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光火石间,刘常懂了,呵,阿郎啊,男人啊……
第二日,依旧没睡好的沈韶光便见到了这卖竹簟的“商贩”。
沈韶光不是不识货的, “这是山南道阆州竹簟吧?”
商贩颇懂礼貌,也和善得很,“小娘子所言极是。”
阆州竹簟制作精美,光滑若玉,据说都是用山阴的竹子制的,夏天铺了可清凉无汗,年年都作为贡品送上京来,东市也有卖的,贵得离谱。
商贩笑道:“不瞒小娘子说,这东西是某偶然救了一个贵人,那贵人送的。某小家小户,哪铺得着这个?拿到质库典当,也当不了几个钱,便想自家卖了。”
沈韶光还是觉得怪怪的,莫非是贼赃?
贪小便宜要不得啊,沈韶光摸摸那玉簟,真好,等老子有钱了,就买一领,不,买四领,家里四个人每人一张——沈韶光的梦做得越发开阔了。
“商贩”在外面转了一圈,垂头丧气地回到林宅,禀告了刘常。刘常没办法,这种事只可一,没法二,没“卖”出去也没法再试了,用手点一点这个办事不利的,自己去阿郎面前领罚。
听他说了始末,林晏无奈地笑了,阿荠不进刑部和大理寺做官,真是浪费了……
作者有话要说:活甲鱼爬着烤的办法好像是参考了烤鹅的,但我忘了资料出处了。
第64章 如此的表白
沈韶光在厨房里剥蒲菜。
蒲菜这东西,前世的时候只知道淮安和济南的最美。
淮安靠南,暮春时候采蒲菜,最家常的是包猪肉蒲菜馅儿水饺,爱鲜味儿的可以往里面加虾仁;或者放在老母鸡汤里,待汤炖好时下蒲菜,放盐巴调味儿就出锅,这样的老鸡蒲菜汤浓而菜嫩;再或者炒鳝丝,炒开洋,蒸狮子头,便是随便拿点素油清炒,也鲜嫩得很。
济南靠北,吃蒲菜要到夏天了。家常的可清炒,可炒肉丝、可锅塌、可裹了面糊油炸,最经典有名的还是奶汤蒲菜。
然而不知是不是沈韶光运气不好,还是理解不对,几次吃到的“奶汤蒲菜”里面的奶汤都是炒制的面粉调和的,放了虾仁、火腿、海参之类,颜色很是漂亮,味道也不错,但沈韶光总有一种失落感——在她的理解中,“奶汤蒲菜”的奶汤是大骨熬制的奶汤。
沈韶光实在想不到,在大唐,在长安,竟然也有鲜嫩的蒲菜,这是上天给我试做大骨奶汤蒲菜的机会?
菜贩说这蒲菜来自渭水之滨,采了以后,用湿泥包住,快车送往长安。菜贩们收了菜,重新洗过再摆上摊子,或送往贵人府邸、酒肆食店。
“要不哪有这么鲜嫩?跟笋子似的。”菜贩笑道。
这样地大费周折,自然不便宜,但沈韶光依然要了不少,又约定再有蒲菜,照样送来。
这东西现吃现剥才鲜嫩。于三与阿昌晨间起得早,中午又主要是他们在厨房忙活,沈韶光便让他们下午去歇会儿,自己在厨房准备暮食食材,择择菜,腌腌肉,顺便看着炉子上煮炖的东西。
阿圆走过来要跟沈韶光一起剥蒲菜,被沈韶光驱赶,“怪热的,你又不舒服,去歇一歇。”
阿圆站起来走一圈,又回来:“我还是帮小娘子剥菜心吧,反正饿着肚子,歇也歇不舒坦,还不如干点活儿分散分散呢。”
沈韶光无奈地笑了。
阿圆昨晚吃了不少烤羊肉,又吃了玉尖面,临睡了又吃了两个大桃子,若不是沈韶光阻止,兴许还要再吃一个,晚上又贪凉,晾着肚皮睡觉,五更时候就闹腾起来,跑了几趟茅厕。晨间,肠胃犹不舒服。
沈韶光带她去看坊里的郎中,郎中诊了脉,看了舌头,写了方子,又嘱咐:“这几日饮食要清清淡淡的,好好饿几顿吧。”让沈韶光恍惚想起红楼里王太医给巧姐儿看病来。
听了这医嘱,阿圆当时便垮下脸来。
她不爱减肥,沈韶光不管她,这会子真病了,就必须监督了。
中午专门为阿圆熬的小米粥,沈韶光考虑她的胃口,又开恩给做了一小碗鸡蛋羹,这点东西相对阿圆无底洞似的胃,简直杯水车薪。
阿圆幽怨地看看吃孜然羊肉的于三,于三嚼得越发有味儿了;阿圆看把玛瑙肉塞在蒸饼里,里面还浇了浓稠汤汁的阿昌,阿昌悄悄扭一扭身子,给阿圆半个后背。
阿圆:“……”还是小娘子厚道啊!
沈韶光吃的是肉丝蒲菜,胡瓜鸡蛋,就着与阿圆一样的小米粥。
哪怕是炒蒲菜那几根肉丝儿,阿圆看着也喜欢得很,满脸希冀地看沈韶光,又试试探探地去夹。
于三咳嗽一声。
阿圆恨恨地放下竹箸。
沈韶光只好安慰她:“你这时候不养好了,以后吃一回闹一回,彻底把肠胃弄坏了,再想吃荤腥也吃不下了,再熬两天吧。等彻底好了,给你烤羊腿吃。”
阿圆瘪瘪嘴答应着。
饭时就没吃饱,这时候半下午,当然更饿。一边帮小娘子把晚餐用的蒲菜剥好洗净,阿圆一边嗅炉子上奶汤的香味:“午食时,小娘子做的那奶汤蒲菜客人们都赞呢,说看着清淡的,没想到这般有味儿。”
沈韶光颇有些得意,中午用奶汤做的蒲菜确实挺成功的,奶白的汤里,嫩绿的蒲菜,点缀着几点腊肉,样子漂亮,汤汁鲜美,蒲菜爽嫩,好喝得很——只是中午喝着有些热,晚间定要痛喝两碗。
阿圆也得意:“他们哪知道那奶汤是用猪骨、老鸡、老鸭熬的啊?这些东西莫说煮蒲菜,便是煮草鞋都香!若真开水煮菜末了勾个芡,他们肯定要摔盘子的。”
林晏才进门,便听见厨房里小婢这样的话,不由得莞尔,果然是仆类其主。
沈韶光笑道,“开水煮青菜,也有人喜欢——一般都是钟鸣鼎食平日甘肥吃多了的贵人们想换换口味,比如常来的林少尹。可见这‘大味必淡’啊……”才是真讲究呢。
想到有钱人换口味,沈韶光突然想起电影《甲方乙方》来,里面那个被送到山村把人家全村的鸡都给吃了的大款,若是把林少尹也送去,不知道能不能维持现在这样轩轩韶举的风度?
正脑补林少尹一头乱发,裹着黑棉袄,趴在村口等待救援,却听得外面轻咳声。
沈韶光瞪眼,不至于的吧?就这么巧?可见真是不能背后说人……
撩开厨房帘子出来,沈韶光对林晏讨好一笑:“林郎君好,林郎君里面坐,林郎君还是先来一盏井水镇的酸梅饮子解解暑气吧?”
林晏绷着脸,眼角却露出笑意,“好,劳烦小娘子了。”
沈韶光眯眼笑道:“不麻烦。”
阿圆早就去后院取酸梅饮子了,并不用沈韶光跑腿儿,沈韶光便照例地问林少尹吃点什么。
“便是小娘子说的那大味必淡的青菜吧。”
沈韶光:“……好!”
沈韶光自知理亏,被人打趣一句也就打趣了,正待转身离开,却又听他道:“小娘子适才在厨间的话,似有未竟之意,这‘大味必淡’如何?”
沈韶光扭头看他,林少尹眉眼微弯,似笑非笑的,不似平日那般庄重矜持,倒有点儿他朋友裴郎君的意思。这样的神情 ,问这样的话,分明是调笑。
沈韶光心神一荡,脸颊有些微的热,原来林少尹也能做出这般风流姿态来,真是……才人技俩,诚不可测!①
沈韶光定定神儿,缓缓地出一口气,暧昧成这样儿,真不能任其发展了。
沈韶光没去厨房,转而坐在林少尹对面,微笑道:“适才在厨间所言,不过是逗小婢子罢了,浓有浓的好处,淡有淡的味道,并不用太较真儿,还请郎君莫要放在心上。”
林晏的脸严肃正经起来,静静地看着她。
“这‘大味必淡’没什么说的,儿倒有别的想请教。掖庭时,曾读《诗》:‘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后又读一位洪先生的书,‘使人有乍交之欢,不若使人无久处之厌。’②儿觉得,有道理得很。林郎君以为呢?”
林晏看了沈韶光半晌,沈韶光维持着沉静微笑的样子。
林晏抿抿嘴,“听女郎说话,有些老庄的意思,但观令尊行事,却是一位儒者。”
沈韶光挑眉。
“某也是儒家子弟。我们儒家弟子但讲‘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尽心尽力以求之,如此而已。”林晏神色坚定认真,目光不闪不避地看着沈韶光。
沈韶光一时无话,原来你们儒家的积极入世,表现在各个方面……
“《礼记》云:‘儒有席上之珍以待聘,夙夜强学以待问,怀忠信以待举,力行以待取。’”林晏舔下嘴唇,垂下眼睛,轻声道,“这话,某说来有自大之嫌,但还是请小娘子认真想一想。”
沈韶光:“……”
儒者就像席上的珍宝,等待着被聘用;努力学习,等待着被询问;心怀忠信,等待着被举荐;身体力行,等待着被录取。他这是自比“席上之珍”,等着被我“聘取”?
不是,你特码这是表白吗?
你们唐代人都是这样表白的吗?论道似的?
沈韶光假笑,“你们儒者也真是,又何必‘知其不可而为之’呢?”
“不为,又怎么知道不可?也许‘可’得很呢……”最后的语气有些轻,“呢”后似带着无尽遐想,明明这样正经的话,竟然说出了两分狎昵缠绵。林晏有些不自然地端起饮子喝一口,袖子中露出些五色丝缕来。
看着他的下巴,和喝水时滚动的喉结,沈韶光的心思被这个 “也许‘可’得很呢”带得有点跑偏,怎么“可”?赌书泼茶、鸳帐缠绵、生儿育女、白头偕老?
沈韶光咽口唾沫,干笑一下:“可见,这个,儒家道家果真大不一样,大不一样……我先去给郎君做汤菜去。”
林晏看她有些落荒而逃的样子,忍不住笑了。
沈韶光在厨房,把蒲菜切段,又切两刀腊肉,几片姜,往锅里倒点儿底油,把姜片和腊肉放进去煸炒,一边煸炒,一边五味陈杂着,想不到林少尹颇有几分霸道总裁范儿,不接受拒绝,反倒挑明了关系……他这位儒家子弟,有点——难缠啊。
阿圆又来添乱:“小娘子懂得真多,都能跟探花郎说学问了。”
沈韶光干笑:“……还是不懂得好,不懂得好。”
阿圆诧异,“这是为什么?小娘子不是常常催我多识几个字吗?”
沈韶光语重心长:“识字就好,有些儒家的书不懂也罢。”
阿圆更加不明所以,但看小娘子若有所思,不愿多说的样子,阿圆也就不问了。
沈韶光把做好的奶汤蒲菜放进碗,又随意添了些现成的蒸饼、小菜,便让阿圆端出去。
林晏看阿圆,阿圆替沈韶光解释:“我家小娘子琢磨‘儒家’的事呢。”
厨房的沈韶光:“……”
林晏笑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当道家的无为,遇到了儒家的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就是这样的没法沟通。跟你说,林少尹,你们信仰不同,是不会幸福的。
林少尹一个眼刀。
作者回头笑话阿荠:踢到铁板了吧?这个男人不好打发吧?
阿荠又一个眼刀。
作者:把这俩崽儿领走,谁爱要谁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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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沈谦《填词杂说》里面评稼轩词的,“词人伎俩,真不可测。”改了几个字。 ——突然发现女主的爹与这位韵学家重名。
②《菜根谭》。
第65章 雨天的贵客
连着热了好些天,终于下了一场透雨,电闪雷鸣,雨大得像面筋。
沈韶光搬了把胡床坐在门前,一边择菜,一边看雨。
“雨大得像面筋”不是沈韶光的原创,是前世看亦舒小说上说的。她还说,“惆怅旧欢如梦,大雨倾盆的时候,海水卷上沙滩的时候。”
沈韶光没什么旧欢如梦。当然,年少的时候也有互相看着顺眼的,一个高高瘦瘦的男生,两人前后座,在一起熬题山题海的日子里,时常一人半边耳机地听后街男孩的老歌儿,耳边响着“As long as you love me”,相视一笑。
高考完,一南一北的高考志愿,那点歌声中的朦胧很快便被自由热闹的大学生活冲得散淡了。后来这个兄弟去了后街男孩出道的佛罗里达,在UF一路读到博士,并决定留在佛州享受阳光和海岸。
沈韶光大学时候,一时脑抽辅修了个变态专业,几乎愁秃了头,又要忙着考级、忙着考证、忙着兼职赚钱,每天骑辆破破烂烂的自行车,背着笔记本奔忙在宿舍、自习室、图书馆、食堂和校外兼职的路上。恋爱?不存在的。
工作以后的男女关系更是没什么说的,一边是灯红酒绿中的欲望,有今夜没明朝的;一边是什么都放到天平上的称量,条条款款,斤斤两两。那些幽微的、欲语还休的情感只能去咿咿呀呀的曲子中探寻了。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①
林少尹啊,若是在前世遇上该多好……
阿圆笑问:“小娘子唱的真好听,唱的是什么?”
曾经睡前的催眠曲之一?沈韶光轻轻地叹一口气,笑道,“今天我们吃冬瓜鸭子汤吧?”
阿圆睁大眼睛,反应过来,拍手笑道:“那好!那好!”连着吃了这几天的粟米粥小青菜,阿圆觉得自己也像小青菜了。
过犹不及,沈韶光给阿圆开了禁,却还是嘱咐,“只吃七成饱,不然再把肠胃弄坏,就且得饿一阵子呢。”
没有客人来,于三正挨个儿地把店里的砍刀、菜刀、片肉刀、水果刀各种刀具磨一遍。
“啧啧,”沈韶光点头,“你别说,三郎,你这架势颇有侠客风范。”
于三不理她,接着“嚓嚓嚓……”
沈韶光待他磨完这一把,便说了炖鸭汤的打算,求他去杀鸭子,于三没说什么,披上蓑衣、顶着斗笠,去后院逮鸭子。
这鸭子不是自家养的,而是昨日肉贩送来没吃着的。多苟活了一天的鸭子正在享受天降好水,谁想到就这么遭受了灭顶之灾。
不大会儿工夫,于三便回来了,沈韶光赶忙去接过他手里的盆,发现他已经用井水洗过了。于三公主啊,傲娇是傲娇,周到细心也是真周到细心。真不知道他原来的主人是怎么想的。
沈韶光端着盆儿回厨房,先去了鸭皮,以免油腻,然后起油锅,煸姜片、葱段,出了香味再放鸭肉爆炒,放一点盐糖调味,再略烹些黄酒,就倒水进去,水要一次性添足,中间记得撇一撇浮沫,慢慢煲着就是了。
这煲汤的方法还是跟南方的舍友学的,属于宿舍电饭锅菜系的经典,沈韶光是北方人,吃鸭子都是加啤酒炖,当然,最驰名的是烤着吃。
大雨难以持久,鸭子下了锅,雨就小下来,淅淅沥沥地下了一个多时辰,到可以往汤里放冬瓜的时候,雨停了——沈韶光看看天,已经快午正了,这个时候停雨,还有没有客人来啊?
有自然是是有的,比如“跋山涉水”而来的林少尹。
虽是休沐日,但也难得见他来吃正餐,沈韶光有点诧异。
林晏把油靴脱在门口,换了店里的木屐子,微笑道:“今日家祖母与光明庵的圆觉师太一同吃午食。”
沈韶光点头,挺好,两个爱吃又会吃的老太太肯定能吃到一堆儿去。——不对,刚才的话我没问出口啊。沈韶光决定加强自己的表情管理,特别是眼睛。
经过沈韶光的身边,林晏停住脚,笑问:“今日做的什么,这般香?”语气随意而家常——就好像从外面回来的郎君问自己娘子一样。
沈韶光抬头,他本就高,穿了木屐子,就更高了,离着又近,沈韶光只能“仰视”,对上那双含笑的眼睛,沈韶光又避开,唔,他今天穿的是胡服,露出的锁骨处有一颗小小的红痣……
沈韶光清清嗓子,“炖得老鸭冬瓜汤。”
“甚好,适合夏日喝,给我略放一点胡椒。” 林晏笑道,然后走去自己惯常坐的位子坐下。
沈韶光看他的背影,你们儒者都是这么不见外的吗?那是我们自家喝的!
话虽这么说,这碗老鸭冬瓜汤是要给他的,再另外配几个小芝麻饼和清淡小菜吧。
林晏等汤菜的时候,进来两个人,一位是李相公,另一位约莫四十上下年纪,浓眉大眼,方脸方下颌,一副端正的相貌。
林晏站起来,近前行礼,“李相公。”
李悦露出些讶色,笑道,“是安然啊。”刚才还坐车在林宅周围转了一圈,这感慨还没散尽,便遇到了宅子的现主人。
沈韶光听见外面的动静,从厨房出来,两位客人扭头,霎时旧记忆翻涌起来,这是楚九,楚家阿叔。
沈韶光怔住。
李悦对她笑一下,楚棣则若有所思地皱一下眉。
李悦为楚、林二人做了介绍。
楚棣,当代大儒,在广平书院设坛讲学,于读书人中颇有雅望,林晏以晚学后生的身份向其行礼,口称“楚先生”。
楚棣身边不少这个年纪的学生,只是没有林少尹这样已经穿了绯袍的。对这位住在故友旧宅的年轻人,楚棣观感颇有些复杂,挑剔了一番,不得不承认,这样的风姿还算配得上沈五那几杆翠竹,面上却客气地笑道:“某乡野之人,林少尹请勿如此多礼。”
又寒暄两句,三人入席落座。
沈韶光端着托盘过来,奉上饮子和菜单,笑问:“贵人们看要用些什么?”
“敢问小娘子,既云‘沈记’,这店主人可姓沈?”楚棣问。
沈韶光笑道:“儿确实姓沈。”
楚棣眼中光华一闪,又认真地看了看沈韶光,当着外人,不好多问,便只点点头。
李悦知道他想什么,来到这崇贤坊,刚走过故人故宅,脑子里想的都是旧时事,这时候听到一个“沈”字,难免多想。
当年李悦虽在江南,却也曾托人打听,说是沈家弟妹殁于掖庭,阿荠也病重,一个小小的孩童,又是从小娇养的,没有大人护持,在那种地方……
李悦看看老友,对沈韶光笑道:“有什么,小娘子尽管送上来就是。某虽没带多少银子,外面的五花马却可以抵给你。”
沈韶光笑起来,故作轻松地道:“贵人们在这里,”又特意看一眼林少尹这位民政、商务、治安什么都要抓的长安常务副市长,“儿可不敢宰牛。” ②
两人都用的李白《将进酒》的典。
一句话说得李悦大笑起来,楚棣和林晏都看一眼沈韶光,也笑。
沈韶光微笑颔首行礼,拿着托盘退去后厨准备饭菜。
李相公口味杂,又是宴客,碰巧今日下雨,肉贩没送肉来,沈韶光调动所有脑细胞,把后院的鸡、鹌鹑,厨房水桶里剩下的两条花鲢,库房储存的腊肉、腌鱼、肉酱、豆豉,都利用起来,配着菜蔬,好赖也整治出了像样的席面。
李悦指着他食案上的半个鱼头笑道,“这个有味儿,你们尝尝。”
这鱼头是配着食茱萸酱蒸的。食茱萸酱没有剁椒那么辣,但也有一股时间酝酿的辛香气,且能去腥提鲜。
做法与后代的剁椒鱼头差不多,鱼头对剖,先用盐、黄酒、姜汁腌渍入味,鱼皮朝上放在盘中,上铺姜末和食茱萸酱,开水入锅蒸制,一盏茶的工夫出锅,撒蒜末、葱碎,浇热花椒油,也就成了。
这样做出来的鱼头,辛香鲜嫩,与砂锅鱼头豆腐相比,另有一番滋味——大约相当于辣妹与淑女?
李相公明显很欣赏“辣妹”,楚家阿叔也没什么,林少尹吃了一口,虽面上若无其事,但沈韶光看他喝光了一盏饮子。
看来林少尹是“淑女”派啊。
沈韶光让阿圆又为三人添满了饮子杯,自己则去厨房端了三小碗老鸭汤来,“盛夏暑热,请贵人们食些鸭子,去去湿气。”
那鸭子汤上只有星星点点的油星,里面三两块鸭肉,削了皮儿稍微带点青绿的冬瓜块,两颗红枣,三四个枸杞子,盛在小小的白瓷汤碗里,好看得很。
林晏看她一眼,拿勺舀一块冬瓜放入口中,刚才吃鱼的燥终于压了下去,不由得眼角微微翘起。
“某见过的女郎都没有小娘子这样的好手艺。”楚棣喝口汤,看着沈韶光笑道。
沈韶光实事求是地笑道:“儿以此为生,做得多,手熟而已。”
楚棣默默地点头。
林晏看一眼她鬓边汗湿的头发,再想想养尊处优的女郎们,心里突然酸楚起来,我的阿荠啊……
沈韶光再施礼,拿着托盘退下。
李悦也觉得楚棣把开酒肆的小娘子与女郎们比不合适,想到女郎们,就想到给林晏和秦家小五娘撮合的事,如今秦五娘已经许了信阳公的孙子,林秦二人明明郎才女貌,却是没缘分。
李悦也不怪林晏,反倒欣赏他的念旧和坚正,当下笑道:“说到女郎们,安然年岁也不小了,该着成家了。”
林晏看一眼那边厨房的蓝色门帘,微笑道,“是,家祖母已经在相看了。”
李悦听说林家太夫人在操持,自然不会再多话。
座位正对着林晏的楚棣略挑眉,又打量一眼这位林少尹,端起汤碗,舀了一块冬瓜来吃,配那两杆竹子倒还好,若是旁的——是不是太清淡了些?
作者有话要说:①《牡丹亭》。我一直犹豫像这种很有名的要不要备注。
②那时候杀牛限制多,健康壮年耕牛不能杀,病了老了的宰杀要走官方程序。网上找了个宋代的例子:凡欲开剥病牛者,必投状给公凭乃许之,盖欲防私宰杀也。(《夷坚志·三志乙》卷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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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少尹:我的阿荠太辛苦,心疼了……
沈韶光:林少尹,你名字叫什么?我名字叫什么?
林少尹:……
第66章 楚棣来拜访
第二日,楚棣单独来到沈记酒肆。
“阿荠——”楚棣进门,微笑着看柜台后面的沈韶光。
沈韶光咬一下唇,上前正正经经地行晚辈礼:“儿拜见阿叔。”
阿昌差点把手里的一摞盘子摔了,小娘子几时多出个这样的阿叔来?这不是昨天来的客人吗?
撩着厨房帘子,看到这一幕的于三,脸色也是一变。阿圆却从容淡定得很,我家小娘子这样的人物,莫说有两个贵人亲戚,便说是皇帝流落在民间的公主也不奇怪啊。
之前虽也笃定,但听她亲口承认,楚棣还是激动:“好,好啊,我们的小阿荠已经长成女郎了。”
“阿叔却还是当年模样。”
楚棣仔细端详沈韶光,沈韶光也仔细打量楚棣。
又怎么会还是当年模样呢?与记忆中的样子相比,楚家阿叔眼角的皱纹多了,鬓边甚至有了些许华发,曾经意气风发的青年高官,变成了如今沉稳淡然的布衣儒者。
两人都有点唏嘘。
沈韶光请他去后宅坐。
看着小院中的桃子树、胡瓜架,茄子秧,咕咕叫的小母鸡,楚棣感慨地笑道:“当年你阿耶便总想着归园田居,盖一片草堂,堂前植桃李,后院种瓜菜,甚至还画了图。”可惜……
沈韶光想起书册中“半百即挂冠,驾车归林泉”的诗来,微笑一下,“儿种菜的本事应该比阿耶要好一点。”
楚棣笑起来。
沈韶光为楚棣掀开帘子,两人进了正堂。
普通的民居不比官舍,屋子浅窄,三面粉墙,随意摆着几样粗腿儿厚面儿的榆木几案榻枰,案上有扣着的书册、打了一半的结子,还有半盏残茶,虽拙朴,却也闲适。
楚棣看一眼那书册的皮儿,《阿芙罗国游记》,不由得微笑起来。
沈韶光有些不好意思地收拾一下,请楚棣坐,又亲自奉上井水镇的酸梅饮子。
楚棣把目光放在侧墙挂的画儿上,虚虚的粉墙乌头门,墙里探出半树海棠,散下好些落英,无题无款,只盖了个“留春住”的章子。