺大的,有些上头。

第76章 酒肆的扩张

过完了七月半,连绵了好些日子的阴雨天结束,暑热也已消散,太阳在中午时有些晒,但也已不是“烈日”,天瓦蓝瓦蓝的,飘着几朵白云,又有习习的秋风,长安怡人的秋,终于来了。

沈韶光回想这个过分炎热的夏天,有点心有余悸的感觉,谁能想到因为高温,竟然弄得满城风雨,天灾差点变成人祸,更殃及了自己这条小池鱼。相对比,前面半个多月的阴雨,衣服发霉,墙上透着水汽,倒不算什么了。

好赖算是过去了,沈韶光舒口气,摸摸新做的秋装上的绣纹,未来的两个多月,是长安最好的时候。等进了十月,早晚下起白霜来,便有些冷了。

沈韶光微提松霜绿的裙子,坐下,抱起明奴慢慢顺毛。这松霜绿带着点秋的厚重,就如那天午后从城外回来远眺看到的颜色一样。衫子是乳白色的,比明奴的毛色要柔和一些,做成胡服窄袖的款式,免得又被某人拽住了。

想到那日,沈韶光颇有些悻悻,觉得自己忒给二十一世纪的新女性丢人……大概,穿越久了,灵魂也古典保守了?

不过那日溜达一趟也不是全无收获,比如吃到了新鲜的煮豆子,好吃的蒸猪肉,有点后劲儿的村酿,其中最值得一提的是荞麦冷淘。

用井水淘过的荞麦面条,带着微微的涩感和麦面的清香,有嚼头儿,拌着芝麻酱、清酱汁、醋、蒜吃,特别清爽。

在坊里的米粮店,沈韶光没见过荞麦面,西市或许有,但沈韶光暂时懒得去找了,便与那店家娘子买一口袋荞麦回来。

于是这两天,沈记主人和客人的桌案上,便常见荞麦汤饼的身影,冷淘的、热汤的,炝锅的、打卤的,炒的、焖的,粗的、细的,婴儿指头样儿的,猫耳朵形状的……各种花样儿。

邵杰躬逢其盛。吃一筷子荞麦拌面,嚼一嚼,又吃一筷子,对沈韶光连连点头。

他吃的是鸡丝拌面。荞麦面有些粗涩,故而吃的时候,要么过冷水,使其爽利,加麻酱蒜醋之类料子拌着吃;要么配浓郁香腴的肉汤,以掩盖它的粗涩。

鸡丝拌面却又不同。鸡丝用蛋清抓过,又裹了芡粉,温油下锅滑制,然后用猪油加一点银针豆芽爆炒,放一点奶汤,勾薄芡,快速出锅,这样做出来的鸡丝极滑嫩。再配一点胡瓜丝,与这筋道涩感的荞麦面同吃,舌畔齿间会有异彩纷呈的感觉。

邵杰把小碗里的那两口荞麦面条吃完,拿帕子擦一下嘴。

沈韶光笑眯眯地明知故问:“邵郎君吃着可还适口?”

“好吃!”邵杰赞叹,“只可惜——”

可惜什么?沈韶光提起精神,听他提意见。

“贵店的碗太小!”

沈韶光笑起来,邵杰也笑。

邵杰还真不是虚夸,他自小家里富贵,从没吃过荞麦汤饼,第一口觉得味道有些怪,但吃着吃着就上瘾了,只可惜,小小的碗里也只有这么几口。

沈韶光就喜欢这么捧场的,笑道:“郎君先前用过酒肉菜蔬了,这荞麦汤饼居于最后,就譬如艺伎娘子们唱曲儿时最后那个拖腔儿,适当地拖一拖,有余音绕梁之感,拖太久则冗余了。”

邵杰拊掌大笑,小娘子不知道哪来的这些妙语,又有趣,又精到!

沈韶光笑道:“等再过些日子,秋风更凉些,郎君就可以来吃羊肉芥菜荞麦汤饼了。腌得够味儿的芥菜炖大块的肥羊肉,香腴的羊汤,细细的荞麦面,再放一勺炸得香香的茱萸酱……届时给郎君用最大的海碗!”

邵杰笑道:“说定了!”

邵杰又发出曾经的感慨:“小娘子真该去东西市开间大酒肆。沈记如今已经有些名声,我不止一次听人提起沈记吃食。这时候合该乘风破浪,去东西市,打出旗号来。”

沈韶光午后有闲空儿,喝口玫瑰花茶,与他细细掰扯:“本店卖得最好、获利最多的,不是鱼羊鲜、八珍鸭子这些贵价菜,也不是炸兰花豆,拌芫荽豆皮这种小菜,而是玛瑙肉、芙蓉羹之类中档菜。郎君回去桂香园,可以查细账看看,看是不是也如此。”

“我说这个,不是说豪华贵价的不好,而是说,我们不是只有‘豪华’这一条路可走。”

沈记的买卖确实好,饭时外面等座儿的榻上就不曾空过人,但囿于位置、场地和客源,这间店铺大约再发展也就这样了。

邵杰提议的,沈韶光不是不心动,但一则买下东市大酒肆所费颇多,目前手里的银钱不太富余,再者,豪华酒楼又有豪华酒楼的经营之道,还要再摸索。要保准,要赚钱,沈韶光另有想法——找中高档的里坊,开完全复制本店的分店。

邵杰皱眉,想了想,“小娘子接着说。”

其实东西市也有不少小摊儿小铺子,但小小的店面儿,纳客量有限,两市又是午时才开市,日落前七刻又闭市,只能卖一顿午食,相对比高额的地价和同样投入的人工和精力,性价比就太低了。

邵杰商家子,哪能不知道这个问题的?故而从一开始便提议的是开“大酒肆”——纳客多,豪华,能打出声名。

此时讲究的是“老字号”,同城开分店的少,反倒好些都想去东西市“证道”。把店开在东西市是实力的证明,是多少买卖人的梦想。一直受时代见闻限制,邵杰也本来也持同样的想法,此时听沈韶光说另寻崇贤这样的里坊,开完全与这间一样的店,突然有些豁然开朗之感。

这样做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长安一百零八坊,若遴选出十个坊来开分店,那利润可比在东西市开大酒楼高多了。

“但小娘子如何保证各店都能做到本酒肆这样呢?”

各分店品质不一,即便在后代餐饮企业中,也是个大问题,但好在大家也摸索出了些办法,比如标准化。

“各店菜谱都是一样的,我们把各种菜的程序和配方制定出来,庖厨们经过训导,力争做到虽百人而若一手。”

邵杰眯眼笑着指一下沈韶光:“百人——小娘子其志不小啊。”

沈韶光的饼画得越发没边儿了:“若果真成,店开到洛阳、开到汴州、开到北都,百人也不一定够呢。”

邵杰哈哈大笑,跟小娘子说话,真是太痛快!

但邵杰却也提出疑问:“只是这样的话,只怕方子容易泄露,让人学了去。”

“有些东西,比如酱料、调味汁、腌腊货,甚至可以统一做一些菜的半成品,每日送往各分店。”沈韶光说的是后世中央厨房的概念。只是此时没有冷链,交通也没有后世方便,又有宵禁,到底不那么方便。

“又可以细化分工,切菜的专管切菜,炸肉的专管炸肉,调馅儿的专管调馅儿,这样,即便有什么泄露也有限。”

其实此时的制度,太有利于保密了——大多数酒肆的庖厨根本不是雇佣的,而是主家的奴仆,在这个“奴婢贱人,律比畜产”的时代,奴仆背主窃主财物,量刑尤重,不经官府,被主人打死的都有,而《唐律疏议》上说主人“决罚致死及过失杀者,各勿论”,所以此时的奴仆要做出背主的事是要冒很大风险的。

两人喝着茶饮,越聊越多,越聊越投契,邵杰颇有经商头脑,也提出些可行性的建议,聊着聊着,一份酒肆分店开设计划书就几乎成型了。

言谈间,似乎距离沈记开遍全城,缺的只是时间和银钱了。

对此,沈韶光倒不着急。她喝口玫瑰花茶,笑道:“生命不息,赚钱不止。慢慢赚就是了。”

邵杰再次被她逗笑,想了想,说出自己的想法:“若我家拿出些钱财来,与小娘子合伙,小娘子意下如何?” 邵杰是个主张当面锣对面鼓的,在生意上,与朋友伙伴,尤要坦诚。为了点钱财弄鬼欺瞒,朋友不是朋友,伙伴不成伙伴,岂是大丈夫?

“某看小娘子这买卖必定赚钱,便想分一杯羹。只是我家也并没有于酒肆上很熟悉的人,故而这酒肆还是小娘子管着。我们便只出钱,分些利钱便好。”

沈韶光真是佩服这古代人,股份制……

沈韶光喜欢邵杰这样的做事态度,愿意跟他共事,但涉及大宗银钱和长期合作,总要谨慎,沈韶光与他说了自己的意思。

邵杰笑道,“便是小娘子立时答应了,我也拿不出钱来。这样的事,需得禀告家祖父。”此时人讲究的是“父母存,不有私财”,合伙做买卖这样的事,是必要家主长辈同意的。

邵杰感叹:“小娘子也可我有钱多了。那日看见一把绝好的古刀,我咬了几咬牙,都没舍得买。”

沈韶光微笑。

邵杰突然想起小娘子似双亲都不在了,这样的话,似乎有些刺耳,少见地讷讷起来,“你别介意,我惯常爱顺嘴胡说。”

沈韶光这回是真笑了,这样坦诚直率又有点小狡诈的邵郎君,真是可爱!

第77章 情敌是与非

邵杰是个说话做事爽快的,不两日便来与沈韶光说,请她去与祖父见一面。

因沈韶光女郎家,不便随邵杰直接去邵家做客,见面便安排在东市桂香园。

听邵杰说,老翁上了年纪,腿脚也不那么利便了,但每日都要去花糕作坊坐一会儿,看庖厨们做糕,看客人们买糕,有时候还会就着茶饮吃一块两块。

这么大年纪还吃甜食……沈韶光预设的邵家老翁是个腰带十围的胖老头儿,没想到老翁又干又瘦,约莫七八十岁,腰板儿挺直,精神矍铄的样子。

沈韶光上前施礼,口称“邵公万福”。

邵家老翁笑道:“小娘子请莫要多礼。”又请她坐。

沈韶光坐于客位,邵杰也在老翁下首坐下,仆妇端上茶饮来。

邵家老翁上了年纪,便不大遵什么男女之妨了,仔细端详这沈小娘子,果然一副聪慧长相,举止也娴雅,到底是识文断字的世家贵女。

前阵子送去秦仆射府的七夕糕,秦太夫人称赞“庶几有些‘雅’的样子了”。秦太夫人一辈子的世家贵妇,年轻时是京城有名的才女,能得她赞一句“雅”,可见确实不错。又有好些住在崇仁坊的外地官员士子客商来买花糕,总要赞一句“到底是京华,做个糕也如此雅致。”

这样的话,邵老翁这阵子在店里听了不少,即便没有得实际的财利,单这些名声,也已经是财富了——邵老翁精明了一辈子的人,很懂“令名”的价值。更何况,账本子上也显示,自有了九郎提议的这些变革,差不多每个月与去年同时间比,都多了三四成的利。

只可惜想出这样主意的是别家小娘子……

邵老翁在心里遗憾着,嘴上却客气:“某要先谢过沈小娘子。听九郎说,小店里花糕的新鲜样子都系小娘子指点的,客人们都夸呢。”

沈韶光连忙谦虚:“如何敢称‘指点’二字,不过是敝店一些卖糕的小主意,能得邵郎君青眼,愿意在贵店试行,此儿之荣幸也。”

“小娘子小小年纪,能想出这许多办法,着实灵慧。”邵老翁再夸一句。

“小心思而已,还请邵公莫要见笑。”

一老一小又客气了两句,便渐次说到正题。

“九郎说小娘子有心于别的坊开设分店,怎么不去东西市呢?”

沈韶光便把曾经与邵杰说的再条分缕析了一遍,又笑道:“东西市开大酒肆固然好,但与依样儿而行比,到底风险更大一些。”

邵老翁点头,小小的年纪,竟然耐得住性子,管得住心思,是个沉稳的。

“只是若都是小酒肆,虽盈利不少,却难创下大名气。”说到底,邵家如今的买卖,都与当年那个“花糕员外”的名号有关,故而邵老翁对“声名”一事格外重视。

“固然东西市人流大,能更快地创下名声,但把店开设于各坊,只要能立住,也能得到实在的口碑。邵翁试想,若长安城东南西北中,每几个坊便有一家分店,让玛瑙肉、翡翠圆子成为大家口淡时便想吃、又能走几步就能吃到的东西,时间长了,这甚至能成为一代人的味道回忆……”

邵老翁笑起来,小娘子好口齿。

邵杰颇为与有荣焉,到底是我看中的人……

沈韶光微笑,到底农村包围城市,还是城市推向农村,各有各的好处,就看适合不适合了。

“不知邵郎君可曾与邵公提过儿曾于节庆时去曲江摆摊子的事?”

这个邵杰确实没说,邵家花糕当初也是从小摊子开始的,邵老翁颇有兴致地看着沈韶光。

沈韶光与他说起几次曲江摆摊儿的经历,“当时江边买饮食的客人后来有不少专门找来崇贤坊吃饭的,并成了小店的常客。东西市人流大,我们亦可时不常让人带着‘流动餐车’来这里卖些特色小食,不为赚钱,就为赚个脸熟,混些人气。”沈韶光提出的分明是后世快闪店的概念。

这样的理念自然是超前的,但又不是全然超出现实、不可操作,邵老翁浑浊的眼中闪出光来,“小娘子此计甚好!”

邵老翁一辈子的老商人,有的是经验,沈韶光则沾了穿越的便宜,有开阔的眼界和千年积淀,两人有问有答,观点上有同有异,后面又聊到一些更细致的创声名的操作办法,菜品与声名“实”与“虚”之类的问题,其中有邵杰听过的,有没听过的,有自己思考过的,也有没想到的,此时听来便更多了些了悟。

与这位沈小娘子说了这么多,邵老翁的遗憾更深了,惜乎不是自家子孙!

谈得如此投契,合作自然是没有问题的,至于双方银钱比例之类更细致的事,老翁便交与了邵杰,年岁也不小了,合该多练一练。

邵老翁又有自己的心思。等沈小娘子告辞走了,邵老翁拷问送人回来的邵杰:“九郎,你与我说,是不是看上人家小娘子了?”

邵杰当下做个怪样儿,“阿翁如何与阿婆一样,看见个好看的小娘子,便要拉郎配?”

邵老翁瞪他:“你年岁不小了,早该定下来了。”

邵老翁又皱皱眉,“这小娘子是世家女倒也不是不能高攀……”京里商家子娶没落世家女的很有一些,商人家图世家女的清贵,没落旧族则落些实惠。

看祖父还转这念头儿,邵杰赶忙道:“亲阿翁,真没那意思!”

“若这小娘子是儿郎,我就与她和杨郎三结义去了。这小娘子委实聪慧爽利,但孙儿——”邵杰停顿一下,厚着脸笑道,“孙儿觉得娶新妇还是娶那甜一些,娇软一些……”后面几个字被老叟扔过来的账本子消了音。

“不害臊!”邵老翁笑骂。

老翁悻悻,嘟囔道:“没有个识文断字的儿孙,便连个有学问的孙媳都娶不到,真是命不好!”

邵杰:“……”说实话,沈小娘子是真好,谈得学问,赚得钱财,有口齿,有手段,人也爽利有意思,甚至还很漂亮,但不知为什么,邵杰对她却是没什么绮思,倒有些读书时对那些学问好的同窗的感觉……

很快邵杰就发现,幸好没什么绮思,不然该伤心了。

邵家老翁同意了,合作开分店的事就提上日程。邵杰为避嫌,原来是不愿参与管理的,沈韶光却不让他如愿——免费得来的劳工,不用白不用啊。

邵杰也是个痛快人,既然小娘子不介怀,那便掺和进来就是了。从前都是“守业”,此时倒有些“创业”的意思,邵杰还有点兴奋。

两人大致分了一下工,沈韶光负责菜谱制定、菜品品质把控,服务培训,品牌策划和广告营销,而邵杰则负责“外联”的部分,买人,选址,买屋,联系供货商……

其中选址是重中之重,为此,邵杰闲着没事就骑马满长安城地转悠,又约见房产中人,有靠谱的便暂且记下,一则要“货比三家”,一则到底是合伙做买卖,总要问过沈小娘子。

这日,邵杰又揣着两三家店铺的图样儿来找沈韶光。

沈韶光请他坐了,端上茶饮和果品。

邵杰骑马赶路有些热,看见碗里凉凉的蜜豆酪浆就笑了,“小娘子简直是‘及时雨’!”

不用勺子,端起碗就咕咚了半碗进去,碗底下尽是蜜豆了,邵杰再拿小勺慢慢舀着吃,“甜!有味儿!又不像红豆饼似的发腻。”

沈韶光自得一笑,“邵郎君再尝尝这‘渔父三鲜’。”

邵杰又笑起来。

所谓“渔父三鲜”者,就是菱角、藕和莲子,为渔翁常见之物,因以得名。这却不是沈韶光的创意,而是从前看《山家清供》上说的,此时不过是拾了人家的牙慧而已。

“你若不会做饭,只靠这取名的工夫,便足能养活自己。”

沈韶光摆手,“这是从前在书上看来的,不过——我从前也想过相似的问题,若不为厨子,我大概就去当个比丘尼或者女冠了,靠着满嘴跑马的本事,替人解个签子之类,大概也能过得下去。”

邵杰哈哈大笑。

才是七月底,菱角、藕和莲子都鲜嫩得很,带着池塘的润泽水汽,很是好吃。

沈韶光又让邵杰尝尝另一个盘子里的鸡头米栗子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